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池遥意料的是,她原本打算尽快返回洛北的念头,在晚上发生了改变。
当晚,她接到父母的电话。
父亲池孟阳的声音温润:“遥遥,最近工作怎么样啊?”
池遥站在落地窗边,推开侧边的窗户,手指无意识地在窗沿滑动。她欲言又止地垂下眸:“还好…都挺好的。”
她变换几轮言语,池孟阳并未在意,只是笑说:“那好好加油干,年轻人还是要多奋斗奋斗。”
“……”
池遥不自然地抿了下唇,轻嗯了声。
她抬头看向月亮。
今夜无月,云雾缭绕,只留一片漆黑。
手指染上凉气,她犹豫良久,还是问出:“爸,你们是不是回家了?”
池孟阳工作地点不稳定,经常飞往全国各地出差,池遥母亲林随之也会陪之左右。
通常,他们很少会主动给池遥打电话联系。今天这一通电话打来,池遥就知道,父母回家发现她不在家了。
甚至,情况再坏点,发现她离职了。
“是,我们回来了。”
回答她的不是池孟阳,而是林随之。
隔着电流,依稀能听到池孟阳在旁边劝她不要那么直白。
林随之不耐烦地回了父亲一句,然后直接挑破窗户纸:“你什么时候辞职的?”
悬在空中的心脏极速下坠。
池遥掐了掐手心,闷声回:“上周五。”
“那辞职一个多星期了。”
“是……”
林随之又问:“怎么突然想着辞职了?”
池遥沉默了下,心乱如麻:“我…我就是太累了,想休息休息。”
电话那边忽然失声。
下一秒是林随之更尖锐的反问。
“太累了就要辞职吗?”她说,“我和你爸幸苦半辈子也没说离职啊,去年为了你,我们找了多少关系,给你塞进去。你…轻飘飘就辞职了?”
“你一个小姑娘,在办公室里打打字,工作清闲,有钱有面的,你还觉得哪不好?”
“且不说别的吧,就你学的那音乐,你出去看看,你能找到什么像样的工作!”
周围所有的空气似一瞬间被夺走。
绝望的窒息感近乎将池遥湮灭,悲凉的情绪毫无声息地挤占她的全部。
呼吸逐渐变得困难。
她说不出任何话。
“……”
久久没听到女儿回应。
林随之自觉话有些严厉,她放轻口吻:“遥遥,爸爸年龄也大了,天天还在为你操心。现在社会压力那么大,你不能总是无所作为啊。”
“你看看人家祝涵,从小和你一块长大,现在从事那个什么新媒体,一年挣几千万。”
“还有邻居家的小叶……”林随之列举了好几个人,最后放缓语调,“遥遥,听妈妈一句劝,安安稳稳比什么都好。”
一阵短暂的沉默。
“可是……妈。”
池遥喉咙发紧,挣扎着说出。
“你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想法。”
“问你的想法?我什么时候没问过你了,我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了你好!”
“而你再看看你自己,有哪一点争气的?”
“随之!”父亲唤母亲,希望她理智下来。
可林随之尖厉的语气点燃了她最后一根理智的稻草。
一瞬间只觉得无比疲惫和痛苦。
心里的难过似水库蓄满水,轻轻多加一滴水都会崩溃地决堤。
“你还要我怎样!!!”
压抑的情绪以更恶劣的形式展现出来,池遥眼泪长串地滴落:“当年我毕业你们说要我回国,离家近一点,找个安稳工作。我拒绝了国外公司的邀约,坚持了好几年的梦想,说放弃就放弃了。”
她语调断断续续:“现在我工作不顺利,你们非但不理解我,还只会责怪我。”
“你们有真心为我想过吗!只有外婆愿意支持我。”
听到外婆二字,林随之瞬间被燃爆,她怒吼:“你外婆,你还有脸提你外婆。”她拿着电话的手无声颤抖,冲昏了脑:“你最好犟到底,一辈子也别回来。”
胸口似被烧出一个洞来,池遥低声哽咽,发狠了似的和林随之说。
“好!”
“我决不回来!”
