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一大早,甘泉宫的使者入京兆尹府宣读诏书:
制诏御史:水衡都尉江充劾奏京兆尹沈武率吏卒阑入上林苑豫章观椒唐殿,射中殿门,大不敬。沈武劾奏江充纵容同产弟江之推私借卫尉军旗,羞辱朝廷印绶,又多为不法,贼杀百姓,剽劫县廷,斫伤县卒,摧辱长吏。两造异词,朕甚惑焉,未知孰是。书下丞相,丞相其招集御史及两府掾史、中二千石、侍中、诸吏议。
使者道,沈君,现在公卿大会丞相府,听你和江都尉两造的曲直,赶快奉诏罢。
沈武道,臣遵旨,待臣进去换件衣服。
使者点了点头,坐在门槛上等候。他知道小武的意思,换衣服只是借口,更可能的是入内和家人诀别,这是很多大吏被逮捕前的惯常行径。刘丽都在后室听见了使者宣诏,见小武进来,见了她,强笑道,妹妹,我现在去丞相府对状,很快就会回来的。刘丽都抱住他的身躯,面对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夫君哥哥,我等你回来。我相信我的夫君辩才无碍,一定能应付这场诘问的。小武笑道,妹妹,放心罢。日中时我就能回来。他紧紧地搂了搂她,颇为不舍,然而终于松开,决然回头,大踏步出去了。
他率领数名侍从来到丞相府,摘剑免冠,走进大殿,坐于西边。江充的席位也和他并排,看见他,冷笑了一声,扭过头去。东边正中坐着丞相刘屈氂、御史大夫暴胜之。左边是中二千石九卿、二千石,右边是诸吏、侍中等内廷官员。
刘屈氂斜了小武一眼,咳嗽一声,大声道,本府奉天子诏书,与诸君杂治京兆尹沈武射中殿门案。诸君可按照律令杂问,本府再和暴大夫参考诸君意见,附所比律令条奏于皇上,让皇上亲自判决。好,现在开始廷议。执法御史振辅殿内,有敢喧哗者斩之。
众大臣沉默了,都不敢率先开口,明摆着,两造都是皇帝的宠臣,从诏书看不出皇帝的意思,贸然开口,如果有违圣意,岂非自找麻烦?不如暂且观望一下。刘屈氂看群臣都不说话,注目了一下丞相长史章赣,章赣点了点头,首先发难道,京兆尹沈武号称精通律令,却非法阑入上林,射中禁苑殿门,冀图以残贼敢任邀宠,博能吏之名,罔上不道。律令:吏知法故为者,加罪一等。京兆尹沈武应判大逆不道罪腰斩,妻子没入为奴。臣谨问沈武,知射中殿门者死,不自杀引决以谢,乃反制作文书上讼天子,文过饰非,意欲侥幸脱罪,何解?
小武道,长史君过奖,臣不敢妄称熟知律令,即便和长史君相比,也颇有不如。即臣坐罪当腰斩,然臣妻乃宗室之女,按之律令,宗室之女毋用没入县官为奴,最多迁徙边郡。臣所以羞惭敢说臣律令不如长史精熟,就是希望长史君将宗室子女没入为奴的案例告知。如若不能,则臣敢怀疑长史君妄自改易天子律令,以便因缘为奸。臣未知二者孰是,望长史君发蒙,明示于臣。
章赣脸上微微发红。他没想到一时不慎,被小武抓住把柄。的确,按照律令,宗室之女有罪一般只流放边郡,从未有没入为奴之说。自己首先发难,反被他诘问,一时甚为尴尬。他转眼瞧着刘屈氂,不知怎么办好。
刘屈氂心里暗怒,自己这个长史真是没用,当场出丑,比起沈武的确远远不如。他心里也暗暗可惜,本来小武也做过他的长史,他对小武毫无恶感,反颇为欣赏,只是拗不过江充的要求,才答应一起对付。现在章赣出师不利,只有自己出马,利用丞相威权暂且压制一下了。
于是刘屈氂道,沈君,现在是你受天子长吏诘问,却反过来诘问长吏,是不是太嚣张了?况且长史君主要诘问你为何射中殿门,你无法辩解,只抓住长史措辞方面的小节不放,岂不是意欲转移目标,侥幸脱罪。
沈武道,丞相君,臣岂敢诘问长史,不过是依照杂问程序辩解罢了。况且事关天子律令,人命关天,哪有大节小节之分。臣尝为县廷小吏多年,深知律令当一丝不苟,稍有疏忽,就会导致冤狱。臣岂敢恃口舌之利避斧鉞之诛?只是犹记得孝文皇帝当年下旨,天下各郡、国、县、道罪囚,如果对长吏的判决心有不服,认为有欠公正,都应当上谳廷尉。现在臣在这里接受鞫问,心里不服而不上谳辩驳,岂不是亏损圣天子恩,让天下百姓怀疑天子伪施恩惠,而实不能行,乃至众心失望,那不是更有损于朝廷威望吗?
刘屈氂默然不语,“亏损君恩”是一项重罪,凡是天子有诏对百姓赦免、赏赐或者其他恩惠等事,而主事官吏阳奉阴违甚至故意违背的,皆判弃市。刘屈氂知道厉害,不敢接嘴,望了一眼大鸿臚商丘成,商丘成会意,道,沈君既然为国家长吏,当熟知案例。岂不闻当年右扶风减宣率吏卒阑入上林,射中蚕室门,天子下吏簿责,减宣于是自杀以谢。今沈君官拜中二千石,自知有罪而腆颜求生,不是太无廉耻了吗?
这商丘成胡子都白了,看上去倒是容貌伟壮,可是这样当众迎合丞相的谄媚样子实在和他形貌不相称。沈武轻蔑地望了他一眼,道,当年减宣阑入上林,是想捕杀掾属成信,案件缘由和臣截然不同。成信因为怀疑减宣想加害自己,乃亡逃入上林苑,意欲找机会告发减宣的奸事。减宣大恐,为杀人灭口,下令郿县县令率吏卒务必捕杀,和臣的意图完全相左。臣和江之推素不相识,只因为吏民上书,告发他众多不法行径,臣在灞陵遇见他时,也曾好言劝慰他归家,只是捕系了他属下两个侵辱县廷的宾客以为薄惩。而江之推怙恶不悛,竟携带刀兵弓弩,率领宾客家奴三百余人夤夜攻击县廷,篡取罪囚,大逆不道,臣身为京兆长吏,有捕奸之责。大鸿臚如此责怪臣不当击杀江之推,难道是讽劝臣应当“见知故纵”吗?
