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始天尊?”萧平野按捏着佛珠,片刻,笑了声:“十六最近新得位美妾,耽于酒色。他提点美妾那位哥哥入春闱的事儿和青峰山那档子事都相继摆在圣上面前。圣上罚他面壁思过一年。”
“幽州这趟浑水,他应当沾不了。”
文治帝有过两个皇后。
第一个是宣后,宣后是文治帝青梅竹马,少年夫妻,奈何身子骨一向比较弱,并无子嗣。
宣后死后,文治帝极为伤心,但国不可一日无后,便娶了宣后刚及笄的嫡亲妹妹阴后,阴后不日,便生了十六皇子萧平旌。
按理说,文治帝的八个儿子里,只有萧平旌是嫡子,奈何阴后是继后,萧平旌也不是长子。
这储君之事,又耽误住了。
萧平野抬眸望向一旁正在缠红线的客千州,也不知道客千州从哪儿学来的本领,连绣娘的活儿都会。
萧平野忍了忍,下意识的拨动佛珠,嗓音平淡:“千州,你觉得是谁辛辛苦苦跟我来到幽州,散播疫病呢?”
客千州将红线对折又重新编了起来,他头也没抬,嗓音含着一贯的笑意:“你自己心里不是有考量吗?”
本朝信奉佛教者多,也有极少数信奉道教,如福王的母族、九皇子的母族。
萧平野没接话,他又看着客千州灵活的将红线编成手链,终是没忍住,问道:“你在干什么?”
客千州将最后一步编好,抬眸看向萧平野,晃了下:“编手链啊,看不出来吗?”
萧平野:“……”
客千州又将视线落到萧平野手中磨损严重的佛珠上,很轻的笑了下,说不出讽刺也说不出愉悦,倒像是个反射性的活动。
客千州站起身,将红线规规矩矩的戴到腕骨上,他将凌虚阁递过来的信纸平铺开来,又看了几眼,这才起身:“你自己琢磨吧,我就不陪你在这儿琢磨了。”
落霞峰上山的路并不好走,十四看着楚嘉柠提着篮子艰难的走着,忽又看了眼她的眼睛。
“十四女郎,怎么了?”
十四摇了摇头,抱着剑,如履平地的走着,又看了眼楚嘉柠艰难的动作,忽而停住脚步,面无表情的看着楚嘉柠:“我带你上去。”
楚嘉柠看着她瘦小的身板,顿了顿,又不忍伤她自尊,点了点头。
十四提起楚嘉柠的衣领,借力踩过树叶,几步跃了上去。楚嘉柠感觉蓦然间身体便浮了起来,下意识的想要尖叫,又拼命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楚嘉柠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敛眸看着下方的林草,看到药草时,双眸一亮:“十四女郎,放我下来,找到一味了。”
十四将楚嘉柠放下,她抱剑靠在树干上,看着楚嘉柠的动作,难得好奇道:“你为何不同他们一起上山采药?”
楚嘉柠小心将根须弄净,她将草药放在篮子里,又继续挖着:“我们每个人的分工不一样,草药的采集和炮制都是比较难的。有些药童还没学过如何处理根须,有些药童还没学过如何处理花朵。可以让他们两两结合,这才能挖出最有疗效的药草。”
她将根须放进篮子中,起身朝十四俯身行礼:“十四女郎,多谢你带我上山。”
现如今,已经弄清了“疫病”的起源,不会传染,只是水源的问题。原本棘手的事儿,倒是变得轻松许多。
十四以前很忙,无用的忙。
因为每月都要服用解药的原因,她如同凌虚阁手里的傀儡,每日都奔波于杀人的途中。
而楚嘉柠也很忙,她要采药、炮制、制药,甚至要分神,承担百姓的责骂。
但她看着并不厌烦。
十四不由的蹲下身子,看着楚嘉柠采药的动作,难得带了些疑惑和不解:“楚大夫,你不累吗?”
楚嘉柠采药的动作顿了下,她的面上带了些纯粹的不解,却对上十四眼眸里的疑惑时,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眉眼弯了起来。
她的动作不停,嗓音温婉:“不累啊,我很喜欢与草药相伴。我见它们便欢喜,怎么可能累啊。”
十四看着楚嘉柠的眼眸里又冒出些亮光来,和客千州的不太一样。
十四顿了下,心里冒出些异样的感觉,似乎又回到了开始学习中原话的那个时候,每个字与每个字之间都好像极难念出来一样。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面上有一瞬间的茫然和无措。
楚嘉柠见它们便欢喜,她很喜欢草药。
客千州见她便欢喜——客千州…很喜欢她?
