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陆亭知回到池阳郡客栈,秋月无讪讪站在门口。
“陆世子,小的给您汇报沈姑娘的消息。”他说。
陆亭知淡漠瞥了他一眼,兀自进门。
朱秉跟在身后,禀报罗县的事。
“罗县现在被张大人搅得混乱,那些人互相厮杀,都在找廖乾手上的信。”
“廖乾呢?”
“呃......”
“没抓到人?”
“世子爷恕罪,”朱秉如实道:“廖乾此人武功高强,又擅遁术,属下等人追到檀宫庙时遇一伙黑衣人阻拦,让他逃了。”
陆亭知停脚:“谁的人?”
“属下暂时不知,他们武功路数奇特分辨不清。后来属下暗中跟踪,见他们进了安抚使薛大人的府邸后,就再没出来。”
“薛劭?”
“正是,江南西路安抚使薛劭。”
陆亭知站在台阶前若有所思,没想到薛劭竟然也牵扯其中......
须臾,他道:“既然来了池州,倒是要去拜会一趟了。”
朱秉道:“属下听说,三日后薛府会在广清寺举办一场法会。原因是薛劭之母近日频频做梦,梦得北方有一支如意瓶闪烁金光。于是薛劭请高僧解梦,高僧说如意瓶乃预示北边的无量寿佛,若铸造金身北上供奉,老夫人能长命百岁。薛劭孝顺,当即请人铸造无量寿佛的金身并请高僧施法,然后派人北上供奉。”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素来听闻这位薛大人低调,如今却大张旗鼓铸金身做法式,这里头肯定有猫腻。”他问:“世子爷,可要属下去查一查?”
忖了片刻,陆亭知道:“不必,我亲自去。”
他抬脚进门,吩咐:“张岱回来立即让他来见我。”
“是。”
“让秋月无进来。”
“是。”
没多久,秋月无走到屋门外,悄悄探头观察,见陆亭知坐在圈椅上揉额,面容疲惫。
“说吧,有什么消息。”他头也未抬,出声道。
秋月无吓一跳,立即进门去。
“陆世子,您让小的去查沈姑娘的身世背景,小的查清楚了。小的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花光了钱财打通渠道得来的,这些消息......”
“长话短说。”
秋月无一噎:“沈姑娘,名沈如絮,是京城易阳伯府的庶女,母亲是范伯州将军的妹妹,出生时......”
见陆亭知脸沉下来,他识相地说重点:“总之,沈姑娘背景没什么可疑,从小在易阳伯府长大,每年回外祖家小住个把月,范伯州视其如亲生。哦,范伯州还想给她在池阳郡说亲,相看的人家是书香门第祝家,祝家无人在朝为官,祖上却曾出过一位帝师,门楣显赫。另外就是......”
“是什么?”
“......是关于沈姑娘闺阁的一些事,陆世子可要听?”
“说。”
秋月无撇嘴,没想到堂堂靖国公府的世子居然也八卦女子闺阁的事。
他道:“沈姑娘在闺中常读女戒女训,克己守礼,性子恬静,却过于软弱,常被嫡姐和主母欺压,这也是范伯州要接沈姑娘回池州小住的原因,意在为她撑腰。但尽管有这么位有权有势的舅舅,可沈姑娘的性子实在难以扶持,她胆小怕事,大多时候皆忍气吞声......”
陆亭知动作缓缓停下:“你确定你查到的这些属实?”
秋月无跳脚:“我可是花了大半身家打听来的消息,您居然不信?”
陆亭知默了默,挥手示意他出门:“花了多少钱,让朱秉双倍给你,其他的继续探。”
秋月无一喜,立马变脸讨好:“好勒,多谢世子爷!小的一定把沈姑娘祖宗十八代也打听清。”
说完,他欢喜出门了。
室内,陆亭知盯着桌上的卷宗,面色微沉。
软弱,胆小怕事,克己守礼......
哪一个都不是她!
他凝眉,努力回想那天躺在榻上时脑子里闪过的东西。彼时沈如絮正在帮他清理伤口,两人距离颇近,他有种预感,那一刻脑子里闪过的是距离真相最近的。
可后来,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连一丝痕迹也未曾留下。
范蘅出门多日未回府,林荟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羞于见人。沈如絮也待在自己的小院,范雪姝和范雪娟偶尔过来找她说话,或是送些小玩意给她。
范蘅定亲本该是件喜事,可整个范府陷入一场奇异的安静中。就连怡福堂的范老夫人得知自己最疼爱的孙儿要娶林家姑娘,竟是闭门谢客,连小辈们请安也婉拒。
这件事当中,唯独小辛氏最高兴。
她目的得逞,春风得意,连走路都畅快风发,甚至俨然把自己当成范府的半个主人。
她每日忙出忙进挑选各样的首饰布料,兴致勃勃地准备定亲事宜。与此同时,逢人便宣扬自己女儿要嫁入范家,亲事还未定下,全池阳郡都知道范蘅和林荟要定亲了。
辛氏又气又头疼,却又无可奈何。
她父母早逝,与小辛氏相依为命。本就年长小辛氏好几岁,从小将她宠得极好。后来她嫁给范伯州,范伯州彼时只是个一穷二白的捕快之子,直到充军去战场才得了个中郎将的小官,小辛氏也在她的操持下嫁给了较为富庶的林家。
再后来,范伯州在战场上屡建奇功,官越做越大,小辛氏与丈夫也跟着生意越做越大。这些年,越发地将她的性子养得贪慕虚荣。
当年那个与她相依为命、坐门口摘菜乖巧等姐姐归家的小姑娘早就变了。
原本她私心打算若絮絮在池州找不着好的,就撮合蘅儿跟絮絮。她自己的儿子最清楚,虽混不吝了些却品性纯良,说过的话一诺千金,重情重义。若絮絮嫁他,余生铁定不会吃亏。
并非她不怜爱自己的外甥女林荟,而是作为母亲她更爱自己的儿子,当然希望儿子能娶更好的。
很明显,絮絮遇事沉稳,聪慧能干,比起林荟来,更适合当范家儿媳。可没想到......
