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接连几天,他们都一无所获,那自然不是好找的,因为江之推带着他的一干宾客去了弘农郡蓝田县的山中打猎,几天之后,他们才回到三辅,对江充找他的事一无所知。他们满载猎物,悠哉游哉地走到灞陵附近,一行人也累了,江之推下令停车,竖起仪仗帷幄,笑道,这次猎物这么多,我们就在这里烧烤一些野味以为庆祝如何?
宾客们杂然叫嚣,公子身手敏捷,射杀的猎物为我等之最。
说得对,一定要痛饮一番,以为庆祝。另外一个宾客说。
可是我们带的酒都喝得差不多了,一时间去哪里找酒呢?一个宾客提出疑问。
江之推笑道,这有何难?我们有未央卫尉的仪仗卤簿,派几个人扛着卫尉军旗去灞陵县廷要几十石酒来就是了,量他们也不敢不给。
宾客们欢呼,好主意,江公子开口,那是给他们面子。
其中一个宾客迟疑道,虽然如此,万一灞陵县廷就是不肯呢?毕竟我们不是真的卫尉府的人。
江之推道,卫尉府又怎样?家兄的水衡都尉府,难道就不够资格到一个小小的县廷要几坛酒?论秩级虽然卫尉高一点,但是他见了家兄从来没敢用过揖礼,都是伏地稽首的。
公子说得有理。另一个宾客道,在下不才,愿扛卫尉军旗,轻车驱入县廷,不讨到酒,绝不回来面见公子。
好,我也和先生一块去。宾客中又有几个欢呼道。
他们架起两辆二马拉的轻车,第一辆插着卫尉的白虎军旗,两个宾客持戈握剑,另一辆车上的宾客也是全副武装,两辆车驰上道路,向不远处的灞陵县邑奔去。
不一会,两辆轺车就驰入县邑,向着有高大阙楼的县廷急奔,没有稍微减缓速度。守候在县廷门前的几个县吏看见它们急速奔近,赶忙拔出剑来,边舞边高声吆喝停下。但是两辆车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风驰电掣地驰上县廷门前的斜坡,车轮碾过低低的门槛,直接驰入前院,才猛然停下。门口的县吏们都大吃一惊,马上跳到门前,击起警贼鼓。只听得鼓声怒响,县廷阙楼上守候的县吏们也吃了一惊,纷纷提起弓箭,警觉地往院子下面望去。
接着,县廷的后门涌出大批掾吏。中间的一个官员,身穿黑公服,头戴一梁冠,腰下系着黄色绶带,这自然是灞陵县令无疑了。
县吏们看见县令出来,鼓声停歇,那县令怒道,发生什么事?怎么突然击鼓?他很是惊骇,因为平时除了上司行县或者吉日都试,县廷的鼓一般不会敲的。虽然有盗贼则击鼓,是老规矩,但是寻常盗贼,怎么敢公然到六百石长吏的治所来抢劫呢?
一个县吏跑上前,长揖道,县令大人,这两辆轺车不听呵止,竟然驰入县廷,下吏等不知所措,击鼓惊动大人,死罪死罪。
那县令怒道,竟然有这种事,立即征调发弩卒,长戈卫士,随我去前院。
一伙人匆匆赶到前庭,大群县吏手执长铩、盾牌、弓弩围在灞陵令身体前后。灞陵令脚一踏进前院,就大声怒道,谁在这里嚣张?他话音甫落,仰头看见卫尉的白虎军旗,脸色不由得一变,怒气刹那间全部隐去,而转为一幅惶惶不安的神情。
江之推的几个宾客已经下车,领头的扬剑喊道,县令何在?他看着灞陵令,揶揄地说,大概你就是县令罢?
灞陵令慑于他的气势,声音低了八度,讷讷地说,下吏正是。敢问诸君从哪里来,失迎失迎。惠然光临县廷,有何指教?
那宾客用剑一指卫尉军旗,县令是什么出身?难道连卫尉军旗也不认识么?实话告诉你,我们是水衡江都尉府上的人,因公事路过,一路饥渴,现大队车骑正停驻在灞陵郊外,希望县令赶快调集五十石美酒和时鲜瓜果酒菜,犒劳江都尉的府吏。我等都是为皇上治理巫蛊之事勤苦奔走的,犒劳府吏就是协助办事,对皇上忠心。——废格明诏可不是好玩的。
灞陵令迟疑道,可有大司农发下的征调过往官府库藏的节信?如果没有的话,下吏实实不敢奉命。他心里想,看这卫尉军旗,他们的确来头不小,不过未必真的是公事路过。何况一下子去凑齐五十石酒,本来就很困难。而凭这个宾客一句话,就征调库藏,将来年终上计,怎么去向丞相、御史两府交差,说不定就会因此坐法免官,严重点还会髡钳为刑徒,这未免太得不偿失了。
那宾客顿时勃然大怒,江都尉的府吏,需要持什么大司农的节信,就连未央卫尉也肯将旌旗卤簿假借给我们,难道一个小小的县令,比中二千石的九卿还更有架子。说着他一个箭步跃到县廷门侧的警贼鼓边,举剑砍去,鼓面立即被利剑划开了一个口子。他咆哮道,你们是不是将我等当做群盗,来讹诈你们的酒食了,真是无礼大胆之极,我回去马上奏禀都尉,调集车骑,将你们全部逮捕治罪。
他仍要举剑继续砍鼓,一个守在鼓旁的年轻县吏下意识地拔剑去格挡他的剑,另一个宾客看见,大叫一声“反了”,引满弓,一箭射去,那县吏仰面栽倒,他被箭矢射中右臂,长剑落地,捂住胳膊,趴在地下呻吟。持剑的宾客想要给他补上一剑,但是两个县吏赶忙上去,一个举盾牌挡住他,另一个扶起受伤县吏,拉回了自己的阵营。
这样一来,在场的县吏脸上无不愤然变色,他们都将目光注视灞陵令,叫道,大人,这些狂徒太无礼了,格杀他们。他们睁着通红的眼睛,等着县令发话,如果获得首肯,他们就立刻蜂拥而上,将这几个不速之客剁成肉泥。
可是灞陵令虽然脸色大变,旋即又低声哀求道,诸君息怒,下吏不敢,下吏不敢,只是怕年终上计,不好向两府交代。
那宾客哼了一声,这有什么不好交代的,现今水衡都尉府藏钱已接近大司农府库的一半,有我们都尉撑腰,你还怕什么?识相的话,就快点备办,否则我就干脆禀告都尉亲自来求你了。
他把“求”字咬得很重,灞陵令自然能听出他话中的讥讽语气,他呆呆沉默了一下,下决心道,好吧,请诸君少歇,下吏马上备办酒食,犒劳都尉府吏。他回过头对身边一个掾属道,立即传令县廷少内和仓啬夫,装办美酒五十石,瓜果百斤,肉菜若干,为水衡都尉府吏接风。