这句话让商丘成张口结舌,“见知故纵”同样是很重的罪名,凡是知道贼盗而故意纵放,让其逃走,主事官吏全部腰斩。当年张汤和赵禹两人制定出这个律令,曾得到皇帝大大的嘉奖,而反对它的官吏多被弃市。小武说商丘成讽劝自己“见知故纵”,自然是把他牵扯进去了。商丘成年老昏聩,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辩驳,望着小武哼了几声,说不出话来了。
殿上沉默了一会,突然宦者令苏文尖着嗓子开口了,素闻沈君口齿便给,今日一见,果然不虚。孔子云:“恶利口之覆家邦。”“友便佞,损矣。”不管沈君如何巧辩,射中殿门却是证据确凿,沈君一意饰非,难道如此贪恋微命么?
这苏文和江充是一伙的,江充任用的胡巫就是苏文所推荐,几个人狼狈为奸,借着治理巫蛊案兴风作浪,小武一向对他们鄙视至极。于是毫不客气地反驳道,口齿便给,有好处,也有坏处。倘若用来谄毁忠良,那自然是损之又损,有倾覆家邦之危险。但是奉辞应对,出使外国,口辞便给又有何害?现在大鸿臚府有不少精通数国语言之人,口齿也算得便给了。而国家常依仗他们晓谕蛮邦,使闻圣天子德化。苏君所言射中殿门,臣以为与劫质同。江之推躲藏椒唐殿,意欲逃避罪责,已是犯了死罪。臣不胜其忿,令吏卒将他射死,乃是正当执法,算不上什么过错。只不过误射中殿门,违背了禁令,但事出有因,罪不至诛。至于贪恋微命,只怕苏君比臣更甚。律令:诸犯殊死而愿下蚕室者,许之。苏君如果不是贪生畏死,当初又何必宁愿下蚕室,即便羞辱先人,也一定要苟延残喘呢?
苏文脸色煞白,他张口结舌地说,你你你……,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早年官为郎中,的确是坐法当判死罪。但宫中宦者一向奇缺,皇帝曾下诏书,诸犯死罪而愿意处宫刑者,都可以上书请求批准,并赐钱五万。苏文就是这样免死处以宫刑为阉宦的。因为宫刑是极为耻辱的刑罚,所以当时的士大夫官吏都宁愿就死,也不肯答应。小武突然揭到他的痛楚,自然让他尴尬而怒不可遏了。
刘屈氂道,沈君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苏君诘问你射中殿门一事,何解?
小武道,诚知此有罪,希望能上书皇上,具体陈述,以求宽贷。
刘屈氂道,皇上制诏,让我招集公卿杂议,君应该当廷有所辩白,至于君欲单独上书辩解,可以附在杂议条奏中,一起呈报皇上。
好。小武这时心里已经不很害怕,因为皇上没有直接将此事下诏狱拷掠,而是专门制诏让丞相招集群吏会议廷中,这就说明皇上有意赦免自己。他清了清嗓子,缓缓道,臣少习律令,至今已有十多年。知道律令规定,射中禁苑殿门者,大逆不道,腰斩。此令源于贾谊上疏,贾谊当年不忍见公卿下狱受到摧辱,认为是有伤朝廷体面,也使公卿逐渐无廉耻之心,混同小吏。所以在上书中再三恳请,凡是天子所亲信任用的长吏都不应该摧辱,而应该有小罪则免职,有大罪则自杀。因为天子亲信的长吏,都有高爵,爵位只有天子才有权力颁赐。如果有高爵的大臣下狱,反而受低贱狱吏的侵辱,则相当于摧辱朝廷爵位,以后犯上作乱的事也就纷至沓来了。贾谊把比喻为“投鼠忌器”。天子当时很是赞赏,于是下公卿议,凡天子驾幸过的宫殿,等同亲信高爵大臣,无诏书有敢以刀兵加之者皆斩。臣以为此议甚迂,若有贼盗挟持天子亲近臣,难道不当击吗?难道江之推一个无爵士伍,三辅无赖,只因为闯进了天子宫殿,就应当听之任之吗?养恶遗患,故臣虽然明知一时不忿将遭公卿诘问,也毅然下令击贼,都是为大汉江山计。苏君光知死背律令,不知律令所由来,岂不荒谬。
江充忍不住怪叫起来,太大胆了,竟敢非议天子诏书,罪加一等。
小武冷笑道,江君和臣一样,也在此一同接受诘问,有什么资格来诘问臣?
刘屈氂打圆场说,虽然江君不当诘问,但所说的话是不错的,沈君非议天子诏书,实在太狂妄了。
小武道,虽天子下诏,也有不当用的时候。要不然天子何必设立丞相一职?丞者,辅助也;相者,视也。丞相的指责就是辅弼君上,为君上分忧。倘若君上诏书有不当,丞相府当封还诏书,并条列封还诏书的理由。倘若丞相一职只是希旨顺从,那不就是尸位素餐吗?县官以重俸养丞相,不是等同养奴仆的。今君侯以“天子诏书”的理由驳斥臣,而无任何律令比附,臣不敢服罪。
刘屈氂这回心里大怒,这竖子说话好生刻薄,但是细思一下又觉得他所说合情合理,急刻间还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辩驳。他望着他府中的章赣等一帮掾吏,可是他们个个都垂下头,没有一个发言,心中更是气恼。场面正是尴尬的时候,御史大夫暴胜之说话了,沈君所言有理,只是当时不先条奏皇上再击杀贼盗,还是稍微有点不当。不如请廷尉断决。
刘屈氂道,暴大夫怎么忘了?沈武官京兆尹,乃廷尉严延年举荐,现在沈武遭诘问,廷尉自当回避。丞相、御史两府尽多文法精熟之士,由他们补议罢。
于是两府掾吏纷纷发言,书佐记录,最后刘屈氂道,廷议奏报:
征和二年十月甲子朔乙丑,有诏丞相大会廷中,杂议京兆尹沈武射中殿门案。奏议如左:江之推,水衡都尉江充之同产弟,颇有不法,贼杀三辅无辜五人,杀伤二十七人。又勒索县廷,斫伤县吏,当腰斩,今已见诛。未央卫尉鱼长孙妄借仪仗他人,罔上不道,腰斩。京兆尹沈武,射中天子殿门,大逆无道,腰斩。茂陵令、灞陵令曲意逢迎江之推,髡钳为城旦,终身禁锢……,诸犯者咸先下若卢诏狱,俟天子最后明诏决断。
小武脑子轰了一声,他明白了,不管他律令如何精熟,辩驳如何有力,他的命运并不由此决定。当然谁都可以说,正是因为律令的严酷无私,才导致他这种结果。但他自己知道,有些律令是不合理的,早就应当变更。他怀着一丝侥幸的心情,希望能在廷议中说服众吏,将他的意见奏禀皇上。那样,正可显示他并非一个单纯的文法之吏,而且还知道律令的由来和其中蕴涵的道理,这样不是更有公卿气象吗?现在他失望了,和心爱妻子的承诺再也不能兑现,他能想见她的痛苦,因为这痛苦正象虫子一样啮咬着自己悔恨的心,他真的极为后悔自己的鲁莽和天真了。他看见江充在一旁冷笑,刘屈氂手一挥,两个丞相府卫卒上来解脱他的京兆尹印绶,道,请沈君诣若卢诏狱。
若卢诏狱隶属少府,是专门囚禁二千石以上大官的监狱。刘屈氂不按惯例让小武下廷尉狱,自然是防备严延年徇私了。小武暗叹了一声,抬起胳膊,老老实实地让卫卒解去他的印绶,任何辩解都是无谓的。事情明摆着,刚才提议判决自己腰斩的基本上是丞相府掾吏,而御史大夫寺的掾吏虽然表示疑义,却并不坚决,显然他们忌惮刘屈氂和江充等人的势力。一帮没有操守的小吏,小武心里暗骂。不过意外的是靳不疑,虽然自己以前当廷拒婚,让他很没面子,可这次他没有幸灾乐祸,反而一直帮自己说话,提议判自己减死一等,夺爵为庶人。
其实靳不疑心里也很烦躁,严延年举荐小武,是希望他牵制江充的势力,可没料到小武做得过了头,竟明目张胆干犯禁令。如果廷议中硬要说小武无罪,那是没理由的,万一惹得皇帝发怒,自己还要牵连进去。他觉得小武能保住一条命就算不错,最后刘屈氂依据丞相府掾吏和中朝官员的意见,判决小武大逆不道腰斩,他只能默然不语。
他怏怏地回到家,严延年就来拜访了。这个人同样很忧急,如果皇帝制诏认可丞相府杂议的判决,他也随即会被召诣尚书讯问,按照《置吏律》,将会以“举荐不实”罪免职。这可太倒霉了,好不容易当上中二千石,爵位高至大庶长,就因为这个缘故被褫夺,实在得不偿失。况且江充因为他的举荐沈武,更会对他恨之入骨,他心里怎么能不忧急?
