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场时已经凌晨两点,不夜城未入眠。
霓虹灯幻彩不知疲倦地闪烁;写字楼里最顶端的楼层亮着冷寂灯火;马路上车辆还在循规蹈矩地来回穿梭;便利店不打烊,但收银台小哥已经私自闭眼拉闸;开在巷子里的宵夜档外,还有不少年轻人搭了台坐在外面闲聊喝酒。
说是散场,其实夜生活在这座城市里才刚刚开始。
那群包厢里不怕猝死、日夜颠倒的人又继续前往下一个场所,继续风花雪月。
宋晚清和裴斯延站在KTV门口看着他们离去。
待改装车的排气噪声渐渐消失在马路上,空气里浑浊烟酒气徐徐往外散开,两人才提步往旁边开了几家宵夜档的巷子里走去。
巷子在这座大城市里最有烟火气息。
一排排单车和小电驴没规矩地停在巷子口边上,还有摩托车司机在门口候着谁能来问他一句十五块走不走。
里面树木高过瓦顶矮房,层层枝叶犯困趴在墙顶瓦片上打瞌睡。开在内的宵夜档装修更是都简单,白墙、折叠桌子、塑料椅,铁卷帘门上都挂着简单明了、闪着五颜六色灯光的招牌。档门口还搭了个军绿色的棚,店里没位了,就给客人开张台放在外面坐。
但夜深了,这热闹的气氛还是免不了被几个住在巷子里,需要早早入睡的老太太和老大爷一顿嫌。
两人去到其中一家宵夜档坐下的时候,就有俩老太太正站在店内选串的冰柜前。
不过这俩老太太可不会一顿嫌,反而还精神抖擞一人拿着一篮子在那选串,两姊妹还商量着太晚了要不还是不加辣椒了。
宋晚清觉得那俩老太太挺可爱亲切的,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在小县城时每天给她梳麻花辫的奶奶,所以也拿着篮子走过去试图加入她们一块选串。
坐在靠近店门口那张桌子前的裴斯延也没闲着,主动拿水烫着两副碗筷。那双手熟练地将塑料透明袋绑个结,扔进水盆里。
等都弄好了,转头见宋晚清还在那和俩奶奶聊天,聊就算了,有必要聊一句拿一串?
先不说会不会破产,就说那篮子里的串堆得就快比她人都高了。怎么着,是想拿他的钱为他承包宵夜档?还是准备吃完了留下来洗碗抵债?
裴斯延坐得挺没规没矩的,符合他随性的性子,靠着椅背,右腿脚踝搭在左大腿上,眼梢轻轻挑了挑。
见她终于舍得将篮子给老板后回来了,坐下时他问了句:“点那么多你吃得完?”
“吃不完啊,”宋晚清将一听可乐递到他面前,开着自己手里那罐,说得理直气壮,“但你可以吃完,我还给你点了六个生蚝,可以补补,反正你给钱。”
在这个互联网发达的时代,这时候不是兜里钱包一紧,而是兜里手机一紧。
他笑问:“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给钱了?”
宋晚清嘬了口可乐,“在包厢的时候啊。”
“?”
“你问我饿不饿,我说饿想吃烧烤,你没问我就带我来了这,那可不就是你给钱吗?”
这话简直能让金鱼脱离水,用尾巴在陆地上走路——瞎他妈扯淡。
裴斯延这人嘴巴从小就利索带刺还有点歹毒,和他斗过嘴皮的没一个能赢他的,没想到有一天竟然会败在宋晚清的那张嘴下,还被堵得死死的。关键是人话里还没带什么刺激人的词,轻轻松松就从他兜里套出一百来块去付钱。
男人什么时候最帅?当然是付钱的时候最帅了。
宋晚清边吃着烤玉米,边看着站在贴了付款二维码的墙面前低着头付款的那人。
那瞬间她突然觉得很神奇。
第一次在小卖铺见到他的时候,也是这样定定地看他背影。那时候她觉得那横直宽阔的肩、清瘦又不失紧实的身体,莫名给人一种那大概是阳光型帅哥的感觉,很有安全感。没想到帅确实帅,但阳光这个词还有待观察,毕竟她感觉到的还是野性多一点。
不过那时候的她,觉得两人是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的人。云平多大啊,陌生人之间擦肩而过的那一面几乎就是最后一面,再想遇到的几率少之又少,简直就是海底捞针。
可偏偏她就成为了这少之又少的几率里的其中一个。
见他第一面,她开始贪他那张脸。故意划他掌心引他注意、故意在他不认识她的时候靠他耳边说话、故意取悦他满足自己心的饥渴。本不想这样,可他和她见过的那些男生说不出哪不一样,但就是有种独特引人的气质。
或许是因为人总有那么几天会爱上犯贱,又或许,是他身上那阵干净的皂香味道。
毕竟和她爱抽的十二钗,薄荷味,很像。
说不清,但有瘾。
宋晚清突然觉得玉米索然无味,想抽烟了。
擦干净手,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没有。四处张望有没有小卖铺,有,关店了。这可真操.蛋。
裴斯延回来的时候见她不吃了,拉开凳子坐下,看了看她面前那堆在碗碟旁边的竹签,问她:“饱了?”
她点点头,微蹙着峨眉没说话,喝可乐时用牙齿咬着吸管。
注意到那根吸管被她咬到皱痕极深快要烂掉,他伸手将可乐拿过,脸色虽有些冷,但话里难得带着点让人舒服的温度,“想抽烟了?”
