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江二婆腿脚不好,杜鹤寻担心她走回去危险,便骑着电瓶车载她先行回去。
池遥和朱志强则留在后面,步行到江二婆家。
朱志强今晚喝了点酒,有些微醺,平日里内向的性格也打开了些。他摸了摸后脑勺,“今天真的谢谢你和鹤寻。”
他垂眸,“要不是有你和鹤寻,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是好。”
自从进了警局归来,周围的人似乎都避着他。虽然嘴里不像朱佩红这样直白地说出,但眼里的目光投向他时,已经无声地说出了什么。
而今天杜鹤寻替他作东家,组了个局,请了周围的邻居。邻居吃了饭,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还会在朱志强不在家时,多照顾两分江二婆。
他自小跟着江二婆长大,二婆的性格他是随了一两成。为人倔强。就算吃了苦头,也是含着血肉咬下去,闷声不吭一个。
从没想过和别人服软,更别说主动请人吃饭。
而杜鹤寻今日的行为,却给他开了另外一条道走。
村里的路灯很明堂。
池遥偏头看向他,温笑:“没事的。”
看出男生心里藏着事,她换过话题,聊起家常,“朱大哥今年多大了?”
“二十九了。”
池遥眨了下眼,想起自己周围身边这个年龄的同事大多也已结婚,随口询问:“结婚了吗?”
“还没。”
“啊?”池遥有些没想到,她惊讶地问,“二婆不急吗?”
大多年近三十的时候,家中父母就开始着急婚配了。放在农村,应该会更着急一些。
朱志强说:“急,但我还没什么想法,等过过再说吧。”
“为什么?”
朱志强笑了笑,“我自己都没办法顾好我自己,上面还有一个奶奶,再来一个人,只会让我觉得负担。”
“而且,一个人挺舒服的。”
听着这话,池遥深有感受。她爸妈从小对她要求严格,整个青春期都是在看管之下,就算动过想要谈恋爱的想法也被打压。
大学到了外国之后,她一门心思扑在音乐上,也从未想过谈恋爱结婚这事。
在她眼里,谈恋爱就像是两个人相互负担彼此,毫无自由的空间。
池遥笑了笑,“也是。”
他们走在路上,随意地聊着。
越聊越让池遥觉得朱志强的外表和内心完全不一样,他的内心像是一块柔软的天地,把自己缩在其中。
而正在这样,池遥愈发无法想象朱志强会干出打伤老板进局子这件事。
她抿了抿唇线,纠结良久后,没忍住问出:“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她有些小心翼翼的。
担心伤害到朱志强的自尊心。
但似乎知道她想问些什么,朱志强只是不在意地一笑,“想问我为什么打人吗?”
池遥讷讷地说:“是……”
其实朱志强也没想到自己会打人。
他长那么大,从来都是那个做事最温吞和小心翼翼的人,更别说动手打人。
可真当他求到老板家里,希望老板能早点发工资时。
老板喝着上好的茶,坐在红木椅上,不急不慢地问他要这钱做什么。
朱志强说急用钱,想给他奶奶的眼睛动手术。
老板慢吞吞地重新泡了杯茶,不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
他斜眼看了下朱志强,语气轻飘飘的,“你奶奶快八十多了吧?”
“半条腿都迈进土里面的人,你拿这钱给她瞧眼睛干嘛呢?等你给她治好了,她说不定没些时日就要去了。”
他左言右语,不过都是在讽刺江二婆那个眼睛不治也罢。
忽然之间。
脑子里好像有根弦“嘭”地断开。
等朱志强反应过来,他已经将老板打伤。
四下静默。
捏了捏掌心,池遥自觉问的不好,她转移开话题。
“那你为什么会想着学手语呢?”