十四的脑子里得出这个结论时,大脑一片空白,胸廓内的心脏却鼓动着心脉,跳动了起来。
风声也静,树林也静,便尤显得胸廓里的心脏格外的吵。
这吵并不是众人都能听见的,若是别人能够听清,或许能替她分担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可偏偏这吵是只能让她听清的。
一声接着一声。
人或许会因为恐惧和害怕,心跳便不受了束缚,催促着身体赶快做成决断。
可十四几乎没有体会过害怕的情绪,她的记忆不大好,过往总感觉一片空白,只有不断杀人的场景会涌进她的脑海——但十四并不害怕,她是强者,鲜少有人让她害怕。
客千州应当也不能让她害怕。
可,她为什么会感觉心跳声加快、手指发麻,连带着本就不熟练的中原话更说不出来了呢?
她很喜欢看见客千州的双眼——她也…很喜欢客千州吗?
得出这个结论的一瞬间,十四胸廓内的心脏疯狂的跳动起来,牵扯着她的胸廓,让她有一瞬间呼吸不稳。
可是,喜欢又是什么意思呢?
十四不解的按了按心脏鼓动的地方,只有一个感觉,自己快要溺毙在这种吵闹中了。
十四看着楚嘉柠的侧脸,她不知为何难得吞吐了起来,中原话更加不像样了,可嗓音却极冷,面上毫无表情:“楚大夫,你知道心脏加快跳动是什么意思吗?”
楚嘉柠抬眼望了过来,微皱着眉,抬手似乎要把脉,指节刚碰到十四的腕上,被十四下意识的躲开,她面无表情的看着楚嘉柠:“有事儿?”
楚嘉柠看着她苍白的面色,又看了看她红润有光泽的唇瓣,猜测应当不是她的心脏问题,松了一口气,刚想说话,便见十四面色一变。
她们身后的白雾开始聚合,浅淡的香气融进草木香中,又很快消散。
很轻的笛声传至十四的耳中,她的面色一变,看着楚嘉柠懵懂的面容,忍住了身体内翻滚的蛊虫,面无表情道:“走吗?”
楚嘉柠鼻翼扇动,总感觉草木香中混了些什么,心下不安,连忙点了点头。
十四又看了看楚嘉柠,她一把提起楚嘉柠的衣领,几步跃了下去。
笛声越来越密,几乎凑到她的耳边在吹。十四用内力强压□□内翻腾着的蛊虫,动作不停歇的将楚嘉柠送到济世堂。
雨珠如银丝一般落下,挂着檐上,似乎多了层屏障。
十四退后几步,快速钻进巷道。凌厉的风声扑面而来,她下意识的侧身闪过,几个闪步,长剑已然刺进此人的胸廓,献血喷涌而出,砸落在地面。
只是瞬时,十四周围便围了一群黑衣人,她看着凌虚阁的功法,很轻的笑了下,抬手便扣住旁边的黑衣人,锁住他的喉咙:“谁派你们来的?”
十四用得力气很大,黑衣人的面色涨得通红,从喉咙里发出断续的“啊”声。
十四眼神一凛——来得都是些哑奴。
她下意识的用力,喉骨咔擦一响,没了声响。
十四看向已经布阵的众人,她手指轻敲在剑鞘上,看着头顶的法阵,蓦然间,挥出长剑,砍了下去。
哑奴的阵极强,但十四动作太快,她几乎是一呼一吸之间,内力涌了出来,手中的长剑逐个击破哑奴。
“哐”得一声,哑奴砸在地面,血腥气涌进空气中。十四歪头看了眼地面,压下胸中翻滚着的蛊虫,歪头看向不远处笛声的位置,几步跃了过去。
这是片山林。
雨声和风声都砸了过来,几乎压过其他声音。
蛊虫顺着血管,啃噬着心脉。
十四本就苍白的面色显得更加毫无血色,她闭上眼睛,用内力强压住蛊虫的拨动,侧耳听着笛声的方向。
东。
破空的气流声向她袭来,十四迅速翻身,脚尖点于绿叶上。
西。
人影蓦然间从西面闪来,剑尖直抵十四的脖颈,十四侧身,反射性的踹向人影。人影的速度快如闪电,眨眼间,又无了踪影。
风雨声更大了起来,簌簌作响。
十四再一次闭上了双眼,耳朵却颤了颤。
南。
她睁开双眼,人影从南方袭来,银针在她的脖颈处一闪而过。十四的脖颈绷直,她侧身躲过,一脚踹在人影的胸廓上,转瞬又消失不见。
十四的耳尖一动,她听清在风中的闷哼声,脚尖踩在绿叶上,几乎是瞬移到东边,一脚踹了过去。
青衣男子被这一脚踹落到地面,他看了眼十四,数不清的人影直接将十四包围住。
十四闭上双眼。
万物好像都静止了一瞬,细微的气流声都无限放大。
南边传来悉悉窦窦的声音。
十四睁开双眼,一脚踹了过去,翻身侧过银针,往下俯冲,将长剑抵在青衣男子的脖颈上。
不远处的笛声越来越密,从无间断,混着山林间不知名的香气,粘腻得让人恶心。
十四压下心口翻涌而来的血气,嗓音越发冷冽下来,看着青衣男子眼角处的疤痕:“纱冕,谁让你过来的?”