他的话一出,县吏们的眼睛简直要迸出血来。但是汉法至重,谁也不敢违背长吏的命令。他们只好垂下手中的刀剑和弓弩,无力地蹲在地下。
灞陵令也知道县吏们心情不快,他对那个手臂负伤的年轻县吏道,本县有负于君,甚惭,望君不要怨恨本县,以朝廷大计为重。本县准备擢拔君为狱史,君且回去休沐一月,不用坐曹治事,如常领狱史职俸。
那年轻县吏捂住流血的胳膊,感激道,下吏何敢怨明公。是下吏妄为,得罪了都尉府吏,死有余罪。他听到自己从县小史升职为狱史,一下子增秩二级,心情十分痛快,感到真是因祸得福,一下子完全忘记疼痛了。
江之推的几个宾客相视大笑。我说一定不会辱命的,现在诸位相信了罢?那个领头的宾客向其他几个夸耀道。
不是我射倒那个竖子,你就没命了。另外一个宾客道,应该说,我们都不辱使命。
好,现在我们驾车回去复命,别让公子等的太急。说着他们上车,驰出县廷,路过门边,其中一个宾客横戈一挥,将县廷大门啄了一个洞,骂了一声,鸟县令开始还挺横的,到底还是色厉内荏。说完,笑声激荡。县吏们空有满腹愤怒,也只能枉自看见他们的车马渐渐远去了。
他们即刻驰到了灞陵郊外,报告消息。果然,不一会灞陵令亲自押解县廷的牛车,送来了酒食瓜果,并当面向江之推请罪。江之推道,罢了,你们还算懂事,来日考绩,我一定禀告家兄,将你升迁。现在你也坐下,陪本公子痛饮如何。
灞陵令陪笑道,今天并非休沐的日子,下吏不敢不坐曹守职。再说朝廷法令,官吏百姓无故不能群居饮酒。前十来日新任京兆尹特意派吏来灞陵县廷,发下文书,重申要县邑警备盗贼,不能随便离开治所,下吏还是先告退了。
江之推道,什么京兆尹,不是于几衍那个老头子么?再说京兆尹怎么管到灞陵来了,诸陵县一向是由太常管辖的。
公子有所不知,灞陵令继续陪笑道,天子因为诸陵县动荡不安,特意将诸陵改归京兆尹。于几衍刚被诏书收回印绶,以软弱不称职罢黜。新任京兆尹沈武,吏事明敏,乃从豫章郡守任上升迁,一向号称酷暴。豫章郡是他的家乡,他竟也毫不留情,一日报杀五百人,就是当日中尉王温舒任河南太守的时候,也远不如他的残贼。我看公子还是小心点好,不如安居府第,暂且避避沈武的锐气。
江之推不屑地说,一个小小的京兆尹,有什么了不起,大将军和丞相都不敢得罪家兄,他该不会长了个豹子胆,觉得自己比大将军和丞相还尊贵罢。县令且坐下,一切有我。如果实在不肯赏脸,那就回治所坐你的曹,治你那些鸟事罢。
他这样一说,灞陵令哪里还敢走,只好躬身道,既然公子看得起下吏,下吏何敢不陪公子尽欢。
江之推笑道,这才是爽快的县令。
于是县令率领几个从吏坐下,一伙人继续大嚼,伴以欢呼醉号。正是酒酣之际,只见远处哒哒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还伴有辚辚的车声,似乎有队人马正向这边驰来。那灞陵令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马上脸色煞白,惊道,不好,有大队人马过来了,不知道是不是京兆尹派出的行县督邮和卒史。
江之推举杯道,凭他什么人,都不敢管我的事,除非天子出巡。……我们尽管喝我们的,不醉不休。
但是灞陵令显然已经没有兴致再喝下去了,他惶恐地站起身来,跳到一辆车上,踮起脚,往车马声传来的方向眺望。
等到他看清迎头一辆车上的装备,身上好像中了伤寒一般,禁不住抖索不止,手中的酒杯也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江之推笑道,县令身体有病么?怎么连酒杯也握不住。
灞陵令爬下车,说不出一句话,突然瘫倒在席子上,呻吟道,公……子,是……是京兆尹……亲……亲自行县视察,我们都要大祸临头了。
江之推不屑地哼了一声,我才不管什么京兆尹不京兆尹的,谁要搅了本公子的兴致,本公子就灭了他的宗族。
宾客们也轰然叫道,公子有魄力,让那个鸟京兆尹来得去不得。
他们继续不管不顾,对京兆尹评说嘲弄。一会儿,车马声已经停止,灰尘蔽天,大队车骑已经围在了他们的四周。首车上竖着一柄亮闪闪的大斧,旌旗飘扬,淡蓝色的底子上用黑色丝线绣着三个斗大的篆字:京兆尹。一个少年长吏站在另外一辆革车中,腰间挂着青色绶带,双手按剑,柱在车茵上。他身边一个健壮的侍从身披甲胄,手握双戟,跳下车来,大声喊道,什么人,敢在此群居饮酒,公然违背天子法令。
江之推瞟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叫你们长官来见本公子,量你一个小小的卒史,也不配和我说话。
那汉子大怒,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今天任谁碰到我,哪怕是三公九卿,也一定要让他知道狱吏的尊贵。来人,给我全部逮捕。
大群县吏从车上跳下来,有的持剑,有的持弓弩,蜂拥涌向江之推一伙。领头的汉子大踏步跨到江之推身旁,将右手短戟交给左手,一把揪住江之推的前襟。江之推待要挣扎,不料这汉子的力气太大,挣扎不脱。汉子手一甩,江之推凌空飞了起来,摔出了一丈多远,接着汉子飞速跳过去,一脚踏住江之推的脖子,江之推脸的一侧踩按在泥土地上,满脸是血,异常狼狈。他口里呜呜地嚎叫道,贼刑徒,好大的胆子,知不知道,本公子是水衡都尉江充的弟弟,赶快放了我,跪地求饶,否则将你们全部族灭。
那汉子弯腰揪住他的前襟,将他的身体在地上撞了几下,他头上的冠梁也撞脱了,头发四散。那汉子笑道,什么江都尉,老子只知道天子法令,从来没听过有什么江都尉。
