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杜鹤寻领着她进了一家没有门牌的药店。

药房很小,仅堂前一间,规规整整地立着几架鹤顶红色的中药柜。

屋内没人。

杜鹤寻走进去,敲了敲侧边的木门:“三叔,我拿个碘伏。”

过了几秒,门内传来行动的咚咚声。

沧桑的男音慢慢响起:“行,你自己拿。”

池遥则坐在红木凳上,慢慢地撩起宽松的裤腿。由于没有及时处理,伤口已经粘在布料上,扯起来的时候,整个人仿佛又经历了一遍苦楚。

女孩微微蹙眉,表情痛苦。

本着长痛不如短痛的想法,池遥刚想一把拉起裤脚时。

听见男人的声音。

“我来吧。”

听着这话,池遥滞了滞。

等她反应过来时,杜鹤寻已经将手里的碘伏,棉签放至桌上,又取来棉花蘸水,半蹲在池遥面前。

男人似鸦羽般浓密的长睫低低垂落,光影落在立体的五官上,呈现多层变幻。

他捏着棉花缓缓将伤口处布料打湿,后动作轻柔地撩开女人裤脚。

腿上大片的青紫暴露在视野中。

率先不好意思的是池遥,她咬了咬唇,动作甚微地收了点腿。

手里柔滑的丝绒布料一空。

杜鹤寻抬眼对上女人微窘的神情。

她还不太擅长拒绝别人,语气温吞而拿捏不准:“要不我还是自己来吧。”

抬眼看了她一眼。

笑了笑,杜鹤寻散漫地收回手,站起身来将棉花抛落入筐。他单指敲了敲桌面,示意上面有棉签,“行,你来吧。”

微顿,想着女孩性子内敛,他微不可察地翘了翘唇,“有事喊我。”

池遥默声点头。

她拧开碘伏瓶盖,拿棉签蘸取,涂抹在腿上的摔伤处。

伤口已经破皮,冰凉的液体覆盖上时,针麻得刺痛。

池遥拧了拧眉头,沉默地承受。

狭小的小屋,微暗的灯光,疼痛的压抑。

扬过一阵野风,四面八方涌起浓郁的中草药味,苦涩干冷。

男人的存在感太过强烈,即使只是往桌边的板凳一坐,池遥蜷缩起脚趾,整个人坐立不安,没办法安心抹药。

她悄悄地抬眼,瞧见了男人凸起的喉结。

下一秒,那漂亮的喉结上下滑动。

男人低缓的声音响起。

“介意我抽烟吗?”

他穿着那件酒红花衬衫,懒散地斜靠在桌边,眼眸漫不经心地撩起。掌心拥簇着一道小小的火苗,火光点点,给冷色的五官晕染上暖意。

轻“嘭”一声。

火苗倏然消失。

池遥找回自己的思绪,她再度低头抹药,“不介意。”话尾,又怕自己略显刻意,她补充,“我爸在家也经常吸烟。”

火苗“嘭”地窜起。

池遥低眸望着青石板,看到了火苗短暂升起的光亮。

男人的高大绰约的身形缓慢而过。

他嗓音发低,染在山风里,轻慢地“嗯”了声。

空气中泛着粘腻的潮湿味。

池遥颤了颤睫羽,抬眼看向靠在门边的杜鹤寻。

他虽然询问了她介不介意,但还是自觉地走到门边,将烟味散去。

三月末的天多风多雨,巷道刮过的风吹散他的衣摆和发丝,男人垂着头,漫不经心地吐了个不成型的烟圈。

两人都没说话。

忽然,男人沉沉的开口,依旧是那把不在意散漫的嗓音。

“今天……”杜鹤寻望向她,“抱歉。”

相互沉默一瞬。

谁也没问也没说为什么道歉,各自心知肚明地默不作声。

池遥抹药的指尖顿了下,“没事,你干嘛道歉,是我能力不足没处理好,和你们又没关系。”

清丽的阳光淋淋落下,光泽把女人白皙的皮肤照得愈发清透,也显得涂上碘伏的伤口更加骇人。

垂落的短发遮住她的神情,透过泅渡光斑的光线,只能看见女孩清瘦单薄的身子。杜鹤寻默不作声地捏了捏烟头,两侧的碎发微遮住眼。

她应该是埋怨的。

杜鹤寻淡淡地掐灭烟头,猜测着。他实在没什么和年轻女性打交道的经历,偶尔有也大多只是表面热情。

像池遥这样年轻而内敛的女孩,他纵然擅长人际,一时也难猜准她的想法。

池遥似处于纯洁与艳丽交界,摇摇欲坠的燕尾蝶。

她是带有致命吸引力的美丽危险。

而和男人想的恰恰不同,池遥丝毫没有责怪的想法,相反深刻地觉得都是自己的问题。

她心不在焉地抹着药,下一秒才恍惚想起腿上的伤口已经抹完。

胳膊处的伤痕在小臂背面,池遥艰难地扒着胳膊抹,也很难抹均匀,把紫红的药水抹的东一块西一块。

无奈之下,她喊来杜鹤寻,“老板……”

女孩嗓音甜腻,混在潮湿的回南天里似甜蜜的毒药。

杜鹤寻拿着烟的手一抖,他回眸看向女人。

“怎么了?”