纱冕抬眸看向十四的眼睛,笑了下,他眼角得疤痕更加明显,几乎要钻进他的眼底,他咳嗽起来,吐出一口血来:“受公子所托,前来捉拿叛贼十四。”
“公子?”
十四虽不插手凌虚阁的内务,但也得知近几年来,凌虚阁分为两派。老式传统派以阁主陌清为首,而新型派以公子为主。
她倒是不知道,纱冕跟了公子这派。
纱冕和他的搭档蚕月是第四对从无间阁里走出来的。
在十四未进入无间阁厮杀前,她便听到纱冕和蚕月的名字。
教她武学的师父曾经说过,纱冕和蚕月是一对龙凤胎,他们从小心有灵犀,练就了双生剑。
奈何蚕月死在一场任务途中,双生剑的雌剑埋进地面,雄剑也握不起来了。纱冕为保地位,又重新练了无影针。
十四望着纱冕唇边的鲜血,对他口中说的“公子”两字保持怀疑。她在阁内向来保持中立,奈何自身实力强大,就算叛出凌虚阁。阁主和公子为了自身的实力,不可能对她贸然出手。
笛声更加密了起来,血气翻涌似乎翻到十四的脑海里,涨得她的太阳穴刺痛,眼睛都控制不住的冒出些血丝来。
十四用内力强压着血管里的蛊虫,冷冷的看了纱冕一眼,收起剑,准备去杀了那个吹笛的人。
银针穿破空气。
十四侧身闪过,飞身将剑尖抵在纱冕的左胸,刺了上去,翻滚的蛊虫使她的胸廓疾速起伏起来,连带着嗓音都越发冷了下去:“要不是蚕月救过我,我现在就杀了你。”
十四从无间阁出来,不知为何受了重伤。
凌虚阁不养残废,红叶曾为她熬过许多汤药救她一命,蚕月曾替她收拾过欺上瞒下之人。
蚕月死之前,给她修过书。
望十四日后,能佑她兄长一命。
十四虽不是什么好人,也没读过几本书,但绝不是忘恩负义之辈。
纱冕一愣,随即大笑开来,眼角的瘢痕如同蚯蚓一般延续到眼底。
听说,这瘢痕是蚕月死后,纱冕自戳双目留下的痕迹。
十四提剑离开,密林中的香气越来越重,她的周身又围了群黑衣人。十四提剑而上,似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无间阁。
香气越发粘腻起来,常年累月的直觉让十四下意识的收回长剑,准备离开。
“哐当”一声,纱冕突然自爆开来,血腥气如同雨雾弥漫到整个空间,他的身体鼓胀成一个看不出颜色的血球,顺着雨声绵延到十四的脚步。
笛声还在延续,香气似乎受到血腥气的鼓动越来越浓。
十四体内的蛊虫翻涌速度更快,几乎敲打着她的耳膜,鼓动起她的血液。
糟了。
是纱冕的血。
纱冕和哑奴本就曾是以前的杀手榜第一。他们体内的蛊虫也和十四体内的蛊虫同出一源。
现今,纱冕不知又服了什么药。
杀手最是惜命。
可纱冕却自爆了。他一自爆,血中孕育的药效便更强了,几乎引诱着十四体内的蛊虫。
十四的内力不受控制的溢了出来。
本来在簌簌作响的枝桠停顿一瞬,笛声彻底停了下来。
剑尖抵在地面,十四不受控制的半跪下去。
酸涩的金桔味驱散了周边的血腥气。
风雨继续,枝桠又开始晃荡起来。
十四的大脑一片空白,过多的记忆挤压着她的耳膜,冲破她的脑海,让她一瞬间连话都说不出来。
十四感觉自己好像被人抱了起来,她听不到任何声音,连眼前的景物都模糊了起来。她的视线无知无觉的落到眼前人的腕骨上,上面戴了圈色泽鲜艳的红绳。
红绳在轻轻颤动着。
十四盯了许久,这才发现,原来是眼前人的手在颤抖。
十四想要伸出手,按住红绳。
这才发现,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手了。
灼热的水珠“嘀嗒”一声,落在十四的手背。
可能太烫了,十四的手指轻微颤了下。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她合上眼的那一瞬。
十四才明白,
他好像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