伦敦,1536年夏
国王说:“她的衣服怎么处理了?还有头饰呢?”
他说:“塔里的人拿去了。作为他们的犒赏。”
“把它们买回来,”国王说。“我要知道它们已经被销毁。”
国王说:“把所有能进入我寝宫的钥匙都收回来。不管是这里还是其他地方的。所有房间的所有钥匙。我要把锁都换掉。”
到处都是新仆人,或者是旧仆人到了新岗位。弗朗西斯·布莱恩取代了亨利·诺里斯,被任命为寝宫主管,还将得到一百英镑的津贴。小里奇蒙公爵被任命为切斯特和北威尔士总管,并(取代乔治·博林)成为五港同盟长官和多佛城堡总管。托马斯·怀亚特从塔里获释,也得到一百英镑。爱德华·西摩晋升为比彻姆子爵。理查德·桑普森被任命为奇彻斯特主教。弗朗西斯·韦斯顿的妻子宣布再婚。
关于简成为王后之后应该采用的箴言,他跟西摩兄弟已经商讨过。他们决定使用“绝对服从和效忠”。
他们在亨利身上试了一下。他笑了,点点头:十分满意。国王的蓝眼睛很安详。今年——1536年——的这个秋天,在窗玻璃上,在石雕木刻上,凤凰的徽章将取代戴着皇冠的白色猎鹰;那个已故女人的狮形纹章将会改成简·西摩的豹子,改起来也很省事,那些动物只需换上新的头尾就行。
在白厅的王后寝宫里,他们迅速而低调地举行了婚礼。简被发现是国王的远房表亲,但他们得到了符合形式的各项特许。
仪式之前,他(克伦威尔)陪在国王身边。这一天,亨利十分安静,抑郁不乐,完全不像一位新郎。他不是在想他的上一位王后;她死了十天,他从未提起过她。但是他说,“克伦,我不知道我现在还会不会有孩子。柏拉图说,男人三十至三十九岁之间生的孩子最健康。我已经过了那个年龄。我最好的年华都浪费了。我不知道它们是怎样流逝的。”
国王觉得自己受到了命运的捉弄。“我哥哥亚瑟去世时,我父亲的占星师曾经预言,我主政时将国家兴旺,子嗣众多。”
你起码很兴旺,他想:只要你继续听我的,还会富裕得远远超出你的想象。在你的星座命盘中,托马斯·克伦威尔已经占据一席之地。
已故女人的债务现在也要偿还。她欠下了数千英镑——毛皮货商、制袜商、丝绸商、药商、亚麻布制品商、马具商、印染商、蹄铁匠、胸针制造商——可以用她被没收的财产相抵。她女儿的地位尚未明确,但那孩子眼下衣食富足,不仅有镶着金边的床,还有数顶镀金装饰的白色和紫色缎帽。王后欠了刺绣工五十五英镑,不难看出这笔钱用在何处。
法国行刑人的酬金超过了二十三英镑,但这是一笔不可能再次发生的开销。
在奥斯丁弗莱,他拿着钥匙,自己开门走进存放圣诞物品的小房间:马克曾经被关在这里,晚上吓得大喊大叫。孔雀翅膀将只好扔掉。雷夫的小女儿可能再也不要它们了;到下一个圣诞节时,孩子们不会还记得上一个圣诞节的事。
他轻轻取下套在翅膀上的布罩,然后撑开那块布,举起来对着光线,才发现布罩已经有了一条裂口。他明白羽毛是怎样跑了出来,触碰到如今已经死去的那个男人的脸。他发现翅膀已经破旧,似乎被虫咬过,那些熠熠闪亮的眼睛图案也失去了光泽。这毕竟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不值得珍藏。
他想起他的女儿格蕾丝。他想,我妻子对我是否有过不忠呢?当年为了红衣主教的事务,我经常出门在外,其间,她是否跟通过生意结识的某个丝绸商有了私情,或者是否像许多女人那样,跟牧师上过床?他无法相信她会干出这种事。她是个长相平平的女人,但格蕾丝那么漂亮,五官那么秀美。她的模样最近在他的脑海里变得模糊起来;死亡就是这样,它不断地带走,带走,于是,你剩下的记忆就只是一些散落的灰尘般的淡淡痕迹。
他对他妻子的妹妹乔安说,“你觉得丽兹会不会跟别的男人有过关系?我是说,在我们结婚之后?”