池遥抿抿唇,纠结地抬起胳膊亮出伤口给他看:“我抹不到。”

隔着五六米远,杜鹤寻看着女人胳膊上扭扭曲曲的紫青药水,难得沉默:“……”

池遥明显也懂:“……”

拖来板凳,杜鹤寻拿棉签蘸上碘伏,坐在池遥身侧,轻轻托着女人的胳膊擦抹。

男人在外面站了许久,手指却丝毫未染上凉气。

火炽般的温度触上肌肤,池遥不自觉地颤了颤眼睫,放在腿上的手慢慢捏紧。

感受到女孩的紧张,杜鹤寻撩起桃花眼看了下她,哑然勾着唇笑。他不动声色地松开托着女人手臂的手,变了变坐着的位置,转而让她的手自然地放在桌上。

他神色散漫而认真,面容陷在阴影里,绰约未明。

冰凉的液体涂抹在肌肤上。

杜鹤寻忽然开口:“今天的事非常抱歉,是我没有处理得当。”

他垂着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情绪,语气平淡。

他一边细心地替她涂抹药水,一面解释朱姨今天的行为。他先是为朱霞的行为道歉,后又解释是自己没有和村里其他人及时沟通,导致没人协助她,意外造成她受伤。

最后,又哑着声说了遍“抱歉”。

池遥盯着他深邃的眉眼,忽然觉得男人像极了梦里的神明,仰望而不敢直视。

两人都没说话。

杜鹤寻抬眼对上她来不及收回的视线。

“……”

忽的,他拖长气息地笑了下:“看我干什么?”

“……”

到口的疑惑一下被咽了回去,池遥干巴巴地舔了舔唇,“没什么。”

她默默收回想要问男人为什么要为他们解释的疑惑。

望了女人一眼,杜鹤寻自然明白她的疑惑。

村里的关系错综复杂,不是一句两句能解释清楚的。

朱霞是江二婆的侄媳妇,多年把持着江家事项大小。今日老太太闹这样一出,江家面子上都不大好看,一面为江二婆担忧,一面又心里闹着不开心。

而他作为小辈纵然可以责怪,但终究也要维护长辈的面子。

但他什么也没说,懒洋洋地站直,将棉签扔至垃圾桶。

漫不经意地笑:“好了,走吧。”

那天晚上,池遥很突然地梦到了杜鹤寻。

梦里的杜鹤寻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垂眸俯瞰众生。

而她躲在人群中,偷偷望他。

神明有情亦无情。

而现实中,杜鹤寻每天穿着换着花样的花衬衫在她面前晃悠。

第一天是件墨绿色的油画风印花衬衫。

第二天是件深褐扎染的真丝古巴领衬衫。

第三天倒是穿了件中规中矩的颜色。

此时,他正窝在读书角的沙发上,身上那件墨蓝色的蝴蝶印画衬衫松松垮垮。

读书角是单独开辟出来的空间,以旋转楼梯为柜,一整个环面的墙壁都是书墙,每个单独隔间都摆满了书籍。

最末端还有一个可滑动的爬梯,用于拿取最顶端的书籍。

站在读书角就感觉像是闯入了神秘的朝圣空间,只想拿起几本书来读。

暖阳之下,书墙折射出斑斓的木色调,落在每个人身上。

中间则是大家围在一起阅读的交流空间。

小孩们刚开学没多久,课业压力轻,写完作业就喜欢跑过来看书。

池遥坐在圆桌旁的板凳上,就围了好几个孩子。

孩子大多都比较眼熟,之前在读书区就见过一面。

桌子上放着水果,他们畅所欲言地聊着天。

江双意和池遥聊起那天下雨被淋湿的事。

池遥怕气氛尴尬,随口扯话题:“你们回去淋湿了吗?”

不提这个话题还好,一提小姑娘眼里冒火,“湿透了!”

安静了一瞬。

池遥尴尬地捏了捏手,非常后悔刚刚提了这个话题。

另外几个小朋友倒是非常开心,全是看热闹的心态。

和旁边默默落寞的池遥形成鲜明对比。

一边是阳光明媚,一边是乌云密布,还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哎呀,我原来说要带伞的,但江致礼非说很快就回来,所以我就没有带伞。”江双意气呼呼的,似乎对男孩成见很大,“结果好了吧!哼!一起被骂了!”