中丞君可有什么好办法?严延年急道,如果沈武腰斩,江充可就更加猖狂,我们在朝中日子也会更难过。
靳不疑叹道,难啊。沈武果然辩才无碍,刚才廷议中根本没有任何诘问将他折服,最后不过是刘屈氂强行判决。暴大夫身为御史府长吏,却也不敢坚执异议。我想只有一个可能了,刘屈氂将奏文呈给皇上,皇上也许不会制可。现在只能再等等看。
严延年默然。这时,靳莫如突然从屏障后闪了出来,看见严延年,脸色有点不自然,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
靳不疑也有些尴尬,廷尉君,这就是舍妹靳莫如。
严延年更是尴尬,上次他向靳不疑提议,将靳莫如嫁给自己儿子。可是靳不疑回家对妹妹一说,却遭到断然拒绝。靳不疑当时很不悦地说,你大概还在想着沈武那竖子罢。可是他已经有妻子了。严延年的儿子严孺卿为未央宫执戟郎,容貌伟壮,前程也不可限量,为什么你这么死心眼呢?靳莫如由他哥哥指责,再不回应,只是望着窗外发呆。她父亲江都侯靳石不悦地对靳不疑说,你这当兄长的,怎么连话也不会说。你妹妹不愿意,自然有她的道理,再说以我们靳家的品第,严延年一个山东的暴发户,也配我们不上。你这么着急想把妹妹嫁出去,意欲何为?难道我们煌煌靳氏,还少你妹妹一碗饭吗?
靳不疑脱口道,可是我已经答应了严延年。
靳莫如一听这句话,嘤嘤哭泣起来。靳石慌了,他一向最疼爱这个小女,上次如果不在太子势力的胁迫下,绝对不会将她嫁给高辟兵,幸好高辟兵死掉了,他也很为女儿庆幸,那头猪怎么配得上女儿呢。现在看见爱女哭泣,不禁大怒,但是嘴里还是不动声色,哦,老夫差点忘了,中丞是皇上身边的宠臣,自然想把妹妹许给谁都行,啧啧,的确很不错啊。老夫还在这里多嘴,实在是太不知趣了。
靳不疑一听父亲称他官名,大是惶恐,忙跪下谢道,大人息怒,大人息怒。臣只是怜惜妹妹一个人寂寞孤单,岂敢有其他的意思,万望大人恕罪。
靳石哼了一声,你四个哥哥都自己得了侯位,我的江都侯爵位是要传给你的。你性情如此卤莽,怎么能谨慎侍侯皇上?岂不知侍侯皇上,应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多少沉稳的大臣尚且由此得罪。——将来坐罪失去我爵位的,一定是你这个不肖之子。
靳不疑苦苦求饶,他母亲和几个哥哥听到吵闹,都赶来了。接着,几个官至二千石的兄长,都齐齐跪在靳石面前,为弟弟说情。良久,靳石才慢慢消气。从此之后,靳不疑再不敢惹这个妹妹了。这时他见到妹妹走出来,心里有点奇怪。严延年还算识相,马上拱手告辞。靳不疑将他送到里门外回来。靳莫如急急问道,阿兄,你们刚才说沈武被判腰斩,是不是真的?
靳不疑恍然大悟,原来她果然还是关心沈武,一听消息竟不顾外客在场就闯了出来。是啊,靳不疑答道,今天丞相府杂议沈武率吏卒射中殿门案,判决他大逆不道罪腰斩。现在判决文书已经奏上,如果皇上制可,他就活不过今年冬天了。
啊。靳莫如呆了一下,突然上前抓住靳不疑的袖子,急道,阿兄,快帮沈君想个解救的办法?
靳不疑看见妹妹如此忧急,心里好生歉然,大概没有什么办法,这是江充和丞相等人议的,天下吏民都知道,宁得罪天子,也不能得罪江充。天子一世圣明,没想到就被这谄佞小人给蒙蔽了。
难道……难道他真的没救了吗?靳莫如失声道,阿兄,你也是皇上宠臣,不妨上书皇上,哪怕让他减死一等呢。
靳不疑道,我真的没办法,你就是去求阿翁,也不行的。只能怪他自己,一意杀伐立威,如果稍微懂得收敛,又何至于此?
可是,靳莫如吸了口气,艰难地说,阿兄当时如果不参与举荐他来京,又怎么会得罪江充。
靳不疑心里本烦闷异常,见妹妹也指责自己,不悦地说,正因为如此,我才没法上书为他辩解,如果让尚书劾奏我“妄相称誉”,我自己也要下狱。现在只有江充才能救他,如果你是江充家的人,那不是就有办法了吗。偏生你又将任何人拒之门外。
这句话把靳莫如说得僵在那里。原来前几个月她和亲友在灞水祓禊,无意中遇见江充的儿子江捐之。江捐之慑于她的美貌,回去后跟江充请求,想向靳氏提亲。江充起初不满,说靳莫如一向拒人千里,何必去惹她。她被沈武拒婚的事传遍三辅,公卿大族子弟也没有再向她提亲的了。况且现在有多少公卿愿意把女儿嫁到江家,何苦还去求人。可是江捐之苦苦哀求,非她要娶。江充细想,觉得也好。毕竟靳氏是三辅大族,比自己这个暴发户要高贵不少,如果真能攀上这门亲,日后一起对付皇太子,就更方便了。此外靳不疑是御史中丞,和他有姻亲关系,等于多了个强大的帮手,同时还可离间他和严延年的关系,这两个竖子一向关系很亲密的。于是马上派人去靳氏说合,可是照样遭到拒绝。
靳莫如脸色苍白,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喜欢那个男子,难道他真的那么好?要论相貌,说实话,江捐之长得比他还俊俏。可是自己就是鬼使神差,爱他刻骨,真是不可思议。她这样思量着,嘴里蹦出几个字,现在——来不及了?