其他宾客这时只能远远看着他们的主子被折辱,他们自己也已被群吏围住,动手不得,只是这帮人一向骄横惯了,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骂道,让江都尉知道,你们都要族诛。还不快放了我家公子,叩头请罪。我家公子一高兴,说不定开恩,给你们留个全尸。
这时那少年长吏也下车了,喝道,破胡且住,这公子说他是水衡江都尉的弟弟,不知道是真是假。江都尉乃天子的忠臣,本府一向敬仰,他弟弟岂会这样公然干法?莫非是奸人冒充的。
江之推赶忙嚎叫道,我真的是江都尉的弟弟,这里有这么多证人。我向未央卫尉借的旌旗卤簿也可以作证,不是靠江都尉的面子,怎么借得到。你们赶快放了本公子,现在还来得及,否则……
郭破胡又踢了他一脚,他妈的,还敢威胁我们府君。我们府君是天子新拜京兆尹,按秩级比水衡都尉还高一等,按爵级已经是关内侯。量你这贼刑徒,不过是个无爵的士伍,也敢在我们府君面前托大。
小武笑道,破胡不要鲁莽,如果真是江都尉的弟弟,打坏了不好向都尉交待。毕竟本府和江都尉还是交情不错的。真的有人可以作证么?他仰头看了看白虎军旗,道,这军旗看去不象是假的。好吧,本府相信你,回去代向令兄问好。——破胡,放开江公子。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暗骂,该死的未央宫卫尉,身为中二千石,位列九卿,竟然如此谄谀权臣。他妈的,这朝廷真是奸人充斥,大汉简直被他们糟蹋得不象样子了。
郭破胡放开脚,江之推爬了起来,吐出一颗带血的门牙,本想发作,但看到小武笑中含威,硬将怒气压了下去,灰溜溜地说,多谢大人宽恕,小人马上回去向家兄转达问候。他转身对那些宾客说,我们走。
小武道,慢着。看在江都尉的面上,公子可以走,但是公子的宾客却要留下两个,不然,本府怎么向天子交待?来人,将为首驰车闯入灞陵县廷的两个贼刑徒逮捕,下狱案验穷治。
宾客们立即鼓噪起来,小武冷笑道,谁敢再罗嗦,一起收捕。江之推看见小武凛然的目光,心里一颤,他走近那两个宾客,无奈地说,二位先生暂时跟他去,我回去告诉家兄,一定马上让他亲自送你们出来。
那两个宾客点点头,公子先回去罢,小人等公子回来相救。江之推命令道,驾车,我们赶快回家。说着,一伙人收拾旗帜和帷幄,仓惶驾车绝尘而去。
这时婴齐走过来,不解地问,府君为何如此轻易让他们走,我担心他日会有人劾奏府君软弱不胜任。当日在豫章县,府君可不是这样畏首畏尾的,难道官做大了,胆子反小了不成?
小武对婴齐特别信任,上次在家乡重见,恍如隔世一般,立即将婴齐辟为书佐,随入长安。他笑着说,婴齐君不必担心,据我推测,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现在你马上持我的节信,发县廷现卒,并命令强弩县尉发弓弩手三百人,埋伏到县邑城门的树林里,看我的信号行事。
婴齐迷茫地说,下吏还是不大明白?
小武笑道,我们名义为上下属,实如兄弟一般。我不妨告诉你,我经过廉查,江之推一伙在三辅为非作歹,计射杀无辜百姓五人,射伤几十人,勒索都官财物数万金,强抢奸污民女数十人。犯案的宾客有两三百,这次出来的只有几十个。我刚才故意摧辱他,不是没目的的。大凡自恃有后台,骄横不法的贵家公子,猝然被人当众摧辱,定会认为是奇耻,何况当着的还是他自己宾客的面。我又故意扣留他两个宾客以作拷掠,他一定忧惧我会拷掠出他的其他罪状。羞辱不忿加上忧惧,将会促使他回去招集所有宾客,回到灞陵县廷来篡取被我系捕的宾客。到时我将他们全部包围,投降的,经案验鞫得死罪后弃市,敢格捕的全部当场射杀。哼,我怎会软弱不胜任,我宁愿脑袋不要了,也不愿意被劾奏为这个罪状,那岂非要让严延年嗤笑么?
婴齐大惊道,府君这样做,事情就真闹大了,不怕江充报复吗?况且严延年举荐府君,可能就是想让你们两虎相斗的。
小武道,我严格按照天子律令办事,有什么好怕。况且看见奸贼而不能诛杀,不但没有做人的乐趣,也违背了我为吏的初衷。你快去征调县廷现卒罢。
婴齐叹了口气,好吧。他接过符节,驰马而去。小武召来檀充国,道,马上将这两个贼刑徒带去灞陵县廷,然后出个告示,说捕获贼人两名,写清楚关押在什么地方,向百姓反复宣读。另外解去灞陵县令印绶,下县廷狱。
檀充国也不说什么,领命而去。小武对郭破胡说,我们按辔徐行,就等着江之推来了。
他们在离灞陵县邑北门不远的树林里驻扎下来。大家心里焦急,好不容易等到晡时时分,天色渐渐暗淡了。果然,远远看见大队车骑向灞陵北门驰来。郭破胡道,府君妙算如神,他们真的来了。
小武微微一笑,骄横的人总是罔顾国法的,哪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道理。我们且等着,等他篡取了那两个贼刑徒,立即让婴齐关闭邑门,我们就配合县廷卫卒,将他们全部翦灭。
江之推根本不知道自己掉入了小武彀中,回去的路上他越想越羞惭,在宾客面前简直抬不起头来。有的宾客忧虑地说,公子,这个新任京兆尹果然嚣张,既然天子都很信任他,我们就避避锋芒罢。
是啊公子,两位兄弟还在他手里,要是被他严刑掠治,招供出我们其他的事,可就麻烦了。另一个宾客说。
江之推的心如被虫子咬啮了一般,怒道,我回去告诉家兄,要那竖子的好看。不,我要马上报仇,他拉了拉缰绳,大声发令道,回去招集所有宾客,如果不救出他们,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在三辅地面上混?
