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出乎池遥意料的是,她原本打算尽快返回洛北的念头,在晚上发生了改变。

当晚,她接到父母的电话。

父亲池孟阳的声音温润:“遥遥,最近工作怎么样啊?”

池遥站在落地窗边,推开侧边的窗户,手指无意识地在窗沿滑动。她欲言又止地垂下眸:“还好…都挺好的。”

她变换几轮言语,池孟阳并未在意,只是笑说:“那好好加油干,年轻人还是要多奋斗奋斗。”

“……”

池遥不自然地抿了下唇,轻嗯了声。

她抬头看向月亮。

今夜无月,云雾缭绕,只留一片漆黑。

手指染上凉气,她犹豫良久,还是问出:“爸,你们是不是回家了?”

池孟阳工作地点不稳定,经常飞往全国各地出差,池遥母亲林随之也会陪之左右。

通常,他们很少会主动给池遥打电话联系。今天这一通电话打来,池遥就知道,父母回家发现她不在家了。

甚至,情况再坏点,发现她离职了。

“是,我们回来了。”

回答她的不是池孟阳,而是林随之。

隔着电流,依稀能听到池孟阳在旁边劝她不要那么直白。

林随之不耐烦地回了父亲一句,然后直接挑破窗户纸:“你什么时候辞职的?”

悬在空中的心脏极速下坠。

池遥掐了掐手心,闷声回:“上周五。”

“那辞职一个多星期了。”

“是……”

林随之又问:“怎么突然想着辞职了?”

池遥沉默了下,心乱如麻:“我…我就是太累了,想休息休息。”

电话那边忽然失声。

下一秒是林随之更尖锐的反问。

“太累了就要辞职吗?”她说,“我和你爸幸苦半辈子也没说离职啊,去年为了你,我们找了多少关系,给你塞进去。你…轻飘飘就辞职了?”

“你一个小姑娘,在办公室里打打字,工作清闲,有钱有面的,你还觉得哪不好?”

“且不说别的吧,就你学的那音乐,你出去看看,你能找到什么像样的工作!”

周围所有的空气似一瞬间被夺走。

绝望的窒息感近乎将池遥湮灭,悲凉的情绪毫无声息地挤占她的全部。

呼吸逐渐变得困难。

她说不出任何话。

“……”

久久没听到女儿回应。

林随之自觉话有些严厉,她放轻口吻:“遥遥,爸爸年龄也大了,天天还在为你操心。现在社会压力那么大,你不能总是无所作为啊。”

“你看看人家祝涵,从小和你一块长大,现在从事那个什么新媒体,一年挣几千万。”

“还有邻居家的小叶……”林随之列举了好几个人,最后放缓语调,“遥遥,听妈妈一句劝,安安稳稳比什么都好。”

一阵短暂的沉默。

“可是……妈。”

池遥喉咙发紧,挣扎着说出。

“你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想法。”

“问你的想法?我什么时候没问过你了,我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了你好!”

“而你再看看你自己,有哪一点争气的?”

“随之!”父亲唤母亲,希望她理智下来。

可林随之尖厉的语气点燃了她最后一根理智的稻草。

一瞬间只觉得无比疲惫和痛苦。

心里的难过似水库蓄满水,轻轻多加一滴水都会崩溃地决堤。

“你还要我怎样!!!”

压抑的情绪以更恶劣的形式展现出来,池遥眼泪长串地滴落:“当年我毕业你们说要我回国,离家近一点,找个安稳工作。我拒绝了国外公司的邀约,坚持了好几年的梦想,说放弃就放弃了。”

她语调断断续续:“现在我工作不顺利,你们非但不理解我,还只会责怪我。”

“你们有真心为我想过吗!只有外婆愿意支持我。”

听到外婆二字,林随之瞬间被燃爆,她怒吼:“你外婆,你还有脸提你外婆。”她拿着电话的手无声颤抖,冲昏了脑:“你最好犟到底,一辈子也别回来。”

胸口似被烧出一个洞来,池遥低声哽咽,发狠了似的和林随之说。

“好!”

“我决不回来!”