靳不疑听到妹妹这样说,差点没晕倒,天,这个妹妹真是中了邪了。他暗暗纳罕,但不知道是为了试探真伪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靳不疑生硬地说,怎么会来不及,即便皇上制可腰斩沈武,也至少要等到冬季才能处决,离现在还有三个多月呢。如果江充肯说好话,故意指使主事官吏减缓讯鞠论报的程序,就有可能拖过这个冬天。春夏两季是不能处决犯人的,那么沈武的命就相当于延长了一年。这一年的变化可能会很大,皇上经常在春天大赦,如果拖过冬天,他这条命就算保住了一半。
靳莫如沉默了,突然她仰头道,阿兄,我愿意嫁给江捐之。你帮帮我。
刘丽都在府舍里,从早食一直等到日中,没有等到小武回来,只有檀充国满脸慌张地带来了坏消息。她虽然有预感,却仍被这消息打击得心内绞痛,她伏在案上,柔肠千转,发了好一阵呆,最后抹抹眼泪,站起身来,道,来人,我要去见府君。驾车。
车骑奔赴若卢诏狱,可还没到门口,卫卒就大声呵斥道,停车。刘丽都下了车,看见卫卒们扬戈向前的紧张阵势,知道无法硬闯。毕竟这是长安重要府寺,比不得在下郡。她走上前道,我想见你们令长,我是广陵王国的翁主。卫卒们一愣,咋一看见一位千娇百媚的女子这么近地站在面前,每个人的眼睛都胶住了。这些卫卒都是农民征发服役的,个个脸色黧黑,何曾见过如此美丽白皙的女子。他们的脸色全都祥和了,纷纷道,原来是翁主,臣等进去通报。
一会儿,若卢令王信走了出来,躬身行礼道,翁主莅临,不胜荣幸。下吏知道翁主为何而来,不过尊夫沈君乃重犯,有丞相府特别移书,不许任何人探望,等制书报文下达,再作打算。
刘丽都道,听掾史传言,丞相答应我夫君上书阙下辨冤,我现在不过是给夫君送刀笔,以便他作书,别无他意,望贤令给予方便。
王信一个小小的六百石,哪里敢得罪丞相和江充,道,丞相移书公文说,不能让沈君接受任何外来物件,下吏也是无可奈何,请翁主体谅下吏。
刘丽都一听,大骇道,难道丞相果真一手遮天,竟隔绝我夫君不许上书,意欲专杀中二千石大吏?
这个请翁主亲自去问丞相,王信面无表情地说,下吏只知道执行命令。
刘丽都大怒,你不让我进,我偏偏要进,她回头对侍从喝道,破胡,我们闯进去。
王信也很不悦地说,哼,请翁主细思,这里是若卢诏狱,哪容得你如此放肆,你当是广陵小国的土牢么?律令:敢有篡取诏狱罪囚者,依《贼律》,一概当场格杀。他手一招,来人。
一时大批吏卒从后堂涌进,手执长戟,对着刘丽都诸人。郭破胡见事不妙,轻声对刘丽都道,翁主,我们还是再想办法罢,这样做,只怕惹得天子大怒,我们不但救不了府君大人,还会越弄越糟。
刘丽都心中气苦,可是郭破胡的话的确很有道理,自己这样任性,又何济于事呢?若卢狱是天子诏狱,守卫森严,难道自己还能象在豫章县那样轻易地救走丈夫不成。这除了让江充越发抓到把柄,让皇帝印证了他的关于小武和其家人一向猖狂妄为、大逆不道的劾奏之外,对整件事情的解决没有任何帮助。她只觉得心内一酸,两行热泪涔涔而下,悲戚地说,可是我怎么忍心看着夫君送死,自己却毫无办法,该死的江充,该死的刘屈氂,你们……
王信见她悲戚,口气里又回复了谦卑之态,道,翁主还是请回罢,不管发生什么事,总之是收敛点好,翁主这样辱骂丞相不但于事无补,而且让人听见,反而惹是生非。只要有人上书劾奏翁主谤讪天子宗臣,轻辱朝廷重爵,那就麻烦了。丞相可是百官之长,不可轻易辱骂的啊,多少人都为此得罪下狱呢。
郭破胡对王信拱手,多谢大人指点。他回过身来,对身旁侍女说,还是先扶翁主回府罢,我们从长计议。侍女中就有他的妹妹郭弃奴,刘丽都并不知道郭弃奴和小武曾有过缠绵,对她也颇为喜欢,一向亲密,郭弃奴自知身份卑微,也并不敢嫉妒翁主,反而和翁主相处日久,逐渐喜爱她天真烂漫的性格。小武现在被拘系,她自然也非常伤心,只是她更没有什么主意了,只有忍住心中的难过,过来劝慰道,翁主还是暂且回府罢,婢子认为,沈大人忠心耿耿,所杀的都是贼盗污吏,积福那么多,又深得百姓爱戴,皇上一定不会下令杀他的。
刘丽都呆立着,只是默然不语。王信拱手道,翁主,依下吏所见,三天之后将有使者从云阳甘泉宫来,到时翁主可以自己去找使者辨冤。何苦守在若卢狱前,为人指摘呢?若卢狱不过是个监狱,只管接受命令,收受囚犯,不是管理判决的啊。
刘丽都又拭了拭眼泪,道,好,我们走。
他们回到府中,招集家臣商议了半天,都一筹莫展。如候、管材智等人心里自然也很忧急,可是现在以他们的身份是万万不敢出来的。他们至今还属于前丞相府的有罪逃亡官吏。小武安排他们躲在府里,只盼着皇帝再次大赦天下,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出来。那样,即使江充等人发觉他们的身份,也只有空自愤怒。追究吏民赦前所犯的罪是不行的,那是有意跟诏书作对,按律令来讲,就是“亏损圣恩”,一定会下狱,借江充等人一千个胆子他们也不敢。
他们惶惶不安地在府中议论了三四天,一个办法也没想出来。刘丽都很绝望,这几天她粒米未进,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快就落到如此下场。如果就一直在豫章郡做一个安稳的太守,以丈夫的才干,即便无大功劳,也不会有大过错,每年的考绩一定会在天下郡国的前列,胜似在这里做看似风光的京兆尹。她想起小武那时跟她说的,如果一直做那豫章太守,每年行县,都能携她在鄡阳住几个月,每日听瀑读书,相亲相爱。所有的政事都交给得力的功曹和卒史、书佐去办,那该是何等的快乐!现在一切如同梦幻泡影了。她真的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做,找不到任何人可以帮自己。自己的父亲广陵王一向势利,天性凉薄。现在小武得罪,他肯定只求别牵连到自己,哪里还敢出头,至于刘宝等人肯定是哈哈大笑的了。幸福的日子这么容易就走到了尽头,思之让人长号不自禁?
