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1536年1月—4月
听到有人大喊“着火了”时,他翻了个身,又返回梦乡。他以为大火是一个梦;他经常做这种梦。
接着他醒了过来,因为克里斯托弗正在对着他的耳朵喊:“快起来!王后着火了。”
他连忙下床,只觉得寒气刺骨。克里斯托弗喊着:“快点,快点!她快烧成灰了。”
片刻之后,他来到王后的楼层,发现空气中弥漫着布料烧糊的浓烈气味,一群女人正叽叽喳喳地围着安妮,而安妮则坐在椅子上,没有受伤,她身上裹着黑色的绸衣,双手捧着一杯热过的葡萄酒。酒杯有点摇晃,酒溅了一些出来;亨利眼含泪水,搂着她,以及她肚子里的继承人。“如果我跟你在一起就好了,亲爱的。如果我晚上留在这里就好了。我可以马上让你脱离危险。”
他喋喋不休地念叨着。感谢上帝看护我们。感谢上帝保佑英格兰。如果我。用毯子或被子,压在上面。我,马上,把火扑灭。
安妮喝了一大口酒。“都过去了。我没受伤。求求你,我的好丈夫。安静。让我把这喝完。”
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亨利很让她恼怒;他的关心,他的宠爱,他的依恋。在一月的这个深夜里,她无法掩饰这种恼怒。她的睡眠被打断,脸色显得苍白。她转向他(克伦威尔),用法语说:“有预言说,有位英格兰王后将被火烧死。我想这不会是指在她的床上。是一支被疏忽的蜡烛引起的。或者大概是这样。”
“是谁疏忽了呢?”
安妮哆嗦了一下,移开目光。
“我们最好采取一些措施,”他对国王说,“旁边一定要备有水,每轮值班的人中,派专人检查王后身边的灯是否都已熄灭。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没有这种习惯。”
所有这些事情都记录在从爱德华国王时期所传下来的黑皮书上。它对王室的日常生活都有规定:实际上,它规定了方方面面,只有国王的寝宫例外——那里的活动是不透明的。
“如果我当时陪着她就好了,”亨利说,“但是,你瞧,因为我们希望……”
英格兰国王不能与怀有他孩子的女人过性生活。流产的风险实在太大。于是他寻找别的伴侣。今天晚上,当安妮从她丈夫怀里挣脱开来时,你可以看到她僵硬着身子,但是在白天,两人的位置却完全颠倒。他已经注意到安妮尽力跟国王没话找话。而他往往态度生硬。扭转肩膀。似乎要否认对她的需要。可他的目光却跟随着她……
他很恼火;这些都是女人的事情。而且,仅仅裹着一件绸缎睡衣的王后的身体似乎也太瘦小,不像一个即将在春天分娩的女人,这也是女人的事情。国王说:“火离她不是太近。只是挂毯的一角烧了。是吊在树上的押沙龙。那一幅很不错,我希望你……”
“我会从布鲁塞尔找人过来,”他说。
火没有碰到大卫王的儿子。他因为长发挂住了而吊在树枝上:他瞪圆了眼睛,张着嘴呼喊。
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宫里的房间一片寂静,仿佛在等待一个解释。守卫们会巡夜;他们刚才在哪儿?难道不该有位女侍睡在王后床尾的小床上,陪着王后吗?他对罗奇福德夫人说:“我知道王后有敌人,但怎么会让他们靠她这么近呢?”
简·罗奇福德态度傲慢;她以为他是想责怪她。“你瞧,秘书官大人。我该跟你说实话吗?”
“我希望你能。”
“第一,这是一件家事。不在你的职责范围之内。第二,她并没有危险。第三,我不知道是谁点燃了蜡烛。第四,就算我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他等待着。
“第五:其他人也不会告诉你。”
他等待着。
“如果,可能碰巧,有人在熄灯后来看望王后,那么,这也是一件我们该遮掩的事情。”
“有人。”他琢磨着这个词。“有人是为了纵火,还是出于别的什么目的?”
“出于卧室里的通常目的,”她说。“我并不是说确实存在这样一个人。即使有我也会一无所知。王后知道如何保守自己的秘密。”
“简,”他说,“如果有朝一日,你想解除良心上的重担,那么不要去找牧师,来找我好了。牧师会赦免你,但是我会给你酬劳。”
真理与谎言之间的界线有何特点呢?它具有渗透性和模糊性,因为掺杂了大量的谣言、虚构、误解和添油加醋的故事。真理可以推倒大门,真理可以在街上呐喊;但是真理必须令人愉快和讨人喜欢,才不至于躲在后门抽泣。
凯瑟琳死后,他在处理她的后事时心里一动,探索起她早年生活的传奇。一堆账本构成一个扣人心弦的故事,丝毫不亚于任何海怪或食人族的传说。凯瑟琳总是说,从亚瑟去世到嫁给年轻的亨利王子之间的那些年里,她过着痛苦的生活,无人理睬,十分贫困:吃头一天的剩鱼等。有人为此责怪老国王,但当你看到这些账本时,你会明白他其实非常慷慨。凯瑟琳的手下一直在骗她。她的餐具和珠宝不断地流向市场;在这方面,她肯定跟他们串通一气吧?他发现她很奢侈,也很大方;换句话说,有王室做派,丝毫没有量入为出的概念。
你不禁想到,还有哪些事情是你一直相信——毫无根据地相信——的呢?他父亲沃尔特为他掏过钱,起码加迪纳这么说过:作为他捅伤别人的补偿,从而摆平了伤者一家。他想,如果沃尔特并不恨我呢?如果他只是生我的气,才在酿酒厂的院子里对我乱踢呢?如果是我自作自受呢?因为我总是叫嚷:“第一,我鉴别酒的能力比你强;第二,我什么都比你强。第三,我是帕特尼王子,揍得过从温布尔登来的任何人,让他们从莫特莱克过来吧,我会把他们揍成肉泥。第四,我已经比你高一英寸了,看看我在门上刻的印记吧,去呀,去呀,去靠墙站着比一比。”
他提笔写道:
安东尼的牙齿。
问:它们是怎么了?
在回答我(托马斯·克伦威尔)时,安东尼的说辞:
被他狠心的父亲给揍掉了。
给理查德·克伦威尔的回答:他被教皇围困在一座堡垒中。在国外的某个地方。某一年。某个教皇。堡垒遭到破坏,对方发起猛攻。由于他当时站在一个非常不利的地点,牙齿就全被炸掉了。
给托马斯·赖奥斯利的回答:他在冰岛的海上当水手时,船长用它们跟别人交换日用品,对方是个能在牙齿上雕刻象棋的人。他不明白这桩交易的性质,直到穿着毛皮衣服的人来将它们敲了下来。给理查德·里奇的回答:他在跟一个质疑议会权力的人争论时把它们争掉了。
给克里斯托弗的回答:有人给他下了咒,它们就都掉了。克里斯托弗说:“我小时候听说英格兰有人会施魔法。几乎每条街上都有一个女巫。”
给瑟斯顿的回答:他有一个厨师敌人。那个敌人把一批小石头涂成榛子的样子,然后请他吃了一把。
给格利高里的回答:有一条大虫从地里爬出来把它们全都吸掉了,还吃掉了他的妻子。这是去年发生在约克郡的事情。
他在结尾画了一条线。他说,“格利高里,我该怎么处置那条大虫?”
“派一个委员会去对付它,先生,”孩子说。“必须把它干掉。劳兰德·李主教愿意去对付它。或者费兹也行。”
他久久地看着他儿子。“你其实知道这是亚瑟·科卜乐的故事吧?”
格利高里也久久地看着他。“是的,我的确知道。”他似乎有些歉意。“但是当我相信的时候,大家都那么开心。特别是赖奥斯利。尽管他现在变得很严肃了。他以前总是把我的头按到喷水口下来取乐。但现在他抬头望天,还说‘国王陛下’。虽然他过去叫他‘国王必吓’,还模仿他走路的样子。”格利高里双手叉在腰上,脚步重重地走到房子的另一边。
他不禁掩口笑了。
比赛的日子到了。他在格林威治,却找了个托辞没有去观看。那天早晨,国王在自己的私室做早间弥撒时,与他坐在一起,问着一连串的问题:“里彭领地给约克大主教带来了多少收益?”
“二百六十镑多一点,陛下。”
“索斯维尔那边呢?”
“一百五十镑不到,陛下。”
“是吗?我以为会多一些的。”
亨利对主教们的财政状况有了浓厚的兴趣。有人说——他也不会反对——我们应该给主教们一份固定的薪俸,而将他们教区的收益收归国库。根据他的估算,筹集的钱养得起一支常备军。
但此刻不是跟亨利提这件事的时候。国王跪了下来,不知道是在向哪一位保护比武场上的骑士的圣人祈祷。“陛下,”他说,“如果您跟我儿子格利高里交手,能不能手下留情,不将他挑下马?如果您可以控制的话?”
国王却说:“如果小格利高里把我挑下马,我是不会介意的。我会欣然接受,尽管这种可能性很小。而且我们会由不得自己,真的。一旦你策马朝对方冲去,就难以中途停住。”他顿了顿,接着温和地说:“你知道,让对手跌落下来的情况很少见。这不是比赛的唯一目的。如果你担心他到时候表现不佳,那就没有必要了。他技术不错,否则就不会成为一名选手。一个人如果碰到胆小的对手,就不可能折断长矛,他得向你全速冲刺才行。再说,谁也不会表现很差。这是不允许的。你知道纹章官是怎么宣布的。可能是,‘格利高里·克伦威尔表现很好,亨利·诺里斯表现非常好,但我们的君主国王陛下表现最好。’”
“那么您是吗,陛下?”他微笑着,以免这话形成冒犯。
“我知道你们这些委员都认为我该坐在观众席上。我会的,我保证,我也注意到,对像我这种年纪的人来说,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可是你瞧,克伦,要放弃你从小养成的习惯很难。有些意大利客人曾经为我们——为我和布兰顿——喝彩,他们以为阿基里斯和赫克托复活了。他们就是这么说的。”
但谁是阿基里斯,谁是赫克托呢?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拖在地上……
国王说:“你把你的儿子培养得很出色,还有你的外甥理查德。即使贵族也莫过如此。他们是你府上的荣耀。”
格利高里表现很好。格利高里表现非常好。格利高里表现最好。“我不想让他成为阿基里斯,”他说,“我只希望他不要被击落马下。”
记分表与人体相对应,也就是说,计分表上将人的头部和躯干标了出来。击中胸甲得分,但肋骨折断不算。击中头盔得分,但头骨破裂不算。比赛过后,你可以拿起计分表,重读当天的记录,但纸上的分数不会告诉你骨折的脚踝有多么疼痛,或者喘不过气来的选手多么艰难地不让自己吐在头盔里。正如选手们总是会告诉你的那样,你真的该去看看,你得亲临其境才行。
格利高里对他父亲不能去观看比赛感到失望。他事先就说要处理文件。梵蒂冈给了亨利三个月的时间,要他重新归顺罗马,否则,将他逐出教会的诏书就会印出来发往欧洲各地,所有的基督徒都会反对他。皇帝的舰队载着为数四万人的武装队伍已经驶往阿尔及尔。喷泉修道院院长一直在蓄意盗用修道院的资金,召了六个妓女享乐,尽管他可能需要间歇性地休息一下。而议会将在两个星期之后开会。
早年在威尼斯时,他曾遇到一位老骑士,那种人以骑马去欧洲各地比武为职业。骑士跟他讲起自己的经历:带着一群随从和一队战马穿越国境,总是从一项赛事赶往下一项赛事,直到年事已高和积累的旧伤使他退出赛场。如今他孤身一人,尽力通过教年轻的贵族而勉强谋生,忍受着他人的嘲弄和时间的浪费;他说,在我那个时候,年轻人都有教养,谨守礼节,可现在我却发现自己在为一些小酒鬼刷马和擦胸甲,如果换作当年,我都不会让他们给我擦靴子;因为瞧我现在,都沦落到跟一个英国人一起喝酒了——你是英国人吧?
骑士是葡萄牙人,但可以说不纯正的拉丁语和一点德语,中间夹杂一些在各种语言中都大同小异的专业术语。在过去的日子里,每一场比武都是一场考验。没有毫无意义地讲排场。女人不是在镀金的帐篷里朝你傻笑,而是被留到比武之后。当时的计分规则很复杂,裁判对犯规行为也毫不留情,所以,你可能折断所有的长矛却还丢了分,你可能将对手挑落马下,得到的却不是一袋金币,而是罚款或记录上的一个污点。一次犯规会跟着你走遍欧洲,所以,比如说,在里斯本犯的规会在法拉拉赶上你;人未到,名声先到,而到头来,他说,如果遇上倒霉的赛季,倒霉的运气,你剩下的就只有名声了;所以当命运之星向你闪烁时,不要得寸进尺,他说,因为那种光芒转瞬即逝。说到这里,不要花钱去信占星术。如果情况会对你不利,难道这是你在给马上鞍时就需要知道的吗?
一杯酒下肚后,老骑士侃侃而谈,仿佛大家都是从事他这一行。他说,你应该把随从安排在障碍的两端,如果马想抄近路的话,就让它转一个大弯,否则你可能把脚绊住,如果两端无人把守就很容易这样,那会非常痛:你碰到过这种事情吗?有些傻瓜把自己的随从集中在中间,也就是双方交锋的地方;但是有什么用呢?是啊,他附和道,毫无用处:他琢磨着“交锋”这个词,文雅动听,却用来描述那极具震撼力的迅猛一击。那些装有弹簧的盾牌,老人说,你见过吗,被击中的时候会弹开?小孩子的把戏。过去的裁判不需要这种装置来告诉他们某位选手已经击中——不,他们用自己的眼睛,那时候他们目光锐利。你瞧,他说:失败有三种情况。马可能失蹄。随从可能失手。胆量可能消失。
你得把头盔戴牢,这样才能有好的视线。身体要坐直,当你准备出击时,也只有到这时,你转过头来,好让你的对手完全出现在你的视野中,然后看着你的长矛的铁尖朝着目标直冲而去。有些人在交锋前的一刹那转移了方向。这很自然,但是要忘记自然的事情。要不断训练,直到你消除本能。只要给你机会,你就总是会转移方向。你的身体想保护自己,你的本能想避免你那披着盔甲的战马和披着盔甲的自己与从对面向你疾驰而来的人和马发生撞击。有些人并不转移方向,却在撞击的那一刻闭上眼睛。这些人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知道自己会闭眼却不由自主,另一种是不知道自己会闭眼。训练的时候,让你的随从在一旁观看。不要做这两种人。
那我该如何提高呢,他对老骑士说,我怎样才能成功?对方的指点是:你得从容地坐在马鞍上,就像去户外漫步一般。放松马缰,但要让你的马步态稳健。在一个到处是飘扬的旗帜、花环、钝剑和矛头具有缓冲作用的长矛的竞技场上,骑马时要像是出去杀敌一样。在竞技场上,冲刺时要像是运动一样。你瞧,骑士说,并拍了一下桌子,我经常见到这样的情况,次数多得我都记不清了:你的人集中精力,准备发起冲刺,但在最后时刻,由于欲望太过迫切而失手:他绷紧肌肉,持矛的手臂贴着身体,矛头稍稍向上,结果偏离了目标;如果你想避免失误,就要避免那样。长矛不要握得太紧,那么在你绷紧全身并收回手臂后,你就可以正好击中目标。不过首先要记住:战胜你的本能。对于荣誉的渴望必须战胜求生的意志;否则,为什么要去战斗?为什么不去当铁匠、酿酒商或羊毛商?如果不想赢,又为什么要参赛,如果不想赢,难道是为了死不成?
第二天,他又见到那位骑士。他(托马索)与朋友卡尔·海因茨一起喝酒回来时,发现老人躺在那里,头歪在陆地上,脚泡在水里;在威尼斯的夜晚,很容易是完全相反的一种情形。他们把他拖到岸上,翻过身来。我认识这个人,他说。他的朋友说,他是谁家的?没有家,不过他用德语骂人,所以,我们就把他送到德国会馆去吧,因为我自己就没有住在托斯卡纳会馆,而是跟一个开铸造厂的人住在一起。卡尔·海因茨说,你在做武器生意吗?他说,不,是圣坛布。卡尔·海因茨说,你可能会既赚到大钱,又了解英国人的秘密。
他们一边聊一边把老人扶起来,这时卡尔·海因茨说,瞧,他们划破了他的钱袋。没把他干掉真是个奇迹。他们乘船把他送到德国商人所住的会馆,火灾之后,那里当时正在重建。你们可以让他睡在仓库的货箱中间,他说。帮他找点盖的,等他醒了之后,给他一点吃喝。他会活下来的。他虽然年纪大了,但很顽强。这是给你们的钱。
真是个古怪的英国佬,卡尔·海因茨说。他说,我自己也曾受惠于陌生人,他们是天使的化身。
水闸有人守卫,是政府而不是商人安排的,因为威尼斯人想了解发生在各国会所里的一切。于是又给了守卫一点钱。他们把老人从船上拖下来;他现在已经半清醒了,挥舞着胳膊,嘴里咕哝着什么,也许是葡萄牙语。他们把他拖到柱廊下时,卡尔·海因茨说:“托马斯,你看过我们的画吗?在这里,”他说,“你,守卫,帮个忙,把你的火把举起来,难道连这个也要我们付钱吗?”
火光照在墙上。砖墙上呈现出一大片丝绸,红色的丝绸,也可能是一大摊血。他看到一道白色的弧线,一弯细长的月亮,一把弧形的镰刀;当火光照亮整个墙面时,他看到一张女人的面孔,脸庞的轮廓描成了金色。这是一位女神。“火把举高一点,”他说。她那被风吹乱的长发上戴着一顶金冠。她的身后是点点星辰。“你这是雇谁来画的?”他问。
卡尔·海因茨说:“乔尔乔内在为我们画这些,他的朋友蒂兹亚诺在里亚尔托桥的正面绘画,他们的费用由参议院支付。但是天啊,他们会以佣金的方式从我们这儿榨回去的。你喜欢她吗?”
火光触碰着她雪白的肌肤,然后从她身上移开,使她隐入黑暗之中。守卫放低火炬,说,哎呀,这天寒地冻的,你们认为我会为了让你们开心而在这里站一晚上吗?这话有几分夸张,是为了再要点钱,不过,雾气的确漫上了桥梁和道路,海上也刮起了一股冷风。
月亮倒映在运河里,犹如水中的一块石头;他与卡尔·海因茨分手后,看见一位身价不菲的妓女深夜出门,穿着高底鞋在鹅卵石路面上款款而行,几个仆人扶着她的胳膊。她的笑声在空中回荡,黄头巾上的流苏从雪白的喉部掠过,飘向薄雾之中。他注视着她;她没有看到他。接着,她不见了。某个地方的一扇门为她打开,某个地方的一扇门又关上。就像墙上的那个女人一样,她消失了,隐入一片黑暗。广场又空荡荡的;他自己只是映在砖墙上的一个黑影,是夜晚的一个剪影。如果有朝一日我需要消失的话,他说,就应该消失在这里。
但那是很久以前发生在另一个国家的事情了。现在雷夫·赛德勒带来了消息:他必须马上返回格林威治,回到这个阴冷的上午,雨还没有下下来。卡尔·海因茨如今身在何方?也许已经死了。自从那天晚上看到长在墙上的女神之后,他就想找人为自己画一幅,但其他的目的——赚钱和起草法案——占去了他的时间。
“雷夫?”