池遥做了一夜噩梦。

反反复复梦到在国外独自求学,梦想被无数次捧起又被无数次狠狠摔下的场景。

半夜醒来,她摸了摸眼角的泪,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悲伤。

或许是因为父母,因为工作,也因为自己。

池遥沉默着坐了很久,盘算完自己的存款后,决定给自己放一个很长很长的假。

但她也深刻地知道,这个假期结束之后,她还是要归于人海,成为冥冥众生中最不起眼的那个。

她将撑起生活的担子,游走在现实的磨练下。

而她的梦想,终将抛之脑后,成为大梦一场。

一夜未眠。

直到白光蔓延全屋,池遥才慢慢睡下。等她醒来时,已是下午两点,民宿一楼一个人也没。

念着肚子有些发饿,池遥换了身衣服到村中心吃饭。

村中心开着的饭店也不算多,池遥问了一嘴,才知道今天大家都是地里插木牌去了。

现在正值油菜花开,游客慕名而来。

村里为了防止游客拍照时踩踏油菜,影响收成,特意制作了木牌,组织村民集体活动。

她吃着饭,忽然接到父亲池孟阳打来的电话。

手机在褐木色的桌面上微微振动。

握住筷子的手一滞,池遥盯着屏幕上的“爸爸”二字,嘴唇翕动,最终敛下眸来,当作未听见。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拒绝接听,就是莫名地害怕,害怕面对自己的无能。

不知过了多久。

锁屏闪过未接来电的消息。

池遥拿起手机,走出饭店,也不想回民宿,便漫无目的地走在小道上。

最近温度适宜。

走在小道上,交错感受着树影细缝下的灼热光感,山风填满袖口,将额前刘海吹起。

她无知无觉地走着。

忽然。

一道轻懒的男声喊住她。

“池遥。”

慢了两秒,池遥转身看到了朝她招手的杜鹤寻。

……

油菜地上。

池遥已经换好军绿胶鞋,跟着杜鹤寻步履艰难地走在地上。

她小心翼翼地绕开生长的菜花,一面问杜鹤寻:“我们现在做什么?”

“先找块地”杜鹤寻默不作声地扶了她一把,“我再教你插木牌。”

而那边,朱佩红老远就看到杜鹤寻领着个姑娘来了。

短头发,个字不高,身材清瘦单薄,看起来跟未成年一样。

她侧耳跟几个村民瞎聊:“这小杜咋领了个女孩来,是不是他对象啊?”

旁边的妇女放下铁锥,抬头看了眼,“这不是上次给江二婆翻译的那小姑娘吗?”

“江二婆?”朱佩红是别村嫁过来的媳妇,对村子没那么大感情,说话也直来直往,“就那个抠搜不讲理的江二婆?”

“还能有谁。”妇女给了她个眼色,“声音小点。”

朱佩红压低音量,语气感叹,“这小姑娘个字小小的,能耐还挺大。”

正说着,池遥走到他们旁边,拘谨地站在男人旁边。

模样似乎想要全世界的人都看不见她。

“……”

可偏未让池遥如愿。

见着他俩来,很快涌过来一大批人围着她。

他们七嘴八舌:“你就是上次江二婆家那个小姑娘吧?”

池遥窘迫点头。

他们又问:“小姑娘你叫啥啊?还在上学吗?”

池遥吞吞吐吐,说话避重就轻:“我…姓池,上班了。”

他们没在意,热衷地继续问:“今年多大?交男朋友了没啊?”

以为已经礼貌表达自己不想说话的池遥:“……”

她颤了颤眸,无奈说:“今年22,还没交男朋友。”

村民连着又问又夸,看着她的眼神似在看什么香饽饽。

听着这话,杜鹤寻漫不经心地掀了掀眼睑,视线落在女人身上。

正值下午阳光最好的时候,暖调的光线渐射在她身上。

以他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女人无精打采的小表情。

他勾了勾唇角,唇畔露出一个柔和的幅度。

很快,有人提出最终目的——介绍对象。

杜鹤寻微挑眉,手臂淡然地拉过女人,不动声色打断:“得,人家小姑娘还小呢。”

“我先带着她去那边了。”