婴齐君,你和府君一样精通律令,一定能想到办法。刘丽都还是不死心。她也只有婴齐可以商量了。郭破胡是个武吏,不通文法。檀充国乃一管家,家事熟滥,官事却一知半解。如候出身校尉,精通的是挽弓射箭,舞文弄墨也不擅长。管材智曾为丞相长史,文法精熟,可是自己不大信任,毕竟当日在豫章县曾和他有过节。只有婴齐是最适合的帮手了。
婴齐扼腕叹道,臣这几日也是辗转不寐,恨不能身代府君。但是翁主你要知道,这事不完全是律令上的问题,府君去丞相府对簿之前,就和我彻夜商量过。如果天子当廷招集公卿杂议,听了府君的辩驳,一定会觉得府君有理,赦免府君。可现在是刘屈氂和江充舞文弄法,甚至不给府君提供刀笔上书皇上。皇上不见府君的辩解,以为府君甘心伏罪,自然就被他们蒙蔽了。说实话,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率人篡取诏狱,如果能成功,府君可以暂且逃亡,等待大赦。
啊,刘丽都的眼光暗淡,真的只有篡取这一个办法了吗?
对,婴齐道,当年大将军卫青贫贱时,被人诬陷逮入诏狱,也是被他的朋友公孙敖和张次公等人篡取出来的。后来皇上得知卫青的冤枉,不但没有怪罪,反而对他们封官加赏。当然这次和他们的情况有所不同。
自然是完全不同的,刘丽都眼神发散,喃喃地说,当年公孙敖、张次公都是期门卫卒的千人官,可以率领属下骑卒篡取。我们府君已在系,不可能征发郡兵,就凭这区区几个家卒,哪里进得了若卢诏狱。
婴齐道,唉,就是如此,翁主且放宽心,稍进饮食。据下吏推测皇上的一惯行事,未必会制可刘屈氂的劾奏。说不定使者一到,就宣布赦令呢!皇上一向英明果断,江充他们哪里便这么容易称心如意?翁主还是保重玉体,善自珍爱要紧。倘若翁主一意不进食,亏损玉颜,府君回来见到,岂不怜惜?
刘丽都脸上一红,这个小吏,说得什么话。我亏损容貌,岂是你应该管的。心里颇有些不悦,但瞥了一眼婴齐,看他脸上诚恳,并无亵辱之色,也就释然了。她深知自己容貌美艳,寻常男子见了经常会大失体统,说出些莫名其妙的话来。婴齐既是个男子,自然也不会例外。
不过婴齐的最后一个推测到底宽了自己的心,小武常称婴齐律令精熟,比起自己已经不遑多让了。他的推测应该不是妄言的罢。她心里一宽,陡然觉得饥肠辘辘。正在这时,檀充国匆匆进来,神色张皇地说,甘泉天子使者到了长安,现正在未央宫北街丞相府,招集三公九卿、中二千石,宣读制诏。
刘丽都又惊又喜,心里砰砰直跳,道,充国君,可曾知道制诏内容?
檀充国道,下吏不知。使者要等到诸吏聚集,才宣读制诏。这是下吏刚刚路过直城门,向未央宫北阙司马门卫卒打听到的。
刘丽都两手据地,长跪道,请檀君速速去丞相府等候,一有消息就回来报告。她说完这句话,简直有点气喘不上来,不禁悲哀地想,倘若消息不祥,我也伏剑自杀罢。沈郎有故,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况且长安的公卿一旦有罪自杀,妻子也多半追随的。
檀充国赶忙跪下还礼道,这是下吏份内之事,翁主切不可多礼。下吏这就去丞相府打探消息,翁主且放心,府君一定会没事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也砰砰直跳,毕竟如果小武真的处死,他又要重新流离失所。小武对他一向关照,现在去找这样谦恭待下的主子可真的不容易。
此刻丞相府东阁,甘泉宫使者、诸吏掖庭令赵何齐满脸深沉地坐在东面,等候群臣到达。他心里也颇矛盾,这个沈武害得自己丢了胯下的器具,本来自己对他也是恨之入骨。但是他当时劝告自己的话也颇有道理,如果能齐心协力,辅助广陵王立为太子,自己就可以封侯,宦者封侯,这是第一次,一定会在史书中写上一笔的。青简留名,谁人不想?所以见他得罪,又觉得不妥,他知道刘屈氂、江充都是拥护昌邑王的,如果沈武真的被他们这样弄死,单凭自己的力量,想扶立广陵王是完全没可能了。平心说,沈武那竖子虽然狡猾不道,但确实很有才干。在自己目的达到之前,绝对不能让他死掉。这次皇帝派他为使者,他好生欣喜。毕竟经常亲近皇上,已揣测到皇上的意图并不想处死沈武,不过皇上显然也不愿意直接下旨赦免他,显得自己公然废弃律令。之所以重派使者,不过是想给众臣一个暗示。赵何齐看了看在场的公卿,摊开竹简,念道:
皇帝使诸吏掖庭令告丞相、御史:所上京兆尹沈武射中殿门劾奏,朕毕览焉。议咸契于法,朕甚嘉之。然朕少受《论语》,其中有云:君子之过也。其复与九卿、中二千石、诸吏议。
刘屈氂听完,脸色大变,这么简短的诏书,是何用意。他悄悄问丞相长史章赣,章赣一脸苦瓜色,皇上大概有意赦免沈武罢。“君子之过也”后面一句不就是“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吗?那就是暗示沈武的过错可以赦免,只不过皇上不好意思亲口说出来罢了。所谓重新招集群臣杂议此案,不过要君侯判得轻一些。唉,君侯三思啊。
听章赣这样说,刘屈氂倒没觉得恼怒,更多的却是惊慌。这很容易理解,他和小武没有任何仇怨,为了江充,换来皇帝对自己的不信任却是大大的不妙,那说明自己愚蠢,不会揣摩皇帝的意图。天知道,这本来也很难猜,皇帝下案件给丞相招集群臣杂议是很平常的事,一般来说,并不能从中看出上意。不过,现在皇帝第二次下其事复议,那自己再不明白就真的太愚蠢了。亡羊补牢,未为晚也。这时候可管不了江充的看法。于是他赶忙跪拜接旨,道,请掖庭令君当廷监临,臣马上就和群臣重议。
赵何齐刚才拆开制诏,一看之下也很失落。这古怪心理让他自己也觉得诧异,虽然他并不想小武马上死掉,但是如此轻易地让他逃脱,却是自己未曾意料的,心里莫名地不忿起来。这种不忿是没有太多理由的,可能就是在潜意识里愿望和理智互相交战的结果罢。希望一个自己再厌恶不过的人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很摧残心灵的事,不是吗?