“我吗?”朱志强抬头看向天上闪烁的星星,想起自己当年特意去手语学校学习的样子,他低眉笑,“奶奶大半辈子都未能说出一句话,她也听不懂别人说话。”
“我学手语,就是想让她听见这个世界的声音。”
“……”
池遥更加沉默。
想起四年前学习手语的自己,也是抱着这样的初心。她外婆年龄渐长之后,耳朵也浅浅听不见人说话。
大多数沟通,甚至都需要写字给外婆看。而每看一次,外婆就需要找到她的老花镜,眯着眼睛看人们写的什么。
久而久之,池遥就冒了学手语,教外婆手语的想法。
教学外婆的日子很漫长,外婆没有基础,经常需要重复上千遍才能勉强记住。
池遥看了看朱志强。
而江二婆天生耳聋,既不识字也不会说话,教起来的过程只会更加艰难。
他们走着走着,就到了江二婆家门口。
杜鹤寻已经在门口等待池遥。
池遥挥手和朱志强及江二婆告别后,就随杜鹤寻回了民宿。
晚上,她洗完澡疲惫地躺回床上。
手机嘀嗒一声响,收到了祝涵的消息。
祝涵发了条语音:【你和你爸妈怎么了?电话都打到我这里了】
手指在屏幕上飞速地敲打着,又删除,池遥默了默:【没什么】
看到这三个字,祝涵就知道出问题了。
她打电话给池遥。
池遥沉默了下,接通了。
祝涵:“怎么回事啊?”
扣了扣手指,池遥犹豫着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她声音愈发小:“嗯……事情就是这样。”
“……”祝涵沉默了下,“你和你妈闹掰了?”
池遥舔了舔唇,“嗯。”
冷静了一会,祝涵说:“你也别太怪你妈,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妈那个脾气,管你和你爸管习惯了。”
她沉默了下,“你也别想太多,家长都这样。我当时要全职从事互联网,我妈不也拼了命地不愿意。现在不过是看我挣了钱,才松了点口。要是哪天我做不下去这一行了,她绝对又逼我找个安稳的工作。”
“我知道……”池遥叹了口气,“可是你还是坚持了你喜欢的职业,还做出了成绩。而我……”
她顿了下,“大学学了四年音乐,出国花了我爸妈大笔钱,到头来却只是找了一份糊口的工作。”
“祝涵。”黑暗中,池遥盯着自己的掌心,她看不清纹路,“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她不想为了生存而生存,但现实却在逐步消磨着她残存的理想激情。
她不过是普通到再普通不过的人,她无法抛弃下现实的一切,义无反顾地去追寻自己的理想。
理想像是抛在空中的硬币,她永远不知道落下的是哪一面。而一旦没猜对,迎接她的便是粉身碎骨的结局。
两人说了很久,祝涵最终也只是劝她休息一段时间,想好了再做打算。
池遥明白,在理想和现实面前,她如果想填饱肚子,在这个社会活下去,理想什么都是浮云。
当天的夜色太浓,连同心里的迷茫一同吞噬。
又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几日,池遥整日在民宿房间里,与同在家时相似,不是玩手机就是睡觉。
那日,她下楼,撞见杜鹤寻出门。
池遥捧了杯温水喝,“你去哪啊?”
“镇上。”杜鹤寻停下脚步,靠在门边看她,“你去吗?”
池遥没急于说答案,而是问:“镇上有什么好玩的吗?”
杜鹤寻想了下,“热闹一点,镇上人比村里多一点,好吃的也多一点。”
不同于长怀村,江口镇是真正的国家级旅游景区,每个季节的游客都非常多,在全国都享有知名度。
很多喜爱徽派风景的游客都会慕名而来。
念及此,池遥来了去看看的兴趣,便同杜鹤寻一齐去了镇上。
正值下午时分,省道上无车。
一路迎着山风,头发被吹散开来。温度很适宜,池遥忍不住放纵地将双臂张开,手指抓住轻柔的风,袖口被吹得向上立起,发出似拍岸的潮汐声。
在后视镜中看见女人的动作,杜鹤寻忍不住笑了笑:“风吹得舒服吗?”
