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女眷们仍在热闹,林荟得了彩头,令她交了两个好友,皆是欣赏她琵琶琴技的,正围着她讨教技艺。
范夫人辛氏也笑盈盈地与其他夫人聊天。
沈如絮继续安静坐着吃茶,范雪姝邀她去玩投壶,她婉拒了。
没多久,婢女捧着方砚台过来,然后在知府夫人耳边说了一番,知府夫人顿时笑起来。
“原来今日得彩头的不只一个。”
这话众人听得云里雾里,很快又听她说:“范府的表姑娘沈小姐适才献了一副字,我观其颇有风骨,便送去给知府欣赏。不料,知府却派人送来了这个。”
她捧出砚台,问辛氏:“范夫人,你家从京城来的表姑娘在何处?快请她来,有彩头给她。”
“这砚台莫不是杨大人送给范夫人外甥女的?”有人问。
知府夫人点头:“正是,我夫君酷爱书法,想必是见了范家表姑娘的字喜欢,特地以砚台相换。”
有眼尖的人瞧见这方砚台非凡品,乃上好的端石雕刻而得,暗暗惊讶。知府大人居然舍得拿这么贵重的东西换一副字,仔细回想此前看过的那副字,竟一时遗憾自己没好好欣赏。
沈如絮被婢女请过去,迎着诸多目光收下砚台,又福身作谢。
她心中苦笑。
今日本不想出风头,已是随意写一副字罢了,却不料......
蓦地,她想到什么,笑容缓缓凝固在唇边,连周围夫人们夸奖的声音也觉得刺耳起来。
林荟察觉她的变化,低声问:“絮表妹,你怎么瞧着不高兴。”
沈如絮摇头,说并未,只是身子舒服。
恰巧这时,范夫人喊她过去,要她给另一位夫人见礼。
沈如絮抬眼,见那夫人目光好奇又兴致地打量她,便猜想这位夫人应该是舅母相看的人家了。
她胸口莫名一阵翻涌,令她想吐。
沈如絮果真呕了下,强行压下那股不适,走过去对那位夫人行了一礼,又跟辛氏说:“舅母,絮儿突然觉得身子不适,想回去歇息。”
辛氏见她脸色发白,忙问:“怎么了?”
“许是早膳吃坏肚子了,胃里难受。”
“可要请大夫?”
“不必。”沈如絮摇头:“絮儿回去歇息就好,只是知府夫人那......”
辛氏拍拍她的手:“你只管回去歇息,知府夫人那我去说,不碍事。”
她吩咐婢女送沈如絮出门,知府夫人得知了,也立即让人去套马车。
就这般,宴会未结束,沈如絮先离开了知府府邸。
上马车后,她呆呆地坐着。
身子不舒服是真,却不是因为吃坏肚子,而是因为气闷和沮丧。
她写的那副字,并非她自己的真本事,而是前世陆亭知所教。她居然不察觉,下意识地写出来了。
这令她沮丧。
尽管重活一回,想逃离陆亭知,可她身体里的才学,骨子里的习惯,仍逃不过陆亭知的影子。
那样的字,即便让她再写第二遍,第三遍,无数遍,也依旧会是陆亭知的痕迹。
她无法改变。
她难受气闷。
前世为了配得上陆亭知,她无时无刻不在追逐他的脚步,起居习惯、兴趣爱好、性情举止。
早起,她会打坐念一会经静心,这是陆亭知的习惯。
吃茶时,她喜欢在普洱里添两朵贡菊,这也是陆亭知的习惯。
看书时,她喜欢将书页折一角,且尖角与书线对齐,这还是陆亭知的习惯。
可怕的是,这些习惯已融入骨血,令她无所遁形。
陆亭知和张岱拜访了一趟知府总算有些消息,廖乾果真藏在戏班子里,只不过此人狡诈,两日前已易容离去。
回到客栈,张岱见他还有闲情欣赏那副字,没好气问:“都火烧眉毛了,陆大人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急?”
“急什么?”
“我们来池州多日,不是来查廖乾的案子吗?”
“你也说是来查廖乾的案子,”陆亭知视线落在桌面上的字,平静道:“此案牵扯甚深,不只是捉住廖乾就能解决。”
“何意?”
“难道你没发现池阳郡多了很多探子吗?”
张岱眨眨眼,恍然明白过来:“原来你是想通过廖乾引那些人出来?”
“我只是想看看这趟水还能浑到何等地步。”
说完,陆亭知以镇尺压住宣纸,手指悬于其上,随着字迹比划。
这是一副贺寿的字——“岁岁长安”,寓意寻常,可陆亭知看了又看。
张岱呷了口茶后,笑道:“我此前在杨大人书房看第一眼时,就觉得奇怪,这字迹居然与你的有七八分像。”
张岱与陆亭知同僚多年,陆亭知的字迹熟悉,一眼就能认出来。
他打趣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那位沈姑娘师出同门。”
陆亭知不说话。
须臾,侍卫朱秉进来送信,瞧见桌上的字迹,“咦”了声。
“世子要贺寿?可要属下拿去装裱?”
张岱哈哈大笑。
陆亭知却是凝眉。
朱秉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茫然挠头,随后就听陆亭知问:“你也觉得这像我的字?”