他看见刘屈氂脸上讨好的神色,心里愈加不快,阴沉着脸说,君侯也别太急,还是把整个案情好好覆鞫拷掠之后再杂议,否则仓促上奏杂议结果,恐怕不能让圣上满意。——关键的是事实绝对不能含糊。
刘屈氂看见赵何齐的脸色,心里反而捉摸不定了。看使者的意思,对宽大沈武也是不满意的。从诏书上看,掖庭令新近加官诸吏,可以参与朝政,又经常在皇帝身边,他的意见可不能忽视啊。也罢,杂议过几天再说,等会先向这个赵何齐探探口风,总之要搞明白皇帝的意思再做判决。
于是他笑道,赵君言之有理,臣遵旨再议。说着他飞速地看了一眼江充,江充脸色铁青,看来气得不轻。刘屈氂心里暗道,对不起了,再怎么得罪你我也不能得罪皇上,你要生气我也没办法啦。
好,我也暂且歇息一下,跑了一天,的确累得很了。赵何齐说着,就径自走下堂来,走到大殿中央,他突然回头,加上一句,关于诏书内容,诸君切切不要到处宣扬,否则按“漏泄禁中语”论处。
刘屈氂一愣,赶忙道,赵君见教的是。我会晓告主事者,不能漏泄制诏内容,以防罪囚曲解诏书,有妨公平鞠讯。
赵何齐脸上肌肉抖了一下,显出阴沉的笑容,很好,君侯吏事明敏,也难怪皇上如此器重。
檀充国匆匆回来,报告刘丽都道,翁主,下吏实在无能,制诏内容不得而知,无法打听得到。
怎么会这样。刘丽都急道,往常诏书不是都要露布的么?
这次不同,檀充国道,据说使者下令,无得使诏书下群吏,否则按“漏泄禁中语”论处。他看了一眼刘丽都的神色,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道,而且我打听到使者乃是掖庭令赵何齐,据府君当日说,此人和翁主认识,翁主不妨去向他辨冤,请求他上书皇上,劾奏刘屈氂隔绝消息,不许府君上书为谢。
竟然是他,刘丽都心中又一阵疼痛,如果是他,岂非更麻烦。不过转而忆起小武曾经告诉自己当日如何劝服赵何齐听命的事,心中又陡然升起一丝希冀。如果赵何齐还想封侯,成就大事,那就不会希望夫君有事。嗯,不如就去找赵何齐探探口风罢。
她一刻也没法等,马上命令驾车,驰奔使者府第。赵何齐听到侍从报告一位很美貌的贵族女子来访,心头恼怒,猜到十之八九是刘丽都。他妈的,只有到这个时候你才会屈尊来见老子。他自言自语地咕哝道,然后怒喝一声,不见。刚转过身,突然脑中转过一个念头,喊住侍从道,且慢,领她进来。
侍从把刘丽都领进前堂,赵何齐箕踞坐在那里,见到刘丽都,淡淡地说,翁主,真是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乎?
刘丽都跪坐施礼,强笑道,赵先生,的确好久不见,一下子升为八百石长吏了,而且加了诸吏官,实在是前途无量啊。
赵何齐微微有点愠怒,待要发作,但想到自己现在正处于上风,尽可以玩玩文字游戏,于是也假笑了几声,好整以暇地说,哪里哪里,比不上尊夫升得快了,一下子就是中二千石,那才真是前途无量。——翁主莫非是讥刺我么?
赵先生多心了,刘丽都陪笑道,丽都岂敢如此。先生现在贵为天子使者,连丞相也对先生巴结三分。哪里象敝夫君,很凄惨地被系押在若卢诏狱,犬马之命,朝不保夕呢。
赵何齐淡淡地笑道,翁主且放宽心罢,尊夫命好,惯常能逢凶化吉的。哪象贱躯,身残处秽,说到做上掖庭令,那还是托了尊夫的提携呢。他说到这里,心情显然有些悲愤,又桀桀地怪笑了两声。
听到他笑声悲凉,刘丽都感到心头一阵紧缩,知道赵何齐心有不平,才会语调如此怪异。若是以前,这样的人自己早就懒得理,但是想起丈夫关在监狱,多日不见,不知正受着怎样的苦楚。若是不能救他出来,往后的日子该是何等的凄凉。于是忍住心头的厌恶,长跪据地谢道,赵先生,往日在广陵国,大家多有误会,赵先生宽宏海量,须知为天下者不拘小怨,何不捐弃前嫌,共谋大事?
赵何齐看着刘丽都谦恭的模样,心里愈加恼怒,你这样前倨后恭,不过是为了那个小竖子,当日在广陵国,你对我何曾有稍显恭敬?真是可恨之极。想我一个堂堂的富家公子,哪里比那个该死的沈武差了?无论是讲财产和势力,那个穷酸小子都远远不及。可恨我今天落到如此下场。你们每日里鸾凤和鸣,何曾知道我的悲苦。他看着刘丽都憔悴而丝毫不掩国色的面庞,心中的酸意如喷泉一样泛了上来。本来这一切都是我的,连眼前这个丽人也都是我的,可是我非但得她不到,反而弄得连那玩意都没有了,不,我一定要报仇,该死的沈武,虽然现在让你死了有点可惜,毕竟我还需要利用你。但是你也一定要付出代价。他脑中轰轰驶过一排排计划,突然浑身颤栗了起来,对,我得不到的东西,你却得到了,可是你想爽快地长久享受也没那么便宜,我也要让你失去,让你知道悲痛是什么滋味。
于是他脸色假装缓和了,我知道你是为你丈夫的事而来,否则我也等不到你屈尊枉移玉趾。不过这件事不大好办。沈武射中禁苑殿门,证据确凿,罪状明白。天子为此极为震怒。刚才诏书宣布,我也不便告诉你什么内容,“漏泄禁中语”的罪名,谁也担当不起啊。
刘丽都低声道,“漏泄禁中语”固然是极大的罪名,可是我夫君如果真的坐此腰斩,赵先生难道真的很快乐么?——先生莫非不想封侯了?