池遥做了一夜噩梦。
反反复复梦到在国外独自求学,梦想被无数次捧起又被无数次狠狠摔下的场景。
半夜醒来,她摸了摸眼角的泪,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悲伤。
或许是因为父母,因为工作,也因为自己。
池遥沉默着坐了很久,盘算完自己的存款后,决定给自己放一个很长很长的假。
但她也深刻地知道,这个假期结束之后,她还是要归于人海,成为冥冥众生中最不起眼的那个。
她将撑起生活的担子,游走在现实的磨练下。
而她的梦想,终将抛之脑后,成为大梦一场。
一夜未眠。
直到白光蔓延全屋,池遥才慢慢睡下。等她醒来时,已是下午两点,民宿一楼一个人也没。
念着肚子有些发饿,池遥换了身衣服到村中心吃饭。
村中心开着的饭店也不算多,池遥问了一嘴,才知道今天大家都是地里插木牌去了。
现在正值油菜花开,游客慕名而来。
村里为了防止游客拍照时踩踏油菜,影响收成,特意制作了木牌,组织村民集体活动。
她吃着饭,忽然接到父亲池孟阳打来的电话。
手机在褐木色的桌面上微微振动。
握住筷子的手一滞,池遥盯着屏幕上的“爸爸”二字,嘴唇翕动,最终敛下眸来,当作未听见。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拒绝接听,就是莫名地害怕,害怕面对自己的无能。
不知过了多久。
锁屏闪过未接来电的消息。
池遥拿起手机,走出饭店,也不想回民宿,便漫无目的地走在小道上。
最近温度适宜。
走在小道上,交错感受着树影细缝下的灼热光感,山风填满袖口,将额前刘海吹起。
她无知无觉地走着。
忽然。
一道轻懒的男声喊住她。
“池遥。”
慢了两秒,池遥转身看到了朝她招手的杜鹤寻。
……
油菜地上。
池遥已经换好军绿胶鞋,跟着杜鹤寻步履艰难地走在地上。
她小心翼翼地绕开生长的菜花,一面问杜鹤寻:“我们现在做什么?”
“先找块地”杜鹤寻默不作声地扶了她一把,“我再教你插木牌。”
而那边,朱佩红老远就看到杜鹤寻领着个姑娘来了。
短头发,个字不高,身材清瘦单薄,看起来跟未成年一样。
她侧耳跟几个村民瞎聊:“这小杜咋领了个女孩来,是不是他对象啊?”
旁边的妇女放下铁锥,抬头看了眼,“这不是上次给江二婆翻译的那小姑娘吗?”
“江二婆?”朱佩红是别村嫁过来的媳妇,对村子没那么大感情,说话也直来直往,“就那个抠搜不讲理的江二婆?”
“还能有谁。”妇女给了她个眼色,“声音小点。”
朱佩红压低音量,语气感叹,“这小姑娘个字小小的,能耐还挺大。”
正说着,池遥走到他们旁边,拘谨地站在男人旁边。
模样似乎想要全世界的人都看不见她。
“……”
可偏未让池遥如愿。
见着他俩来,很快涌过来一大批人围着她。
他们七嘴八舌:“你就是上次江二婆家那个小姑娘吧?”
池遥窘迫点头。
他们又问:“小姑娘你叫啥啊?还在上学吗?”
池遥吞吞吐吐,说话避重就轻:“我…姓池,上班了。”
他们没在意,热衷地继续问:“今年多大?交男朋友了没啊?”
