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安早已习惯了他这般敌视,低头走自己的路。
赵婉娘死了与她原无任何干系,只是进了顾兰因的新宅子,她顶着这样一张与婉娘极为相似的脸就触到了顾兰因心中的逆鳞。
新婚当夜,顾兰因泼了她的合卺酒,冰冷的酒液顺着下颌往下淌,何平安从未有过那般的清醒。
只是脂粉化在酒水里,她用力擦着脸上斑驳的妆容,滑稽的像个小丑。
何平安声音没有同龄女孩的嗓音动听,她每说一个字,眼前的少年就会更恨她一分。
“你们有缘无分,与我无关。”
“事已至此,你要怎么做才能与她再续前缘呢?是悔婚出去大闹一场还是……”
她不急不缓从袖子里取出一把精巧的匕首,双手呈向顾兰因,那意思不言而喻。
“你如今知道表姐是去寺庙清修的路上淹死的,那可知晓赵老爷为何罚她去庙里清修?”
何平安看着刀身映出的狼狈面容,忽然笑了笑。
“你和表姐一次私会,恰好被赵老爷看到了,他那时不知你的身份,只想高价将女儿嫁给那些南京城里的达官贵人,见你浪荡举止,见表姐已动春心,生怕多年心血毁于一旦,方才有此做法。所以说起来,是你害了她。”
三言两语,将自己撇了个干净。
龙凤喜烛高燃,何平安话说完迟迟没有见他接刀,正想再激将,奈何眼前阴沉沉的少年忽然夺刀划向了她的脸。
啪嗒——
灯盏上的喜烛被拦腰划断,险险避过的少女鬓角落下几缕断发。
“踩在婉娘的尸体上享受着不属于你的东西,不要脸的东西。”
何平安听着少年刻薄的言语,眼神平静。
顾兰因握刀劈了满室的龙凤喜烛,黑暗里,只听到他脱去喜服,将屋里摆设破坏殆尽的刺耳声音。
“你别急,赵家和你,我会一一算账。”
这夜的最后,顾兰因扯下了她的凤冠将其砸了个稀巴烂。
他看着何平安,宛如看着一个隔世的仇人。
……
天井里的积水结了冰,飘飘碎雪像极了晨光下的尘埃。
何平安袖手从回廊下走过,偌大的宅子,似乎没有一处是安全的地方。
新婚那夜过后,顾兰英将她赶到了二进院,何平安从明间后的楼梯往上走,在无人看见的阴暗角落里,她轻轻喘了一口气,身上的那股困倦感稍稍散去一二。
人前她是赵婉娘,可笑的是何平安从未见过这个表姐。
她本是马衙九章村一个穷秀才的女儿,穷秀才郁郁不得志投水而尽,留下几亩薄地,娘带着她过到十岁抱病而终。因她的母亲与赵婉娘的母亲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姊妹,因她这张脸与死去的赵婉娘过分相似,又因赵家人的贪婪,何平安从小小的九章村走了出来。
卧房里,她一个人坐在摇椅上摇来摇去,不知不觉睡去。
等到白泷叩门惊醒她,已经时傍晚时分。
天昏昏暗暗,墙头瓦上厚厚一层雪,从窗户往外瞧去,宅子里早早点起了灯,寒气逼人,侍女们都躲藏了起来,守门的老嬷嬷颤巍巍将大门关上,背影踽踽。
何平安揉了几下眼睛,收回视线。
她走到桌旁,见白泷摆好了晚膳,热情地拉着她的手一起坐下。
今日晚膳是一碟花雕酒酿蒸鲥鱼,四小盏甜酱瓜茄,一盅八宝攒汤,一碗糟蹄子筋。她看着鲥鱼,心想这大抵就是庄子管事孝敬给吴氏的鲜鱼。从前何平安也曾在河里钓过一尾,都说鲥鱼是江南水中珍味,可她吃起来只觉得鱼刺太多了些,并不喜欢。
调羹碰到碗沿,声音极清脆悦耳,白泷给跟前的奶奶盛了一碗汤,余光瞥见她笑吟吟的眉眼,不由问道:“可是今日有喜事,奶奶这么欢喜?”