宾客们本来就是各地的无赖少年,听主子发话,都热血沸腾,对,要给那个鸟京兆尹一点颜色。回去把兄弟们都叫上,凭我们二三百人,攻破县廷,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岂只是篡取我们的人回来。这次要焚烧县廷阙楼,以报受辱之耻。
江之推看见宾客们如此忠心耿耿,大为感激。一行人驰归水衡都尉府,江充正巧不在府中,留下的奴仆看见三公子回来,马上传达江充的命令,不准江之推出去。可是江之推满心都是愤怒,哪里听得进去,他命令自己历年网罗的所有奴仆宾客,携带武器弓矢立即驰奔灞陵,日落时分,他们正好赶到了。江之推喜道,此乃天意助我成功,刚到恰好碰到天黑。
他们或骑单马,或驾革车,向县廷方向飞驰。天色微黑,正是县邑准备宵禁的时刻,路上行人稀少。江之推大喜,为首的革车冲破木栅栏,轻易地抓获了一个县吏,讯问到今天新到囚犯的关押场所,又很轻易地找到了那两个宾客,冲出县廷。有个宾客刚想点燃县廷阙楼,却听得里面人众大哗,好像是县廷小吏们惊扰的声音。江之推丧气道,算了来不及了,我们快跑。说着纵马飞奔,一伙人总共数百骑,跟着他呼啸而出。刚出城门,只听得县邑的悬门落下。江之推惊道,这么巧,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他边驰马边游目四顾,忽见城门两旁呼声如雷,亮起了大堆火把,那火光还在快速移动,看得出来,有很多人从四面朝他们包围而至。
江之推大惊道,我们上了那个竖子的当,赶快跑。他举起马策,狠刺了自己马的屁股一下,那马嘶叫一声,腾越而奔,宾客们持盾围着他,往长安方向疾驰。可是后面鼓声如雷,弓弦的响声不绝如缕,箭矢如暴雨般泼来,他的宾客们时不时发出惨叫的声音,有些宾客也回头射箭,可是弓力似乎不够大,显见得对方还离得很远。对方手中的是强弩,射程远远超过宾客们手中的擘张弓。江之推听见宾客们的惨叫,心疼得要命,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只管闷声策马狂奔。等到跑出几十里,才发现身边的数百宾客只剩下了几十个人。
公子,我们现在往哪里跑啊?一个宾客满身血污,沙哑着嗓子发问道。
江之推喘息了几下,愀然大发悲声。宾客们看到往日不可一世的公子鬼哭狼嚎,纷纷劝道,公子不要这样,来日方长,等请示了江都尉,再报仇不迟。公子切莫损伤了身体。
江之推大嚎道,都怪我,这么多人,一下子都让那竖子给害了,叫我怎么能不悲伤。
宾客们道,公子,现在悲伤也没有用,君子报仇,九世不晚,现在先考虑去哪里躲躲才是。那竖子还在后面追赶,要被他们追上,我们就真的全部死定了。
江之推叹道,也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天色已黑,长安城门关闭,我们是入不了城了。还是驰奔上林苑罢,那里有我哥哥的水衡都尉官署。
宾客们杂然道,公子好主意,上林苑地方广大,量他们一时也找我们不着,等到天明就好办了。
几十骑立即象闪电一般,驰入了上林苑,消失在茫茫暮色当中。
在他们身后,小武带着大批迹射士紧紧追逐。迹射士都是经过专门训练的士卒,擅长捕捉逃亡贼盗留下的蛛丝马迹,比如车辙、马蹄、脚印之类,而且他们都是从三辅现卒中精选出来的,身体强壮,能拉开一石半以上的强弓硬弩,每年的大试考核,寻常士卒发十二枝箭,只要命中六枝就可合格。他们则规定要发二十四枝箭,命中二十枝才算合格。命中二十四枝则可赐休沐五日,不愿休沐的则赐劳六十日。所以三辅射卒常常以夺得这种休沐权为荣。每当有天子明诏逐捕的豪猾大贼,久逃不获,主事官吏就会请求征发迹射士逐捕。小武料到黑夜围捕,有可能让江之推一伙逃脱,早就征调一百迹射士以为准备。刚才他远远看见江之推的白虎军旗飘扬,命令士卒集中目标齐射,只是江之推的宾客太多,将他们的主子围得铁桶一般,而且也齐齐将弓箭持满,向外狂射箭矢。等到县尉指挥的强弩卒将宾客们射死射伤大半时,才发现江之推已经渺无踪影。小武大怒,立即亲自率迹射骑卒紧紧追逐。
他们追到一处岔路口,迟疑地停了下来。府君大人,贼盗可能逃入了上林苑。迹射校尉举着火把仔细察看了一番,禀告道。
小武道,好,传令立即逐入上林苑。
迹射校尉有点为难地说,府君大人,上林苑地域极为广阔,宫馆楼台不计其数,有许多还是禁地,没有天子节信,是不能随便阑入的,否则都要处死。
小武道,我们不能阑入禁地,难道那江之推便能了?如果他敢阑入,也是死罪,反而用不着我们费心。当前之务,就是要找到那竖子的踪迹,不能白白让他逃了。
可是上林苑有水衡都尉的官署,倘若他逃进去,可就麻烦了。那是江都尉的老巢,有不少卫卒守候的。迹射校尉拉着缰绳,迟疑不发。
小武不悦道,天子拜本府为京兆尹,恩许一切得便宜从事。今校尉君遮遮掩掩,迟疑不发,何解?汉法,即便是丞相府藏有贼盗,长安令也可率县卒突入逐捕,何况本府乃中二千石长吏,奉天子明诏,突入水衡官署有何不可?校尉再有犹豫,本府即劾奏你逗桡不进,腰斩。
迹射校尉赶忙在马上揖道,明府息怒,臣等只是为了考虑周到,不让明府为难而已。既然天子恩准,明府下令,臣等安敢不进。说着赶忙打马前驱,箭也似的射了出去,心里暗呼,侥幸,这新任长官如此刚断,出了问题,我等也没有什么大罪。小竖子毕竟还是年轻啊。
小武道,诸君听着,贼盗现在阑入禁苑,骚扰宫馆,罪不容赦。诸君且跟随本府逐捕,衔枚而行,不可喧哗惊扰卫卒,违者斩首。
大群士卒跟着他,突入上林苑门。也不知道跑了多少里,迹射校尉圈马回头,向小武报告,府君大人,贼盗踪迹突然消失,大概就躲在前面几十丈远的宫馆中。
哦,小武道,前面是什么宫馆。
迹射校尉道,就是以前的昆明观,今年刚刚改名为豫章观。
小武喜道,真乃天意,本府是豫章人,这贼徒阑入豫章观,那不是进了本府的老巢么,看来这贼徒是死定了。这观名是今年才改的,正应了今天的事。诸君,给我齐驱并进。
江之推一伙的确藏在豫章观中,他们的马实在跑不动了。豫章观卫卒都认识他,上林令的治所就在豫章观,而上林令本身又是水衡都尉的属官,见了江之推自然是喜笑颜开,嘘寒问暖,只是很奇怪他身上华美的衣服为什么会那样肮脏,脸上又是那么狼狈,而且身边的随从们也一改以往鲜衣凶服的骄横模样。于是惊道,公子难道碰上贼盗被打劫了,怎么会弄成这样子?