那就像是人被困在凛冽雪地里,发着颤以为自己快要死去,伸手想感受寒风最后一秒,没想到却意外接到来自上天怜悯的一滴温水。
宋晚清有点意外他会知道,点点头没否认,“嗯,想了。”
“你坐着,我去给你买。”椅子与地面发出尖细的摩擦声。
裴斯延起身,先是去找老板重新拿了根吸管过来,插.进她的那罐可乐里,说了句让她别再咬的话才离开宵夜档去为她买烟。
为她买烟。
这四个字出现的时候,宋晚清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愣了愣,忽然嘴角微微弯起弧度。
她好像知道他和那些男生哪不一样了。
等裴斯延回来的时候,宋晚清已经走去另一桌坐下,正和那两位老太太中的其中一位笑着聊天。
走上前想叫她一声,却因为她们的对话没有开口,
老太太拍了拍宋晚清的手。
“孩子,你长得跟我孙女有点像。”
“是吗?那您孙女一定和我一样很漂亮吧?”
“哈哈哈,你这小嘴啊真是能说会道的,你俩啊都很漂亮。对了,我孙女她也和你一样可爱吃烤玉米,特别是我烤的,小时候有的吃能啃个不停呢。”
“我也是欸奶奶,我可以怀疑我就是您的孙女吗?”
“是的话……那就好了。”老太太笑着叹了声气,慢声细语,“可惜我那宝贝孙女,她呀是一名警察,上个月的时候出任务发生了意外,唉,这院子里铺满了一地的玉米,晒到干了,她也没回来……”
思念会叫嚣,特别在夜晚。思念无力弱小,撕不开夜晚的天空。
但思念会融合进夜晚的微风里,风飘啊飘,飘啊飘的,将思念的那封信,递给云。
风,再助云一臂之力,替人将思念的那封信,在日出之前,送去被牵挂的人手里。
但可悲的是,有人连思念都不曾有,有人连思念都不敢再有。
那两个可悲的人还偏偏就相互遇见了。
随着时间越来越深,巷子也没来时那么活跃了,有点疲惫要打瞌睡的状态。蝉估计也叫唤累了,几乎没了声。只剩下几只飞蛾还精力充沛地,围着那被灰尘盖了一圈的路灯罩子飞来飞去的。
两人并肩往巷口处走。
宋晚清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手里拿着根绿色的棒棒糖,在两指间转啊转的,最后笑着问隔壁那个人,“这就是你说给我卖的烟?苹果味的烟?”
裴斯延明显情绪没那么高了,睨了眼,淡淡应了声:“嗯,不想吃糖就倒过来吃棍子,和烟差不多。”
“一个那么细,一个好歹还有点粗,哪差不多了?”
“……说话带点正经调能就地去世?”
“大哥,我说的是烟和棍子,你想的是高速和车子,听出来了,我俩不是一个世界的。”
“嗯,我也听出来了,你刚刚猪脑没少吃。”
切,那猪脑你刚刚不也没少吃?自己吃自己的脑子还好意思说别人。
宋晚清心里暗戳戳骂了他一顿,“懒得跟你这种人废话。”
出了巷子,两人准备在分岔路口分开。
宋晚清坐上裴斯延给他叫的那辆计程车,在关门时她想起些什么,用手抵住了门,仰起头问他:“对了,你是心理学院的?”
“嗯。”
“看不出来诶,怎么会想着学心理学?”
“闲的。”
……
他撒了谎;她听得出。
包厢内的欲.念重新在体内被控制住。
此时的两人看起来更像是普通同校认识的朋友,像是晚上肚子饿了叫对方出来陪自己吃夜宵的朋友。
独独只有他们知道,还算不上朋友,顶多有点皮肉接触。
所以,是没资格过问对方那么多的,是没必要告诉对方那么多的。一直保持神秘,也好。
一直过着像接下来快要一个星期都没再见过面的日子,好像也挺好。
这天,整座城突然变得被阴云笼罩,云里贮满了将下未下的雨。
握在手里的手机,好像掐准了宋晚清准备离开教师办公楼的时间震了下。她看了眼,是来自云平市的天气预警,称未来几天将会有大到暴雨。
下一秒,像小石子落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水泥地上开始出现密集的、雨滴的形状。
要不要这么速度?宋晚清仰头望着天,你好歹等我走到宿舍楼下再开始下啊,这教师办公楼里中午这个点都没什么人,更别提能亲自体验白马王子或者好心人送伞的桥段了。
宿舍离这楼也相隔十万八千里,她也不麻烦宿舍那三个人帮忙送伞了,只好坐在室内门口处的椅子上等雨停,刷着朋友圈。
等着等着,旁边拐角的走廊里传出细碎的声音。
“这次的啦啦队你说温婧她参加吗?”
“篮球比赛这次有裴斯延在,你说呢?”
“好像也是,啧,我觉得她脸皮也挺厚的,被拒绝了那么多次还能缠着人不放。”
“缠就缠呗,不过这话你可别当她面说。”
“我懂,表面朋友。”
“走吧,去找老师说完要参加啦啦队的事就去吃饭了,饿死了。”
细碎声结束,朋友圈页面一直停留在唐诗愉发的‘下雨天,该听下雨天’的那条歌曲分享上。
她垂眼看着那条朋友圈,想着刚刚那两个女生说得话、想起裴斯延、想起刚刚老师问她要不要参加啦啦队的那件事,突然眼底开始漾着意味深长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