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同屋

幽州和邑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

幽州生于东方,是鱼盐之地,海滨傍水。其民也多食鱼而嗜咸。邑城生于西南方,依山靠水,其民多嗜甜。

马车停于济世堂前,楚嘉柠提着篮子下车,非要请十四一行人吃饭。

客千州很是不高兴,因为他总感觉十四也很喜欢楚嘉柠那双眼睛。

他伸手牵住十四的衣袖,看向楚嘉柠,冷淡道:“楚大夫,刚才女郎在马车上问过你,可有一些驱虫的药物?”

楚嘉柠的视线又停顿在他额间的红痣上,但不太敢看客千州的眼眸,总感觉里面蕴着杀意和戾气,她笑了下,对着十四道:“女郎,先进济世堂吧。我马上取给你。”

临近晌午,济世堂几乎没人。

楚嘉柠将篮子放于地面,同师父问好,又蹲下身子,翻开最下面一行柜,将药包翻了出来,递给十四:“十四女郎,这是驱虫药。不用付银两,就当作我刚才坐马车的费用。”

十四还没说话,跑步声从不远处传了进来,带着喘气声:“楚大夫,您去看看我儿子吧。他昨夜不知吃了些什么东西,一直上吐下泻,我给他喝了些藿香正气水,昨夜止住了,刚又开始上吐下泻了。”

楚嘉柠歉意的看了眼十四一行人,提起药包,跟着眼前的中年男子往外走:“你别急,我马上同你过去。”

那男子似乎很是焦虑,一直在乱抓着手臂,楚嘉柠眼尖的看见男子手臂上出现的红点,边走边说:“起红疹了吗?”

十四闻言也看了眼——他的手臂上起着密密麻麻的红点,一眼望过去似乎是片欲滴的血海。

客千州驾驶着马车,来到一处僻静的宅院。

这条街巷处处种着柳树,往来之间,仅有这一处宅院坐落于此。宅院红墙灰瓦,门口有两个威武的石头狮子象,雕栏玉砌的楼阁坐落于鬼斧神工的人工湖上,玉阶蜿蜒于上,显出几分高门大户的雍容与华贵。

归期震惊的看着眼前的景象,吃惊到口吃道,用手比划着:“十四哥,你家这么大啊。”

客千州坐在玉阶上,他摇了摇头:“不是我家。”

又接了句:“只是一处宅院而已。”

归期:“……”

客千州起身,他看向一旁抱剑的十四,嗓音放得又轻又低:“女郎想吃些什么?”

十四收回望向楼阁的视线,一时没听清客千州的话,嗓音寡淡的问道:“东边雪在哪里?”

客千州极缓极慢的收紧掌心,敛起眸底闪过的嫉意,唇角甚至勾起了个笑意,嗓音却带了些委屈:“女郎,我们先吃饭吧。”

十四顿了下,她望着客千州的眼眸,无意识的点了点头。

客千州攥紧的手缓缓松开,皮相如往常一般的纯粹与漂亮,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尖涌起的酸涩与无力几乎要将他完全的淹没。

凌虚阁的文书里说过,十四出无间阁之前,和一个少年作过搭档。

他们生死相依两年。

他们配合默契,形影不离。

然而,两人在出无间阁的那一年,凌虚阁改了制度,不再是搭档都会活下去,反而是这一批人,只能活一个。

十四活了下来。

显而易见,那位少年死了。

活人怎么可能争得过死人呢?

更何况,客千州一想到十四曾经将后背交于他人,全心全意的依赖着他人,甚至…有可能喜欢过他人。客千州的心尖都会难以抑制的抽痛起来。

是一种极其无力的刺痛与难受。

更遑论是,她上吊自杀让自己临近死亡只是因为想要想起那少年临终前的一句话。

死都死了,还不死得干净一些。

妒意如蛛网层层将客千州缠绕起来。他不禁的想,若是他先遇见十四呢,若是十四曾经喜欢的人活在世上呢。

他有千万种方法离间十四与那人的关系。

偏生此人是个死人。

十四将驱虫药洒在床边后,这才安心的躺在床上,准备睡觉。

但仍是无法安眠。

十四敛眸看着床边一圈的白痕,倏地想起了客千州的那双手。

他应当没受过什么苦,双手白皙细腻。骨节分明的手指捏起药包,雅致得如同焚香一般将驱虫药洒了一圈。

十四越想越睡不着,她气馁的抱起枕头准备去找客千州。

夜色很暗,星星和月亮都埋藏在云层深处,透不出一丝光。

客千州靠坐在椅凳上,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斜眸看向对面的萧平野,嗓音寡淡:“明儿宁王都到任了。虽说你早来四天,但你现在不去城主府呆着,跑这儿干什么?”

一月前,宁王因淮江事案被贬至幽州,同行的有工部侍郎及其家眷,林家及其家眷等。一年前,淮江多处发大水,圣上下旨让宁王去赈灾救水,谁知,赈灾之后,银两不翼而飞。圣上大怒,又耽于漠北,将宁王迁至幽州。

说是迁,不如说是贬。从上京到幽州这三千里路,刀光剑影,幸而很少有人知道宁王的真面目,客千州装作宁王也早已熟练,吸引了一部分刺杀的暗卫和江湖上的杀手,萧平野这才得以摊手布局。

萧平野笑了声,不动声色的望着他:“你不开心?”