雷夫站在门口,没有说话。他抬头看着年轻人的面孔。他的手一松,羽毛笔掉了下来,墨水溅到了文件上。他马上站起身,用皮袍裹住自己,似乎这样就可以减缓即将听到的消息对他的冲击。他说:“是格利高里?”雷夫摇摇头。
格利高里毫发无损。他一个回合都没有参加。
比赛中断了。
是国王,雷夫说。是亨利,他死了。
啊,他说。
他用骨盒里的粉吸干墨迹。肯定到处都是血,他说。
他手头有一件别人早年送给他的礼物,一把铁制的土耳其匕首,鞘上刻有向日葵图案。在此之前,他一直把它当成一件装饰品,一件古玩。他把它藏进衣服里。
事后,他会想起自己是多么艰难地出了房门,朝比武场走去。他感到浑身乏力;之前当他以为是格利高里受伤时,不由得全身瘫软,连笔都握不住,以至于现在还双腿发软。他对自己说,不是格利高里;但他的身体还在恍惚之中,一时难以吸收这个消息,仿佛是他自己遭到了致命一击。现在,究竟是该前去掌控局面,还是该抓住这个时刻——也许是最后的时刻——远走高飞:在港口被封锁之前成功逃离?但逃往哪里呢?也许去德国?是否有任何公国或国家能保他平安无事,而令皇帝或教皇或英格兰的新统治者——不管那会是谁——鞭长莫及?
他从来不曾退却过;或者说,也许有过一次,是七岁时从沃尔特身边逃离:但沃尔特一直阴魂不散地跟着他。从那以后:一直是向前,向前,向前!所以他没有犹豫太久,但是后来,他丝毫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到达一座宽大的、绣着英格兰纹章的金色帐篷,站在那里看着亨利八世国王的遗体。雷夫说,比赛还没有开始,他绕场一周,用矛头画出范围。突然,他身下的马绊了一下,便连人带马摔倒,马嘶鸣着翻滚在地,将亨利压在底下。侍从诺里斯此刻正跪在尸架旁,一边祈祷,一边泪流满面。周围的盔甲发出模糊的亮光,一张张面孔藏在头盔里,只能看到铁下巴,青蛙嘴,以及窄窄的护目镜。有人说,那畜生像是腿断了似的摔倒了,当时国王身边没有人,所以不能怪任何人。他似乎听到了那可怕的声音,马摔倒时惊恐的嘶鸣、观众的惊叫,以及当庞大的动物与魁梧的人缠在一起、战马与国王同时摔倒时,钢铁和马蹄与钢铁碰撞、金属撞击肉体、马蹄踩断骨头时的刺耳声响。
“拿一面镜子来,”他说,“举到他嘴边。找一根羽毛来看会不会动。”
国王的盔甲已经被解了下来,但仍然穿着黑色的棉比赛服,仿佛在为自己服丧一般。看不到明显的血迹,因此他问,他伤到哪儿了?有人说,他撞到了脑袋;但由于帐篷里一片哭哭啼啼七嘴八舌,他所能得到的信息仅此而已。羽毛,镜子,他们示意已经试过了;他们喋喋不休的舌头就像摇摆不停的钟槌,他们的眼睛犹如嵌在脑袋上的石子,一张张惊愕而茫然的面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在诅咒,有人在祈祷,他们的行动慢而又慢;谁也不愿意把遗体抬进去,这种责任太重了,会被人看见,会传出去。如果以为国王去世时委员们会高呼“国王万岁”,那就错了。通常情况下,死亡的事实会被隐瞒一段时间。因为必须隐瞒……亨利毫无血色,他吃惊地发现,那卸下盔甲的肌肉十分柔软。亨利仰面而卧,伟岸的身躯平躺在一块海蓝色的布上。他的四肢伸得很直。看上去没有受伤。他摸了摸他的脸。还是热的。命运没有毁坏他的身体。他完好无损,是献给众神的礼物。他们将像当初把他送来时那样再把他接回去。
他张口吼了起来。他们这是什么意思,让国王躺在这里,没有受到基督的祝福,仿佛他已经被逐出教会一般?如果躺在这里的是任何其他人,他们肯定会用玫瑰花瓣和没药来刺激他的感觉。他们会拉他的头发,拧他的耳朵,在他的鼻子底下烧一张纸,掰开他的嘴巴灌进圣水,并在他的脑袋旁吹响号角。所有这些都该一一做到,而且——他抬起头,看到诺福克公爵托马斯·霍华德拼命朝他奔来。诺福克舅舅:王后的舅舅,英格兰第一贵族。“天啊,克伦威尔!”他大声叫道。他的言下之意很清楚。天啊,我总算逮住你了;天啊,你那自以为是的内脏会被掏出来:天啊,不等天黑,你的脑袋就会被插在长矛上。
也许吧。但转瞬间,他(克伦威尔)的身形似乎不断壮大,占据了躺在地上的人周围的全部空间。仿佛是从帐篷顶上俯瞰一般,他看到了自己:身材不断变粗,甚至变高。因此他占据了更多的地方。因此,当诺福克抽搐着、颤抖着向他冲来时,他占据了更多的空间,呼吸着更多的空气,稳稳地站在那里。因此他成了岩石上的一座堡垒,岿然不动,而托马斯·霍华德则从他的墙壁上弹了回去,并畏惧着,退缩着,口里叽叽咕咕地不知道说些什么。“诺——福——克——大——人!”他朝他吼道。“诺福克大人,王后在哪里?”
诺福克气喘吁吁。“在地上。我告诉她了。我亲自告诉的。我的身份要求我这样。我的身份,我是她舅舅。她顿时晕了。晕倒了。小矮子想拉她起来。她把她踢开了。哦,我的老天!”
现在由谁代替安妮尚未出生的孩子来统治呢?亨利准备去法国时,曾经说过要让安妮摄政,但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再说他根本就没有去,所以我们不知道他是否真会这样;安妮曾对他说,克伦穆尔,如果我摄政,你可要当心,我要你对我顺服,否则就要你的脑袋。安妮一旦摄政,就会很快除掉凯瑟琳,还有玛丽:如今凯瑟琳已经去世,她鞭长莫及,但玛丽还在,会任她宰割。诺福克舅舅跪在遗体旁飞快地做了个祷告,然后费力地重新起身:“不,不,不,”他说。“大肚子的女人不行。不能让这样的人统治。安妮不能统治。应该是我,是我,是我。”
格利高里从人群里挤了过来。他还算机灵,找来了财务官大人费兹威廉。“玛丽公主,”他对费兹说。“怎样才能找到她。我必须找到她。否则国家就完了。”
费兹威廉是亨利的老朋友之一,跟他年纪相仿:感谢上帝,他天生就能力很强,不会惊慌失措和胡言乱语。“看管她的是博林家的人,”费兹说。“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放她。”
是啊,我真傻,他想,没有跟他们搞好关系,没有提前收买他们,以防这样的情况发生;我说我会送上自己的戒指,好让他们放凯瑟琳,但我没有为公主做类似准备。如果让玛丽留在博林家的手里,她就死定了。如果让她落到天主教徒的手里,他们会拥她为王,那我就死定了。内战将不可避免。
群臣现在都拥入帐篷,七嘴八舌地说着亨利的死因,都在叫嚷着,否认着,哀叹着;声音越来越大,他抓住费兹的手臂:“如果不等我们自己赶到内地消息就传过去了,那我们就永远见不到活着的玛丽了。”她的守卫不会把她吊死在楼梯上,也不会将她刺死,但他们肯定会让她遭遇意外,在路上摔断脖子。那么,如果安妮尚未出生的孩子是个女儿,伊丽莎白就会成为女王,因为我们别无选择。
费兹威廉说:“等等,让我想一想。里奇蒙在哪里?”国王的私生子,已经十六岁。他是一件商品,需要认真考虑,需要确保安全。里奇蒙是诺福克的女婿。诺福克肯定知道他在哪里,诺福克最有可能找到他,跟他讨价还价,把他关起来或者释放:但是他(克伦威尔)不怕一个年轻的私生子,再说,那年轻人喜欢他,在他们所有的交往中,一直都很讨好他。
诺福克此刻正向两边的人嗡嗡嗡地说个不停,就像一只发怒的黄蜂,而旁边的人也当他真是黄蜂一般,纷纷地躲避他,从他身边退开,然后又挪回来。公爵又朝他嗡嗡起来;他(克伦威尔)一把将公爵推开。他低头注视着亨利。他觉得自己看到一只眼皮动了一下,但也可能是幻觉。够了。他站在亨利身旁,犹如坟墓旁的一尊雕像:一个身材魁梧、不会说话、面容丑陋的守护神。他等待着:接着又看到一次颤动,他觉得自己真的看到了。他顿时心跳加快。他把手放到国王的胸口上,就像商人在达成交易时那样轻拍下去,然后平静地说:“国王在呼吸。”
人群顿时轰动起来。既有悲叹,也有欢呼,还有惊慌的哭泣,对上帝的呐喊,对魔鬼的回击。
在棉衣之下,在马毛填充物之内,有纤维性颤动,有生命的震颤:他的手重重地平压在国王的胸口之上,他觉得自己似乎正在唤醒拉撒路。他的手掌仿佛有了某种魔力,在将生命重新输入国王的体内。国王的呼吸尽管微弱,但似乎还平稳。他(克伦威尔)已经看到了未来;他看到了失去亨利之后的英格兰;他大声祈祷,“国王万岁。”
“把外科医生都找来,”他说。“把巴茨找来。只要是懂点医术的人都找来。如果他还是死了,不会怪他们。我说话算话。把我的外甥理查德·克伦威尔找来。帮诺福克大人搬个凳子,他受惊了。”他很想加上一句,朝“温文尔雅的诺里斯”头上浇一桶水:他不巧注意到,诺里斯的祷告带有鲜明的天主教特色。
帐篷现在非常拥挤,仿佛被拔起了帐杆,只是顶在大家的头顶上。在亨利那一动不动的身体被医生和牧师们簇拥着抬走之前,他看了他最后一眼。他听见一声长长的、干呕似的喘息;不过人们从尸体那儿也听到过这种声音。
“呼吸,”诺福克大喊。“让国王呼吸!”仿佛很听话一般,躺在地上的人深深地、声音很粗地长吸了一口气。接着他骂了一声,然后又想坐起身来。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但没有完全过去:直到他研究了围在旁边的博林一家的表情,才发现没有完全过去。他们一副木然、困惑的样子。在凛冽的寒气中,他们脸色苍白。没等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大好机会已经来临,它就消失了。他们怎么这么快就全部赶到?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他问费兹。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天色已暗。他感觉只过了十分钟,其实已经有两个小时:从雷夫站在门口,他的笔掉在纸上,已经有两个小时。
他对费兹威廉说,“当然,这事根本就不曾发生。或者就算发生了,也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对查普伊斯和其他大使,他会坚持原来的说法:国王摔下马,撞到了头,昏迷了十分钟。不,我们从没认为他死了。十分钟后他坐了起来。现在他的状态极佳。
他对费兹威廉说,我说这话的口气,会让他们觉得头上那一撞反而让他的情况更好了。他简直是有意这样。每位君王都应该时不时地撞一下头。
费兹威廉乐了。“人在这个时候的念头几乎不可思议。我记得我当时想,我们是不是该把大法官找来?但我并不知道自己当时认为他会怎么办。”
“我当时的念头是,”他坦白道,“派人去请坎特伯雷大主教。我想我当时觉得,国王去世的时候他应该在场。设想一下,如果想把克兰默从泰晤士河上拽过来,会是什么情景。他会先让你跟他一起读福音书。”
黑皮书上是怎么说的呢?没有与此相关的记载。没有人计划过国王具体在哪个时刻摔倒——头一秒还高大威武地坐在马上疾速驰骋,一眨眼就栽倒在地。谁也没有这种胆量。谁也不敢这样去想。王室礼仪没有涉及之处,就可能发生你死我活的争斗。他记得当时费兹威廉在他旁边;格利高里在人群中;雷夫在他一侧,还有他的外甥理查德。国王想坐起来的时候是理查德帮忙去扶的吗,急得医生大喊,“不,不,让他躺下!”亨利双手捂着胸口,仿佛要按住自己的心脏。他挣扎着想起身,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说话但其实不是,仿佛圣灵已经附体,他在用特异语言讲话。他当时一阵恐慌,心里想,万一他永远不会清醒怎么办?如果国王变糊涂了,黑皮书上是怎么说的?他记得当时外面传来亨利那匹摔倒的马挣扎着想站起来时的嘶叫;不过,他听到的肯定不是那种声音吧,他们肯定已经把它杀了吧?
接着亨利自己吼叫起来。那天晚上,国王扯掉了头上的绷带。那些瘀青和红肿是上帝对白天之事的裁决。他决心要上朝,要让那些关于他已经受伤或死亡的谣言不攻自破。安妮在她的“阁下”父亲的搀扶下走近他。伯爵真的是在搀扶她,而不是装模作样。她看上去苍白而虚弱;如今她的腹部明显隆起。“陛下,”她说,“我请求您,全国人民都请求您,再也不要去比武了。”
亨利示意她靠近,再靠近,直到两人的脸快要贴到一起。他的声音低沉而热烈:“你干吗不趁机把我阉掉?那样你就称心如意了,对吧,夫人?”
大家一片愕然。博林家的人还算聪明,连忙拉着安妮退开,再退开,然后离去,谢尔顿小姐和简·罗奇福德一路慌慌张张、吱吱啧啧的,霍华德博林家族的人也全都跟了过去。所有的女侍中,只有简·西摩没有动弹。她站在那里看着亨利,国王的目光也朝她直射过来,她的周围顿时敞开一片空间,一时间,她站在那无人的空间里,犹如跳舞时在队列前进之后,只有她一人落在了后面。
后来,他在亨利的卧室里陪伴着他,国王靠在一把天鹅绒椅子里。亨利说,我小的时候,一个夏天的晚上,大约十一点钟时,我跟我父亲在里奇蒙的一条柱廊上散步,他让我挽着他的胳膊,我们正在畅谈,或者说是他在畅谈:突然传来一阵天崩地裂似的响声,整座楼房轰隆作响,脚下的地也不断塌陷。我们站在边缘,世界从我们脚下消失——那情景我终生难忘。但一时间,我不知道自己听到的是什么,那断裂的到底是屋梁还是我们的骨头。上帝仁慈,我们两人仍然站在结实的地面上,可我看到了自己穿过地板,不断下坠,下坠,直到我接触到泥土,闻到坟墓一般潮湿的气息。嗯……我今天摔下来的时候,就是那种感觉。我听到了很多声音。非常遥远。我听不清那些话。我觉得自己飘浮在空中。我没有看到上帝。也没看到天使。
“我希望您醒来的时候没有觉得失望。只看到了托马斯·克伦威尔。”
“我看到你太高兴了,”亨利说。“你母亲在生你的那天都没有像我今天看到你那样高兴。”
寝宫侍从正在一旁,轻手轻脚地履行自己的日常职责,往国王的床上洒些圣水。“行了,”亨利气冲冲地说。“你们想让我受凉吗?即使浇透了也并不比洒一滴更有效。”他转过头来,压低声音说,“克伦,你知道这件事根本没有发生,对吧?”
他点点头。对已经记录下来的内容,他正在删除。以后人们只会知道,在这一天,国王的马摔倒了。但上帝之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让他笑声朗朗地坐回了王位。还有一点,在《亨利之书》中要记下来:即使把他打倒,他也会一跃而起。
但王后的话也不无道理。你看到了从老国王时代过来的那些比武者,他们从竞技场上幸存下来,如今却畏畏缩缩,糊里糊涂,一瘸一拐地在宫里走来走去;那些人头部被撞的次数太多,他们走起路来弯着腰,驼着背。而当你的最后审判日来临时,你所有的技艺都会毫无作用。马可能失蹄。随从可能失手。胆量可能消失。
那天晚上,他对理查德·克伦威尔说,“那对我是个可怕的时刻。有多少人能像我那样,不得不说‘我只有一个朋友,那就是英格兰国王’?你会以为我拥有了一切。但如果失去亨利,我就一无所有。”
理查德明白这个无奈的事实,说,“没错。”他还能说什么呢?
后来,他换了一种更谨慎的方式,对费兹威廉说出了同样的想法。费兹威廉看着他:若有所思,不无同情。“我不知道,克伦。你并非没有人支持,你知道。”
“请原谅,”他怀疑地说,“这种支持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表现呢?”
“我是说,如果你需要它来对抗博林家族,那么你会得到支持的。”
“我干吗需要呢?我跟王后是好朋友。”
“你跟查普伊斯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点点头。跟查普伊斯交谈的这些人真是有趣;同样,大使选择在不同的人之间所传的这些话也很有趣。
“你当时听到了吗?”费兹说。他的语气很不屑。“在帐篷外面,当我们以为国王已经去世的时候?他们大喊,‘博林,博林!’喊着自己的名字,就像布谷鸟似的。”
他等待着。他当然听到了;他此刻究竟想说什么?费兹与国王关系密切。他和亨利从小就一起在宫里长大,虽然他家属于绅士阶层,而不是贵族。他上过战场。身上留有箭伤。出使过国外,了解法国,了解那里的英格兰领土加来及其权力运作。他是嘉德骑士那个精英圈子里的一员。他很擅长写信,总是简明扼要,既不唐突生硬也不拐弯抹角,不阿谀奉承也不随意敷衍。红衣主教很喜欢他,当他们在警卫室里每天一起用膳时,他对托马斯·克伦威尔也和和气气。他总是和和气气:现在更是这样?“克伦,如果国王没有醒过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我永远不会忘记霍华德在那儿高喊,‘应该是我,是我,是我!’”