江之推怒道,什么贼盗吃了豹子胆,敢剽劫本公子。又有什么贼盗能将本公子的宾客奴仆数百人射杀到只剩下几十人?他一向作威作福惯了,这个时候,还在上林令前发怒,好像是人家让他受了委屈。
上林令早就忍受惯了江充的作威作福,虽然被骂得莫名其妙,却也不敢稍有不满。他连声安慰道,公子息怒,公子息怒,有什么事情慢慢说。天大的事,即使下吏无能为力,难道江都尉也对付不了吗?这天下就不可能有难倒江都尉的事。公子请暂且在此歇息,沐浴进食,再作打算。不过他嘴上虽是这样说,心下也是大骇,敢于将眼前这个骄横的竖子搞得这样狼狈,这人的才具胆识一定非同小可。听他说手下宾客竟被射杀殆尽,天啊,那是谁,除了皇上,他再也想不出任何人有这样的胆子。
江之推余怒未歇,心里也暗暗后怕,天啊,那个叫沈武的小竖子果然凶残,比我兄长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怒道,明日我就要告诉兄长,发水衡现卒和都尉府卫卒,击灭这个小竖子……,说着他突然据地大哭道,可怜我那些宾客啊,搜罗了好几年的人才啊,一下子就被这个小竖子几乎杀光。不族灭了他,难消心头之恨啊……
上林令皱起眉头,暗想,这公子如果不是白痴,就是把朝廷的政事看得太简单了。原来逐捕他的是京兆尹,我说呢,如果没有相当装备的士卒,怎么敢攻击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宾客。你向你哥哥哭诉,他难道就敢征调水衡卫卒去攻击京兆尹么?你以为那是你们的私卒啊,想调来打谁就打谁。估计江充最大的可能也就是奏报皇帝,将京兆尹免职罢了。他这样想,嘴巴上还是不停地安慰,公子息怒,有江都尉在,天大的事也能消弭。公子暂且好好休息,等天明再说。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听得远处马蹄声杂沓,好像有大队车骑驰入的样子。上林令脸色一变,道,来人,去阙楼上眺望,外面好像有动静。
属下答应了一声,就往外跑。这时外面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江公子,快出来受缚罢,否则本府就命令士卒闯入了。
江之推脸色大变,刚才嚣张的神色丧失殆尽,他一下子从地上跃起来,紧紧抓住上林令,急促地说,是沈武那竖子追来了,现在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上林令心里暗笑,真是没吃过苦头的贵人,平时嚣张得象老虎,碰到点挫折立刻就成了惊弓之鸟。他勉强安慰道,公子勿慌,下吏先上阙楼察看。豫章观椒唐殿是天子曾经驾幸之地,除本观卫卒之外,任何人不得擅入。实在不行我们就躲进椒唐殿,量他也不敢强攻。
江之推终于变得谦卑了,连声道谢,好好,有劳贤令了。有劳贤令了。
上林令跑上阙楼,但见楼下已是火把通明,大概有数百士卒聚集,有的持戈,有的握弩,有的执盾,但都鸦雀无声。迎面一辆革车,一个青年男子站在上面,凭轼仰面喊道,请贤令出来说话。
林令道,下吏就是上林苑令,明府深夜阑入上林苑,可有诏书?
小武道,本府不才,天子过听旁人推誉,以为善于治剧,诏书新拜守京兆尹,恩许一切得便宜从事,无他诏。
上林令道,无诏书不得阑入上林苑,请明府率车骑退出。豫章观有天子驾幸殿堂,阑入者无论公卿皆斩,明府好自为之。
小武不悦地回答,天子殿堂,更不是伏藏奸宄之所,贤令若一意徇私,不肯交出贼盗江之推,废格天子明诏,本府绝不善罢甘休。
上林令道,明府莫怪。下吏奉律令办事,若无他诏,任何人不得阑入上林禁苑。
哼,小武不耐烦了,喝道,你一个六百石长吏,不知道廉洁奉公,为圣天子分忧,却一意曲迎上司,招纳亡命奸宄,还敢在本府面前假装正直。来人,听本府号令:上林令废格天子明诏,按律令可以当场格杀,有谁先给我先射杀了这个污吏。
郭破胡应道,让下吏来。他迅即张弓搭箭,持满,右手指一松,箭矢急疾飞上阙楼。上林令大惊,赶忙低头伏在堞下,大喊道,反了,给我闭紧观门,死死守住。他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来人,谁去都尉府报告江都尉。他一边跑一边狂呼大叫,那竖子真是疯了,竟敢下令进攻。
掾属们都为难地说,夜深宵禁,长安城已经紧闭,怎么进城去都尉第宅送信呢。
江之推更是面如死灰,带着哭腔道,贤令快想想办法,要不然带我去椒唐殿罢。
上林令沉思了一会,叹道,只有如此了。他命令属下,我带江公子去椒唐殿,你们给我拼命守住,拖到天明,重重有赏。将来江公子奏上都尉,一定会提拔你们的。说着,他急急拉着江之推转过西边复道,数十个卫卒和宾客手握武器,紧紧跟随在后。
他们爬上椒唐殿阙楼的攻亭,紧闭大门,大松了一口气,个个额手称庆,觉得终于逃脱一劫。江之推惊魂稍定,嘴里喃喃地把沈武的几十代祖宗全部骂了个遍。上林令见他这么紧张,讨好地说,公子且安心,借那沈武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闯进椒唐殿,这可是皇上驾幸过的,有诏书,非上林令长官属,有敢阑入者全部处死。说着他用手一指殿中央的一个大鼎,公子可以自己看,那上面刻有诏书。
江之推走近那个大鼎,鼎的内侧上果然有阴刻的扁形缪篆,他对篆书不熟,问上林令道,你给我念念。上林令看了江之推一眼,手指着那几行字,依次念下去:
制诏丞相、御史:昔贾生有云,投鼠犹且忌器,况天子之所御幸乎?朕甚嘉此言,其赐椒唐殿玺书,自今以来,非有诏及上林令官属洒扫,敢阑入者,皆当以“大不敬”,弃市。
他一念完,宾客中有人惊道,我们公子并非贤令官属,岂不是也在“大不敬”之列吗?江之推也跳了起来,是啊,如果沈武那竖子奏上皇帝,我等照样死定了。
上林令叹道,现在是无可奈何了,先躲过这一劫,明天的事只有靠令兄江都尉去处理。皇上如此宠幸都尉,一定会特下诏书赦免公子的。
听到上林令这样吹捧,江之推的傲气又开始恢复在脸上,他哼了一声,的确,只要让我哥哥知道,沈武那竖子死定了……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就听得远处脚步杂沓,弓弦频响,惨叫声不绝,大概两边发生了激斗。接着乱七八糟的脚步声向着椒唐殿方向行来,越行越近,终于在门外停住了。接着,那个讨厌的声音又在殿外响了起来,江公子还是出来受缚罢,如果老实出来受缚,系于诏狱,有幸碰上逾冬的大赦,一样可以毫发无损。令兄是皇上宠臣,说不定皇上会专门下诏书赦免你呢。
江之推怪叫一声,这竖子又追来了,贤令你说怎么办?