江致礼皱了皱眉,“我那是以为我们肯定摘不到果子,会很快回来……”

两个人间弩张剑拔,眼看就要吵起来。

感觉自己左右不是的池遥十分煎熬,她硬着头皮打起圆场来,“别……别吵了,都怪遇见了我。”

她的声音愈小,难为感持续蒸腾着她。

“不怪姐姐。”江双意叉腰站起来,“就怪江致礼。”

“是,怪我。”江致礼看样子已经习惯,安静地从口袋里取出几颗糖,塞给江双意,“吃吧。”

见到糖果,江双意瞬间笑眯眯起来,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坐下来。

看似气氛是缓和了,池遥还是担心地看着两个小孩,生怕他们一会又一言不合地吵了起来。

而旁边坐着的小孩们一起“嘁”了声,“又是这样。”

“?”池遥扭头。

略胖的杜豪宇靠近她的耳朵,“姐姐你不用担心他们,他们天天这样,每次都被江致礼用几颗糖就哄好了。”

“这叫什么……叫,对!床头吵架床尾和。”杜豪宇说。

听了这话,池遥缓了口气。

江双意含着糖果,见她一直没吃,口齿不清地说:“姐姐,你吃水果呀。”

池遥只说好,但没动。

江双意看不过,直接叉了一块苹果,递到池遥嘴边,做出张大嘴巴的动作,“啊……”

女孩年龄不大,脸颊两侧的婴儿肥肉嘟嘟的,水汪汪的眼睛看上去娇嗔可爱。动作间却像个小大人般照顾着池遥,不由得有些反差萌可爱。

心下一软,行为跟着本能,池遥下意识吃下了苹果。

几个小孩都笑了,“姐姐,你还要人喂啊哈哈哈。”

“……”

池遥老脸一红。

几个插曲过去,气氛也舒缓开来。

池遥从小对小孩子就没什么抵抗力,她自然地和孩子们聊天。

“你们平时都来这看书吗?”

“是的,我们每周都会来玩。”江双意顿了下,苦恼道,“但江野最近没来。”

江野?又是一个姓江的。

池遥好奇地问:“你们都姓江吗?”

江致礼开口解释:“我们这边是江口镇,大多数都姓江,但也有几户小姓,比如杜,朱之类。”

以往只在课本上看见过,池遥有些新奇,挨个将他们的名字问了个遍。

问完,小朋友们看着她。

“那姐姐你叫什么?”

“我叫池遥,池水的池,遥远的遥。”

男人轻懒的嗓音慢慢响起。

“树密云萦岸,池遥水际空。”

池遥寻声望去,看到坐直的杜鹤寻。

杜鹤寻将书合上,桃花眼轻撩,漫不经心地开口:“是这一句吗?”

“嗯,对。”池遥有些惊讶,因为知道这句的人并不多。

她的名字是她外公取的,正是取自“树密云萦岸,池遥水际空”这一句,希望她能够无拘无束地似大自然般生活。

“哇!那我能叫你小池姐吗?”江双意撑着脸,“感觉叫小池姐的时候,就会想起后院的池水。”

“可以啊。”池遥笑盈盈的。

“那小池姐,你是不是很快就要走了啊?”江双意问。

池遥想了想:“应该后几天走吧。”

她的计划就是解决完江二婆的事后,返回洛北。

“要上班?”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到窗户边上的抽烟区,点燃了一根香烟,孟浪的眉眼在白雾中若隐若现,显得愈发撩人和看不透。

池遥摇摇头,“不用。”

杜鹤寻撩起眉眼,闲适地看过来,提出建议:“可以多留几天。”

窗户在他身边迎风而吹得摇摇晃晃,宽松的衬衣勾勒出他紧实的腰线,有力流畅。

他顿了下,说:“看你挺喜欢这儿的。”

盯着男人松松垮垮的衬衫,池遥连忙收回视线,“是的,我挺喜欢长怀的。”

她捏了捏手指,想起曾经漫无边日的工作。池遥晃了下神,无法确定答案,但还是固执地说:“还是回去吧,这在感觉没什么事做。”

虽然她知道,她回家也无事可做。

现在的她是溺入海水中不起眼的水滴,无知无觉被动地被推着前行。

深深地看了女人一眼。

杜鹤寻没再说话,只是倚靠着窗台向外远眺。

外面是一望无际的油菜花海。

天色慢慢变暗,小孩们各自归家吃饭。

硕大的读书角,一时之间只剩下池遥和杜鹤寻两人。

过了一会儿,杜鹤寻起身开灯。

视野里嘭然亮起来。

男人转过身来,抛给她一个面包,懒洋洋的:“吃点,别老不吃东西。”

“……”

池遥垂眼拆开面包,咬了一口。

她囫囵吞枣地吃下,忽然抬头看向男人,想起来问:“你叫什么?”

屋内白光倾头而落,给人一种不得不相互直视的压迫感。

男人懒洋洋笑了下,“杜鹤寻。”

慢了拍,池遥仔细地问了他名字每个字。

然后,用一种很郑重的语气说:

“好,我记住了。”

即使有天她离开这里,她也会记得生命中有过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我!钮钴禄·宁回来啦!给大家发红包包!!!

“高高在上的神明,也会垂眸俯瞰众生。”引用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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