“那一幕我们都不会从脑海中抹去。至于……”他犹疑着,“嗯,万一发生不测,国王的身体死了,但国家会继续存在。可能会成立一个执政委员会,成员包括司法官员,还有主要的现任枢密院委员……”
“其中包括你自己……”
“的确,我自己。”我自己有好几个职位,他想:不仅仅是秘书官,还是法官,是案卷司长,还有谁比我更受到信任、更顺理成章呢?“如果议会愿意的话,我们可能会成立一个机构,在王后分娩之前摄政,如果她允许,也许还可以……”
“可你知道安妮决不会允许,”费兹说。
“是的,她会大权独揽。不过她与诺福克舅舅会有一场好斗。在这两个人中,我不知道会支持谁。我想会是那位女士吧。”
“愿上帝保佑这个国家,”费兹威廉说,“以及这个国家的所有男人。那两个人中,我宁可接受托马斯·霍华德。如果万不得已,你起码可以向他挑战,要他出来较量一番。如果让那位女士摄政,博林一家就会骑到我们的背上。我们会成为他们的活地毯。她会在我们的皮肤上缝上AB两个字母。”他摩挲着下巴。“不过她反正会这样的。如果他给哈里生个儿子的话。”
他知道费兹正在注视着他。“说到儿子,”他说,“我有没有正式地谢过你?如果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就告诉我。格利高里在你的指导下进步很大。”
“这是我的荣幸。让他尽快回我那儿去吧。”
我会的,他想,而且带着一两座小修道院的租契,等我的新法案通过之后。他的桌上堆满了为新一期议会会议做准备的文件。他希望过不了几年,格利高里会和他一起并肩坐在下院的席位上。他必须对治理国家有全面的了解。议会的一期会议就是一次受挫训练,一种耐心教育:就取决于你愿意如何去看了。他们商讨战争、和平、冲突、争执、辩论、抱怨、嫉妒、财富、贫穷、真理、谎言、正义、公平、压迫、叛国、谋杀以及公益的启迪和延续;然后又像前辈们所做的那样——很可能是那样——到头来还是原地踏步。
国王出事过后,一切又恢复了常态,但一切又不再是常态。博林家的人、玛丽的拥护者、诺福克公爵、萨福克公爵以及不在国内的温彻斯特主教仍然不喜欢他;更不用说法国国王、皇帝、罗马主教——也被称为教皇。但争斗——每一场争斗——更加激烈了。
在凯瑟琳葬礼的那一天,他发现自己情绪低落。我们将自己的敌人拥抱得多么紧啊!他们是我们的伙伴,是我们的另一个自我。当她七岁那年坐在阿尔罕布拉宫的丝绸垫子上第一次绣花时,他正在他的厨师叔叔约翰的监督下在朗伯斯宫的厨房里擦地板。
所以在讨论凯瑟琳的案子时,他常常从她的角度出发,仿佛是她指定的律师之一。“各位大人,你们提出了这一点,”他曾经说,“但亲王遗孀会辩称……”以及“凯瑟琳会因此而反驳你们”。倒不是因为他支持她的案子,而是因为这样更节省时间;作为她的对手,他设身处地地思考她所关心的问题,判断她的策略,先她一步考虑到了方方面面。查尔斯·布兰顿对此一直感到不解:“这家伙到底站在哪一边?”他总是问。
但时至今日,罗马并不认为凯瑟琳的案子已经完结。梵蒂冈的律师们一旦开始审理一桩案件,就不会仅仅因为一方已经死去而中止。也许在我们全都死去之后,在梵蒂冈的某座地牢里,一位骷髅书记员会咔嗒咔嗒地走来,就教会法规的某一点与他的骷髅同僚进行商讨。他们会对彼此磕着牙齿;他们空洞的眼睛会在眼眶里朝下望去,却发现他们的羊皮纸文稿在光线下已经变为尘埃。谁得到了凯瑟琳的处女之身,是她的第一任丈夫还是第二任丈夫?我们永生永世都不得而知。
他对雷夫说,“谁能理解女人的生活呢?”
“或者她们的死亡,”雷夫说。
他抬起视线。“不会吧!你不认为她是被人毒死的,对吧?”
“有传言说,”雷夫严肃地说,“毒药是放在一些威尔士烈性啤酒里给了她。过去的这几个月里,她似乎喜欢喝那种啤酒。”
他盯着雷夫的目光,忍不住好笑地哼了一声。亲王遗孀,大口大口地灌着威尔士烈性啤酒。“是用皮袋子装的,”雷夫说。“想想那副情景吧,她把皮袋往桌上一扔,大喊‘把它满上’。”
他听到有人朝这边跑来。又发生什么事了?有人在重重地敲门,接着,他的那个威尔士小男孩出现了,正气喘吁吁。“大人,您要马上去国王那里。费兹威廉的人来接您了,我想是有人死了。”
“什么,又有谁死了?”他说。他收起那沓文件,迅速放进一个柜子里并锁好,然后把钥匙交给雷夫。从现在起,他不会让自己的秘密无人照管,不会让新鲜的墨迹留在外面。“这一次我得唤醒谁呢?”
当一辆马车在街上翻了时,你知道是什么情形吗?你碰到的每一个人都亲眼目睹。他们看到有个男人的腿被完全压断。他们看到有个女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们看到货物被抢走,车夫被压在前面,小偷就从后面偷。他们听到有个男人大声说出最后的忏悔,而另一个人则低声念出自己的遗嘱。如果所有宣称自己在场的人的确都在场,那么伦敦的三教九流就会都集中到了这一处,监狱里也就没有了小偷,床上没有了妓女,所有的律师全都站在屠夫的肩膀上,以便看得更加清楚。
1月29日那天的后来,他会在前往格林威治的路上,对费兹威廉的人带来的消息感到愕然而忧虑。人们会告诉他,“我在那里,当安妮停止讲话时我在那里,当她放下书、针线活或者诗琴时我在那里,当她因为想到凯瑟琳入土而停止娱乐时我在那里。我看到她脸色变了。我看到她的女侍们围拢过去。我看到她们马上簇拥着她走进她的房间并拴上门,我还看到她走过的地上留下了血迹。”
我们不必相信这一点。不必相信血迹。也许是他们想象出来的。他会问,王后是什么时候开始疼痛的?但似乎没有人能告诉他,尽管他们对事情有密切的了解。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血迹上,而忽略了事实。坏消息从王后的床边泄露出来需要一整天的时间。有时女人的确会出血,但孩子会保住并继续生长。这一次不同。凯瑟琳才刚刚下葬,不会安静地躺在那里。她伸出手来,摇掉了安妮的孩子,所以那孩子过早地降临人世,大小跟耗子差不多。
傍晚时,在王后的房间外面,小矮子坐在石板地上,一边摇晃一边呻吟,她在假装分娩,有人多此一举地说。“你们就不能把她弄走吗?”他问那些女侍。
简·罗奇福德说,“是个男孩,秘书官先生。据我们判断,她怀了不到四个月。”
那就是十月初。我们还在巡游期间。“你可以查一下行程,”罗奇福德夫人低声说。“她当时在哪儿?”
“这重要吗?”
“我以为你很想知道。哦,我知道计划经常改变,有时候很突然。有时候她跟国王在一起,有时候没有,有时候诺里斯跟她在一起,有时候是国王的其他侍从。不过你说的没错,秘书官大人。这并不重要。医生们都很没有把握。我们说不准她是什么时候怀上的。谁在这里,谁又在那里。”
“也许我们该不去深究,”他说。
“唉。既然她又失去了一次机会,可怜的夫人……世界会怎么样呢?”
小矮子笨手笨脚地站起来。她一边看着他,迎着他的目光,一边撩起裙子。他没来得及转移视线。她剃掉了自己的体毛,也可能是别人帮她剃的,她的下体光溜溜的,就像一位老太太或小孩子的下体。
后来,在国王面前,简·罗奇福德握着玛丽·谢尔顿的手,不管说什么都含糊其辞。“孩子看上去像个男孩,”她说,“怀了大约十五周的样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看上去像?”国王问。“你看不出来吗?哦,走开,女人,你从没生过孩子,能知道些什么?在她床边的本该是那些年长的夫人,你在那儿干什么?你们博林家的人就不能让开吗,让更有用的人去侍候?每一次灾难发生时,你们都得挤在那儿吗?”
罗奇福德夫人声音发抖,但她坚持自己的观点。“陛下可以问问那些医生。”
“我已经问过了。”
“我只是在重复他们的话。”
玛丽·谢尔顿哭了起来。亨利看着她,轻声细语地说:“谢尔顿小姐,请原谅我。亲爱的,我没想要把你弄哭。”
亨利正痛苦不堪。他的一条腿被医生包扎了起来,这条腿在十多年前的一次比武中受过伤;它很容易溃烂,而最近这次坠马似乎造成他肌肉撕裂。他逞能的气势已经完全消失;他似乎又回到了梦见他哥哥亚瑟的那段日子,回到他被死者折磨得疲惫不堪的那段日子。这天晚上,他在私下里说,这是她失去的第二个孩子了:不过谁知道呢,可能还有其他的孩子,女人总是将这种事情隐瞒起来,直到她们的肚子大了,我们不知道我有多少继承人就那样流走了。上帝现在想要我怎么样?我必须怎样做才能让他满意?我看他是不会给我男孩子了。
他(克伦威尔)靠后站着,苍白而圆滑的托马斯·克兰默则在安抚国王的丧亲之痛。大主教说,如果我们把所有摔倒或坠落的事故都归咎于我们的造物主,那我们就大大地误解了他。
我还以为他关心每一只掉下来的麻雀,国王像孩子似的蛮不讲理地说,那他怎么不关心英格兰?
克兰默会讲出一些理由。他没怎么去听。他想起安妮身边的那些女人:像蛇一般聪明,像鸽子一般温顺。关于这一天的事件,已经在编成某个故事;是在王后的房间里编的。这场不幸不该怪罪安妮·博林。而是她舅舅诺福克公爵托马斯·霍华德的错。当国王从马上摔下来时,是诺福克猛地冲到王后面前,大叫大嚷地说亨利死了,这对她打击太大,所以肚子里的孩子停止了心跳。
而且:也是亨利的错。是因为他最近以来的那种行为,因为他痴痴地凝视着老西摩的女儿,在小教堂往她的位置上放情书,还把自己桌上的甜食送给她。王后看到他移情别恋,不禁伤心欲绝。那种悲伤搅动了她的五脏六腑,所以未能保住那个没有成形的孩子。
我们要讲清楚,亨利站在他妻子的床尾,听到这一套时冷冷地说。关于这件事情我们要讲清楚,夫人。如果说有哪个女人该怪罪的话,那就是我正在看着的这个女人。等你好些之后我再跟你讲话。现在我告辞了,因为我要去白厅为议会开会做准备,你最好卧床休息直到康复。而我自己,恐怕永远不会康复了。
接着安妮在他身后大喊——或者说是罗奇福德夫人这么说——“别走,别走陛下,我很快会再给你生个孩子,而且会更快,因为凯瑟琳已经死了……”
“我看不出那怎么会使这件事情更快。”亨利一瘸一拐地走了。随后,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寝宫侍从们开始为出门做准备,他们轻手轻脚,仿佛他是个玻璃人。亨利现在开始后悔刚才的话说得太轻率,因为如果把王后留在这里,女侍们就得全部留下来,那么他就不可能尽情凝视他的小圆脸简。进一步的劝说也紧随而来,也许是安妮写信来说:这个失去的胎儿是凯瑟琳在世时怀的,所以比不上他们即将要怀的孩子,不确定是哪一天,但是会很快。因为即使这个孩子活了下来并长大成人,有些人还是会怀疑他的权利;而现在亨利成了鳏夫,在基督教世界里,谁也不能质疑他与安妮的婚姻的合法性,因此他们所生的每一个儿子都是英格兰的继承人。
“嗯,这套理论你们怎么看?”亨利问。他的腿上绑着绷带,费力地坐进自己房间的一把椅子里。“不,不要商量,我要你们两个人分别回答,每个托马斯都要发言。”他原本想微笑,露出的却是苦脸。“你们知道法国人都被你们弄糊涂了吗?他们把你们当成一个合体的顾问,在报告里合称你们为克兰穆尔博士。”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他和克兰默:屠夫和天使。但国王没有等着他们发表意见,不管是合计的还是分别的;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就像一个人把匕首插进自己的身体里,看看到底有多痛。“如果一个国王没有儿子,如果他做不到这一点,那么不管他能做别的什么,都毫无意义。胜利,战利品,他所制定的公正法律,他上朝处理的著名事件,都不值一提。”
没错。保持国家的稳定:这是国王与他的民众所达成的契约。如果他没有自己的儿子,就必须找一位继承人,并在他的国家陷入怀疑和混乱、分裂和阴谋之前就给他任命。亨利又能任命谁而不招致嗤笑呢?国王说,“当我想到我为现任王后所做的一切,想到我如何将她从一位绅士的女儿提升到现在的地位……我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那样做。”他看着他们,仿佛在说,你们明白吗,克兰穆尔博士?“我觉得,”他困惑不解,搜寻着合适的词句,“我觉得,我好像是被人设计而骗进了这场婚姻。”
他(克伦威尔)看着合体中的另一个自己,仿佛是看着一面镜子:克兰默似乎被难住了。“怎样设计的呢?”大主教问。
“我敢肯定我当时头脑不清醒。不像现在这样清醒。”
“可是陛下,”克兰默说。“国王陛下。恕我冒昧,您现在不可能很清醒。您刚刚承受了一次巨大损失。”
事实上,是两次,他想:今天,你的儿子早产没有保住,你的第一位妻子也已经下葬。难怪你会发抖。
“我好像是受到了引诱,”亨利说,“也就是说,可能有人对我施了魔法,也可能是施了咒。女人们的确用这些东西。果真如此的话,这场婚姻就会无效,对吧?”
克兰默伸出双手,就像一个人想把浪潮推回去一般。他看到他的王后正在渐渐消失:为真正的信仰付出了那么多的王后。“陛下,陛下……国王陛下……”
“哦,安静!”亨利说:仿佛是克兰默挑起了这个话题。“克伦威尔,你当兵的时候,是否听说过有什么东西能治好我这样的腿?我现在把它又摔了一次,医生说坏血一定得出来才行。他们担心会烂到骨头。但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不想消息传到国外。你能派个人去找托马斯·维卡里吗?我想他得为我放血。我需要缓解一下。晚安。”接着,他几乎是压低嗓门补充道,“因为我想,即使是这样一天也该结束了。”
克兰穆尔博士走了出去。在一间前厅里,合体中的一半转向另一半。“明天他就会变的,”大主教说。
“是的。人在痛苦时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我们不要放在心上。”
“没错。”
两个人都如履薄冰;相互依靠着,迈着轻微而胆怯的步伐。仿佛当两侧的冰开始破裂时,这样做多少会有点好处。
克兰默不确定地说,“失去孩子的痛苦使他产生了动摇。他当初等了安妮那么久,难道会这么快就抛弃她吗?他们很快就会和好如初的。”
“而且,”他说,“他不是一个愿意承认错误的人。他也许对自己的婚姻心存疑虑。但提出这些疑虑的其他人啊,愿上帝保佑他们。”
“我们必须打消这些疑虑,”克兰默说。“我们两个人必须这样。”
“他想成为皇帝的朋友。既然凯瑟琳不在了,他们之间敌意的根源也就不复存在。所以我们必须面对一个现实,即现任王后……”他不愿意说,成了多余的人;不愿意说,成了和平的障碍。
“她妨碍了他,”克兰默直通通地说。“但他不会牺牲她吧?肯定不会。不会为了讨好查理皇帝或任何人而这样。他们想都不要去想。罗马想都不要去想。他决不会回头的。”
“对。相信我们的好主人吧,相信他会维护教会。”
克兰默听出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话:国王不需要安妮,不需要她帮他做到这一点。
不过,他对克兰默说,很难想起国王在安妮之前时的样子;很难想象他没有她。她如影随形地跟着他。靠在他的肩上阅读。钻进他的梦里。哪怕就躺在他身边,她还是觉得不够近。“我来告诉你我们该怎么办,”他说。他握住克兰默的胳膊。“我们举办一场宴会,好吗,把诺福克公爵邀请过来?”
克兰默很不情愿。“诺福克?我们干吗要请他?”
“为了讲和,”他轻松地说。“我担心在国王出事那一天,我可能,呃,对他有些不敬,他当时那么自以为是。在一座帐篷里。他冲进来的时候。他的自以为是也情有可原,”他恭恭敬敬地加了一句。“因为他不是地位比我们高的贵族吗?不,我从心底里同情公爵。”
“你干什么了,克伦威尔?”大主教脸色苍白。“你在那座帐篷里干什么了?你对他动手了吗?就像我听说你最近对萨福克公爵动手了那样?”
“什么,布兰顿?我只是在推他。”
“当他不想被人推的时候。”
“那是为他自己好。如果我让他留在国王那里,查尔斯会祸从口出而把自己送进伦敦塔。你瞧,他当时在诽谤王后。”而任何诽谤,任何怀疑,他想,都必须是出自亨利,出自他自己之口,而不能是我或任何其他人之口。“拜托了,拜托,”他说,“我们办一次宴席吧。你得在朗伯斯举办,诺福克不会去我家里,他会认为我打算在酒里放安眠药,然后把他弄到船上卖为奴隶。他会愿意去你那儿的。我会提供鹿肉。我们会做出公爵的几大城堡那种形状的果冻。不会让你破费的。也不会麻烦你的厨师。”
克兰默笑了起来。他终于笑了。哪怕是让他微微一笑,都是一场艰难的战斗。“随你吧,托马斯。我们就举办一场宴会。”
大主教双手握住他的上臂,吻了他的两边脸颊。这是友爱之吻。当他穿过宫殿回到自己的房间时,他并没有觉得宽慰或轻松;宫殿里一片不同寻常的宁静:远处的房间里没有传出音乐,也许她们在低声祈祷。他试图想象那个死去的孩子,那个胎儿,四肢尚在发育,面孔既苍老又智慧。
很少有人见过这种东西。他显然没有。在意大利时,在一个封闭的黑影重重的房间里,他曾经站在一旁,帮一位外科医生举着灯,而医生则剖开一名死者的身体,以了解里面的构造。那是个可怕的夜晚,肠子的恶臭以及堵在喉咙里的血的腥气,还有那些你争我抢地花钱买到机会的艺术家想把他挤开:但他坚定地站在那里,因为他保证过要这样做,他说过他会举着灯。因此,在那群得以观看肌肉从骨头上剥离的名人之中,他成了最幸运的人之一。但是他从未见过女人的腹腔,更不用说一具怀孕女尸的腹腔;没有哪位医生愿意做这种示范,哪怕是为了钱。
他想起凯瑟琳,经过了防腐处理,并已经入土为安。她的灵魂获得了自由,寻找她的第一任丈夫去了:现在正四处游荡,呼唤着他的名字。亚瑟看到她后,会不会大吃一惊?她成了一个矮胖的老太婆,而他仍然是个皮包骨的孩子。
国王已故的哥哥亚瑟不可能有儿子。在亚瑟之后发生了什么呢?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知道他的荣耀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他想起安妮选择的箴言,绘在她的纹章上:“至为幸福”。
他曾经问过简·罗奇福德,“王后现在怎么样?”
罗奇福德说:“彻夜不眠,悲痛欲绝。”
他本意是想问,她流了很多血吗?