上林令强自镇静,道,公子放心,此处他绝对不敢进来,久闻这竖子精通律令,这个利害关系他不会不知道。
但愿,江之推大口喘着气,但愿他不会进来。
外面的声音继续传来,公子再不出来,本府就下令强攻了。公子没有诏书,妄自进入椒唐殿,罪当弃市。不过公子并非官吏,也许不知道椒唐殿的禁令。律令:断狱,有“故为”和“不知而为”的区别,知道律令所禁而故意犯之者弃市;不知而犯着,髡钳为刑徒。现在我告诉了公子,椒唐殿是禁地,公子再不出来,就是“故为”;如果及时出来,顶多是髡钳为刑徒了。孰重孰轻,公子当自有考虑。
江之推吓得面无人色,大叫起来,你说的是真的?好好,我出来,我受不了了。他现在已经吓破了胆,今天是个倒霉透顶的日子,从上午被凌辱以来,就一直逃亡,没有片刻安定过。现在他只求能够歇息一会,再也不想多考虑什么出去出否的利弊。他披散着头发,边呼边往楼上跑去,上林令紧紧跟在其后,心里暗暗叫苦,这该死的沈武当真狡猾,颇懂纵横之术,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可是实际上怎会那么简单。如果这时出去,江之推哪里还有命在,退一步说,即便他可能真的没事,自己这颗脑袋却一定保不住,自己可没这么好命,有一个尊贵的同产哥哥护着。为今之计只有等到天亮,江充率人来救,才有希望解脱。他急忙追上江之推,拉住他的袖子,劝道,公子切莫听他的,现在出去一定会被他当场格杀,你看这竖子气势汹汹,哪还肯花时间给你讯鞫论报。
小武这时正站在椒唐殿下的车中仰视,望见江之推露了个头,一下子又不见了,接着又是长久时间的沉默,他顿时猜到了是什么原因,江之推已被自己说动,本想出来,可是被上林令拦住了。他低声对郭破胡道,等上林令再探出头来,即刻给我射死他。
上林令犹自在上面色厉内荏地叫道,明府自己清楚,椒唐殿乃是禁地,敢阑入者腰斩。我劝明府还是回去,等天明江都尉来处置罢。他也实在说不出什么更多的理由了。
小武道,既然是天子驾幸之地,那不如这样,本府就率士卒在此坐待天明,等江都尉来罢。
上林令听小武这样说,心里稍定,虽然这竖子不肯走,但只要不来攻,就谢天谢地了。他坐了一会,心里又隐隐有些不安,听得下面半天没有丝毫动静,颇为好奇,就探出小半个身子来,想窥窥虚实,突然听得弓弦嗡的一声,知道不妙,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一枝三棱箭镞的羽箭射入了他的前胸,贯背而出。他睁大了失神的眼睛,吐出一口血,惨叫一声仰面栽倒。后脑勺碰在殿柱上,发出低沉的声音。
江之推正在他身旁,见状大惊,突然狂呼一声,跳了起来,他这回真有点吓傻了。几个宾客也只好跳起来,死死拉住他。小武立即大声道,给我全部射杀。登时箭矢如雨,江之推身中数箭,可能射中的不是要害部位,他犹自挣扎着,往前张扑。扑通一声,他健壮的身躯掉下阙楼,象个米袋子一样,沉闷地摔在椒唐殿的台阶下,身体内骨头折断的声音清晰可闻。
看见江之推中箭摔下,楼上余下的宾客和卫卒们都傻了。小武挥剑道,好,诸君且停止攻击。他仰首向楼上道,诸位豫章观卫卒,乃被长吏诖误,自身无罪。现首犯已死,你们不要再顽抗了,赶快将余下贼盗逮捕,本府将视你们为将功折罪。
那些卫卒们呆了一呆,马上反应过来,立即答道,府君大人宽大,臣等遵命,请府君大人稍候。说着他们大喊道,贼盗们快快受缚,府君大人已经发令,否则我等不客气了。
未死的宾客知道抵抗下去也无济于事,再说主子已死,纵然表现勇猛也无人欣赏,现在投降,说不定还可得减死一等论,于是赶忙答应,将武器全部扔下,被卫卒们鱼贯带下楼来。
小武道,将贼首江之推的首级斩下,明日悬挂在京兆尹府门前的桓表上,现在诸君且随本府暂回灞陵县廷,等天明回长安城再议。他仰望着椒唐殿的宫门,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神情有一丝黯淡……
一行车骑隆隆驶出上林苑,朝灞陵县廷方向驰去。
江充在第二天早上听到噩耗,惊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下。你……你有没有搞错?他的声音颤抖道,真的……真的是三公子被害?
那掾史吞吞吐吐地说,这个,绝对……绝对不会错。现在三公子的首级正悬挂在尚冠里,上书:水衡都尉江充之恶弟首级在此。此事轰动了整个长安城,尚冠里的名公巨卿现在齐聚在京兆尹府第前,长安百姓也有数千人聚集观看。他差点还想说,围观的百姓们都喜笑颜开,轰然叫好,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啊,江充眼一黑,差点没有晕过去。这可是他唯一的同产弟弟,当年他从赵国逃出,父母和同产兄弟几乎全被赵太子刘丹以妖言惑众罪判处弃市。当时江之推正好不在家,躲过这场祸患,后来听得江充富贵,也逃归长安。是以江充对这个唯一幸存的弟弟疼爱有加,比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纵容。没想到一场富贵如泡影,现今却落得悬首长安市的下场。先前他虽然对小武不买自己的帐感到恼怒,但料想他万一碰上江之推,最多也就是折辱一下,却没想到他竟然将弟弟当场格杀,而且显然是有预谋的屠杀,跟随的二百多宾客被射杀殆尽,余下的几十个也系在京兆狱,生还机会极微。现在京兆尹府第前挂上了近两百个首级,其中排在最前的两颗就是江之推和上林令。人死了还不够,还要受他折辱。江充深吸了一口气,他现在才发现自己犯了个极大错误,而且永远无法弥补。他太高看自己的权势,太低看小武的胆魄了。他就这样躺在地下好半晌,都忘记了自己在下属面前起码的体面。脑子里一时是弟弟的影子,一时是小武的面孔,悲恨交织,不知是什么滋味。
都尉君,一个掾吏觉得看不下去了,现在我们该想着处理后事了。京兆尹官署的文告,宣布首级示众三天,即可由亲属领回安葬。也就是说,后天我们可以收回三公子的遗体,现今棺槨和木炭、苇草等蒿里用物都没有任何准备,是否先安排一下?