何平安半阖着眼帘,缓声道:“往日一人用膳无甚滋味,今日你来陪我,我很开心。”
白泷笑了笑。
她屋里寻着宝娘的身影,似是想起什么,好奇道:“不知宝娘平时傍晚都做些什么,我今儿被柳嬷嬷叫到太太那里去,出门时本想与宝娘打声招呼,留意来家的人,谁知找遍了也没找见她。”
何平安道:“她今日早间在去厨房的那段路上摔伤了,大抵在屋里睡着,等明早上你让桃桃请个郎中回来。”
“那真是巧了,桃桃今儿就在那边摔了一次,已请了郎中,留下了治跌打损伤的膏药,那等会我就送一些给宝娘。”
桃桃是何平安为数不多的陪嫁仆从之一,今年才六岁,来了顾兰因的宅子因年岁太小,老嬷嬷平时照看起来难免力不从心,白泷就把她带着,如今乖的很。
何平安将桌上的鲥鱼还有汤菜留了一些叫白泷等会儿带给桃桃,照例,她还要留一点给宝娘,想到宝娘许是在没人的地方偷偷使坏,何平安在白泷走后先在菜里吐了几口口水。
屋外天色暗透了,朔风呼啸,檐下的灯烛被扑灭几盏,卸了钗环的女子仔细留意门外的声音,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有人往楼上来。
正是宝娘。
她搓着双手,脸被风吹得通红,方从大夫那里回来,身上还带着药。
宝娘装病叫村里的巫大夫开了些治风寒的方子,而后又买了些性寒的药,一小包提回到房里,不见隔壁有声响,她心下窃喜。
顾少爷一连撂了何平安几个月,难为她还有好气性。
灯烛光照得屋内亮堂堂,她推开隔扇,何平安的屋里温暖极了,才洗漱不久的女子穿着薄衫,头发绾成一个小鬏,正在内室里伏案攻书。
“饭菜给你留了,今日去哪里了?”
何平安头也不抬,皱眉看着纸上令人费解的文字。
“出去看大夫了,不然可不疼死了。”宝娘道。
何平安心里冷笑,她一听宝娘这样的语气,竟觉得与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了。余光瞥着珠帘外青衣婢女的动作,少女暗暗合上方添了注解的书页,另从手肘旁取出一本香.艳的时兴画本子盖住。
大桌案上书籍纸笔无人收拣,乍一看乱糟糟的。
宝娘在那一头嘟囔道:“今日菜都是你吃剩下的,瞧瞧瞧瞧,干脆叫厨房里的婆子把这儿收了。你一个人原也吃不下这么多菜,我早告诉过你,我若不在,动筷之前留那么点儿给我就是。如今吃的就剩这么一点,你可真是个好主子,顾家的好奶奶。要是小姐……”
何平安打断宝娘的抱怨声,偏头解释道:“白泷今日过来送饭,我留她一道用膳。她是少爷面前最受信任的侍女,日后保不定也是个姨娘,难不成她动筷子时我要说:你别动,宝娘尚未吃饭,我先匀些汤菜留给她?”