凯瑟琳并非没有过错,但是现在那些过错从她身上解除了。全都堆到了安妮的身上:跟在她身后的黑影,以夜幕作掩护的女人。老王后沐浴着上帝的光辉,她那些夭折的孩子裹在襁褓里放在她的脚旁,但安妮却住在下面这个罪恶的世界,流产后虚汗涔涔,垫着带有血迹的床单。可是她手脚冰冷,心如磐石。
诺福克公爵来了,期待着饱餐一顿。他一身盛装,或者说至少是一身配得上朗伯斯宫的行头,看上去就像一截被狗咬过的绳子,或者是一块被扔在盘子边上的软骨。那桀骜不驯的眉毛下,是一双明亮而凶狠的眼睛。他的头发像铁刷一般。他体型精瘦,身上散发着马、皮革和枪械铺的味道,还奇怪地散发着一种火炉——也可能是正在冷却的灰烬——的气息:很干,很呛。除了一怒之下就可能取消他爵位的亨利·都铎之外,活着的人他谁都不怕,但是他害怕死人。有人说,在他的各处宅邸,一到天黑,你就能听到他噼里啪啦地又关窗户又闩门,以防已故的红衣主教沃尔西飘进窗户或爬上楼梯。如果沃尔西想要诺福克的命,他会静静地躺在餐桌的桌面里,贴着桌面的木纹呼吸;他会从锁眼里冒出来,或者像一只沾有煤灰的鸽子那样,从烟囱里飘然落下。
在公爵看来,既然安妮·博林是他这个显赫家族的外甥女,在她得势之后,他的烦恼就会随之结束。因为他有不少烦恼;他虽然是地位最高的贵族,还是有人跟他作对,对他幸灾乐祸,对他造谣中伤。但是他相信,一旦安妮加冕为后,他就会永远是国王的得力助手。可到头来却并非如此,公爵感到愤愤不平。这桩婚姻并没有像他预期的那样,给霍华德家族带来荣华富贵。安妮将好处据为己有,还有托马斯·克伦威尔也一样。公爵认为安妮应该由她的男性亲属来指导,可她不愿受人指导;事实上,她已经清楚地表明,现在她认为自己——而不是公爵——才是一家之主。在公爵眼中,这不合常情:女人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能做主,谦恭服从才是她的本分。尽管她是王后,尽管她很富有,还是应该明白自己的本分,否则就应该有人教她明白这一点。霍华德有时公开抱怨:不是抱怨亨利,而是抱怨安妮·博林。他已经发现权宜之计是待在自己的老家,管管自己的夫人,她经常给托马斯·克伦威尔写信,抱怨他待她不好。仿佛他(托马斯·克伦威尔)能把公爵变成举世公认的好爱人,或者起码变得稍稍通情达理。
不过当安妮最近一次怀孕的消息传出来后,公爵带着满脸堆笑的仆人来到了宫廷,过了不久,他那位古怪的儿子也加入其中。萨里是一位非常自负的年轻人,认为自己英俊潇洒、才华出众、一向幸运。但是他的脸有点歪,还把头发剪得像只盖碗一般,这丝毫无助于他的形象。汉斯·霍尔拜因坦承为他作画是一种挑战。萨里今晚放弃了逛妓院的机会,来到了朗伯斯。他的眼睛在房间里东张西望;他也许以为克兰默在挂毯后面藏有光着身子的姑娘。
“嗯,”公爵一边搓着手,一边说。“你准备什么时候去肯宁霍尔看看我,托马斯·克伦威尔?我们那儿打猎可棒极了,一年到头每个季节都有猎物。而且,如果你想要人暖床的话,我们也可以给你找一个,你喜欢的那种平常女人,我们正好有一位女仆,”公爵吸了一口气,“你该看看她的奶子。”他关节突出的手指随手捏了一把。
“嗯,如果她是你的,”他低声说,“我可不想跟你抢。”
公爵朝克兰默瞥了一眼。也许不该谈论女人?但话说回来,克兰默不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大主教,在诺福克的眼里根本不是;他只是亨利有一年在低地地区找来的某个小职员,为了一顶主教法冠和每天两顿好饭,而答应对亨利俯首听命。
“天啊,你看起来病怏怏的,克兰默,”公爵幸灾乐祸地说。“你那骨头上似乎都留不住肉了。我也一样。瞧瞧。”公爵从桌旁退开,胳膊肘撞到一个端着酒壶站在旁边伺候的可怜的年轻人。他站起身,撩起长袍,露出一截瘦骨嶙峋的小腿。“的确很瘦吧?”
太瘦了,他附和道。肯定是因为羞辱,才将托马斯·霍华德折磨得皮包骨的吧?在一起时,他的外甥女总是打断他的话,呛得他哑口无言。她嘲笑他佩戴的圣章和圣骨,其中有些非常神圣。用膳时,她朝他微微欠身,说,来吧,舅舅,把我手上的食物屑拿一片去吧,你越来越瘦了。“我的确如此,”他说。“不知道你是怎么长肉的,克伦威尔。瞧瞧你,衣服里面那么壮实,食人魔会把你烤了吃的。”
“哦,是啊,”他笑着说,“我就面临这种危险。”
“我想你是喝了在意大利弄到的某种药粉,才保养得这么好。我猜你是不会把秘诀透露出来的吧?”
“把你的果冻吃完吧,大人,”他耐心地说。“如果我真的听说有这种药粉,一定会给你一些样品。我唯一的秘诀就是晚上睡觉。我与我的造物主和平相处。当然还有一点,”他悠闲地靠在椅背上,补充道,“我没有敌人。”
“什么?”公爵说。他的眉毛向上一挑,几乎与头发相连。他又给自己添了一些瑟斯顿做的果冻城垛,有红有白,有柔和的石头和鲜红的砖块。他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就几个话题发表意见。主要是关于威尔特郡伯爵,王后的父亲。他本该以更恰当的方式教育安妮,让她更守规矩。可是他没有,他成天忙于用法语炫耀她,炫耀她会大有出息。
“嗯,她的确出息了,”年轻的萨里说。“对吧,父亲大人?”
“我想,让我越来越瘦的就是她,”公爵说。“她精通各种药粉。有人说她家里养有投毒者。你知道她对老费希尔主教做了什么手脚。”
“她做什么手脚了?”年轻的萨里说。
“你什么都不知道吗,小子?费希尔的厨子被人收买,在汤里放了一种药粉。几乎要了他的命。”
“那不会有什么损失,”那孩子说。“他本来是叛国贼。”
“没错,”诺福克说,“但当时他的叛国罪还有待证实。这儿不是意大利,小子。我们有法庭。嗯,老家伙挺了过来,但从那之后一直未能康复。亨利把那厨子活煮了。”
“可他从未招认,”他(克伦威尔)说。“所以我们不能断定是博林家的人干的。”
诺福克哼了一声。“他们有动机。玛丽最好小心一点。”
“我同意,”他说。“尽管我认为她的主要危险还不是被人投毒。”
“那是什么?”萨里说。
“坏的建议,大人。”
“你认为她该听你的吗,克伦威尔?”年轻的萨里这时放下餐刀,开始抱怨起来。他感叹道,贵族们现在不像国家强盛时期那样受人尊敬了。如今的国王在自己身边留了一批地位低下的人,这不会有任何好处。克兰默在椅子里探身向前,似乎想插话,但萨里瞪了他一眼,仿佛在说,我指的就是你,大主教。
他朝一位仆人点点头,示意他把这位年轻人的杯子斟满。“你在这里讲这种话不合适,先生。”
“我才不管呢,”萨里说。
“托马斯·怀亚特说你在学习写诗。我喜欢诗歌,因为我年轻时跟意大利人在一起。如果你看得起我的话,我很想拜读拜读。”
“你肯定想了,”萨里说。“但我只给我的朋友们看。”
当他回到家时,他儿子出来迎接他。“您听说王后在干什么了吗?她不再卧床休息,大家在谈论她的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据说有人看见她在自己房间的炉火上烤榛子,用铜锅把它们翻来翻去,准备给玛丽小姐制作毒甜点。”
“拿铜锅的应该是别的人,”他微笑着说。“某个宠臣。韦斯顿。或者那个叫马克的小子。”
格利高里固执地坚持己见:“是她自己。在那儿烤着。这时国王进来了,看到她在干这个就皱起了眉头,因为他不知道她的用意,而且您瞧,他对她有了疑心。你在干什么,他问,安妮王后说,哦,陛下,有些可怜的女人站在门外,大声为我祝福,我只是在制作一些甜点犒劳她们。国王说,是这样啊,亲爱的?那么愿神保佑你。所以他完全被误导了,您瞧。”
“这是在哪儿发生的,格利高里?你瞧,她在格林威治,而国王在白厅。”
“这没关系,”格利高里兴高采烈地说。“在法国,女巫可以飞,铜锅和榛子等全都可以飞。她就是在那儿学的。事实上,博林家的人全都成了巫师,想用巫术帮她怀上一个儿子,因为国王担心自己没法让她怀上儿子。”
他的笑容变得苦涩起来。“这种话不要在府里到处传。”
格利高里开心地说,“太迟了,府里的人已经在我周围到处传呢。”
他想起简·罗奇福德跟他说过的话,那应该是两年前的事了:“王后曾夸口说,她会让凯瑟琳的女儿吃一顿让她一病不起的早餐。”
早餐还乐呵呵的,中午就没命了。这是他们以前用来描述汗热病时的说法,那种病夺走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而非正常死亡一旦发生,往往比这还要快;能够瞬间致命。
“我要回房间了,”他说。“得起草一份文件。不要让人打扰我。理查德如果想进来的话就可以。”
“那我呢,我能进来吗?比如说,如果房子着火了,您想有人报告的话?”
“不用你来报告。我凭什么要相信你呢?”他拍了拍他的儿子,然后匆匆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从表面上看,与诺福克的会面毫无收获。但是他拿出纸张,在顶端写道:
托马斯·博林
这是王后的父亲。他在脑海中想象他的样子。一个腰板笔挺的男人,行动依然敏捷,为自己的长相而自豪,像他儿子乔治一样非常讲究自己的装束:是那种可以检验伦敦金匠的手艺的人,常常用手指捻弄着据称是外国统治者赠送的珠宝首饰。最近这些年来,他一直是亨利的外交官,由于性格冷静,善于安抚,他倒是很适合这一行。博林不是一个行动者,而是喜欢赔着笑脸、捋着胡子袖手旁观;他自以为显得高深莫测,但事实上,他看上去像是在自我陶醉。
不过,一旦机会来临,他还是知道该如何行动,如何让自己的家族往上爬呀,爬呀,一直爬到最高的树枝上。等到刮风的时候,等到刮起1536年那场凛冽大风时,就会高处不胜寒。
我们知道,在他眼中,威尔特郡伯爵的头衔似乎不足以表明他的特殊地位,所以,他为自己编造了“阁下”这个具有法国情调的头衔。听到这种称呼时,他就非常得意。他已经向人表明,大家都应该这样称呼他。从大臣们是否使用这个称呼的情况,你可以大致判断出他们的立场。
他写道:
称呼“阁下”的人有:
博林家的所有人。他们的女眷。牧师。仆人。
寝宫里那些讨好博林家的所有马屁精,即,
亨利·诺里斯
弗朗西斯·韦斯顿
威廉·布莱里顿,等等。
但也有人只是用淡淡的语气,称呼他老“威尔特郡伯爵”,这些人是:
诺福克公爵。
尼古拉斯·卡鲁爵士(寝宫侍从),爱德华·西摩的表亲,娶弗朗西斯·布莱恩的姐姐为妻。
弗朗西斯·布莱恩爵士,博林家的表亲,但也是西摩家的表亲,还是费兹威廉的朋友。
威廉·费兹威廉,财务官。
他看着这张单子。又加上两位贵族的名字:
亨利·科特尼,埃克塞特侯爵。
亨利·波尔,蒙塔古勋爵。
这都是英格兰的古老家族;他们的权利由古老的祖先世袭而来;对博林家族那套自命不凡的做派,他们比我们所有人更加感到不满。
他卷起纸张。诺福克,卡鲁,费兹。弗朗西斯·布莱恩。科特尼家族,蒙塔古家族,以及他们的同类。还有萨福克,他恨安妮。这是一串名字。从中你看不出太多的信息。这些人彼此不一定是朋友。他们只是——在不同程度上——那个旧体系的朋友和博林家族的敌人。
他闭上眼睛,呼吸平静地坐在那里。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一间宏伟的大厅。他命人在里面摆一张餐桌。
桌架由仆人摆好。
桌面安放完毕。
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摊开桌布,将它整理铺平;像国王的桌布一样,它被圣化,侍者一边低声念诵拉丁文祷词,一边后退几步打量着,看四边是否均匀。
餐桌准备就绪。现在该为客人安排座席了。
仆人将一把沉重的椅子从地板上挪过来,椅背上刻有霍华德的纹章。这是诺福克公爵的座位,他的瘦屁股坐了下去。“克伦,”他可怜兮兮地问,“你有些什么好菜来吊我的胃口?”
现在再搬一把椅子来,他吩咐着仆人。放在诺福克大人的右边。
这是埃克塞特侯爵亨利·科特尼的席位。他说:“克伦威尔,我妻子坚持要来!”
“见到您我很高兴,格特鲁德夫人,”他一边说,一边弯腰行礼。“请坐。”在此之前,他一直尽力避开这个鲁莽和爱管闲事的女人。但现在他显出彬彬有礼的样子:“只要是玛丽小姐的朋友,我们都很欢迎。”
“是玛丽公主,”格特鲁德·科特尼厉声说道。
“随您吧,夫人,”他叹了一口气。
“亨利·波尔也来了!”诺福克叫道。“他会抢走我的晚餐吗?”
“食物够所有的人吃,”他说。“为蒙塔古勋爵备座。要一把配得上他的王室血统的椅子。”
“我们称之为王位,”蒙塔古说。“顺便说一下,我母亲也来了。”
也就是索尔兹伯里女伯爵玛格丽特·波尔夫人。某些人心目中名正言顺的女王。亨利国王很明智地处理与她及其整个家族的关系。他敬重他们,爱护他们,与他们联系密切。这给他带来了很多好处:他们依然认为都铎家族是篡位者,尽管女伯爵很喜欢玛丽公主,在公主小时候照看过她:她之所以尊重玛丽公主,主要是因为她具有皇族血统的母亲凯瑟琳,而不是因为她的父亲——她称他为威尔士偷牛贼的崽子。
在他的想象中,女伯爵现在拖动椅子坐了下来。她环视着四周。“你这个大厅很气派,克伦威尔,”她不高兴地说。
“是作恶所得,”她儿子蒙塔古说。
他又鞠了一躬。此时此刻,不管怎样他都会忍气吞声。
“嗯,”诺福克说,“我的第一道菜呢?”
“耐心一点,大人,”他说。
他在自己的位置上就座,这是一只简陋的三脚凳,摆在餐桌的下席。他抬头望着这些地位高于他的人。“马上就会上菜。不过,我们要不要先做饭前祷告?”
他抬眼朝屋梁看去。那里刻着或画着死者的面孔:莫尔,费希尔,红衣主教,凯瑟琳王后。在他们下面,是当下英格兰的精英。但愿屋顶不要垮塌。
在以这种方式训练自己想象力的第二天,他(克伦威尔)觉得有必要在现实世界中明确自己的地位;有必要在宾客名单上再增加一些人。他的白日梦还没有涉及宴会的具体环节,所以他不知道自己会提供哪些菜肴。他得做几样好菜才行,否则那些权贵会掀掉桌布,用脚踹他的仆人,怒气冲冲地离去。
所以:他眼下在跟西摩兄弟交谈,虽然是私下进行却很直截了当。“只要国王还跟现在的王后在一起,我也就会站在她这一边。但如果他抛弃她,我就得重新考虑了。”
“这么说,在这个问题上你没有自己的利益?”爱德华·西摩怀疑地说。
“我代表国王的利益。这就是我的使命。”
爱德华知道他再也不会多说。“不过……”他说。安妮很快就会从不幸流产中康复,然后亨利又可以跟她同床,但是很显然,这种可能性并没有使他失去对简的兴趣。游戏已经改变,简的位置必须重新安排。这种挑战让西摩眼睛一亮。如今安妮又一次失败了,亨利可能会希望再婚。朝野上下都在议论纷纷。正是安妮·博林此前的成功上位才让他们有了这样的设想。
“你们西摩家不要抱太大希望,”他说。“他跟安妮一会儿争吵,一会儿和好,而一旦和好,他就对她百依百顺。他们一直都是这样。”
汤姆·西摩说:“一个人为什么会喜欢难缠的老母鸡,而不喜欢丰满的小雏鸡呢?老母鸡能有什么用?”
“汤味浓郁啊,”他说:不过是在心里说,没有让汤姆听见。
西摩一家正在服丧,但不是为亲王遗孀凯瑟琳。泽西总督安东尼·奥特雷德去世了,简的姐姐伊丽莎白成了寡妇。
汤姆·西摩说,“如果国王让简做他的情妇什么的,我们就该留心为贝丝安排一门好亲事。”
爱德华说:“先做好手头的事情吧,弟弟。”
这位活泼开朗的年轻寡妇来到了宫廷,为家庭的战役助一臂之力。他一直以为他们都称这个年轻女人为丽兹,但似乎只有她丈夫才那样叫她,对她的娘家人而言,她叫贝丝。他不禁感到高兴,尽管说不出缘由。如果认为别的女人不该叫跟他妻子一样的名字,未免蛮不讲理。贝丝并不是很漂亮,而且肤色比她妹妹黑,但她身上洋溢着一种自信与活力,让人忍不住会多看几眼。“对简好一点,秘书官大人,”贝丝说。“她并不像一些人认为的那样骄傲。他们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跟他们说话,可那仅仅是因为她想不出该说什么。”
“但她愿意跟我说。”
“她愿意倾听。”
“这对女人是一种迷人的品德。”
“对所有人都是一种迷人的品德。你觉得呢?不过跟别的女人相比,简更指望男人来吩咐她怎么做。”
“那么她会听从吩咐吗?”
“不一定。”她笑了起来。她的指尖从他的手背上掠过。“来吧。她在等你呢。”
英格兰国王的愿望犹如阳光,在它的温暖下,哪个姑娘不会容光焕发呢?简就不会。她身上的黑衣似乎比家里其他人穿的颜色更深,她还主动开口说,她一直在为已故的凯瑟琳的灵魂祈祷:倒不是说凯瑟琳需要,因为很显然,任何女人如果直接去了天堂……
“简,”爱德华·西摩说,“我现在提醒你,并要你听好和记住我说的话。当你出现在国王面前时,必须装着仿佛根本不存在已故的凯瑟琳这样一个女人。他如果从你口里听到她的名字,就会马上不喜欢你了。”
“瞧,”汤姆·西摩说。“克伦威尔现在想知道,你的的确确是处女吗?”
他简直要为她脸红。“如果你不是,简小姐,”他说,“就可以想办法处理。但你现在必须告诉我们。”
她苍白着脸,茫然地看着他:“什么?”
汤姆·西摩:“简,你必须弄懂这个问题。”
“是不是从来没有人向你求过婚?没有婚约或者意向?”他感到很无奈。“你从没喜欢过任何人吗,简?”
“我喜欢过威廉·多默。但是他娶了玛丽·西德尼。”她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睛一亮。“我听说他们过得很痛苦。”
“多默家认为我们配不上,”汤姆说。“但现在瞧瞧。”
他说:“简小姐,在你家里准备好把你嫁出去之前,你跟别人没有瓜葛,这值得赞扬。因为年轻姑娘常常不是这样,到头来就很悲惨。”他觉得应该阐明这一点。“男人会对你说,他们太爱你了,已经患了相思病。他们会说自己吃不下,睡不着。他们说如果得不到你,就担心自己活不下去。然后,一旦你答应了他们,他们就会马上起身走人,对你不再有任何兴趣。一周之后,他们会像素不相识似的跟你擦肩而过。”
“您也这样做过吗,秘书官大人?”简问。
他犹疑着。
“嗯?”汤姆·西摩说。“我们很想听听。”
“我可能做过。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怕你的哥哥们不便亲自跟你讲。这不是一件男人非得向自己妹妹坦白的好事。”
“所以你看,”爱德华强调道。“千万不要答应国王。”
简说:“我为什么要答应呢?”
“他的甜言蜜语——”爱德华开口道。
“他的什么?”