张嬷嬷见她屡屡叹气,安抚道:“事情都定下了,夫人就往好的想。所幸林姑娘跟她娘不一样,林姑娘善良乖巧,说不准两人成婚后举案齐眉呢。”
“也只能这般想了。”辛氏点头,随即又问:“荟荟还没出门吗?”
张妈妈摇头:“那孩子生性多敏,再加上额上有疤,不愿出门。”
“这也不是法子,闷在屋里久了容易闷坏身子。她母亲不劝她?”
张妈妈撇嘴:“亲家夫人哪里管她?如今忙着到处炫耀儿女婚事呢。”
辛氏心中不喜,又问:“蘅儿呢?可得消息了?”
“找到了,蘅公子在冀州军营。夫人倒不必担心,冀州守将曾是老爷的部下,会照顾好蘅公子的。”
辛氏一听,又叹了口气。
须臾,婢女揣着封信进来:“夫人,祝夫人着人送来的,一同来的还有两筐庄子里的甜瓜,说给老夫人和夫人尝鲜。”
辛氏想起什么,倏地拍了下额:“瞧我,这些天忙着家里的事,都忘了给祝夫人回音了。”
她吩咐婢女:“去看看絮絮在忙什么,请她过来一趟。”
沈如絮到的时候,辛氏刚看完信。
见她脸上难得露出点笑,沈如絮问:“舅母,可是有好事?”
“是好事。”辛氏把信递给她:“你看看,这是祝夫人写来的。”
她道:“此前祝夫人的儿子去南边游学了大半年,如今回来了,祝夫人便想着合计个日子让你们相看相看。对了,祝夫人你也见过的,那天知府夫人生辰宴,还让你过去见礼,可记得?”
沈如絮回想了下,彼时她心不在焉,辛氏派人请她过去给一位夫人见礼,她规规矩矩行了一礼便借故离去,大体看了眼那位妇人,倒是个慈眉善目的。
她点头。
辛氏道:“我正是想给你相看祝夫人的次子,名叫祝叙白。这位祝贤侄实在不可多得啊,虽没入仕,但身上有举人功名,而且肯上进,听祝夫人说明年要下春闱。”
说起这个,辛氏来了些兴致:“祝家贤侄我只见过两面,不是我贬自家人,蘅儿跟人家比起来实在是......我都想跟人家换儿子养。”
张妈妈在一旁笑:“小心蘅公子知道了。”
“他早就知道。”辛氏说:“他父亲成日劝他用功读书,对比的就是祝家贤侄,那位可是范阳郡哥儿们的楷模。那样的人才,我敢打赌,去了京城也不输。”
沈如絮心下惊讶,没想到舅母居然对这位祝公子评价这般高。
只可惜她无心婚事。
她张了张口,见舅母眼尾又多了些皱纹,于心不忍。
舅母疲惫,却还花心思操心她的婚事,拒绝的话在喉中滚了滚,又咽下。
相看之日定在四月二十这天,广清寺四面临山,花开漫山遍野,姹紫嫣红好不热闹。
沈如絮在府里闲了多日,这会儿出来走走,山风一吹,心情渐渐轻松起来。
辛氏见她眉目柔和乖巧,唇角浅浅地笑,以为她也期待今日相看。
她拍着她的手:“莫紧张,祝夫人随和,待人友善。祝家人都是吃墨水长大的,知礼得很,想必与你的性子合得来。”
“嗯。”沈如絮低头应声。
“不过祝夫人应该没这么快到。”辛氏说:“我今日特地来早了些,想给你表哥和你林表姐求支签。你表哥和林表姐......罢了,我与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说这些不合时宜。”
“我知道的,舅母只管去忙吧,我且在这附近逛逛,若舅母好了再叫我。”
辛氏想到一事,又说:“对了,薛家今日在寺院做法事请无量寿佛金身,热闹得很,你可前去看看。”
沈如絮点头。
辛氏说完,嘱咐婢女婆子们好生伺候,然后转身进寺院了。
广清寺是百年古刹,据说先帝当年起兵时路遇池州饥肠辘辘,曾是广清寺住持用白粥接济了数日。后来先帝登基忆起住持恩德,赐了块“功德无量”的匾额。
这匾额就挂在寺院大殿横梁之上,供世人瞻仰。
因此,这些年来广清寺的香火鼎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连带着寺院外头也兴起许多茶寮和酒肆,这里仿佛独成一个世界,热闹却不喧嚣,繁华而不浮躁。
此时,寺院门外支起几个小摊,还有脚夫挑担卖些自家田地里的农物,有新鲜的瓜果蔬菜,也有自己炒制的茶叶。
沈如絮目光被一个脚夫担子里的瓦罐吸引。
那瓦罐特别,形状并非中规中矩的圆形,其呈现的不规则看起来极其粗陋,可这样的粗陋却有些雅俗共赏的美感。
她拦下这个脚夫,指着瓦罐问:“阿伯,这个怎么卖?”