乔安不禁愕然。“你怎么会冒出这种念头?快把它赶走。”
他尽力想把它赶走。但是他无法摆脱格蕾丝已经离他越来越远的那种感觉。她死得太早,都没来得及请人为她画一幅画。她来过这个世界,却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她的衣服、布球以及穿着罩衫的木娃娃早就送给了其他孩子。但关于他的大女儿安妮,他还保存着她的字帖。他有时会把它拿出来看一看,上面有她亲手写下的名字,遒劲有力:安妮·克伦威尔,安妮·克伦威尔的书;她在页边画了鱼和鸟,还有美人鱼和狮身鹰首兽。他把它放在一只里外都包着一层红色皮革的木盒里。盒盖上的颜色已经消褪,变成淡淡的粉红。只有把它打开后,你才能看到原来那种夺目的鲜红。
在这种难眠之夜,他往往会坐在桌前。纸张很宝贵。一些边边角角都不会丢弃,而是翻个面,重新使用。他常常拿起一本颇有年头的书信册,却发现上面有前人随手留下的字迹,有的出自早已化为尘土的大臣,还有的出自已经冰冷地长眠在赞扬自己功绩的碑文之下的主教。沃尔西死后,当他第一次以这种方式看到他的手迹——一个匆匆的算式,一份废弃的草稿——时,他的心顿时揪成一团,他不得不放下笔,直到这阵悲痛过去。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经历,但今天晚上,当他翻着纸张,看到红衣主教的手迹时,却有一种陌生感,仿佛是某种错觉,也可能是一时眼花,改变了那些字体。这些字迹也许出自某个陌生人,某个你不久前才开始打交道、还不太了解的债主或借债人;也许出自某个小职员,在记录主人的口述。
过了片刻:蜂蜡的火苗微微摇曳了一下,他把书信册推近烛光,那些字又恢复了自身熟悉的轮廓,于是他看见了写下它们的故人之手。白天的时间里,他考虑的都是将来,但到了深夜,往事有时就开始在他脑海中盘旋。不过。他的下一个任务是想办法让国王和玛丽小姐重归于好,不要让国王杀死自己的亲女儿;而在那之前,也不要让玛丽的朋友杀死他。他帮助他们进入了他们的新世界,这个没有安妮·博林的世界,现在,他们会认为也可以没有克伦威尔。他们吃完了他的筵席,现在,他们将想用剩骨头剩菜把他轰走。但这是他的餐桌:他在餐桌之上、残肉之间跑动。他们想把他拉下来,那就让他们试试好了。他们会发现他全副武装,会发现他防卫森严,会发现他与未来牢不可分。他要制定法律,采取措施,为国家以及国王的利益而效力:他要争取更多的头衔和荣誉,要建造房屋,博览群书,也许再生几个孩子,谁知道呢,还要为格利高里娶亲。如果能有个孙子或孙女,会多少弥补他的丧女之痛。他想象自己站在一片亮光下,举着一个幼小的孩子,以便死者能够看到。
他想,不管我多么努力,有朝一日,我也会离去,而就目前的形势来看,那一天可能不会太远:就算我意志坚强、精力充沛又如何?命运反复无常,我要么会死在我的敌人手里,要么会毁在我的朋友手上。那个时刻一旦来临,可能不等墨迹变干我就已经消失。我的身后会留下一大堆山一般的文件,我的继任者——比如说雷夫,比如说赖奥斯利,比如说里奇——会清理那些遗物,说,这是托马斯·克伦威尔时代留下来的一纸旧契约,一份旧手稿,一封旧书信:他们会把那张纸翻个面,在我的遗物上面写字。
1536年夏:他被封为克伦威尔男爵。他无法称自己为帕特尼的克伦威尔爵士。他可能会觉得好笑。不过,他可以称自己为温布尔顿的克伦威尔男爵。小时候,他曾经逛遍了那些田野。
“不过”这个词就像藏在你椅子底下的一个小精灵。它把墨水变成你还没有看到的文字,变成画过页面、超出纸边的线条。不存在所谓结局。如果你认为有结局,就是误解了它们的本质。它们全都是开端。这里就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