皇帝的大使一直躲在官邸里,不肯出来见托马斯·克伦威尔。之前他也不肯去彼得伯勒参加凯瑟琳的葬礼,因为她不是作为王后下葬,而现在他又说他得继续服丧。最后终于安排了一次会面:大使将碰巧从奥斯丁弗莱的教堂做完弥撒回来,而如今住在法院路案卷司长官邸的托马斯·克伦威尔则顺道来查看他位于附近的建筑工程——这是对他的主宅的扩建部分。“大使!”他叫了起来:仿佛大感意外。
今天准备用的砖于去年夏天烧制,当时国王还在西部各郡巡游;制砖用的土于前年冬天挖出,当土块因为霜冻而散落时,他(克伦威尔)正在设法整垮托马斯·莫尔。刚才等待查普伊斯出现时,他一直在对砖瓦工的头儿滔滔不绝地谈论渗水的事情,他绝对不希望出现这种问题。现在他抓住查普伊斯的胳膊,把他带到一旁,躲开锯木坑的噪音和灰尘。尤斯塔西有一大堆按捺不住的问题;你能感觉到它们在他手臂的肌肉里跳跃躁动,在他衣服的布纹中嗡嗡作响。“这位西默尔家的姑娘……”
这一天天色很暗,而且空气寒冷。“今天是钓梭鱼的好天气,”他说。
大使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惊愕。“你的仆人肯定……如果你要这种鱼……”
“啊,尤斯塔西,我看你不了解这项运动。别怕,我会教你的。想想看,如果独自一人或者带上一位好友,从早到晚都在户外,一小时又一小时地站在泥泞的岸边,感受着头上的树在滴水,观察自己呼出的气息,还有什么比这更有益于健康呢?”
无数个念头在大使的脑海里打架。一方面,一小时又一小时地与克伦威尔在一起:其间他可能丧失警惕,把什么话都说出来。另一方面,如果我的膝关节完全动不了,而不得不让人用担架抬进宫里,那我对我的皇帝主子还何用之有?“我们不能夏天再去钓吗?”他不抱太大希望地问。
“我不能拿你的性命去冒险。夏天的梭鱼可能会把你拽进水里。”接着他的心软了下来。“你说的那位小姐姓西摩。‘东南西北’的‘西’,‘摩挲’的‘摩’。不过有些老人把它念成‘西默尔’。”
“对这门语言我毫无长进,”大使抱怨道。“每个人对自己的名字可以想怎么念就怎么念,而且每天都不一样。我听说,那是个古老的家族,而且那女人本身也不太年轻了。”
“她侍奉过亲王遗孀,你知道。她很喜欢凯瑟琳。实际上,她为她的遭遇感到悲伤。现在她很担心玛丽小姐,据说还给她捎过信,要她振作起来。如果她继续得到国王的宠爱,也许能对玛丽有所帮助。”
“呣。”大使似乎将信将疑。“我对此有所耳闻,还听说她性情非常温顺和虔诚。但是我担心美好的外表下可能藏有蛇蝎之心。我想见见西默尔小姐,你能安排一下吗?不是跟她会面。只是在一旁看看她。”
“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感兴趣。我还以为你更关注的是,亨利如果解除现在的婚姻,后面将迎娶法国的哪一位公主。”
大使不禁大为惊恐,全身紧张。相对于新的威胁,新的条约,英法两国新的结盟,也许还不如选择你所了解的坏蛋,不如选择安妮·博林?
“但肯定不会吧!”他忍不住叫了起来。“克伦穆尔,你跟我说过这全是编的!你自己也表示过是我主人的朋友,你不会支持与法国联姻吧?”
“冷静,大使,冷静。我没有说我能左右亨利。而且说到底,他可能会决定维持目前的婚姻,而就算不是这样,也可能永不再娶,独守其身。”
“你在笑!”大使责备道。“克伦穆尔!你在偷偷地笑呢。”
他的确在笑。那些建筑工人——腰带上插着工具的伦敦的大老粗工匠——与他们保持着距离,给他们留出了空间。他有些于心不忍,说,“不要期望过高。在国王与他的女人和好如初期间,任何跟她作对的人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你会保住她?你会支持她?”大使的整个身体都僵住了,仿佛真的在河岸上待了一整天。“她也许是你的教友——”
“什么?”他睁大了眼睛。“我的教友?像我的皇帝主子一样,我是神圣的天主教会的忠诚信徒。我们只是目前跟教皇不和而已。”
“我换一句话说吧,”查普伊斯说。他斜眼看了看伦敦的灰色天空,似乎想从天上寻求帮助。“不妨说你跟她的联系是物质上的,而不是精神上的。我知道是她提拔了你。这一点我明白。”
“别误解我。我不欠安妮任何东西。提拔我的是国王,而不是任何其他人。”
“你有时候称她为你亲爱的朋友。我记得有好几个场合。”
“我有时候称你为我亲爱的朋友。可你并不是,对吧?”
查普伊斯琢磨着这句话。“我最希望看到的,”他说,“莫过于我们两国之间的和平。在多年的纷争之后,重新恢复友好关系——还有什么比这更能体现一位大使的任职成就呢?现在我们的机会来了。”
“现在凯瑟琳走了。”
查普伊斯对此没有争议。他只是将斗篷裹得更紧。“国王从小妾那里还没有得到过任何好处,现在仍然得不到。欧洲各国都不承认他的婚姻。甚至异教徒都不承认,尽管她一直竭力想跟他们交朋友。目前的现状是:国王不开心,议会很苦恼,贵族很焦躁,全国上下都反感那个女人的自以为是,再这样维持下去,对你能有什么益处呢?”
零星的雨点开始降落下来:沉重而冰冷。查普伊斯又一次急躁地朝天上看去,仿佛上帝在这个关键时刻要拆他的台。他再一次抓住大使的胳膊,带着他走过不平的地面,进入一个避雨之处。建筑工人搭了一个篷子,他让他们出去,口里说着,“伙计们,给我们一点儿时间,行吗?”查普伊斯缩在炉子边,显出一副神秘的样子。“我听说国王提到巫术,”他小声说。“他说他是被某些魔法和弄虚作假的行为所诱惑,才有了这桩婚姻。我看他并没有向你吐露。不过他已经跟他的忏悔牧师说了。如果真是这样,如果他是在被施以魔法的情况下结的婚,那么他可能会发现他根本就不曾结婚,因此可以自由地再娶一位新人。”
他的目光越过大使的肩膀向附近看去。瞧,他说,一年之内,这里会大变样:这些潮湿而冰冷的地方会成为有人居住的房间。他的手指点着那向外伸出的较高楼层,以及装有玻璃的飘窗。
这项工程所需的材料和费用如下:石灰和沙子,橡木和特种水泥,锹和铲子,篮子和绳索,平头钉,大头钉,瓦楞钉,铅管;黄色和蓝色的瓷砖,窗户锁,门闩,插销和铰链,玫瑰形铸铁门把手;镀金粉,涂料,用来熏香新房间的两磅乳香;每位工人每天六便士,以及晚上工作时所用蜡烛的开销。
“我的朋友,”查普伊斯说,“安妮孤注一掷,非常危险。在她出手之前,你要先出手。别忘了她是如何整垮沃尔西的。”
他的过去犹如一座烧毁的房屋那样呈现在他的周围。他一直在建啊,建啊,但清理废墟花了他多年的时间。
在案卷司长官邸,他找到他的儿子,他正在收拾行装,准备离家去接受下一阶段的教育。“格利高里,你还记得圣安坎贝尔吗?你说女人想摆脱没用的丈夫时就向她祈祷。嗯,如果男人想摆脱自己的妻子,可不可以向哪位圣人祈祷?”
“我想没有。”格利高里非常惊讶。“女人祈祷是因为她们没有别的办法。而男人可以请教神职人员,弄清其婚姻不合法的原因。或者他还可以把她赶出去,给她钱让她住在另一座房子里。就像诺福克公爵对他妻子那样。”
他点点头。“这很有帮助,格利高里。”
安妮·博林来到白厅与国王共度圣马提亚节。在一个季节的时间里,她简直判若两人。她身体单薄,营养不良,看上去就像当初等待的那段日子、徒劳地讨价还价的那几年——直到他(托马斯·克伦威尔)出来快刀斩乱麻。她热情洋溢的活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严肃、拘谨、几乎像修女一般的神态。但是她不像修女那样安详自若。她的手指要么捻弄着腰带上的珠宝,要么拉扯着袖子,或者一遍遍地抚摸着脖子上的首饰。
罗奇福德夫人说:“她曾经以为成为王后之后,仔细回想加冕的那段时光时会感到欣慰。但现在她说已经忘了。当她努力回忆时,事情却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而她并不在场。当然,她并没有告诉我。她只是告诉了乔治弟弟。”
从王后的房间传出一份报告:有位女先知告诉她,只要亨利的女儿玛丽还活着,她就不会怀上他的儿子。
你不得不表示佩服,他对他的外甥说。她准备出手了。她像一条蛇,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发起攻击。
他一直认为安妮是一位高明的战略家。他从未相信她是一个热情、率真的女人。她的所作所为都经过算计,就像他一样。他这些年来已经注意到,她一直谨慎地利用着自己眼波流转的双眸。他心里想,不知道怎样才会让她恐慌。
国王在唱着:
我最大的愿望伸手可触,
我的心愿总是在眼前;
我无须再苦苦地哀求,
求她允许我住进心间。
原来他是这么认为。他尽可以一遍遍地哀求,不过对简毫无作用。
但国家的大事必须向前推进,可以采取如下措施:通过立法,规定威尔士占有一定的下院议席,使英语成为法庭语言,削减威尔士边界地区领主的权力。通过立法,解散年收益少于两百英镑的小修道院。通过立法,成立增收法院这样一个新机构,负责处理来自这些修道院的收益流入:理查德·里奇可以担任其首席法官。
三月,议会否决了他的新济贫法案。关于富人可能对穷人负有某些义务——如果你像英格兰的绅士们那样,在羊毛贸易中发了财,那么,对那些失去土地的人,那些没有工作的工人,无田可种的农民,你就负有某些责任——下院觉得这一点实在难以理解。英格兰需要道路、堡垒、港口和桥梁。人需要工作。老老实实的工作原本可以保证国家的安全,可是你却看着他们四处要饭,这是一种耻辱。难道我们不能把人手与工作两者结合起来吗?
但议会无法理解创造就业怎么成了国家的职责。这些事情不是在上帝的掌控之中吗,贫穷和无所依靠不是他的永恒秩序的一部分吗?凡事皆有时:有挨饿的时候,也有盗窃的时候。如果连下半年的雨,烂掉田里的谷物,那其中一定有天意;因为上帝了解自己该做什么。对有钱和具有事业心的人来说,仅仅是为了给不愿工作的人一口饭吃,就要他们支付所得税,简直是岂有此理。如果克伦威尔秘书官认为饥荒会诱发犯罪:那么,现有的绞刑吏还不够吗?
国王亲临下院支持该法案。他想做受人爱戴的亨利,做他的子民的父亲,他的羊群的牧人。但议员们面无表情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瞪得他退了回去。法案受到全面抨击。“到头来成了一项惩罚乞丐的法案,”理查德·里奇说。“与其说是维护穷人,还不如说是反对他们。”
“也许我们可以再提交一次,”亨利说。“等到一个更好的年份。别灰心,秘书官大人。”
这么说:会有更好的年份,对吧?他会继续努力;等他们放松警惕时绕过他们,将法案提交上院并压倒反对意见……对付议会的办法多种多样,可有时候,他但愿能将那些议员踢回各自的老家,因为如果没有他们,他办起事来会更快。他说:“如果我是国王,可不会这么不声不响地接受。我会吓得他们全身发抖。”
理查德·里奇是本次议会的议长;他紧张地说,“别去招惹国王,先生。你知道莫尔以前常说的话。‘如果狮子了解自己的力量,你就很难去驾驭它。’”
“谢谢你,皱皱爵士,”他说。“一个已经躺进坟墓的满身是血的伪君子说的话,对我是莫大安慰。对眼下的情形,他还有别的要说吗?因为如果有的话,我会从他女儿那里取回他的首级,在白厅踢来踢去,直到他永远闭嘴。”他大笑起来。“下院那些家伙。让他们见鬼去吧。他们脑袋空空,鼠目寸光,只会考虑自己的口袋。”
不过,如果说他的议会同僚们在为自己的收入担忧,那么他对自己的收入则感到乐观。虽然较小的修道院要解散,但他们可以申请网开一面,而所有这些申请都会呈送他的手里,并附上一笔打点费。国王不会把他所有的新地产都留在自己手中,而是会将它们租出去,于是,又会不断有人向他申请租用这里或那里,租用庄园、农场、牧场;每位申请人都会向他表达一点心意,可能是一次性酬金,也可能是年金,而年金到头来会传给格利高里。做生意向来就是如此,好处呀,优惠呀,时不时地转一笔钱来保持对方的关注,或者答应收益分享:眼下有太多的生意,太多的交易,太多的他出于礼貌而不便推辞的别人的心意。全国上下没有人比他工作更努力。不管你怎么评价托马斯·克伦威尔,他得到的一切都是他辛苦赚来的。而且他随时提供借贷:向威廉·费兹威廉,尼古拉斯·卡鲁爵士,还有那个独眼老坏蛋弗朗西斯·布莱恩。
他把弗朗西斯爵士请来,并将他灌醉。他(克伦威尔)对自己有信心;年轻的时候,他跟德国人一起学会了喝酒。一年多以前,弗朗西斯·布莱恩与乔治·博林发生过争执:至于原因,弗朗西斯记不清了,但至今余恨未消,在醉成一团烂泥之前,他还站起来手舞足蹈地将争吵激烈时的场景表演了一番。关于他的表妹安妮,他说,“跟女人相处时,你很想知道如何把握分寸。她到底是娼妓,还是淑女?安妮希望你把她当圣母马利亚一般看待,但与此同时,她还希望你把钱放在桌上,直奔主题,然后走人。”
弗朗西斯爵士偶尔也很虔诚,典型的罪人往往都是这样。大斋节就要到了:“你该进入一年一度的疯狂忏悔了,对吧?”
弗朗西斯掀起那只瞎眼上的眼罩,揉了揉结疤的地方;很痒,他解释道。“当然了,”他说,“怀亚特得到过她。”
他(托马斯·克伦威尔)等待着。
可紧接着,弗朗西斯一头趴在桌上,打起鼾来。
“地狱的牧师,”他若有所思地说。他喊下人们进来。“把弗朗西斯爵士送回去,交给他府里的人。不过帮他裹暖和一点,我们将来可能需要他的证词。”
他心里想,不知道到底要给安妮在桌上留多少钱。她已经让亨利付出了失去荣誉和内心安宁的代价。在他(克伦威尔)眼中,她只是另一位商人。他敬佩她展示自己商品的方式。他本人并不想购买;但她有足够的顾客。
爱德华·西摩现在已经被提拔为国王的寝宫侍从,这是王恩浩荡的体现。国王还对他说,“我想,我应该让小雷夫·赛德勒当我的侍从。他出身于绅士家庭,而且是一位讨人喜欢的年轻人,放在我身边很好,我觉得这对你也有帮助,对吧,克伦威尔?不过,他可不能一天到晚在我面前放文件。”
雷夫的妻子海伦听到这个消息时,不禁哭了起来。“他将离开我去宫里,”她说,“一去就是几个星期。”
他陪她坐在布里克府的客厅里,尽可能地安慰她。“我知道,这是雷夫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事情,”她说。“我为此而哭真是很傻。但离开他我受不了,他也离不了我。当他回来晚的时候,我会派人去路边张望。我但愿我们这辈子的每个夜晚都能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他是个幸运的人,”他说。“我不只是说他得到国王的恩宠而幸运。你们两人都很幸运。这么恩爱。”
亨利当年与凯瑟琳相亲相爱时,经常唱起一首歌:
我不为害,我不伤人,
我娶的人儿我爱得真。
雷夫说,“整天陪着亨利,你的内心得很坚强才行。”
“你的内心就很坚强,雷夫。”
他可以给他一些建议。选自《亨利之书》。亨利从小到大听到的都是赞美之声,说他性情随和,一表人才,于是他渐渐以为,全世界都是他的朋友,所有人都希望他开心。因此在他看来,任何痛苦,任何延误、挫折或霉运都有违常理,都不可思议。凡是他认为无聊或令人不快的活动,他都会尽力把它变成一种娱乐,而一旦找不到丝毫乐趣,他就会回避;这对他来说既合理又自然。他手下有那些委员来代他绞尽脑汁,而如果他发脾气,就可能是他们的错;他们不该阻挠或惹恼他。他不希望别人说,“不,但是……”他希望别人说,“是的,而且……”他不喜欢悲观怀疑的人,他们懒得多言,只是在文件的页边上草草算出他的宏伟计划所需的费用。所以要默默地心算,不要让人看见。别指望他始终如一。亨利以能够理解自己的委员、能理解他们的秘密看法和希望而自豪,但是他决意不让委员们理解他。只要不是——或者似乎不是——源于他自己的计划,他都表示怀疑。你可以跟他争论,但必须注意方式和时机。最好对什么都表示赞同,除非是最为重要的观点,要表现出自己需要指点和教诲的样子,而不要从一开始就坚持己见,让他觉得你自以为懂得比他多。争论时言语要委婉,要给他留余地:不要咄咄逼人,将他挤到墙角。要记住他的情绪取决于其他人,所以想一想在你上次见过他之后,最近是谁跟他在一起。要记住他不仅希望听到你说他有权力,还希望听到你说他很正确。他从不犯错。只是有人打着他的幌子犯错或者用错误信息蒙蔽他。亨利希望听到别人说他表现很好,不管是在上帝面前还是在人面前。“克伦威尔,”他说,“你知道我们该试一试什么吗?克伦威尔,这样肯定会为我争光吧,如果我……?克伦威尔,这样肯定会让我的敌人惊慌失措吧,如果我……?”而这些都是你上周向他提出的建议。没关系。你不要功劳。你只要行动。
但是不需要这些谆谆教导。雷夫有生以来一直在为此而受训。他身材矮小,没有运动天赋,以前从来都无法练习马上长矛比武或其他竞技,偶然起一阵小风都会把他从马鞍上吹下来。但是他有能力做好这件事。他知道如何观察。他知道如何倾听。他知道如何递送密信,有时候,信的内容太过机密,以至于上面没有任何内容;有时候,一条消息太过实在,其含意似乎被清晰地印在泥地上,而它的形式却弱不禁风,仿佛是由天使来传递。雷夫了解自己的主人;亨利是他的主人。但克伦威尔是他的父亲和朋友。
你可以跟国王一起开心玩乐,你可以跟他一起讲笑话。但是正如托马斯·莫尔过去常说,这就像是与一头被驯服的狮子一起玩耍。你搅乱它的鬃毛,拉扯它的耳朵,可你心里一直在想,那些爪子,那些爪子,那些爪子。
在亨利的新教会里,大斋节像教皇统治时期一样阴冷难熬。痛苦、没有肉食的日子使人们的脾气变得烦躁。亨利谈起简时,眨了眨眼睛,泪水就涌上眼眶。“她那双小手,克伦。那双小手啊,像孩子的一样。她毫无心机。而且从不说话。就算她说话时,我也得低下头去才能听清。而停顿时,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那一点点绣品,那几小片丝绸,那绣有翠鸟的袖子,肯定是从某位仰慕者送给她的布上裁下来的,某个爱上了她的可怜小子……不过她从未接受过他。她的小袖子,她的小珍珠项链……她一无所有……她一无所求……”一滴泪珠终于从亨利的眼里流出来,滑过他的脸颊,消失在他那灰黄交杂的胡须中。
注意他谈论简时的语气:那么谦卑,那么腼腆。就连克兰默大主教肯定也能区别这副形象,与现任王后截然相反的可怜形象。新世界的所有财富都不会满足她的胃口;而一个微笑就会让简心存感激。
我要给简写一封信,亨利说。我要送她一个钱包,因为她离开王后的寝宫后,自己会需要钱。
纸和笔都送到他的手边。他坐下来,叹了口气,然后开始写信。国王的字写得工工整整,这种字体是他小时候从他母亲那里学来的。他一直没能提高速度;他越想写快,字母就越像要往回走似的。他不禁同情他:“陛下,您愿意口述,让我来帮您写吗?”