以为已经礼貌表达自己不想说话的池遥:“……”
她颤了颤眸,无奈说:“今年22,还没交男朋友。”
村民连着又问又夸,看着她的眼神似在看什么香饽饽。
听着这话,杜鹤寻漫不经心地掀了掀眼睑,视线落在女人身上。
正值下午阳光最好的时候,暖调的光线渐射在她身上。
以他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女人无精打采的小表情。
他勾了勾唇角,唇畔露出一个柔和的幅度。
很快,有人提出最终目的——介绍对象。
杜鹤寻微挑眉,手臂淡然地拉过女人,不动声色打断:“得,人家小姑娘还小呢。”
“我先带着她去那边了。”
温热的触感碰上肌肤。
男人身上的淡淡雪松味慢慢将她包围。
池遥微松一口气,赶紧跟着男人开溜。
他们走到拐角的油菜地。
站在纵横的泥土地上,胶鞋沾上点点滴滴的泥点。
杜鹤寻将立牌放下,拿过池遥手中的铁锥,往土地里用力插下,一个浅浅的坑出现。
他低着头,细致地教池遥如何操作。
而待杜鹤寻说完,抬起头时,却发现女人并未看他。
而是侧头望着山坡下的一家三口。
三月,山坡上长满了金黄一片的油菜花,微风吹拂,似海浪般汹涌起舞。
年轻的父母带着孩子在小路上尽情欢笑。
收回视线,杜鹤寻掀起眼睑看向池遥。
她紧盯着那一家三口出神,表情很淡,深里却藏着点低落悲伤的意味。
山风从下至上涌起,吹气女人宽松的外衣,鼓起一个小包,但承得她整个人愈发清瘦孤寂。
忽然之下。
杜鹤寻想起刚刚在坡上叫住池遥的那刻。
她走在小道中央,前后无人,树荫遮得她身形绰约。明明是一个生动灵巧的姑娘,却在那一刻像是失去灵魂的傀儡般孤独落寞。
她不容于世界。
世界也不容她。
动了动唇,杜鹤寻眸色微敛,故作随意地喊她:“池遥。”
劈开所有混沌,池遥猛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心颤了两下,所有的情绪再度被安详藏起。
她露出一个笑,“怎么了?”
“没事,就问问你听懂了吗?”
“啊?”池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刚刚走神去了,没听到,能再说一遍吗?”
盯着她漆黑的眼睛,杜鹤寻手指微动,终究只是散漫地挑了下眉,笑了笑,“好。”
男人又简单地重复了一遍,确认池遥可以自己上手后,才将木牌递给她。
池遥用力将木牌插入泥地。
忽然耳边响起男人矜贵的嗓音。
“心情不好吗?”
池遥抬眼,对上男人渡着光影的眉眼,衬得愈发风流。
动作微顿,她收回眼,继续用力按着立牌,“没有。”
“……”
见她不愿说,杜鹤寻也不再提,透不出情绪地伸出手帮她压下立牌。
插完当前的木牌后,两人又领了一个木牌,到下一处地点插点。
期间除了必要的沟通,池遥一直保持着沉默。
微风掠起,碎发攀上脸颊,勾得痒痒的。池遥捋开头发,视线落在杜鹤寻宽实的后背上。
定住三秒。
许是觉得长久的沉默太过尴尬,她扯了个话题问:“你为什么开了藏云民宿啊?”
长怀并不是有名的景点,相对来说,游客并不多。民宿又建在村里最偏僻的地方,生意应该更加难做和维持。
听到这话,男人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漆黑的眸笼上一层薄雾,但很快褪去。
他垂下眼帘,“没有为什么。”
“很难说清楚,命运像是伸出一双无形的手,步步推着我开了藏云。”
光影背对着他,男人立体的五官沦陷于阴影中。
他轻轻一笑,嗓音低慢。
“倒是你,怎么找到它的?”
池遥想了想,回:“因为它很孤独。”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藏云民宿的样子。
深林之中,唯一的一点白。
云雾缭绕着它,它立在山坡上,四周是茂密繁盛的树林,郁郁葱葱。
阳光稀薄,房屋似从山上长出来般。它屹立在那,不灭不绝,宛如一座静默的山水画,孤独而又浪漫。
“孤独?”
“对。”
“喜欢独来独往?”杜鹤寻直起身来,阳光铺在他身上,衬得背脊更为宽阔。
池遥低“嗯”了声。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也是这样。”男人转过身来,将立牌放在地上,撩起眼皮看她,“不想和任何人见面,交流,只想找个无人的世界把自己躲藏起来。”
池遥眨了眨眼,连忙感同身受地说:“对对对,我就是这样。”
“但我很幸运。”男人语气如一阵轻柔的风,他笑了笑,“确实找到了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
池遥想起民宿的名字,“是藏云吗?”
“是。”男人说,“它最开始并不是民宿,不过是我奶奶留了的一套祖宅,建于高地,很少有人会过问。”
“我在那呆了很久很久。”
“很久?”
“对。”
“除了正常的采购,我几乎没有出过房子。”
“我在房子里渡过了一个漫长的冬日,那是近年最冷的一个冬天。开春清明来至,忽然有人敲响我的门。”
“是谁?”