宝娘戳了戳鱼头,似有几分阴阳怪气道:“你还是顾家大奶奶,她进门在你面前也是执妾礼,怕什么,她不过是主子面前一个略有头脸的婢女你就害怕得要把她供起来,这日后可怎么办。”
看她对着饭菜难以下咽,最后勉为其难吃了几口,何平安没有搭话,不动声色打量了她几眼,心里猜测她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好一个略有头脸。
何平安十分好奇,如果东窗事发,宝娘如何独善其身。
不久后宝娘收拾了桌子提了食盒出门。
何平安坐回书案前,听着窗外风声,她拢了拢襟口,低头饮了一口热茶。
茶是顶好的茶,产自歙县老竹岭,茶汤清澈,闻之香气宜人,何平安不懂什么叫品茶,只是一个人读书时呷上一口,好像是那么些读书人的雅致在当中。
这一夜雪下极大,第二日早间略有消停,因不必去请安了,何平安多睡了一会儿。
卧房里炭火烧尽了,只有床上是最暖和的,她蜷缩成一团,迷迷糊糊间听到楼下婢女嬉笑打闹声,想来是扫完了雪,偷了闲在堆雪人打雪仗。
近年关,村里有人家宰杀年猪,早间周氏买了一只猪后腿叫柳嬷嬷送过来。宝娘来厨房时柳嬷嬷已回去了,厨娘正忙得不可开交,炸丸子、酱肘子,听宝娘问她们早膳,指着灶上热的粥菜道:“就在那,热了好一会儿了。”
宝娘谢过她们,照往常一般将菜装入食盒,只是背着两个人,她又早早将藏在袖中研成粉末的药材偷偷添入,趁着走动,药粉都混在了粥菜当中看不出什么名堂。
待何平安起来后,宝娘见她毫无察觉,悬着的心方慢慢放下,殊不知何平安正暗暗诧异她今日的举动,故意道:
“姐姐也趁热吃点,不然吃了剩下的,我怕你委屈。”
宝娘佯怒道:“你今日起的比猪还晚,我要等你这一口吃的定是早饿死了,快吃罢,别假惺惺的了!”
何平安目光落在眼前的几小碗粥菜上,先夹起了一只挑花烧麦。
她吃的很慢,末了低头评价道:“厨娘今日做的好。”
“这碗炖烂的鸽子雏儿更鲜。”宝娘盛了满满一碗给她。
当着宝娘的面,何平安自是喝了个干净,却更加笃定她心里有鬼。
昨儿还抱怨,今日就这么懂事,只要不是特别的缺心眼,任谁也能瞧出这当中有些端倪。
何平安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眉眼带笑,但凡宝娘说什么好吃,她就吃什么,便是吃不下了,也强忍着吃,最后见宝娘心满意足地离开,方敛了面上的笑意。
她将窗户推开半扇,静悄悄看着青衣婢女走出院落,眼下已有了主意。
午后何平安换了身烟紫色潞绸袄子,月白.宫锦宽襴裙子,带着桃桃往周氏那边去。
路上雪光刺眼,天比昨儿还要寒冷,怀里抱伞的少女粉浓浓一张雪白的脸,头上插着六根金花头簪,体态轻盈,一路走来眉黛低横,秋波斜视,颇惹人瞩目。
彼时周氏正在顾兰因二婶娘那处打马吊,何平安第一次扑了个空,顾老爷早早去县里,她独自走在空荡的大宅子里,不想迎头见到了一个最不想见的人。
四下无人,浅浅似水的日光洒在身上,冷的像是雪一样,她脸上的笑意淡去,只听头顶传来一道略带着讥讽的声音。
“你倒是个孝顺的媳妇。”
牡丹花头簪被人轻轻从鬓发间拔了下来,新婚当夜的糟糕景象浮现在脑海里,何平安当即福了福身,于纷乱的思绪里努力寻出一线清醒,低声唤了他一声姐夫。
“你说什么?”
他握着那根金簪,尖锐的尾部最终戳在了她的唇上,伴随着何平安的沉默,他手上的力度在一点一点加重。
像是泄愤一般,直至划出一道血痕,顾兰因方放松了手。
“再喊一声。”
“夫君。”
何平安抬手用指腹擦去那道鲜艳的胭脂色,微微挑起长眉。
眼前的少年穿着素白水纬罗直裰,外披着一件老鸦缎子氅衣,十分素净,她看着那抹刺眼的白,低声温柔道:“你在为姐姐守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