客千州将酒水一饮而尽,他嗓音平淡:“没有,行了十几日的路,有些累了而已。”

“对了,在距幽州两百里路时,我遇见了一批暗卫。他们的目标是我,不知是不是把我当成了宁王,以至于宁可错杀也不肯放过。”

萧平野点了点头,眸底显出几分戾气:“我会派人探查。”

他抬眸看着客千州:“暗卫将工部侍郎的那位妾室接了回来。”

客千州笑出了声,眉眼不自觉的带出几分讽刺来,他以手支头,将酒壶里的酒水倒进酒杯,嗓音慢悠悠的:“你可要小心点,工部侍郎的那位妾室曾经可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杀手。”

若真是一个小小的工部侍郎,他们倒不必费心谋划,但工部侍郎姓程,程家嫡长子,因战事伤了双腿,这才不再守在漠北,入了上京。

但程家,手里还仍握着虎符。

几声敲门声响起,十四抱着枕头站在门前,她看着映在窗棂上的烛火,心下有些怪异。

十四退后几步,视线倏地看向暗处,手中的内劲起伏。

袖子上按了双手,十四敛眸看了过去,聚集在手上的内劲消散了大半。

十四只穿了件月白色的里衣,外面松松垮垮的披了件同色的长袍,往日高扎着的马尾现今散开,披在肩上、腰上。许是夜风的原因,细微的黑发轻抚着她的脖颈和面颊,一双蕴着冷意的双眼懵懂而茫然的望着他。

客千州的喉结滚了滚,嗓音嘶哑:“你怎么来了?”

十四探头看向房间,面无表情:“你房间有人。”

客千州顿了下,他移开身子,冲十四笑道:“宁王明日上任,我与他在上京有些交情。是以,他今日过来做客。”

在客千州身后几步远的萧平野讶异的看了眼客千州,只是片刻,他抬手行礼:“客兄,夜已深了,本王先行一步。”

萧平野又敛眸看了眼十四,点了点头,忽略身后客千州蓦然锋利的眼神,离开了此地。

躲在暗处的影子也迅速移走。

十四面无表情的看着客千州:“我睡不着。”

客千州微俯身看她,嗓音控制不住的嘶哑:“香和花都不管用?那我一会去药铺给你配点药?”

十四摇了摇头,她一本正经道:“我要同你睡。”

不远处的萧平野吃了一惊,他缓缓的扭头看了过去,触到客千州警告的眼神时,快速的移开视线,转瞬离开了此地。

客千州耳尖通红,他的面色浮现了几抹不自然:“为何要同我睡?”

热气蒸腾在客千州的面上,他几乎涨红了那张皮相。

十四是不是喜欢他?

十四注视着他通红的耳尖,面无表情:“我睡不着。”

客千州的喉结滑了滑,微俯身看着十四,嗓音又轻又低:“你…睡不着找我?”

他们离得实在是太近了,那股酸涩的金桔味萦绕着十四,她忽觉心跳声加重,下意识的错开半步,面上更加没有一丝表情,反问道:“不可以吗?”

客千州的喉结滚动着,热气似乎已经糊在他的脑海里,使他根本无法思考。

十四喜欢他。

十四不喜欢他。

客千州的喉结重重的滚动了下,他错开身,望向十四。

十四抱着枕头往里进,她回头看着客千州:“我该睡哪?”

烛火照出来的光影笼在十四的面上,影子盘旋又折叠在墙面上。

客千州忽而看懂了她的那双眼睛。

冷淡、漠然又带了些无知无解的懵懂。

他一下想起了那个文书最后批注的那句话——如同稚子。

稚子做事全凭喜恶。

十四也是。

杀人是,帮人也是,连同今夜来他这儿也是。

身体内的燥热蓦然冷却下去。

十四不喜欢他。

客千州移开看向十四的视线,他的唇角仍带了些笑意,嗓音如同平常一般:“你睡床上,我打个地铺。”

十四睡不着为什么不找别人?而找他?

说明十四依赖他。

尽管十四如同稚子一般,但稚子也会下意识的寻找喜爱之人,进而接触。

十四抱着枕头坐到床边,她总感觉客千州有点奇怪,但没多想,敛眸看着客千州在地面上打着地铺,眸里带了疑惑不解:“客千州,你不和我一起睡吗?”

客千州看着十四的眸光,耳尖通红的移开视线:“有点热。我睡地上。”

“哦,”十四点了点头,她想了想,又道:“那你别离我太远。”

客千州红着耳朵,胡乱的点了点头。

十四解开外袍,不解的看向客千州避开的视线,没想太多,将外袍挂在床头,躺了上去。

她看着香炉升起的白烟,闻着龙涎香的味道,又看了看不远处身体僵直的客千州:“客千州,你过来些。”

十八九岁的少年,皮相和骨相已然成长得棱角分明又锋利,可他如今抱着被子往床边移了移,特意错开视线,嗓音嘟囔不清,似乎拨开了表皮,露出了柔软的内里。

“怎么了?”

十四翻了个身,她借着窗棂里露出的月光,看着客千州敛眸垂头的样子,疑惑道:“你为何不抬头看我?”

客千州的喉结重重的滑动起来,他的两肘死死的压着被子,不敢抬头,嗓音嘶哑:“正准备睡呢。”

十四“哦”了句,她躺在床上,又重复了一句:“客千州,你离我近些。”

床榻很高,又隔着层惟帐。

客千州仍感觉到心跳声如鼓,一声声的,冲击着他的脑膜,明明如此大的空间,可他偏生囚在四方之地。

不敢乱看,也不敢动,甚至连带着呼吸都极缓极慢的屏住。

十四不知客千州的想法,她只感觉客千州的气息让她安心又熟悉,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嘀嗒——嘀嗒——嘀嗒——”

作者有话要说:幽州生于东方,是鱼盐之地,海滨傍水。其民也多食鱼而嗜咸。——《黄帝内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