这不会是他第一次帮亨利写情书。越过他们的君王低垂的脑袋,克兰默满是责备地抬起眼睛,与他的目光相遇。
“看看吧,”亨利说。他没有把它递给克兰默。“她会明白我需要她,对吗?”
他读了起来,尽量设身处地地从一位未婚姑娘的角度去阅读。他抬起头。“表达得非常婉转,陛下。而她非常单纯。”
亨利把信接回去,又增加了一些感情强烈的词句。
现在是三月底。西摩小姐惶恐不安地要求见一见秘书官先生;尼古拉斯·卡鲁爵士安排了见面,不过尼古拉斯爵士自己并不在场,他还没有准备好参与谈话。她守寡的姐姐陪着她。贝丝探究性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明亮的双眸。
“我的难处就在于,”简说。她直盯着他;他想,也许她要说的就是如此:我的难处就在于。
她说,“你无法……国王大人,国王陛下,你每时每刻都无法忘记他是谁,即使他要求你忘记。他越是口里说,‘简,我是你谦卑的追求者,’你就知道他越是不谦卑。而且你每时每刻都在想,万一他不讲话了而我得开口,那可怎么办?我觉得自己如坐针毡,而且那些针都是针尖朝上。我不停地想,我会习惯的,下次就会好一些,可只要他一进来,口里叫着,‘简,简……’我马上就像一只被开水烫了的猫。不过,你有没有见过被开水烫了的猫,秘书官大人?我没有。不过我想,既然才这么短的时间我就那么怕他——”
“他希望人们怕他。”这是一句大实话。但是简太专注于自己内心的挣扎,没有听见他的话。
“——如果我现在就怕他,那与他朝夕相对会是什么情形?”她停住话头。“哦。我想你知道。你多数日子都见到他,秘书官大人。不过。我想还是不一样。”
“对,不一样,”他说。
他看到贝丝同情地抬眼望着妹妹。“但是克伦威尔大人,”贝丝说,“不可能总是谈什么议会法案、给大使的信、财政收入、威尔士、僧侣、海盗、叛国行径、《圣经》、宣誓、信任、监护、租赁、羊毛价格以及我们是否该为死者祈祷,等等。有时肯定还有别的话题吧。”
她对他的情况的总结让他深感触动。她仿佛理解了他的生活。他心里涌起一股冲动,很想握住她的手请她嫁给他;尽管他们并没有上过床,她似乎很善于提纲挈领,对此他的大多数职员都会自愧不如。
“嗯?”简说。“有吗?别的话题?”
他无法思考。他双手挤压着自己那顶软帽。“马,”他说。“亨利想了解一些工艺或手艺之类的情况,一些简单的事情。我年轻时学过钉马蹄铁,他想了解一下,钉马蹄铁的正确方法,这样他就能用一些不为人知的知识让自己的铁匠目瞪口呆。还有大主教,也是一个碰到什么马都会骑一骑的人,他胆子较小,但马很喜欢他,他年轻的时候学过如何驾驭它们。当国王厌倦了上帝和人的时候,我们就跟他谈论这些事情。”
“还有呢?”贝丝说。“你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多。”
“有时候也谈狗。猎狗,它们的品种和优点。堡垒。修建堡垒。大炮。及其射程。大炮铸造厂。亲爱的上帝。”他把手插进头发里。“我们有时也说,哪天我们要一起出去,骑马去肯特郡,去林地,去看看那里的铁器制造厂,研究一下他们的具体操作方式,并向他们建议一些铸造大炮的新方法。可我们从未实施。我们总是事务缠身。”
他感到伤心至极。犹如突然失去亲人一般。与此同时,他还觉得,如果有人在房间里放一张羽毛褥垫床(这不可能),他会把贝丝按在上面,与她尽情地销魂一场。
“哦,就这样了,”简用听天由命的语气说。“我不可能造一门大炮来救自己的命。很抱歉占用了您的时间,秘书官大人。您最好回威尔士去吧。”
他明白她的意思。
第二天,简收到了国王的情书,还有一个沉甸甸的钱包。这一幕是在有人目睹的情况下进行的。“这个钱包我必须还回去,”简说。(不过是在用她的小手掂量、抚摸了之后才这样说。)“我必须请求国王,如果他想送钱给我,那就等到我缔结一桩体面的婚姻时再送吧。”
至于国王的信,她说最好不要拆开。因为她很了解他的心,他那殷勤而火热的心。就她自己而言,她唯一拥有的是作为一个女人的荣誉,是她的处女膜。所以——不行,真的——她最好不要拆开封印。
接着,在把它还给信使之前,她双手捧着它:在封印上印下自己纯洁的一吻。
“她吻了它!”汤姆·西摩叫道。“这是着什么魔了?先是他的封印。接下来,”他窃笑着,“该是他的权杖了!”
兴奋之下,他打掉了他哥哥爱德华的帽子。这个玩笑他开了二十年或者更久,爱德华却从来不觉得好笑。但唯独这一次,他露出了笑容。
国王收到简退回来的信时,仔细听取了信使的汇报,然后喜上眉梢。“看来我不该把它送出去。克伦威尔跟我提到过她的天真和美德,看来完全情有可原。从现在起,我不会做任何有损她荣誉的事情。事实上,我会只在她家人在场时才跟她讲话。”
如果爱德华·西摩的妻子能来到宫里,他们就可以举办一次家庭聚会,国王就可以与他们共进晚餐,而丝毫不会冒犯简的端庄。也许爱德华应该在宫里有一套房间?他提醒亨利道,我在格林威治的那些房间跟您的直接相连:如果我搬出来,让西摩一家住进去,怎么样?亨利朝他笑了。
自狼厅之行后,他就一直在密切研究西摩兄弟。他将不得不与他们合作;亨利的女人总是拖家带口,他不是在森林里找到的藏在树叶下的新娘。爱德华庄重严肃,但是他愿意向你敞开心扉。汤姆待人亲切,在他看来是这样;亲切而滑头,表面上友好温和,脑袋瓜却一直转个不停。但那也许不是最聪明的脑袋瓜。汤姆·西摩不会给我带来任何麻烦,他想,而爱德华我能把握得住。他在未雨绸缪,考虑国王表明自己愿望的时刻。格利高里和皇帝的大使两个人已经指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既然他能将与结发妻子度过的二十年宣告无效,”查普伊斯曾对他说,“那么,我敢肯定你有能力找到一些让他摆脱小妾的理由。除了那些雇来为他捧场的人之外,原本从来就没有人认为这桩婚姻有效。”
不过,他琢磨着大使的“没有人”一说。也许皇帝的宫里的确没有:但英格兰全国上下的人都已经宣誓拥护这桩婚姻。他对他的外甥理查德说,要通过法律的手段来废除它,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哪怕是国王这样要求。我们稍稍等一段时间吧,不要找任何人,而让他们找上门来。
他要求列一份清单,使博林家族1524年以来得到的各种钱物都一目了然。“我手头最好有这样一份东西,以备国王需要。”
他并不是要拿走任何东西。而是恰恰相反,要增加他们的财产。增添他们的荣誉。附和他们的笑话。
不过你得当心自己笑话的对象。国王的弄臣塞克斯顿曾经开安妮的玩笑,说她是个下流婆子。他以为自己可以放肆,但亨利气冲冲地穿过大厅,给他一顿猛揍,揪住他的脑袋往墙上撞,然后把他逐出了宫廷。据说尼古拉斯·卡鲁出于怜悯而收留了他。
安东尼为塞克斯顿的遭遇感到愤愤不平。作为一名弄臣,他不愿意听到同行的落魄;尤其是因为他错只错在有先见之明,安东尼说。哦,他说,你也在听厨房里的风言风语。但弄臣说,“亨利把真相和塞克斯顿一起赶了出去。可如今,真相总是能从闩着的门底下以及烟囱里爬进来。他总有一天会让步,并邀请它站到炉边。”
威廉·费兹威廉来到案卷司长官邸,与他一起坐下来。“嗯,王后近来如何,克伦?你们还是好朋友吗,尽管你也与西摩一家共进晚餐?”
他笑而不答。
费兹威廉跳了起来,一把将门拉开,看是否有人藏在外面,然后重新坐下,接着讲下去。“回头想想吧。他对博林的追求,以及与她的婚姻。在成年人的眼里,国王是什么形象呢?就像一个只顾自己开心的人。也就是说,像个孩子。那样充满激情,对一个女人那样百依百顺,而说到底,她与其他的女人也没什么两样。有人说这不像男人。”
“是吗?嗯,我太吃惊了。我们不能让人说亨利不是男人。”
“一个男人”——费兹威廉强调着这个词——“一个男人应该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亨利表现出很强的意志力,但缺乏智慧。这会害了他。她会害了他。这种伤害会继续。”
看来他不会叫她安娜·博林娜、安娜小姐或小妾。所以,既然她会害了国王,对一位爱国的英格兰人来说,将她废黜也就合情合理吧?这种可能性呈现在两人面前,已经提及,但依然有待探讨。当然,反对现任王后及其继承人是叛国罪;在这方面唯有国王例外,因为他不能违背自己的好恶。他提醒了费兹威廉这一点:接着又补充道,即使亨利反对她,你也不要附和。
“可我们对王后是什么期望呢?”费兹威廉问。“她应该具备一个普通女人的所有美德,但是应该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应该比她们更端庄,更谦逊,更谨慎,更顺从:这样才能母仪天下。有些人在问自己,安妮具备以上任何品质吗?”
他看着财务官:接着说。
“我想我可以跟你开诚布公,克伦威尔,”费兹说:(他又到门口查看了一遍)“身为王后,应该性情温和,怀有悲悯之心。她应该让国王宽容仁慈——而不是使他变得残酷无情。”
“你心里有具体的事例吗?”
费兹年轻时在沃尔西府上待过。红衣主教落难时,谁也不知道安妮起了什么作用;她把手藏在袖子里。沃尔西知道自己不能指望她的宽容,而且的确没有得到她的宽容。但费兹似乎把红衣主教抛到了脑后。他说:“我并不为托马斯·莫尔辩护。他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擅长处理国家大事。他自以为可以影响国王,他自以为可以控制他,他以为亨利还是那个可以让他牵着手走的性情随和的年轻王子。但亨利是一位国王,要求说一不二。”
“没错,还有呢?”
“我希望在莫尔的问题上,能够是另外一种结果。一位学者,曾经还当过大法官,就那样被拖进雨中,砍掉脑袋……”
他说:“你知道,有时我都忘记他已经不在了。听到什么消息时,我就想,莫尔对此会怎么说?”
费兹抬起头。“你没有跟他谈心吧?”
他笑了起来。“我没有向他讨教。”不过当然了,我的确会向红衣主教咨询:在我有限的睡眠中的隐秘空间。
费兹说:“当托马斯·莫尔不肯参加安妮的加冕礼时,就毁掉了与她讲和的机会。在那之前一年,如果她能证明他犯了叛国罪,一定早就干掉他了。”
“但莫尔是一位精明的律师。在许多其他方面也很优秀。”
“玛丽公主——我应该说玛丽小姐——她可不是律师。而只是个没有朋友的小姑娘。”
“哦,我还以为她的皇帝表兄算是她的朋友。而且是一个非常好的朋友。”
费兹似乎很恼怒。“皇帝是树立在另一个国家的一个伟大的偶像。时间一天天过去,她需要一个离她更近的保护人。她需要有人伸张她的利益。别来这一套,克伦——别这样绕圈子了。”
“玛丽只需要保持呼吸,”他说。“很少有人说我绕圈子的。”
费兹威廉站起身。“行了。明白人不用多说。”
他们的感觉是,英格兰出了问题,必须得到解决。问题不是出在法律或习俗上。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
费兹威廉离开了房间,接着又转身回来,很突然地说,“如果下一位是老西摩的女儿,有些人会妒忌的,他们认为自己的显赫家族更应该受到青睐——但话说回来,西摩家是一个古老的家族,而且她不会给他惹出这种麻烦。我是说,男人都跟在她后面,就像狗跟在——嗯……西摩家的那个小姑娘,你只要看看她,就知道从来没有人掀过她的裙子。”这一次他真的走了;不过朝他(克伦威尔)的帽子的方向挥挥手,略带嘲讽地给他敬了个礼。
尼古拉斯·卡鲁爵士前来看他。他胡子里的每一根纤维都充满密谋的意味。他几乎以为骑士坐下来时会朝他眨眨眼呢。
进入正题时,卡鲁出奇地干脆。“我们想废掉小妾。我们知道你也想这样。”
“我们?”
卡鲁抬起头,眼睛在竖起的眉毛下望着他;就像用弓弩射出了最后一支箭,现在必须艰难地走过这片区域,寻找朋友或敌人,或者仅仅是找一个夜晚藏身之所。他费力地解释起来。“在这件事情上,我的朋友包括这个国家古老的贵族阶层中的许多人,他们有高贵的血统,而且……”他看了看克伦威尔的脸,急促地说了下去。“我指的是那些非常接近王位的人,老爱德华国王的一系。埃克塞特侯爵,科特尼家族。还有蒙塔古勋爵和他弟弟杰弗里·波尔。以及玛格丽特·波尔,你知道她曾经是玛丽公主的家庭教师。”
他抬起眼睛。“玛丽小姐。”
“随你吧。我们称她为公主。”
他点点头。“我们不要因此而妨碍我们讨论她。”
“我刚才提到的这些人,”卡鲁说,“是我所代表的主要人物,不过你会知道,全英格兰大多数人都会很高兴看到国王摆脱她。”
“我觉得全英格兰大多数人既不了解也不关心。”当然,卡鲁指的是我的英格兰的大多数人,是古老家族的英格兰。对尼古拉斯爵士而言,任何其他的国家都不存在。
他说,“我想,埃克塞特的妻子格特鲁德对这件事很积极。”
卡鲁倾身向前,透露出一个巨大秘密,“她一直跟玛丽有联系。”
“我知道,”他叹了口气。
“你读了她们的信?”
“我读了每个人的信。包括你的。不过你瞧,”他说,“这有点像是密谋反对国王,对吧?”
“绝对没有。他的荣誉正是这件事情的核心所在。”
他点点头。明白了。“所以呢?你们需要我干什么?”
“我们需要你跟我们联手。我们愿意接受西摩的女儿为王后。那姑娘是我的亲戚,而且大家都知道她支持正宗的宗教。我们相信她会让亨利回归罗马。”
“这正是我所关心的事情。”他喃喃道。
尼古拉斯爵士探过身来。“克伦威尔,我们的麻烦在于,你是一名路德教徒。”
他抚住自己的外衣:抚住心脏。“不,先生,我是一名银行家。路德让那些发放有息贷款的人进地狱。我怎么可能支持他?”
尼古拉斯爵士开心地笑起来。“我以前不知道。如果没有克伦威尔借钱给我们,我们会在哪儿呢?”
他问,“对安妮·博林怎么处理?”
“我不知道。进修道院?”
于是交易全部谈妥:他(克伦威尔)将帮助那些古老的家族,那些真正忠诚的人;然后,在新格局下,他们会顾念他的功劳:他对于这件事的热情也许能让他们忘记他在过去三年里的渎神行为,否则他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还有一件事,克伦威尔。”卡鲁站起身。“下次别让我久等。你这种人让我这种人在接待室里无所事事,未免很不合适。”
“哦,原来那声音是你在踢脚后跟啊!”尽管卡鲁身上是大臣所穿的缎面棉衣,他总是想象他披着奢华的铠甲:不是用于打斗,而是从意大利买来向朋友炫耀的那种铠甲。那么踢脚后跟就会是一种热闹的情景:咔嗒,咔嗒。他抬起头。“我没有怠慢之意,尼古拉斯爵士。从现在起我们要加快速度。将我视为你的得力助手,联起手来准备战斗。”
这是卡鲁可以理解的豪言壮语。
现在费兹威廉在与卡鲁交谈。卡鲁又跟他妻子谈,他妻子是弗朗西斯·布莱恩的姐姐。他的妻子又跟玛丽谈,或者至少是给她写信,让她知道她的前景在随时改善,安娜小姐可能会被取代。最起码这是让玛丽稍安勿躁的一种办法。他不想让她听到安妮正在发起新一轮行动的传言。她可能会惊慌,会设法逃跑;据说她有各种荒谬的计划,比如给她身边的博林家的女人下药,然后趁着夜色逃走。他提醒过查普伊斯——不过话语当然不是太多——如果玛丽真的逃跑,亨利可能会归咎于他,而且不管他是否受到外交身份的保护。从最好的情况来看,他会像弄臣塞克斯顿那样被赶出去。而最糟的结果则可能是,他再也看不到自己祖国的海岸。
弗朗西斯·布莱恩在让狼厅的西摩一家了解宫里的各种活动。费兹威廉和卡鲁正在与埃克塞特侯爵以及他妻子格特鲁德交谈。格特鲁德在晚餐时又与皇帝的大使交谈,还有波尔一家,他们是心照不宣的天主教徒,过去四年来一直处于叛国罪的边缘。没有人跟法国大使交谈。但每个人都在跟他(托马斯·克伦威尔)交谈。
总而言之,他的新朋友们所提的疑问是:既然亨利可以休掉一位妻子,而且她还是西班牙的女儿,他难道就不能给博林的女儿一笔赡养费,把她打发到某个乡下的宅子去吗?何况在婚姻文件中还发现了问题!在共同生活二十年之后,他抛弃了凯瑟琳,引起了全欧洲的反感。除了在这个国家之外,他与安妮的婚姻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承认,而且维持还不到三年;他可以宣布它无效,说那是一时荒唐。他毕竟有自己的教会、自己的大主教来代为处理。
他在脑海中重复着一个请求。“尼古拉斯爵士?威廉爵士?你们能赏脸到寒舍用餐吗?”
他并没有真的打算请他们。消息会马上传到王后那里。一个会意的眼神就够了,或者点一下头,眨一个眼。但是在想象中,他再一次设宴请客。
领头的是诺福克。然后是蒙塔古和他德高望重的母亲。科特尼和他年老色衰的妻子。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进来的,是我们的朋友查普伊斯先生。“哦,该死,”诺福克不高兴地说,“我们现在必须说法语吗?”