赵何齐看了看左右,你们下去。左右侍从蜂拥退出,房中只剩得他们两个人。赵何齐怒道,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翁主先请回罢,等待丞相府杂议结果是正经。当然,现在也可以适当准备一点苇、炭、蜃灰等蒿里用物,免得到时收葬一下子来不及。
他此言一出,刘丽都大怒,她呼的一声站起身来,倘若我夫君有事,我也不想活了,但是死之前我就把大家在广陵的事全部说出来,反正都是死,干脆一起族诛了罢。
赵何齐心道,沈武那小子狡猾,我承认玩不过他。但你要跟我玩这套可不行,还有欠火候。他掸掸袖子,轻松地说,翁主请便罢,反正我一个废人,死也无所谓。但是翁主要告发,必然牵连广陵王。——别忘了,广陵王是宗室,他也许会处死,也许会“有诏勿论”,但是翁主一定会死。有案例,宗室子告发父王谋反者,为大不孝,反而会先于谋反者处死。元封二年,衡山王庶子刘君房因为怨恨父亲对自己不慈,告发父亲谋反,廷议认为,刘君房因为和嫡子争宠,告发亲父,大不孝,判处弃市,为天下笑。翁主是不是想等害死父亲之后,再让天下人耻笑呢?
刘丽都身子一震,呆在那里象具木雕。赵何齐缓缓道,其实翁主既然不怕死,我倒有个办法。翁主如果死了,就可以救得沈武一命。
长久的一阵死寂。赵何齐看见刘丽都眼睛发直而不答话,快乐而语带讥嘲地说,看来翁主也不是太爱自己的丈夫嘛。其实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沈武这小子办事莽撞,当初不过凭着特殊机遇得至高官,哪里便有什么真才实学了。他死了,翁主正好换个稳重的世家子弟嫁了,夫妻长保富贵。以翁主这般国色,单单让沈武那小子独占便宜,岂不可惜?也是暴殄天物啊。
刘丽都抬首盯着他,淡淡地说,你当我真的这么爱惜自己的生命么?如果我的死,能换来他的活着,那我没有什么可吝惜的。我只是不能想象,如果他出狱,得知我魂归泉壤,将何以为情罢了。好吧,往后的事也不是我所考虑的,坟墓中亦无复相思之痛。我知道我不能忍受失去他的痛苦,我宁愿让他承担这个痛苦。——请赵先生明示,我该怎么做?
赵何齐不怒反笑,你是不是疯了,为那竖子考虑得可够周到。这天下女子何止千万,你死了,难道他便不能娶别人?说不定你尸骨未寒,他就左拥右抱的去快活了。我劝你还是别想他会怎么为你伤心,想想他怎么在未除丧服前就和婢女奸淫苟合的好。
你哪里会有我了解他,刘丽都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好生悲凉。她想起自己和丈夫真正在一起不过大半年的时间,然而可供回忆品尝的事却是如此之多。本来高高兴兴地回到豫章,却导致了他父母惨遭杀害。这对他的心有多大的伤害。他一怒之下大肆捕杀乡里不法,曾一度让自己怀疑,是否因为迁怒之故。但是当自己看了案卷,却只能说,如果按照律令,一个都没有杀错。自己是相信他为人的,因此到长安以来,对他的所为也没有丝毫怀疑。他曾多次向自己表达过对江充的厌恶,和对太子的同情。当然他也担心太子一旦即位会对自己不利,因此他还曾有等待时机以扶持广陵王的想法,但这个想法却遭到自己的劝止。虽然自己对此曾满怀憧憬,但现在早无所谓了。有了丈夫,她觉得什么事都无所谓。何况父亲的确不具备一个合格皇帝的才能和素质。汉家天子自高祖以来都是不错的。高祖豪放,惠帝温厚,文帝慈仁,景帝谦让。当今皇帝虽然有时杀戮大臣,但还远未达到暴虐的程度。每判处大臣死刑,几乎都在律令范围内。自己的父王哪里够格呢?丈夫听了自己的劝止,也喜道,我为了博得你的高兴,才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其实我在长安博问皇太子的为人,都说太子温恭仁惠,有太宗文皇帝之风。如果遭了江充的毒手,实在是大汉不幸。
刘丽都脑子里思绪联翩,想得最多的还是和丈夫在一块的欢乐时光,在豫章,时间虽短,而公务之暇,也曾带她游遍豫章周围,他们驰车梅岭的时候,看见满山的竹林如黛,丈夫笑道,当年我借兵诛灭的梅岭群盗就伏窜在这些竹林里。说起自己矫诏篁竹营的事,犹不禁感慨系之。这事件里还有那位长安靳侯的女儿,尤让她兴致盎然,她不带任何醋意地细细盘问,她信任丈夫。在长安,丈夫也曾和她游历五陵,驰车终南山射猎。可是这样的日子,以后再也不会有。刘丽都慨叹了一声,你不会理解他的。只要能救他,任何事我都愿意做。
赵何齐冷笑道,好,既然翁主一意求死,那我也没什么好说了。现在天子要诛沈武,虽然主要是因为他罪状明白,江充等人垄断杂议的因素也不可忽视。律令虽严,却一向也不是不能变通的。至少还有“议贵”、“议亲”之条,不是吗?景皇帝时,中尉郅都主管废太子临江王刘荣的案件,刘荣被征诣中尉府对簿,想求刀笔上书辩解。郅都不许人给刀笔,幸亏魏其侯窦婴给临江王偷偷送来刀笔,临江王作书谢上之后愤懑自杀。皇太后接到窦婴转送的临江王谢书,大怒郅都竟敢隔绝上书,专杀诸侯王。她要皇帝诛杀郅都报仇,皇帝当时辩解道,郅都是忠臣。皇太后怒道,难道临江王就不是忠臣吗?景帝无奈,只好处死了郅都。现在沈武的事情虽然不能等同临江王,可是论贵,爵位是关内侯、秩级是中二千石。论亲,也是皇帝的孙女婿。江充等隔绝沈武上书是毫无理由的,所以翁主可以从这里入手劾奏江充。
刘丽都心里暗暗诧异,这赵何齐进宫之后,律令文法果然大见长进,分析案例条条是道,难怪皇帝给他加官诸吏,的确不是单纯的掖庭令可比。倘若他早早能这么学得聪明点,又何至于闹得胯下之物被割了呢。她细思赵何齐的话,又是感慨,又是伤怀。
赵先生分析得是,我明白了。刘丽都道,汉家重死节,上书为明不欺,只有自杀阙下,才能让皇上信任。恩,很好——,我这就回去制作文书,明天来拜访赵先生,自杀之后,请赵先生务必将文书送交皇上,丽都感激不尽。
赵何齐满意地说,翁主果然聪明,放心好了。沈武死了,我怎么办?我还想封侯呢。他这样说着,心里虽然有些不快,毕竟对沈武还有些嫉妒,这个养尊处优的美人,竟然肯为了那个竖子死。另一方面也着实快意,不管这女人多美,都和自己毫不相关。既然自己不能享用,早点死了是正经,巴不得这天下的美人全死光才好呢。当然,也得表扬一下自己,如果不是突然脑子一转,叫刘屈氂他们不能露泄省中语,刘丽都早就推测到沈武死不了了,也就不会来求自己。而且,如果不是自己表演得好,刘丽都也不会相信自己。女人一旦嫁人,就变成了完美无暇的愚蠢的动物,为了一个男人竟然命都不要,那,那也是活该了。
第二天,跟从刘丽都来的还有婴齐。昨晚刘丽都叫他来制作文书,他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他觉得刘丽都的情绪很不好,可是到底怎么不好,也说不准。她不会自杀上书罢?婴齐忐忑不安地想,汉家不成文的规矩,如果在冤屈无告屡屡碰壁的情况下,自杀上书是常见的一种形式。这很容易博得常人理解,一个人上书劾奏别人,有可能会是狡辩或者是陷害,但是如果劾奏上书的同时就自杀,马上就会让旁观者改变看法。认为这个人肯定是有冤屈的。因为如果只是陷害别人或者为自己脱罪狡辩,而首先自杀,代价未免太大了,笨蛋也不会干。元狩五年,未央卫尉窦充国的掾史苏纵,上书司马门,状告窦充国不法阴事,奏上后当即伏阙自杀,以示不欺。皇帝大怒,当即下吏簿责窦充国,窦充国惶恐自杀。元狩六年,御史大夫张汤在被减宣逼得自杀前也上书皇上,指出是丞相三长史陷害自己,皇帝感慨之下也将三长史下狱处死。如果刘丽都走这条路,在目前的形势下,的确是无可奈何的事。他不敢问刘丽都,怕她本来没想到,但经自己一提醒,反而去照办。所以,刘丽都再次来到使者驿舍,婴齐还是跟着来了。
赵何齐瞟了一眼婴齐,冷淡地说,我和翁主商谈密事,任何人不得在侧。
婴齐君,请先到外面歇息一下罢。刘丽都道,我很快就出去。
婴齐只好十分不情愿地走下堂。有侍从将他带到门前庭中等候。
赵何齐接过刘丽都递过的文书,看了两遍,道,很好,我想皇上看到,一定会赦免沈武的。怎么样,你自己的事处置好了吗?