温热的触感碰上肌肤。

男人身上的淡淡雪松味慢慢将她包围。

池遥微松一口气,赶紧跟着男人开溜。

他们走到拐角的油菜地。

站在纵横的泥土地上,胶鞋沾上点点滴滴的泥点。

杜鹤寻将立牌放下,拿过池遥手中的铁锥,往土地里用力插下,一个浅浅的坑出现。

他低着头,细致地教池遥如何操作。

而待杜鹤寻说完,抬起头时,却发现女人并未看他。

而是侧头望着山坡下的一家三口。

三月,山坡上长满了金黄一片的油菜花,微风吹拂,似海浪般汹涌起舞。

年轻的父母带着孩子在小路上尽情欢笑。

收回视线,杜鹤寻掀起眼睑看向池遥。

她紧盯着那一家三口出神,表情很淡,深里却藏着点低落悲伤的意味。

山风从下至上涌起,吹气女人宽松的外衣,鼓起一个小包,但承得她整个人愈发清瘦孤寂。

忽然之下。

杜鹤寻想起刚刚在坡上叫住池遥的那刻。

她走在小道中央,前后无人,树荫遮得她身形绰约。明明是一个生动灵巧的姑娘,却在那一刻像是失去灵魂的傀儡般孤独落寞。

她不容于世界。

世界也不容她。

动了动唇,杜鹤寻眸色微敛,故作随意地喊她:“池遥。”

劈开所有混沌,池遥猛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心颤了两下,所有的情绪再度被安详藏起。

她露出一个笑,“怎么了?”

“没事,就问问你听懂了吗?”

“啊?”池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刚刚走神去了,没听到,能再说一遍吗?”

盯着她漆黑的眼睛,杜鹤寻手指微动,终究只是散漫地挑了下眉,笑了笑,“好。”

男人又简单地重复了一遍,确认池遥可以自己上手后,才将木牌递给她。

池遥用力将木牌插入泥地。

忽然耳边响起男人矜贵的嗓音。

“心情不好吗?”

池遥抬眼,对上男人渡着光影的眉眼,衬得愈发风流。

动作微顿,她收回眼,继续用力按着立牌,“没有。”

“……”

见她不愿说,杜鹤寻也不再提,透不出情绪地伸出手帮她压下立牌。

插完当前的木牌后,两人又领了一个木牌,到下一处地点插点。

期间除了必要的沟通,池遥一直保持着沉默。

微风掠起,碎发攀上脸颊,勾得痒痒的。池遥捋开头发,视线落在杜鹤寻宽实的后背上。

定住三秒。

许是觉得长久的沉默太过尴尬,她扯了个话题问:“你为什么开了藏云民宿啊?”

长怀并不是有名的景点,相对来说,游客并不多。民宿又建在村里最偏僻的地方,生意应该更加难做和维持。

听到这话,男人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漆黑的眸笼上一层薄雾,但很快褪去。

他垂下眼帘,“没有为什么。”

“很难说清楚,命运像是伸出一双无形的手,步步推着我开了藏云。”

光影背对着他,男人立体的五官沦陷于阴影中。

他轻轻一笑,嗓音低慢。

“倒是你,怎么找到它的?”

池遥想了想,回:“因为它很孤独。”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藏云民宿的样子。

深林之中,唯一的一点白。

云雾缭绕着它,它立在山坡上,四周是茂密繁盛的树林,郁郁葱葱。

阳光稀薄,房屋似从山上长出来般。它屹立在那,不灭不绝,宛如一座静默的山水画,孤独而又浪漫。

“孤独?”

“对。”

“喜欢独来独往?”杜鹤寻直起身来,阳光铺在他身上,衬得背脊更为宽阔。

池遥低“嗯”了声。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也是这样。”男人转过身来,将立牌放在地上,撩起眼皮看她,“不想和任何人见面,交流,只想找个无人的世界把自己躲藏起来。”

池遥眨了眨眼,连忙感同身受地说:“对对对,我就是这样。”

“但我很幸运。”男人语气如一阵轻柔的风,他笑了笑,“确实找到了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

池遥想起民宿的名字,“是藏云吗?”

“是。”男人说,“它最开始并不是民宿,不过是我奶奶留了的一套祖宅,建于高地,很少有人会过问。”

“我在那呆了很久很久。”

“很久?”

“对。”

“除了正常的采购,我几乎没有出过房子。”

“我在房子里渡过了一个漫长的冬日,那是近年最冷的一个冬天。开春清明来至,忽然有人敲响我的门。”

“是谁?”