“我来翻译吧,”他自告奋勇地说。但现在叮铃咣当地闯进来的是谁?是“接油盘”公爵。“欢迎,萨福克大人,”他说。“请坐。当心不要把食物碎屑弄到你的大胡子里去了。”
“我倒希望有碎屑。”诺福克已经饿了。
玛格丽特·波尔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你摆好了桌子。为我们安排了座位。却不给我们餐巾。”
“很抱歉。”他叫来一位仆人。“您可不能弄脏了手。”
玛格丽特·波尔抖开餐巾。上面印有死去的凯瑟琳的面孔。
酒贮藏室那边传来一阵喧闹。弗朗西斯·布莱恩闯了进来,他已经喝完了一瓶酒。“与好朋友共度时光……”他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这时,他(克伦威尔)朝仆人们点点头。又取了一些凳子来。“把它们加进去,”他说。
卡鲁和费兹威廉进来了。两人径直坐下,既没有微笑也没有点头。他们手里拿着餐刀,已经准备饱餐一顿了。
他环顾了一下客人。一切准备就绪。接着是拉丁语饭前祷告;他宁可用英语,不过他愿意迁就大家。他们按天主教徒的方式,很夸张地在自己胸前划着十字。他们望着他,满怀期待。
他呼唤侍者进来。房门顿时敞开。满头大汗的侍者将大餐盘摆到桌上。肉似乎很新鲜,事实上还没有宰杀。
这只是一次微小的失礼。大家得坐在那里,垂涎欲滴。
博林一家被摆在他的手边,等待宰割。
如今雷夫进了国王寝宫,因此,对被提为寝宫侍从的乐师马克·史密顿有了更密切的了解。想当年,马克第一次出现在红衣主教的大门口时,穿的是一双打有补丁的靴子和一件粗帆布马甲——那件马甲原本属于一个块头更大的男人。红衣主教让他穿上了精仿毛料衣服,但自从进入王府后,他就穿起了绸缎,骑着一匹配有西班牙皮革马鞍的高头大马,缰绳握在戴着手套的手中,手套上坠有金色流苏。他的钱从何而来?安妮出手非常大方,雷夫说。有传闻说她给了弗朗西斯·韦斯顿一笔钱,让他稳住债主。
你能理解,雷夫说,因为国王现在不那么钟爱王后了,她就很希望身边有些对她俯首帖耳的年轻人。她的房间里总是人来人往,国王寝宫的侍从不断地来传这样或那样的口信,并留下来玩个游戏或唱一首歌;没有口信要传达的时候,他们就编出一个。
那些不太受王后青睐的侍从就很想跟新来的人闲谈,把各种小道消息一股脑儿告诉他。而有些事情他并不需要别人来说,他可以自己去看,自己去听。门后的低语和嬉闹。偷偷地嘲笑国王。嘲笑他的衣服,他的歌曲。暗示他在床上表现不佳。那些暗示如果不是出自王后之口,还能来自何处?
有些人成天谈论自己的马。这匹马很稳健,但我以前那匹跑得更快;你这匹小母马很漂亮,但是你真该瞧瞧我见过的那匹枣红马。而亨利呢,谈的则是女人:凡是他看到的女人,他几乎都能找到可爱之处,并想出一两句恭维之话,哪怕她相貌平平,又老又古怪。如果是年轻女人,他会更加如痴如醉:你不觉得她的眼睛是多么漂亮,她的脖子是多么白,她的嗓音是多么甜,她的手是多么美吗?一般来说,是只动眼睛不动手:最多也只是脸微微一红,壮着胆子说一句,“你不觉得她肯定有一对漂亮的小馒头吗?”
有一天,雷夫听到隔壁有韦斯顿的声音,在滔滔不绝、自得其乐地模仿国王:“你不觉得她的下体有多么湿吗,简直是你摸过的最湿的了。”一阵咯咯的笑声,是心照不宣的窃笑。接着有人说,“嘘!附近有克伦威尔的密探。”
亨利·诺里斯最近不在宫中,而是在自己老家。雷夫说,他值班时,想制止那种谈论,有时似乎还感到生气;但有时又忍俊不禁。他们谈论王后,认为……
说下去,雷夫,他说。
雷夫不喜欢汇报这些。他觉得做偷听者不光彩。他仔细斟酌了一下才开口。“王后需要赶快再怀一个孩子来讨国王的欢心,但孩子从哪儿来呢,他们问。既然不能指望亨利来成事,他们这些人中,谁能帮他一个忙?”
“他们得出什么结论了吗?”
雷夫挠了挠头顶,头发都竖了起来。你知道,他说,他们不会来真的。谁都不会。王后很神圣。就算他们色胆包天,也不敢犯这种滔天大罪,而且他们太怕国王,尽管他们笑话他。再说,她也不会那么傻。
“我再问你一遍,他们得出什么结论了吗?”
“我想是人各为己。”
他大笑起来。“那就乱成一锅粥了。”
他希望这些将来都不需要。如果要对付安妮,他希望有更干净的方式。这都是愚蠢的闲话。但事情已经发生,雷夫无法抹去自己听见的话,他无法抹去自己了解的事。
三月的天气,四月的天气,冰冷的阵雨,零星的太阳;这一次,他与查普伊斯是在室内见面。
“你似乎很忧虑,秘书官大人。到火边来吧。”
他甩掉帽子上的雨滴。“我有心事。”
“你知道吗,我觉得你这几次安排与我见面,只是为了让法国大使生气。”
“哦,没错,”他叹了口气,“他非常妒忌。说实在的,我很想更频繁地拜访你,但消息总是传到王后那里。她就想方设法地借机来整我。”
“我想祝福你有一位更仁慈的女主人。”大使的言外之意是:找新女主人的事情进展如何了?查普伊斯已经跟他提过,我们的君王之间就不能达成一项新的协议吗?比如跟玛丽有关的协议,可以保护她和她的利益,也许还可以让她重新被列为继承人,排在亨利与一位新妻子所生的任何孩子之后?当然,只是假设现任王后走了之后。
“啊,玛丽小姐。”近来每次提到她的名字,他都习惯用手碰碰帽子。他能看出大使为之感动,他能看出他在准备把它写进报告中。“国王愿意举行正式会谈。他会很乐意与皇帝结成友好关系。他说的就是这些。”
“现在你得让他切入实质。”
“我能影响国王,但不能为他担保,任何臣民都不能。我也有难处。要想得到他的赞同,你就得揣摩他的意愿。但一旦他改变主意,你就无路可退了。”
他的主人沃尔西曾经忠告过,让他把想要的东西说出来,不要擅自猜测,因为猜测不好你可能就毁了自己。但是自沃尔西之后,对国王没有说出来的命令,也许更难忽略了。他让房间里弥漫着不满的情绪,当你请他签署文件时,他抬头望天:仿佛在期待拯救一般。
“你担心他转过头来对付你,”查普伊斯说。
“他会的,我想。总有一天。”
有时他夜里醒来,会想起这件事情。有些大臣已经功成身退。他能想出一些例子。当然,想得更多的是另外一种情形,如果你三更半夜毫无睡意的话。“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大使说,“你会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用耐心武装自己,把其余的一切交给上帝。”并希望尽快了断。
“你的虔诚令人敬佩,”查普伊斯说。“如果遭到不幸,你会需要朋友的。皇帝——”
“皇帝决不会为我着想,尤斯塔西。也不会为任何普通人着想。红衣主教当初出事时,就没有任何人动过一根指头帮帮他。”
“可怜的红衣主教。但愿我当时更了解他。”
“别在我面前说漂亮话了,”他尖刻地说。“已经过去了。”
查普伊斯探究地看了他一眼。火越烧越旺。蒸汽从他的衣服上升起来。雨水拍打在窗户上。他打了个寒颤。“你病了吗?”查普伊斯问道。
“没有,我不能病。如果我卧病在床,王后会把我赶起来,说我是装样子。你如果想让我高兴,就把那顶圣诞帽拿出来吧。很遗憾你因为服丧而把它收了起来。复活节的时候再戴会正合适。”
“我想你是在拿我的帽子寻开心,托马斯。我听说它保存在你那儿的时候受到了不少嘲弄,不只是你的职员,还有你的马夫和驯犬员都笑话它。”
“恰恰相反。很多人都想一戴为快。我希望在教会的所有重大节日都能看到它。”
“还是那句话,”查普伊斯说,“你的虔诚令人敬佩。”
他将格利高里送往他的朋友理查德·索斯维尔那里,去学习公共演讲术。离开伦敦,离开气氛紧张的宫廷,对他是一件好事。他的周围到处是不安的迹象,大臣们三五成群,只要他一靠近,他们就马上散开。如果要铤而走险——而他认为自己是在铤而走险——格利高里就不必在这里经受痛苦和疑惑的煎熬。让他听到事情的结局就行;他不需要亲身经历。他现在没有时间向头脑单纯的年轻人解释复杂的世事。他得关注整个欧洲的骑兵和大炮的动静,还有海上的船只,以及商人和将士的情况:来自美洲的金币源源流入皇帝的国库。有时候,和平与战争看起来很相似,你无法将两者区别开来;有时候,这些岛屿看上去很小。欧洲传来消息说,埃特纳火山爆发了,使西西里岛到处洪水泛滥。葡萄牙遭遇了旱灾;在各个地方,都充溢着妒忌与争夺、对未来的恐惧、对饥荒的恐惧或者正在遭受饥荒、对上帝的恐惧以及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和什么语言安抚他。当他得到这些消息时,往往都是两周之后了:由于潮汐的阻碍,邮差速度很慢。多佛的防御工事刚要建成完工,加来的围墙却濒临倒塌;冰霜冻裂了墙体,在水门和灯笼门之间形成了一条大缝。
耶稣受难日那天,安妮的施赈官约翰·斯基普在国王的小教堂做了一次布道。那似乎是一则寓言;矛头好像指向他(托马斯·克伦威尔)。当听过布道的人逐字逐句地解释给他听时,他露出开心的笑容:那些人有的是幸灾乐祸,有的是善意提醒。他不会被一次布道所打倒,也不会觉得自己被比喻所迫害。
小时候,他有一次对他父亲沃尔特非常生气,便朝他冲去,想一头撞向他的肚子。可当时正值康沃尔叛军大举进攻之前,由于大家以为帕特尼是叛军的必经之地,沃尔特一直在为自己及其朋友制作护身盔甲。因此,当他一头撞上去时,只听得“砰”的一响,然后他才感觉到疼痛。沃尔特正在试穿自己的新发明之一。“这会给你一点教训,”他父亲冷冷地说。
他经常想起它,想起那个铁肚皮。他还觉得自己也拥有了一个,而且没有金属的不便和重量。“克伦威尔的胃口很大,”他的朋友们说;他的敌人也这么说。他们是指他食欲好,来者不拒,什么都敢吃:不管是早晨刚刚起床,还是晚上临睡之前,一片血淋淋的肉都不会让他恶心,如果你在深夜里将他叫醒,他还是会感到饥肠辘辘。
蒂尔尼修道院的财产清单送了过来:有红色土耳其绸缎和白色亚麻布制作的法衣,上面绣有金色的动物图案。两块白色的布鲁日绸缎做成的祭坛布,红色金丝绒的坠边犹如斑斑血迹。还有厨房用品:秤砣,夹子,火钳,肉钩。
冬去春来。议会已经解散。复活节:涂有姜汁的羊肉,谢天谢地没有鱼。他想起以前孩子们绘制的复活节彩蛋,给每一只绘有斑点的蛋壳加上一顶红衣主教的帽子。他想起他的女儿安妮,她热乎乎的小手捂住蛋壳,好让颜色渗透散开:“快看!Regardez!”那一年她在学法语。接着是她吃惊的面孔;她好奇的舌头伸出来舔了手心的颜料。
皇帝在罗马,有消息说他与教皇进行了七个小时的会谈;其中有多长时间是密谋针对英格兰呢?也可能皇帝是为他的国王兄弟求情?有传言说,皇帝将与法国签订协议:果真如此,对英格兰可是个坏消息。该继续谈判了。他着手安排查普伊斯与亨利会面。
有人从意大利给他寄来一封信,开头写着,“尊贵的大人……”他想起了那位小工,赫拉克勒斯。
复活节后的第三天,皇帝的大使在宫中受到乔治·博林的欢迎。一看到光彩照人的乔治——他的牙齿和珍珠母纽扣都闪闪发亮——大使就像一匹受惊的马那样翻起了眼睛。他以前也受到过乔治的接待,但今天没有料到会遇见他:他以为会见到自己的哪位朋友,比如卡鲁。乔治用一口优美高贵的法语跟他详细地解释着。您会先与陛下一起听弥撒,然后,如果您肯赏脸,我会很荣幸地款待您,请您出席十点钟的私人午餐。
查普伊斯四处张望:克伦穆尔,救命!
他笑眯眯地退开一步,看着乔治在那儿张罗。我会想念他的,他在心里说,等他大势已去之后:到时候我会把他赶回肯特郡,去数他的羊群和老老实实地关心他的粮食收成。
国王本人朝查普伊斯笑了笑,并亲切地打了招呼。接着,他(亨利)朝楼上自己那间包厢走去。查普伊斯走进乔治的随从之中。“Judica me,Deus,”牧师吟诵道。“审判我吧,上帝,并将我的事业与邪恶的国家分离开来:将我从不公正、不诚实的人那里解脱出来。”
查普伊斯这时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咧嘴笑了。“我的灵魂啊,你为什么忧伤?”牧师问:当然是用拉丁语。
当大使缓缓迈开步子,走向圣坛领受圣体时,他周围的随从都像熟练的舞者一样,整整齐齐地隔开半步跟在他后面。查普伊斯有些畏缩;他身边都是乔治的朋友。他扭头瞥了一眼。我在哪儿,我该怎么办?
恰在此时,正好在他视线的方向,安妮王后突然从自己的私人包厢走下来:高昂着头,身上是天鹅绒和黑貂皮服装,脖子上佩戴着红宝石。查普伊斯犹豫不决。他不能前进,因为害怕挡住她的路。他也不能后退,因为乔治和他的心腹在推挤着他。安妮转过头。粲然一笑:戴着宝石的脖子优雅地微微前倾,向敌人行了个礼。查普伊斯皱紧眉头,向小妾鞠了一躬。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刻意地挑选着路线,所以从来不曾与她正面相遇,从来不曾面临这种残酷的选择,从来不曾要讲究这该死的礼节。但是他还能怎么办呢?事情很快会传出去。传回到皇帝那里。让我们但愿和祈祷查理将会理解。
这一切在大使的脸上显露无遗。他(克伦穆尔)跪下来领受圣餐。圣体在他的舌头上变成了面食。当这个过程发生时,应该闭上眼睛以示虔诚;但在这特别的情形中,上帝会原谅他四处张望。他看到乔治·博林开心得涨红了脸。他看到查普伊斯屈辱得面孔煞白。他看到亨利一步一步地从包厢下来时金光闪闪。国王步态从容,步履缓慢;脸上泛着庄严而胜利的光彩。
尽管身上缀有珍珠母纽扣的乔治竭尽全力,离开教堂时,大使还是得以脱身。他大步朝他走来,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克伦穆尔!你早就知道这种安排。你怎么能让我如此难堪?”
“这是为你好,我向你保证。”接着,他严肃而若有所思地补充道,“如果不了解国王们的性格,尤斯塔西,你身为外交官又有何用?他们的想法跟常人不同。在我们这些平常人的眼中,亨利似乎有悖常理。”
大使的眼睛一亮。“啊。”他长嘘了一口气。就在这一刻,他恍然大悟,明白亨利为什么要强迫他公开向一位他再也不想要的王后行礼。亨利意志坚定,他很固执。现在他达到了目的:他的第二次婚姻已经得到承认。现在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将其解除。
查普伊斯将自己的衣服裹紧,仿佛感觉到了一股来自未来的寒风。他悄声说,“我真的必须跟她弟弟共进午餐吗?”
“哦,是的。你会发现他是一位可爱的东道主。毕竟,”他举起一只手掩面而笑,“他和他的全家不是刚刚享受了一场胜利吗?”
查普伊斯缩得更紧了。“刚才见到她我大吃一惊。我从来没有那么近距离地看过她。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单薄的老太婆。那个袖子上绣有翠鸟的,是西摩小姐吗?她毫无姿色。亨利看上她什么了?”
“他认为她很愚蠢。他觉得这样省心。”
“他显然被迷住了。她身上肯定有某种东西,陌生人不容易看出来。”大使窃笑着。“毫无疑问,她很有神秘感。”
“谁也不知道,”他毫无表情地说。“她是一个处女。”
“在你们宫里待了这么久之后吗?亨利肯定受骗了。”
“大使,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你的东道主来了。”
查普伊斯双手叠放在胸前,向罗奇福德勋爵乔治深深地鞠了一躬。罗奇福德勋爵同样还礼。他们手挽着手,慢慢走开。罗奇福德勋爵听起来好像在吟诵赞美春天的诗篇。
“呣,”奥德利勋爵说,“多么精彩的表演啊。”微弱的阳光映照在大法官的项链上。“走吧,伙计,我们去吃点东西。”奥德利呵呵笑了起来。“可怜的大使。他看起来像是被奴隶贩子运往北非海岸一般。他不知道自己明天会在哪个国家醒来。”
我也不知道,他想。奥德利一向是个快活的人。他闭上眼睛。他感受到了某种暗示,某种提示,说他已经度过这一天中最好的时光,虽然现在才十点钟。“克伦?”大法官说。
事情是在午餐之后不久开始全部乱套的,并且是以最糟糕的方式。他把亨利和大使一起留在一扇窗户旁,让他们温言软语地互相安抚,嘀嘀咕咕地讨论结盟,向彼此提一些过分的建议。他先是注意到国王脸色大变。由白里透红变成煞白,再变成通红。接着他听见亨利的声音,咆哮如雷:“我想你太自以为是了,查普伊斯。你说我承认你的主子有统治米兰的权利:但也许法国国王有同样的权利,甚至可能更多。别自以为了解我的政策,大使。”
查普伊斯猛地后退几步。他想起简·西摩问过的话:秘书官大人,你有没有见过被开水烫了的猫?
大使开口了:低声恳求着。亨利厉声打断他,“你的意思是说,我原本视为基督徒国王之间礼尚往来的行为,其实是讨价还价之举吗?你同意向我的王后妻子躬身行礼,然后马上就送账单给我吗?”
他(克伦威尔)看到查普伊斯安抚性地举起一只手。大使试图插话,想息事宁人,但亨利不给他机会,他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目瞪口呆的人群以及挤在后面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你的主子不记得我以前是怎么帮他的吗,当他早期陷入麻烦的时候?当他的西班牙子民起来造反的时候?我向他开放海域。我借给他钱。可我得到了什么回报?”
片刻的停顿。查普伊斯不得不飞快地回想,回想他任职之前的那些年头。“借钱?”他弱弱地说道。
“只有背信弃义!想想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当初是如何帮助他对付法国人的。他承诺给我领土。可紧接着我却听说他要跟弗朗西斯议和。他的话我凭什么要相信一个字?”