江充两眼失神地看着他,突然尖叫了一声,预备什么?你他妈跟老子滚,我养你们这帮人,难道就是用来安排丧葬的?如果不将那竖子斩了给弟弟陪葬,老子绝不发丧。来人,招集都尉府长史、主簿,制作文书,劾奏沈武。你们赶快给我想办法搜集他的罪状,倘若今天晡时之前没有给我想出适当的可以让他死的律令,我将你们全都斩了。
掾属们脸色惨白,只有答应一声,出去召长史等人。过了一会,长史和主簿都匆匆赶到,这时江充的神志已经清醒了不少,他见了二人,怒道,事情你们也知道了,你们有什么办法,可以劾奏沈武?
其实长史一大早得到这消息时,心里极为烦恼,他知道现在得赶快替上司想出一个报复的办法,否则自己的日子不会好过。所以他匆匆起床,就邀集主簿等一些掾吏,奔赴上林苑豫章观,察看情况。他们爬上椒唐殿攻亭,只见到处都是血迹。他们在椒唐殿上来回转圈,苦苦思索,想着怎么向皇帝报告这件事。固然,可以劾奏京兆尹残贼不仁,深夜阑入上林苑。但这样的劾奏几乎没有什么杀伤力,事件的起因他们已经了解得很清楚,是因为江之推的宾客摧辱灞陵县廷,射伤县吏,勒索酒食财物。京兆尹按律令系捕为首宾客二人,而江之推罔顾国法,率宾客执甲兵武装攻击县廷,意欲篡取囚犯,乃被京兆尹率射士击灭。虽然整个事件的确可以看出小武的预谋,但是按照以往酷吏的一些做法,他这样也并不特别过分。只不过他预谋挑选江充发难,有些胆大包天罢了。如果是寻常官吏,碰上这种情况,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朝臣们巴结江充还愁没机会,哪个还会特意和他作对呢。
他们来回走了数圈,一筹莫展,正是焦躁不安的时候,突然长史一抬头,看见攻亭上的箭孔,心头一亮,我有办法了。
主簿也停住脚步,转忧为喜道,什么办法?
长史道,律令:阑入天子禁地者腰斩,不身入而敢以兵击中禁地殿门者,与同罪。
主簿茅塞顿开,是了,这椒唐殿门上血迹斑斑,箭孔密布,自然是沈武下令射中的。椒唐殿乃天子驾幸地,射中椒唐殿殿门与射中未央、长乐、建章殿门同,都是大逆不道的罪名。当年酷吏减宣率吏卒逐捕贼盗,射中上林苑蚕室门,天子下吏簿责,减宣当即自杀谢罪。现在我们就可以劾奏他大逆不道。大逆不道罪可轻可重,轻者腰斩,重者族诛。总之,沈武这条命是绝对保不住了。
长史道,正是这样。没想到沈武律令精熟,号称天下第一,今天也免不了有疏忽之处。谚语说,以什么技能谋生,常死于彼项技能。诚哉斯言!
两个人的眉头都舒展了,主簿笑道,淹死的都是会水的,这也是有天命啊。我们即刻驰奔水衡都尉府,江都尉如果宣召而我们不在,会很麻烦的。
他们刚赶到都尉府,江充果然派吏宣召,长史进见,胸有成竹地将想法一说。江充道,好,赶快将文书写好,我立刻去丞相府,叫上丞相长史和我共乘疾传奔赴云阳县,大概今天下午就可赶到甘泉宫,我要亲自面见皇上,劾奏逆贼沈武。
而在明光宫,皇太子刘据满面春光,他对少傅石德说,我已经派人去未央宫见皇后,报告这一消息。没想到果然不出少傅所料,沈武如此摧折江充,江充必定要想办法报复,暂时不会急着治理巫蛊,乱捕好人了。
石德低声道,太子所见极是,江充的奸谋拖得越迟越好,时间一长,皇上也许就看穿了他的奸谋。这最后两句有点言不由衷,实际上石德想说,皇上在甘泉宫养病,只要拖到他驾崩,江充就死定了。不过想到自己身为太子少傅,平日职责就是以圣贤之言教导太子,责任重大。如果太子有事,自己也将被劾奏为无良言嘉谋劝导太子,任少傅不称职,坐法腰斩。也正因为如此,在任何情况下,他绝不能对太子宣扬什么等待天子驾崩这类话。侍君如侍虎,治天下者不计私恩,虽说皇太子秉性仁厚,这时惶急之下赞同自己的观点,难保将来即位后想起自己这番话而不悦。为朝廷吏,任何时候都要万分谨慎。
刘据道,我们一定要尽最大努力,不让江充轻易除去沈武。皇后当年深怨沈武,认为都是因为他而使二位公主死难。我当时也劝慰她,这是汉家制度使然,不能怪罪沈武。——据说江充带着丞相长史,中午已经奔赴云阳甘泉宫,向皇上哭诉去了,少傅觉得结果会如何?
石德道,臣分析了一下,事件本身是江充不直。但是沈武的确有预谋屠杀以立威的嫌疑,如果劾奏得当,至少要被免职,性命却是无碍。只是听说江之推被杀是在上林苑豫章观椒唐殿,椒唐殿是禁区。如果吏卒射中殿门,按律令,沈武会被判大逆不道,那就一定没命了。
嗯,刘据皱了皱眉头,长吏们都只知道以杀伐立威,真是无可如何。不过皇上在甘泉宫,无法召会群臣,会不会让尚书直接下诏两府,系捕沈武呢?