朱秉诧异,再仔细观摩。这副字笔势豪纵,乍一看相似,细看又有些微不同。
他们世子的字遒劲英武,力透纸背。而这副字劲中带柔,更像出自女子之手。
猜到此,朱秉不敢说话了,放下信后赶忙退出去。
张岱见陆亭知的神色,也找了个借口溜走。
室内,陆亭知盯着桌上的字,脸色阴沉。
这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他,也没有什么师出同门。他的一手字是从小练就,独一无二。
可这位沈家庶女却能写出与他七八分相似的字。
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她非常熟悉他,要么她非常熟悉他的字。
思忖了会,陆亭知眼皮沉重,他昨日出城办事一宿未歇,此刻只觉得疲惫。
须臾,他阖眼往后一靠,昏沉中,兜头一阵冰天雪地。
他又进入那个奇怪的梦境......
白茫茫无尽的雪地中,一串带血的脚印。他骑马往前走,马蹄踏在雪沫子中,深不见底,可雪上的血迹却清晰。
走了一会,忽听苍山野寂传来哭声,那哭声由远而近,如水波荡漾入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
且带着极度的悲伤。
他驻足停下,诧异捂住自己的胸口。因为这声音并非他人,而是自己的。
他未曾开口,却有声音从身体里传出。他不曾悲伤,胸口却像被人撕开般疼痛。
眼泪也莫名流出来。
他在哭什么?
好似过了许久,那声音远去,他回过神才记起自己要找一个人,于是继续沿着血印迹往前走。
天光晦暗,苍穹如井盖黑得沉重。
陆亭知从悲伤中醒来,抬手摸了摸眼角,指尖沾了点湿润。
陌然中,他眸子腾出点愠怒。
他不喜欢生活中出现不确定的东西,而这位莫名冒出来干扰他情绪的庶女就是这个不确定。
她神秘得令他好奇。
小辛氏得知女儿赢了头筹,还被知府夫人夸奖,高兴得合不拢嘴。逢人便要炫耀一遍,走路也鼻孔朝天。
然而得知林荟将好不容易赢来的彩头送给了范雪姝,又立即拉下脸。
林荟说:“表妹想要。”
“她想要你就给?那可是知府夫人送的东西,还是御贡之物。回头带回庐陵不知多少夫人要羡慕我。”
小辛氏越想越气,可再气也不妨碍她到处显摆。
一时间,越看自己的女儿越发优秀,居然觉得范蘅也有些配不上了。
若是能嫁个更高的门第该多好!她心想。
女儿挣了脸面,小辛氏很上心,支了大笔银子让林荟出门去买衣裳首饰,叮嘱她打扮得好看点。
林荟欢喜,来问沈如絮是否得空。
自从去知府府邸赴宴后,林荟俨然将沈如絮当成了最好的朋友。得小辛氏准许她上街,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找沈如絮。
“絮表妹可得闲?”她问。
沈如絮正在看经书。
最近总是心烦意燥,有时夜里也睡得不安稳,索性找本经书看。
紫菱怕她宅屋中闷坏了,鼓励她出门:“姑娘出去走走也好,昨日你不是还说天气热要添薄汗衫么?姑娘去铺子里挑两匹布,回头奴婢给您做。”
沈如絮望了望窗外,麻雀躲在蔷薇花藤中叽叽喳喳叫,好不热闹。
她欣然点头同意。
辰时,两人乘马车出门,却在门口遇到范蘅。
沈如絮已好些天没见着表哥了,问他这几日去了何处。
范蘅苦恼得很。
明年范蘅就要及冠,范伯州开始拘着他读书。可范蘅哪里愿意读书,三天两头往外躲,气得范伯州想揍人也找不着。
沈如絮好笑,劝道:“舅舅说得对,表哥也该收收性子了,青春无价,荒废实在可惜。”
范蘅上上下下打量她:“你人不大,说话却一派老陈,跟谁学的?”
他勾勾手:“过来。”
“什么?”
“给你说个秘密。”
沈如絮傻傻凑过去,结果下一刻,额头一痛。
范蘅弹了她一个爆栗,笑着翻上马,走了。
沈如絮无奈,一转头,看见林荟愣愣地瞧着她。神色里有几分羡慕,有几分嫉妒,还有几分被忽视的难过。
她敛住笑,暗想林表姐应该是误会了。
“我......”沈如絮张了张口,想解释自己常跟表哥这般玩闹,却又觉得不妥。遂,还是闭嘴。
“我们走吧。”她说。
没多久,两人到了铺子,沈如絮只做汗衫,是以很快就选定了匹素净的布,倒是林荟挑选得久了些。
沈如絮见春光好,索性跟林荟说在后院赏花等她。
布庄后院有一座四方天井,天井里种了许多月季盆栽,此时正值花开旺盛之际。
她站在廊下晒太阳赏花,晨间的日头暖和,晒得人懒洋洋的。正欲开口喊紫菱去搬把椅子来,倏地,手臂被人从身后一拉。
沈如絮趔趄地被拉进旁边的屋子里,身子重重撞在门上。
抬眼,猛然对上一双犀利的眸。
正是陆亭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