瓦罐自然是不值钱的,值钱的是瓦罐里的东西。脚夫停下,取出一个瓦罐。
“姑娘,这里头的茶叶是清明时摘的,我家中老爹曾是官茶坊最好的茶农,种的茶树比别人的好,制的茶叶也比别人的香。姑娘一看就是懂货的,你想要,我给你少些钱。”
沈如絮不缺茶叶,平日里吃的都是金贵好茶,哪里看得上农夫手里的这点茶?她看上的是瓦罐。
“多少钱?”
脚夫比出两根手指:“二两银子。”
紫菱挑眉:“你怎好意思要这么多,我看这里头也就半斤茶叶。平日我家姑娘吃的茶比这个还好,也用不着二两呢。”
“噫,你这小姑娘不识货,你晓得这是什么茶吗?这可是清明碧螺春,一万片茶叶才得一斤,光采茶就得采好几天。你莫不是以为我挑担卖就不值几个钱?我要不是急用钱才不会贱卖,要是在酒楼,这半斤茶,怎么说也要五两。”
池州之地盛产碧螺春,但好的碧螺春只出洞庭西山,号称千金不卖。沈如絮仔细看了看,这茶叶翠绿鲜嫩,卷曲如螺,论工艺确实不凡。
不过这不重要,她只是想买瓦罐,二两银子对她来说并不值当什么。
“紫菱,给他吧。”她说。
“小姐且慢!”
这时,一人走过来。
沈如絮转头,瞧见来人,饶是她前世见过人中龙凤几许也忍不住暗暗称赞。
好个温润如玉的公子!
他一身天青直裰,交领整齐而洁白,长身挺拔端正。款款行来时,芝兰玉树,若清风拂柳,气质出尘。
公子走到近前,接过脚夫手中的瓦罐看了看。
温声道:“阿伯莫要欺骗人家小姐,你这茶并非碧螺春,而是用台地的茶叶尖以碧螺春的工艺制作,看着像而已,何故卖这么贵?”
那脚夫被行家拆穿,脸色尴尬。
“我......我跟这小姑娘说着玩的,哪能真要她二两?这样......”他底气不足:“给一两吧,我是真的急着卖钱回去。这茶叶刚才公子也说了,是茶尖尖制的,一芽一叶也费不少工夫呢。”
公子摇头:“也不值这么多。”
“那你觉得值多少?”
“若按市价,一斤台地茶也就十钱,若牙尖也就百文。你这一罐半斤,最多五十文。”
从二两到五十文,天差地别,即便沈如絮不大计较,也不禁吃惊。
见她模样,那公子笑道:“这下,小姐清楚了吗?若你买下,亏的可不止一点。”
脚夫见他并不好糊弄,垂头丧气:“罢了罢了,五十文就五十文吧。”
他问沈如絮;“姑娘可要买?”
沈如絮点头:“买。”
紫菱掏出钱袋,数了五十文给脚夫。
脚夫正欲挑担走,那公子又拦下:“我也买一罐。”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过去。
脚夫为难:“公子,我找不开。”
“不必找了,我用一两买你一罐茶叶。”
话落,众人皆愣了愣。
那脚夫也不可思议:“可公子您刚才说我的茶叶只值五十文呐。”
沈如絮也不解,看向他:“适才公子还劝我不要上当受骗,怎么你.......”
公子温和笑了笑,对脚夫道:“我看你也并非撞骗老手,想必是家中真遇到了难事。既如此,我以五十文买你一罐茶叶,剩下的当是给阿伯救急。”
沈如絮一听,也笑了。当即吩咐紫菱:“给阿伯一两银子,我也以五十文买一罐茶叶,剩下的和这位公子一样,当给阿伯救急。”
闻言,公子转头。
两人默契而笑。
恰巧这时,不远处的官道上一伙人骑马而来。陆亭知老远就看见了沈如絮,以及他身边的那位天青色长袍的男子。
朱秉也看见了,“咦”了声,讶异道:“听秋月无说沈姑娘今日出门相亲,没想到这么巧遇到了。”
闻言,鬼使神差地,陆亭知又看了眼。
初夏晨辉瞒目,两人站在路中央,一丹一青,言笑晏晏,宛若一对璧人。
莫名觉得刺眼。
陆亭知神色冷了冷,夹紧马腹,“策”一声驾马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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