“村里面的老支部,现在已经去世了。”

男人垂下眼来,“他敲响我的门,问我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去悼念我的奶奶。我说好,和他们一起出去了。

那天下着小雨,我从山上下来,远远地看见满山遍野的油菜花。眼前的风景太美了,让我有一种活过来的感觉。”

“突然,也想和许多人分享这美好。”

“于是,我开了这家民宿。”

此刻,他们站在油菜花地里。

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均匀地洒向地面,小溪从远山间一路蜿蜿蜒蜒地淌下,枝头的新绿冒出嫩芽。

草长莺飞,油菜花灼热地开满,铺满山坡上下。

远处是劳作的人民,身后是山清水秀的风景,和煦而生辉。

清冷的风涌起,荡漾出金黄的潮汐,鼻尖也嗅到一阵浓香。

身心无比放松。

遍野的黄色海洋尽收眼底,池遥收回心里那句“就这么简单吗”的话,瞬间就明白了当年杜鹤寻的感受。

如果她有钱,她也一定会选择在这开一间民宿,过着如隐居般的生活。

两人站了很久,山风一遍又一遍地从他们身上穿过,耳边是花海的波浪声。

此起彼伏。

太阳落下山头,笼出薄薄的余晖。

“好了。”杜鹤寻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声音慵懒,“该下班了。”

两人将东西收拾好,归还与村中心后,一路沿着小道回民宿。

天色渐昏,微风吹过,耳边回荡起树叶的婆娑声。

他们慢慢地走着。

世界格外宁静。

忽然。

“咔哒”的金属开合声响起。

池遥从自己的思绪中抽身,抬眸看向杜鹤寻。

火苗摇晃,光影勾勒出他卓越的五官。

男人微低头,燃了根烟,咬在唇边。

察觉到女人的目光。

他缓慢地吸了口烟,随意地吐出烟圈。

凉风四溢,撩起缕缕白烟。

他嗓音被烟染得低上两分,“不介意吧?”

盯着他手里的烟,池遥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事,你抽吧。”

不知何时,两侧的路灯忽然亮了起来。

地上笼罩出一个有一个昏黄的光圈。

他们踩过光圈,长长的影子交缠在一起。

杜鹤寻漫不经心地收回落在影子上的视线,揉了揉烟头,忽然说:“我这算和你说了个秘密吗?”

“秘密?”

微怔两秒,池遥立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她疑惑地撇了撇唇,“这算秘密吗?”

“你怎么看?”

池遥不确定地说:“算吧…”

男人低笑了两声。

笑意融在风里。

他眼尾微挑,光影绰约下,愈发像只翩翩欲飞的花蝴蝶。他懒声道:“我说了一个秘密。”

“按理来说,你是不是也要分享一个?”他缓缓吐出烟圈,“作为等量代换。”

“这样吗?”

池遥踢踏着步子,慢吞吞想了想,说了一个无知轻重的小秘密。

说完之后,她歪了歪脑袋,看起来无辜又可爱:“可以了吗?”

“可以,当然可以。”

杜鹤寻停下脚步,将烟掐灭,扔进一边的垃圾桶中。

他朝池遥招了招手,“过来。”

池遥并无防备,听话地走了过去。

昏黄的灯光下,女人的发丝浸染上神明般的光感,皮肤细腻通透,乌黑的眼睛纯粹而真挚地看着他。

杜鹤寻微不可察地翘了翘唇角,慢声:“手握拳伸出来。”

虽然不明所以,池遥依旧乖乖地照做。

下一秒。

炽热的温度似火舌般攀上手指。

男人勾住她的小拇指,慢慢地印上她的大拇指。

指尖染上奇异的酥麻感。

池遥微睁大眼,有些茫然:“这是做什么?”

“啊?”杜鹤寻松开她的手,表情看似惊讶,“我已经开始和你们脱节了吗?”

他拖长气息地笑,“这不是——拉勾上吊一百年吗?”

“……”

池遥轻“哦”了声,不明白他做这个动作的含义,“我当然知道,只是不明白为什么。”

男人扬了扬桃花眼,眼底泛起淡淡笑意,“相互约定保守秘密。”

下一秒,他似乎想起什么。

忽然笑了下。

池遥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只是。”男人看起来有些苦恼,“我听说朋友间才会交换秘密。”

微顿了下,他嗓音很轻,一字一句。

“所以,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古话云:先当朋友后当妹儿~最后变成小宝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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