查普伊斯尽力挺直身体:尽管身材矮小。“小斗鸡,”奥德利对着他的耳朵说。
但是他(克伦威尔)没有分神。他的眼睛紧盯着国王。他听到查普伊斯说,“陛下。君王之间不该有这种疑问。”
“是吗?”亨利咆哮道。“如果是在过去,我绝对不会有这种疑问。我认为每一位君王兄弟都诚实可敬,因为我自己也是如此。但有时候,先生,我告诉你,我们天真而自然的假设必须在痛苦的经验面前让步。我问你,你的主子当我是傻瓜吗?”亨利的声音突然提高;他弯下腰,手指轻轻地拍着膝盖,仿佛在哄一个小孩或一只小狗。“亨利!”他叫道。“到查理这儿来!到你仁慈的主人这儿来!”接着他重新站直,几乎怒不可遏。“皇帝把我当小孩子一样看待。先打一顿,再摸几下,然后又打一顿。告诉他我不是小孩子。告诉他我是我自己国家的皇帝,是一个男人和一位父亲。告诉他不要插手我的家务事。对他的干涉我已经忍耐太久了。他先是想告诉我可以娶谁。然后又想教我怎么管我女儿。告诉他,我会以我自己认为合适的方式去管玛丽,就像父亲管一个不听话的孩子那样。无论她母亲是谁。”
国王的手——实际上,亲爱的上帝,是他的拳头——猛地落在大使的肩膀上。亨利推开大使,大步走了出去。一场盛气凌人的表演。只不过他的一条腿还是有些费力。他扭头大声吼道,“我要求得到深刻而公开的道歉。”
他(克伦威尔)长嘘了一口气。大使穿过房间,口里叽叽咕咕地念叨着什么。他六神无主地抓住他的手臂。“克伦穆尔,我不知道要为什么而道歉。我诚心诚意地来到这里,被人设计与那个人正面相遇,整个午宴期间被迫与她弟弟互相恭维,然后还受到亨利的抨击。他需要我的主人,他少不了我的主人,他只是在玩那个老把戏,想抬高自己的价码,假装他可能为弗朗西斯国王派兵去意大利战斗——那些军队在哪儿呢?我没有看到,我有眼睛,我没有看到他的军队。”
“安静,安静,”奥德利安慰道。“我们会道歉,先生。让他冷静一下。不要怕。先不要给你的好主人写报告,今晚不要写。我们将让会谈继续下去。”
越过奥德利的肩膀,他看到爱德华·西摩穿过人群迅速走来。“啊,大使,”他语气中带着一种不自觉的圆滑与自信,说,“请允许我向你介绍——”
爱德华大步上前,“Mon cher ami……”
博林一家投来恨恨的眼神。爱德华用一口自信的法语临阵救场。他把查普伊斯带到一旁:太及时了。门口出现骚动。国王又回来了,冲进人群之中。
“克伦威尔!”亨利停在他面前,喘着粗气。“跟他讲清楚。皇帝不应该跟我提条件。皇帝应该向我道歉,居然用战争来威胁我。”他满脸通红。“克伦威尔,我很清楚你干了些什么。在这件事情上你太过分了。你答应他什么了?不管你答应了什么,你都没有这个权力。你完全置我的荣誉于不顾。不过我能指望什么呢,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理解君王的荣誉?你说,‘哦,我对亨利有把握,国王在我的掌控之中。’别否认,克伦威尔,我能听到你这么说。你想训练我,对吧?训练成你奥斯丁弗莱的那些小子们那样?你早上过来的时候,我就抬手碰一下帽子,说,‘您好吗,先生?’隔开半步跟在你后面穿过白厅。帮你拿着资料、墨水瓶和印章。干吗不拿一顶王冠呢,用皮袋装着跟在你身后?”亨利气得全身发抖。“我真的相信,克伦威尔,你以为你就是国王,而我才是那个铁匠的儿子。”
事后,他绝对不会说他的心没有悬起来。他不会夸耀自己具备任何理智之人都不具备的冷静。亨利随时都可能向他的卫兵示意;他很可能会发现冰冷的金属抵上了他的肋骨,然后他就完蛋了。
但是他退开了两步;他知道自己未动声色,没有显出后悔、懊丧或恐惧。他想,你永远也当不了铁匠的儿子。沃尔特不会要你待在他的铁匠铺里。仅凭力气远远不够。面对熊熊的火焰,你需要冷静的头脑,当火星飞上屋梁时,你得注意它什么时候落下来,然后坚硬的手掌一挥,将它挥到一旁:在一个满是金属液的铺子里,惊慌失措的人毫无用处。而此时此刻,他的君王那汗涔涔的面孔紧逼到他的脸前,他想起他父亲跟他说过的一些话:如果烫着手了,汤姆,你就抬起双手,在面前手腕交叉,并一直这样举着,直到你找到水或药膏:我说不出是什么道理,但可以缓解疼痛,而如果你同时祈祷的话,可能就不至于太难受。
他举起手掌。手腕交叉。你回去吧,亨利。仿佛被这个手势弄糊涂了——仿佛因为被打断而几乎松了口气——国王停止了咆哮:他后退一步,转过脸去,从而使他(克伦威尔)避开了他的国王那双圆瞪着的充血的眼睛,那凸出的蓝眼白因为离得太近而令他不忍直视。他温和地说:“上帝保佑您,陛下。现在,您能允许我告辞吗?”
于是:不管他是否允许,他都走开了。他走进隔壁房间。你听说过“我的血液在沸腾”这句话吧?他的血液在沸腾。他交叉起手腕。坐到一个箱子上,要了一杯酒。酒送来后,他用右手握住那冰凉的锡杯,手指环着那弧形的杯身:是浓烈的红葡萄酒,他溅出了一滴,便用食指将它擦去,为了弄干净,又用舌头舔了舔,于是它消失了。他不能说这种方法像沃尔特说的那样缓解了他的痛苦。但是他很高兴他父亲陪着他。他需要有人陪伴。
他抬起头。查普伊斯的脸出现在他面前:笑眯眯的,掩饰着自己的幸灾乐祸。“亲爱的朋友。我还以为你最后的时刻到了。你知道吗,我还以为你会昏了头,揍他一顿。”
他抬头笑了。“我从来不会昏头。我所做的,都是有意而为。”
“不过你所说的,可能言不由衷。”
他想,大使已经遭受了不少折磨,仅仅是为了履行职责而已。再说,我也伤害了他的感情,我一直拿他的帽子取笑。明天我要为他备一份礼物,一匹马,一匹比较气派的马,一匹给他自己骑的马。在它离开我的马厩之前,我要亲自抬起一只马蹄,检查一下马蹄铁。
第二天,国王的枢密院召开会议。威尔特郡大人(或者说阁下)出席了会议:博林一家都是圆滑的猫,懒洋洋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整理着自己的胡须。他们的亲戚诺福克公爵显得有些疲惫和气馁;在进来的路上,他拦住了他(克伦威尔),“还好吧,伙计?”
英格兰纹章院院长什么时候这样称呼过案卷司长呢?在会议室里,诺福克把凳子拖来拖去,找到一把适合自己的坐下。“他就是那样,你知道。”他朝他咧嘴一笑,牙齿露了出来。“你站在那里,本来好好的,他突然就把脚下的路给你掀掉了。”
他点点头,耐心地微笑着。亨利进来了,像个生着闷气的大男孩一般坐在桌子上首的椅子上,不看任何人的眼睛。
现在:他希望他的同僚们明白自己的职责。他已经交代过多次。要奉承亨利。要恳求亨利。请求他做你明知道他反正必须要做的事情。这样亨利就会觉得他可以选择。这样他就会很温暖地觉得大家尊重他,仿佛他是在讨论你的而不是他自己的利益。
陛下,委员们说。请求您。为了国家和全体人民,好好考虑一下皇帝的低声下气的提议,考虑一下他哭哭啼啼的哀求。
这样花了十五分钟。然后,亨利终于说,嗯,如果是为了全体人民的利益,我会接受查普伊斯,我们可以继续谈判。我想,我个人遭受的所有羞辱,就只好咽下去了。
诺福克欠身向前。“就把它当成一口药吧,亨利。很苦涩。但是为了英格兰,不要吐出来。”
一旦提到吃药治病,接着就讨论起了玛丽小姐的婚事。不管国王把她安排到什么地方,她都不断地抱怨,抱怨空气不好,食物不够,没有充分考虑她的隐私,抱怨四肢疼痛,头痛,打不起精神。她的医生们建议说,与一位男士的结合会有益于她的健康。如果一位年轻女人的元气受到抑制,她就会变得苍白而单薄,她会食欲不振,开始消瘦;婚姻可以占据她的心神,她会忘掉自己的小病小痛;她的子宫会安定下来,准备派上用场,而再也不会像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一般,在她体内四处游荡。在没有男人的情况下,玛丽小姐需要骑上马多运动;对一个受到软禁的人来说,这很困难。
亨利最后清了清嗓子,说,“皇帝已经跟他的委员们讨论过玛丽的事情,这不是什么秘密。他想让她嫁出国门,嫁给在他领土内的他的某个亲戚。”他绷紧嘴唇。“我决不会允许她离开这个国家;或者去任何地方,除非她对我表现出该有的态度。”
他(克伦威尔)说:“她还在为她母亲的去世而悲痛。在接下来的几周里,我相信她会明白自己的本分的。”
“终于听到你开口了,克伦威尔,这多么令人愉快啊,”阁下带着得意的笑容说。“大多数时候,你总是最先讲话,也是最后讲话,中间还不断插话,以至于我们这些更谦虚的委员即使要讲话,也不得不压低嗓门,或者只能互相传纸条。我们能否问一下,你这种新的沉默风格是否跟昨天的事件有任何关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陛下昨天遏制了一下你的野心?”
“谢谢你,”大法官冷冷地说,“威尔特郡大人。”
国王说:“各位大人,很抱歉我不得不提醒你们,我们的议题是我的女儿。虽然我根本不觉得她的事情应该在枢密院讨论。”
诺福克说:“我可以亲自去一趟内地,去玛丽那儿,一定要她宣誓,我会把她的手放在福音书上,紧紧地按在上面,如果她不肯对国王和我外甥女的孩子宣誓,我将拿她的头往墙上撞,直到它变得像烤苹果一样软。”
“也同样谢谢你,”奥德利说,“诺福克大人。”
“不管怎么样,”国王悲哀地说,“我们没有太多的孩子,失去王国的任何一个孩子,我们都难以承受。我不想失去她。总有一天她会成为我的好女儿。”
听到国王说他不准备为玛丽寻求与国外的王室联姻,说她无足轻重,只是一个人们出于同情才关心的私生女,博林一家靠回到椅背上,露出了笑容。由于帝国大使昨天让他们享受到的那场胜利,他们感到志得意满;不过他们还算明智,没有拿来炫耀。
会议一结束,他(克伦威尔)就被委员们围了起来:只有博林一家朝另一个方向离去。会议进展得很顺利;他的意图都实现了;亨利已经回到与皇帝议和的轨道上来:那么,他为什么还感到如此不安、如此郁闷呢?他用胳膊推开那些同僚,不过还是以很礼貌的方式。他需要呼吸新鲜空气。亨利从他身边经过,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说,“秘书官大人。你愿意陪我走一走吗?”
他们一起走着。一时无言。应该是由君王而不是大臣来提出话题。
他可以等待。
亨利说:“你知道,我希望我们哪一天可以去林地,像我们说过的那样,去跟铁器制造商们聊一聊。”
他等待着。
“我有各种各样的图纸,精确的图纸,还有关于我们的大炮该怎样改进的建议,但老实说,对此我不像你那么懂行。”
再谦卑一点,他想。再谦卑一点点。
亨利说:“你去过森林,见过烧炭工人。我记得你曾经告诉我,他们都是非常贫苦的人。”
他等待着。亨利说:“我想,一个人必须从头开始了解整个过程,不管是做盔甲还是造大炮。要求一块金属具备某种特性、某种硬度,并没有用,除非你了解它是怎样制成,你的工匠可能遇到哪些困难。嗯,我从来没有那么骄傲,我偶尔也跟盔甲师一起坐上一个小时,为我的右手制作金属手套的盔甲师。我想,我们必须研究每一钉,每一铆。”
嗯?然后呢?
他让国王结结巴巴地说下去。
“还有,嗯。还有,噢。你就是我的右手,先生。”
他点点头。先生。多么感人。
亨利说:“所以,我们要不要去肯特郡,去林地?我来挑一周的时间好吗?两三天就行。”
他笑了。“今年夏天不行,陛下。您还有别的事情。再说,那些铁器制造商也跟我们所有人一样。他们得放个假。他们得晒太阳。他们得摘苹果。”
从那双蓝色眼睛的眼角,亨利温和而恳求地看着他:给我一个快乐的夏天吧。他说:“我不能像以前那样生活下去了,克伦威尔。”
他是来接受指示的。让我得到简:那么善良的简,叹息起来就像甜奶油一般的简。将我从痛苦、烦恼中解脱出来吧。
“我想我可能该回家了,”他说,“如果您允许的话。在启动这件事之前,我还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而且我觉得……”他不知道用英语如何表达。这种情形时有发生。“Un peu……”但法语他也想不起来了。
“不过你没有病吧?你很快会回来吧?”
“我会找研究教会法规的律师们一起商讨,”他说。“这需要一些日子,您知道他们那些人。我会尽快的。我会跟大主教谈一谈。”
“也许还有亨利·珀西,”亨利说。“你知道她是怎样……订婚,或别的什么,他们之间的关系……嗯,我觉得他们其实是结了婚的,对吧?如果这一点行不通的话……”他摩挲着自己的胡子。“你知道我曾经,与王后在一起之前,我曾经,偶尔,跟她姐姐,她姐姐玛丽,那个——”
“哦,是的,先生。我记得玛丽·博林。”
“——人们会认为,我既然跟与安妮那么亲近的人有了关系,那么我跟她的婚姻就不可能有效……不过,只有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你才能走这一步,我不想引起不必要的……”
他点点头。你不想历史说你是骗子。当年在大臣们面前,你要我公开宣称你跟玛丽·博林从无瓜葛,你自己则坐在那里频频点头。你清除了所有的障碍:玛丽·博林,亨利·珀西,你把他们撇到一边。可是现在我们的要求变了,我们身后的事实也就跟着变了。
“那么再见了,”亨利说。“要严格保密。我相信你的谨慎,还有你的能力。”
听到亨利道歉是多么必要,但又是多么可悲。他一反平常地对诺福克、对他那声“还好吧,伙计?”产生了敬意。
赖奥斯利先生在一间接待室里等着他。“这么说您接到指示了,先生?”
“是的,我得到了一些暗示。”
“您知道它们什么时候能够明确吗?”
他笑了。“简称”说,“我听说在枢密院会议上,国王说要把玛丽小姐嫁给一位臣民。”
会议最终确定的显然不是这样吧?转眼间,他觉得自己恢复了常态:听到自己在边笑边说,“哦,天啊,‘简称’。这是谁告诉你的?我有时候觉得,”他说,“如果让感兴趣的各方——包括外国使臣——都来参加会议,可以既省时又省事。会议的内容反正会泄露出去,为了避免误听和误解,还不如让他们亲自从头听到尾。”
“这么说,是我弄错了?”赖奥斯利说,“因为我想,把她嫁给一位臣民,嫁给一个身份比较低的人,肯定是现任王后想出来的主意吧?”
他耸耸肩。年轻人愣愣地望着他。要到若干年之后,他才能明白是怎么回事。
爱德华·西摩希望见他。他心里很清楚,西摩一家也会成为他的宴席上的宾客,哪怕只能坐在桌子底下,捡些碎屑残渣。
爱德华神情慌张,惴惴不安。“秘书官大人,从长远看——”
“在这件事情上,一天也可以算长远。让你妹妹离开这里,让卡鲁带她去他位于萨里郡的府邸。”
“不要以为我想了解你的秘密,”爱德华小心地斟字酌句。“不要以为我想打探不该我了解的事情。但为了我妹妹,我想多少知道一点——”
“哦,我明白了,你想知道她是否该定制结婚礼服了?”爱德华恳求地看了他一眼。他严肃地说:“我们会想办法解除他们的婚姻。眼下我还不知道以什么理由。”
“但他们会反抗的,”爱德华说。“博林一家如果倒台,会把我们全都拉下去。我听说有些蛇即使已经奄奄一息,皮肤还会分泌毒液。”
“你有没有抓过蛇?”他问。“我抓过一次,在意大利。”他伸出手掌。“但没有留下痕迹。”
“那我们得严格保密,”爱德华说。“不能让安妮知道。”
“嗯,”他苦笑着说,“我想我们不可能永远瞒住她。”
不过,如果他的新朋友们继续在接待室里缠住他,拦住他的路并向他躬身行礼,如果他们继续窃窃私语,挤眉弄眼,或者用胳膊肘你戳戳我、我推推你的话,安妮会知道得更快。
他对爱德华说,我得回去关上门好好考虑一下。王后在密谋着什么,我不知道具体情形,可能是邪恶、见不得人的事情,也许因为太见不得人,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是什么,而只是依稀出现在梦里:但是我得赶快,我得代她梦到它,我得把它梦出来。
根据罗奇福德夫人的说法,安妮抱怨说,自从她出了月子之后,亨利总是在注视她;而且眼神跟过去不一样。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都注意到亨利·诺里斯在注视王后;他看到自己坐在某个高处,就像雕刻在门顶上的猎鹰一样,注视着亨利·诺里斯。
从目前来看,安妮似乎还没有觉察到停留在她头顶上方的翅膀,没有留意到当她转来晃去时那道研究着她的路线的目光。她不停地谈论着她的孩子伊丽莎白,她的手上拿着一顶小帽子,是刺绣工刚刚完成的一顶饰有丝带的漂亮帽子。
亨利淡淡地看着她,仿佛在说,你干吗给我看这个,这对我有什么意义?
安妮抚摸着那条丝带。他感觉到一丝丝怜悯,还有片刻的内疚。他仔细打量着王后袖子上那精美的丝绸镶边。那是出自某个跟他已故的妻子一样能干的女人之手。他非常密切地观察着王后,觉得对她很了解,就像母亲了解自己的孩子、或者孩子了解自己的母亲那样。他知道她衣服上的每一道针脚。他注意到她每一次呼吸的起伏。你心里装着什么,夫人?这是有待打开的最后一扇门。现在他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钥匙,几乎有些害怕把它插进锁孔。因为万一它不行,万一钥匙对不上,而他不得不在那儿捣鼓着,并且知道亨利一直在看着他,还听见国王的舌头不耐烦地啧啧有声,就像他的主人沃尔西肯定曾经听到的那样,那可如何是好?
果真那样的话,嗯。曾经有过一次——是在布鲁日吧?——他撞垮过一扇门。他并没有撞门的习惯,但是他有一位客户想要结果,并且当天就要。锁可以撬开,但是得找内行的人,而且得花时间。如果你有肩膀和靴子,就不需要技术和时间。他想,当时我还不到三十。还很年轻。他的右手心不在焉地揉着左肩和前臂,仿佛想起了当时的瘀伤。他想象着自己进入安妮的身体,不是作为情人,而是作为律师,手里拿着文件和令状;他想象着自己进入王后的心中。在她的心房,他能听到自己的鞋跟咔嗒作响。
在家里,他从箱子里拿出他妻子的祈祷书。这是她的第一任丈夫汤姆·威廉斯送给她的,他是个大好人,但不像他自己这么富有。现在每次想起汤姆·威廉斯,浮现在他脑海中的就是一位面孔模糊的仆人,穿着克伦威尔府的制服,帮他拿着外套,也可能是牵着他的马。由于他现在随时可以翻阅国王图书室里的那些精美的书籍,这本祈祷书就显得很不起眼;那片金箔哪儿去了?但这本书里还有伊丽莎白的气息,他可怜的妻子,她那白色的帽子,直率的性情,要笑不笑的神态,还有那忙于做女红的手指。有一次,他曾经观察丽兹编织丝带。丝带的一端钉在墙上,她举着双手,每一根手指不停地绕着线圈,只见她手指飞舞,他根本看不清是怎么回事。“慢一点,”他说,“让我看看你是怎么编的,”但是她笑了起来,说,“我慢不了,如果我停下来去想是怎么做的,那就根本做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