石德道,臣以为沈武也不是傻瓜。他一定也早派人驰往甘泉,面奏皇上了。江之推横行不法,吏民上书告状者甚多,加上他假借卫尉军旗,阑入上林苑,勒索三辅诸陵县,射伤县吏,折辱天子长吏,这些都不是轻微的犯法。皇上一向英明,定会觉得沈武能干,敢于侵辱权臣。臣待罪毂下多年,体会皇上治天下,一向擅长平衡诸吏势力,最嫉结党营私。倘若沈武没射中殿门,这次一定是江充白白倒霉。正因为皇上心里会欣赏沈武,而又不好公然以私恩赦免他,所以依臣之见,天子这次一定是制诏御史:与丞相、御史、中二千石、侍中、诸吏议。
刘据道,有道理,既然皇上不肯自己表明意见,而推给群臣议,那一定是希望群臣轻判了。不过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现在和我们亲密的大臣,官居中二千石的只有任安了,任安为人一向犹疑不断,到时未必敢参与廷议,帮沈武说话。
殿下放心,石德道,这次推荐沈武任京兆尹的是严延年,严延年和御史大夫暴胜之、侍中御史中丞靳不疑关系密切,倘若沈武得罪,按照《置吏律》,举荐人不当,将坐免职。严延年为了保住自己的职位,一定会坚定站在沈武这边。暴胜之和靳不疑等御史大夫寺的人,不想看到丞相府坐大,也会站到沈武一边。因此,臣的预测是,沈武不会有事。只要他不倒,就可以牵制江充的势力,江充想侵害我们的奸谋将会被迫推迟。
刘据仰天长叹道,少傅分析得当,看来我等可以苟延残喘了。——没想到我立为太子三十多年,今天竟如此小心翼翼地指望一个小吏来帮我保住位置。就算日后得为天子,想来岂不羞愧?儒术固如是乎?早知道,不如去学老子、申、韩。
石德也叹道,太子殿下且莫伤心。这都是命中之数,想那江充也风光不了多久了,他的所作所为,已经弄得天怒人怨。
刘据道,总之我们还是要做好准备。他低下头沉思,这时使者敲门进来,禀告道,臣刚才去未央宫报告皇后,皇后甚为喜欢,不过叮嘱太子切切不可轻举妄动,要装出对这件事置身度外的样子,绝对不能表现得支持哪一方,以免让皇上生疑。
石德道,皇后见事甚明,我们且作壁上观罢,最好他们两败俱伤。
小武此刻也正在府第里沉默不语,心中颇为焦急,他不停地喝着酒,两眼失神。刘丽都坐在他对面,关切地说,武哥哥,你当时也的确欠思量,何必那么冲动。射中殿门是重罪啊。你一向律令精熟,怎么竟然没想到这个么?
唉,小武叹道,我现在才明白,在有些时候,理智是丝毫不管用的。我何尝不知道律令,只是等做过之后,后悔已经晚了。
刘丽都低首道,如果能不离开豫章县该多好……不,在哪都一样。象武哥哥这样的脾气,到哪都不行,永远是得罪人。只不过这次格外麻烦罢了。
小武看见她蹙着眉头,眼中隐隐似有泪痕,心中一阵难过,肠中更是车轮百转,他安慰道,妹妹也别太担心。当初妹妹不也是脾气倔强的么,怎么现在这样懂得瞻前顾后了。
呵呵,刘丽都苦笑了一下,当初我还真的自以为比你倔强呢。我是不愿呆在宫里,不愿呆在广陵,那样我觉得窒息。自从母亲走了,我就愈发这样觉得,我希望能出去透透气,不管外面有多危险,我也认了。我不愿意活着痛苦,我父亲是个无能的人,他竟然喜欢那样无能的庶弟。我见到他们就会抑制不住地鄙视……你不了解,人生是多么漫长……可是,自从认识你,我觉得人生并不漫长,相反非常短促,非常美好。更何况我现在嫁了你,那往日侵扰我的不安一下子竟都消逝了。武哥哥,你不知道你对我的影响有多么的大?
小武抓过刘丽都的手,将她揽在怀里,喃喃地说,妹妹,对不起,我做事没考虑到你的感受,要是连累了你,那我可真百死莫赎。他的嘴唇吻着刘丽都耳朵下面的鬓发,她身上的体香直透入鼻孔。他有些迷醉了,不由得愈加惶惑起来,泪水不由自主地溢满了眼眶,这时他才恍然惊异,其实自己并非一个彻底做酷吏的料,因为他并非那么一心奉公,他觉得自己爱极了怀抱里的这个女子,离开了她,日子可真的无法想象。他的眼泪掉了下来,热热的,手臂把这女子搂得更紧了,似乎梦呓似的在她耳边说,妹妹别担心,事情未必有所想的那么糟……我当时对他的嚣张真是恨极,还有那上林令如此曲迎枉法……我真是恨极……,我希望再有机会……我绝对不会这样做,为了你……我绝不能这么轻率……
武哥哥,你哭了,别自责了,刘丽都感到背上热热的湿润,劝慰道,我知道你的脾气永远是改不掉。你看见奸佞之人,一定要诛除之而后快。武哥哥,事情也没有什么,如果你有不讳,我也不想独活。能和你在一起这么久,我已经非常满足。
小武环住心爱妻子的纤腰,道,有你这句话,我不知多么欣喜。可是我要你答应我,即便我有什么不讳,你也要好好活着,你如此年轻,如此美貌,我怎么能耽误你……唉,想我当初为小吏时,何曾料到有今日的荣宠。那时候想,其实人生一世,真如电光之一瞬,不能快意恩仇,与蝼蚁何以异?不过,现在我不这样想了,我不能离开你,更不想连累你,真想和你安静地过一辈子,我们生儿育女,快乐地生活。他的声音愈发低了,不,我不会有事的,这次射中殿门,主要还在一意捕贼,和寻常的大逆谋反不同。况且你是宗室,这样的案件不会连坐并诛。——给我生个孩子罢,不让我沈氏绝后,祖宗不得血食,我很感激你……
刘丽都道,武哥哥,你能这样想真好。我以前很喜爱你的干练敢为,就是因为这个爱上了你。我自己也没料到自己的想法会有变化,我好怕失去你,在朝廷做事太危险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武哥哥,我,我想上书司马门,为你减爵赎罪,我宁愿夺爵为士伍,和寻常百姓一样劳作,也不愿你有丝毫损伤。我想,这样做虽然未必恩准,但哪怕让我的夫君能得减死一等论,也不枉了。唉,我心爱的夫君,我要为你生孩子,我是何等的爱你。她顿了顿,又叹道,武哥哥,当时你要忍忍就好了,你知道江充不好对付,投鼠还需忌器呀。
小武黯然道,我何尝不想放过他,只是被一时的情绪左右了脑袋。我想到皇上会支持我的,我独独忘了,即便不进去搜捕他,射中殿门也是大罪,等我清醒过来,已经晚了。我单想着皇上会支持我,那该死的竖子,贼杀百姓,三辅怨恨,损害朝廷声誉,皇上怎么会容忍这样的恶人?投鼠忌器,投鼠忌器,我只是这样觉得,他连鼠都不如。他说到这里,沉吟了一下,安慰道,妹妹你放心,皇上不会支持他这样的恶人的,我有信心。
他抱着怀中的玉人,吻着她温润的嘴唇,呼吸有些急促,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暗想,即便是天塌下来,怀中的丽人也要先享受一番,他的声音象蚊子那么低了,妹妹,我派的使者已经驰奔甘泉宫,等诏书下来之前,我们先制造个孩子罢。说着,他的手已经拉开了她深衣的丝带,将她压倒在榻上,她也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呻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