刘丽都不答,从腰间的囊中掏出一个漆盒,淡淡地说,请借赵先生酒爵一用,并赐酒一杯。
赵何齐吩咐道,给翁主拿一个酒爵和一壶酒来。
刘丽都打开漆盒,用勺子挑出一些黑色的粉末。赵何齐知道,那是乌头毒药,心里不禁掠过一丝怪异的感觉。他有点想劝止她,告诉她诏书的真相。可是再一想,又不甘心,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怔怔地看着刘丽都的动作。
刘丽都从漆盒里又拈出一根长约数寸、色彩怪异斑斓的羽毛,伸进酒里搅拌。这是鸩鸟的羽毛,是我从广陵王宫带来的。刘丽都语调平淡地说。
这我知道,赵何齐应道,寻常人家哪里有鸩鸟的羽毛。即如乌头毒药,如果不是诸侯王和高爵的大臣,按律令规定可以收藏之外,一般的百姓私藏也是死罪。
嗯,当年我在豫章就是用涂了乌头的毒箭射杀了三名公孙贺的使者,才救得了我夫君。刘丽都骄傲地说。
赵何齐心里暗怒,刚刚萌生的一点同情之心也烟消云灭。这女人果真是没得救了,对那竖子痴心至此。他冷冷地说,那是,否则用毒箭射杀小吏,换了别人,早该处死了。——翁主还犹豫什么,你这次还能用毒箭救他么?
刘丽都沉默不答,眼泪突然如泉水般涌出,她想了一会儿,将那鸩羽扔到一旁,举起酒爵,一饮而尽,惨笑道,请赵先生不要忘了答应我的话。
赵何齐满意地点了点头,我绝对不会忘记翁主的嘱托,希望翁主到了泰山地府,也能长享富贵。
鸩毒的发作并不会太快,刘丽都饮下后,不知想起什么,突然悲声饮泣。婴齐就在门外。听到翁主悲泣,大吃一惊,知道不妙,他不顾侍从的拦阻,疯狂冲进去,看见刘丽都两手撑在地下,脸上泪水阑干,心头如重锤撞击了一般。翁主,他失声叫道,你怎么了?!
赵何齐假装感叹道,唉!你的主母刚才喝了鸩毒,真是没料到,何苦如此。
婴齐差点没晕过去,他几步窜到刘丽都跟前,跪下来抓住她的胳膊,带着哭腔道,翁主何必如此,我们还可以从长计议的,倘若府君遇赦回来,看见翁主不在,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啊!
刘丽都的额上已经现出汗珠,大概是鸩毒初步发作,她断断续续地说,我……我不死,他就……就不能活着,只要……只要他能活着,我……我也没……没什么遗憾了。
齐潸然下泣道,翁主太傻了……不,不能这样……请恕下吏无礼。他突然拦腰一抱,将刘丽都揽在怀里,大叫道,水井?水井在哪里?他知道刚服鸩毒的人,马上大量灌进冰凉的井水,就有可能催吐,将鸩毒逼吐出来,这是当时宫廷和民间都普遍采用的解救办法。
但是赵何齐冷冷地说,这个庭院里,有没有水井,我也不知道。
婴齐没有理会他,抱着刘丽都疯狂跑下堂去,一边跑一边凄声大叫,水井在哪里?水井……
守门的侍者不知就里,看见他神情狰狞,有点害怕,赶忙答道,侧院里就有,你从便门出去。说着伸手指了指。
婴齐跑过去,穿过侧门,果然看见一个辘轳横架在井榦上。他电似的奔过去,将刘丽都轻轻放下,颤声安慰道,翁主,你且等等。他抬袖擦了把汗,就去扳井榦上的辘轳。汉代一般稍微好点的宅子,都有水井,水井边一般都放置有陶罐,以便随时汲水之用。如果井的水位低,则有辘轳帮助汲水,陶罐一般系在辘轳的绳子上,垂在井里。婴齐一扳那辘轳,顿时心里凉了半截,因为手中毫无重量,拉上来的只是一截绳子,陶罐早就不见了。
他凄厉地大叫一声,带着哭腔,捶胸顿足地转身来看刘丽都,刘丽都脸色已经蜡黄,豆大的汗珠从额上留下,乌黑的长发也被汗水浸湿,冒出隐隐的蒸气。她蜷着身子,想减轻痛苦。声若游丝地说,婴……婴齐君,我……我答应了使……者,自杀……以谢……谢皇上,只要……要府君没事就好……
婴齐跪在地下,扶着井榦,拳头狂击地面,大声号哭,吼道,不,不!是谁,是谁将陶罐打烂了。不,我要去找他们。我要去找他们这帮天杀的禽兽……,他的手满是鲜血,浑然忘却了自身的痛苦。他突然又腾的一声站起来,涕泪零落,翁主,翁主你再忍耐一会儿。他重新疯狂向侧门跑去,想找人索要陶罐。可是近前,发现侧门竟然关闭,怎么也拉不开。他拔出长剑,对着门狂斫,他边狂斫边凄厉地狂吼,可是这庭院里的人好像一下子全死光了一样,没有一个人理他。赵何齐正站在阙楼上,偷偷俯视这一切,脸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表情,不知道是忧伤,还是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