“村里面的老支部,现在已经去世了。”
男人垂下眼来,“他敲响我的门,问我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去悼念我的奶奶。我说好,和他们一起出去了。
那天下着小雨,我从山上下来,远远地看见满山遍野的油菜花。眼前的风景太美了,让我有一种活过来的感觉。”
“突然,也想和许多人分享这美好。”
“于是,我开了这家民宿。”
此刻,他们站在油菜花地里。
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均匀地洒向地面,小溪从远山间一路蜿蜿蜒蜒地淌下,枝头的新绿冒出嫩芽。
草长莺飞,油菜花灼热地开满,铺满山坡上下。
远处是劳作的人民,身后是山清水秀的风景,和煦而生辉。
清冷的风涌起,荡漾出金黄的潮汐,鼻尖也嗅到一阵浓香。
身心无比放松。
遍野的黄色海洋尽收眼底,池遥收回心里那句“就这么简单吗”的话,瞬间就明白了当年杜鹤寻的感受。
如果她有钱,她也一定会选择在这开一间民宿,过着如隐居般的生活。
两人站了很久,山风一遍又一遍地从他们身上穿过,耳边是花海的波浪声。
此起彼伏。
太阳落下山头,笼出薄薄的余晖。
“好了。”杜鹤寻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声音慵懒,“该下班了。”
两人将东西收拾好,归还与村中心后,一路沿着小道回民宿。
天色渐昏,微风吹过,耳边回荡起树叶的婆娑声。
他们慢慢地走着。
世界格外宁静。
忽然。
“咔哒”的金属开合声响起。
池遥从自己的思绪中抽身,抬眸看向杜鹤寻。
火苗摇晃,光影勾勒出他卓越的五官。
男人微低头,燃了根烟,咬在唇边。
察觉到女人的目光。
他缓慢地吸了口烟,随意地吐出烟圈。
凉风四溢,撩起缕缕白烟。
他嗓音被烟染得低上两分,“不介意吧?”
盯着他手里的烟,池遥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事,你抽吧。”
不知何时,两侧的路灯忽然亮了起来。
地上笼罩出一个有一个昏黄的光圈。
他们踩过光圈,长长的影子交缠在一起。
杜鹤寻漫不经心地收回落在影子上的视线,揉了揉烟头,忽然说:“我这算和你说了个秘密吗?”
“秘密?”
微怔两秒,池遥立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她疑惑地撇了撇唇,“这算秘密吗?”
“你怎么看?”
池遥不确定地说:“算吧…”
男人低笑了两声。
笑意融在风里。
他眼尾微挑,光影绰约下,愈发像只翩翩欲飞的花蝴蝶。他懒声道:“我说了一个秘密。”
“按理来说,你是不是也要分享一个?”他缓缓吐出烟圈,“作为等量代换。”
“这样吗?”
池遥踢踏着步子,慢吞吞想了想,说了一个无知轻重的小秘密。
说完之后,她歪了歪脑袋,看起来无辜又可爱:“可以了吗?”
“可以,当然可以。”
杜鹤寻停下脚步,将烟掐灭,扔进一边的垃圾桶中。
他朝池遥招了招手,“过来。”
池遥并无防备,听话地走了过去。
昏黄的灯光下,女人的发丝浸染上神明般的光感,皮肤细腻通透,乌黑的眼睛纯粹而真挚地看着他。
杜鹤寻微不可察地翘了翘唇角,慢声:“手握拳伸出来。”
虽然不明所以,池遥依旧乖乖地照做。
下一秒。
炽热的温度似火舌般攀上手指。
男人勾住她的小拇指,慢慢地印上她的大拇指。
指尖染上奇异的酥麻感。
池遥微睁大眼,有些茫然:“这是做什么?”
“啊?”杜鹤寻松开她的手,表情看似惊讶,“我已经开始和你们脱节了吗?”
他拖长气息地笑,“这不是——拉勾上吊一百年吗?”
“……”
池遥轻“哦”了声,不明白他做这个动作的含义,“我当然知道,只是不明白为什么。”
男人扬了扬桃花眼,眼底泛起淡淡笑意,“相互约定保守秘密。”
下一秒,他似乎想起什么。
忽然笑了下。
池遥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只是。”男人看起来有些苦恼,“我听说朋友间才会交换秘密。”
微顿了下,他嗓音很轻,一字一句。
“所以,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古话云:先当朋友后当妹儿~最后变成小宝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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