池遥不好意思地抿了点笑意,“舒服。”
顿了下。
她想出一个比喻,“感觉一下子像是摸到了风自由的灵魂。”
“自由的灵魂是什么样的?”
杜鹤寻默不作声地加了油门,忽然问。
车身直线往前,两侧涌起巨大的风群,从耳边,从脸边飘过。
池遥自在地举起双手,尽全力迎接所有的风,一时间好像忘了所有烦心的事。
她想也没想地说:“就像风一样。”
“无忧无虑,忘记所有的烦心事,只需要迎着风前行。”
而现实却是有多重阻碍,在你前行的路上,总是有新的问题在不停的打断你的步伐,让你不得不重新调整脚步,甚至在原地徘徊,不知道如何前进。
如果能像风一样,无所顾忌,只是迈步前行该有多好。
不知为何,池遥忽然感叹,“上学真好。”
“?”杜鹤寻瞥了她一眼。
池遥收回张开的手,说:“以前总觉得上学很累,很幸苦。后来步入社会,上了班才发现,其实上学才是最轻松的,只需要学好自己的专业,不用想任何杂七杂八的事情。”
更不会被现实打垮脚步,从而彷徨不前。
余光落在后视镜上,微顿两秒,杜鹤寻笑了笑,他漫不经意地问:“感觉上班很累吗?”
“还好。”池遥又下意识说出这个词,她抿了下唇,“也不能说累,就是觉得每天都在重复,没有目的般,像是行尸走肉般在生活。”
“然后也慢慢发现,大家曾经讨论的话题从理想慢慢变化为房价,车价和谈婚论嫁等各种琐事。”
她肩膀低了些,“而我好像格格不入。”
“为什么觉得格格不入呢?”男人淡声问。
池遥嗓音有些低,落在风里被搅散。
“我像一个幼稚的小孩,依然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别人已经融入社会,我还在试图反抗,追求根本不可能的东西。”
但事实却是现实不容她试图反抗,银行卡里可怜的存款,父母和同龄人带来的压力,以及不停在变化的社会,似乎无不昭示着她想法的可笑性。
她憧憬理想的生活,却不得不败给现实的苦楚。
杜鹤寻并没有像父母般劝阻她,只是忽然问了毫不相干的问题,“那你想尝试吗?”
池遥愣了下,没想到男人会这样问,是问她的想法,而不是建议和建议。她没有一丝犹豫,“我想。”
“那为什么不试试?”
池遥沉默了下,“要顾虑的事太多了。”
彼此忽然沉默起来。
池遥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和男人说这些,她想大概是她知道,他们必然是短暂的相聚,一些话对朋友和父母说不出,却可以和陌生的人说出平日不敢说的想法和秘密。
池遥看向后视镜。
镜中的绿水青山不断后退,她压了压肩膀,也看见迎面而来的风吹开男人额前微卷的碎发,露出饱满的额头。
他直视着前方,多褶皱的眼皮漫不经心地掀起。
下一秒。
男人漆黑的眼似乎透过后视镜也看见了她,唇角露出个柔和的幅度。
暖色的阳光下,他孟浪的眉眼在霞光中显得更为光彩溢目。
连忙收回眼,池遥想起别的事来,“江二婆的眼睛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杜鹤寻:“不清楚,但看样子要动手术。”
“动手术要不少钱吧。”池遥慢吞吞地说,“朱大哥手里有钱吗?”
这下,杜鹤寻回的很快,“没有。”
“但感觉二婆的眼睛耽误不了太久了,需要尽早手术。”
想了想,池遥冒出了个异想天开的想法,“我能出钱带二婆去医院看眼睛吗?”
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女人,杜鹤寻知道她是好心,他声线有些低,“可以是可以。”
“但,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他微停顿,“人的欲望是无穷大的,你帮了他这一次。他便念着你下一次,如果有一天你不帮了,他非但记不得你的好,还只会怨恨你不帮他了。”
听着这话,池遥无意道:“感觉你像是深有体会的样子,是经历了什么吗?”
男人表情很平静,淡淡地笑了下,并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