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章太守陈不害接到长安御史大夫寺下发的邮传文书,早早就做好了准备,从新淦乘驰传到了豫章。这次两府文书上有个诏令,天子为了优宠绣衣直指使,特意下诏将豫章郡太守治所和都尉治所互换,也就是说新的太守治所改在豫章县,都尉治所换到新淦县。陈不害虽然自知不久就要革职,但也不敢象一般小吏那样挂印而逃,毕竟他还有家室,他只有老老实实地留下等着新任太守的讯问。如果这次命不好,很可能被判处斩刑。在豫章县,他每日胆战心惊,腰下虽然还拖着绿色的印绶,但在掾属面前,腰杆早就挺不起来了。掾属们知道他的完蛋是指日之间的事,所以虽然还照旧每日上班,行动却是懒懒散散的,反正新上司没到,表现再积极也是白搭。陈不害只有暗自悲苦,当了七年太守,积威的时间也不短了,没想到倒台前仍是这样一幅树倒猢狲散的下场。好在他平日最器重的书佐婴庆忌依旧对他礼貌周全,每日都来看望他,让他略有一丝安慰。
明公不必太担心,接任官员既是本县人,应该不会为难明公。况且明公开府七年,也算奉公尽职,每年丞相府考课,成绩虽不是天下之最,却也从未落到殿后。至于梅岭多盗贼,自大汉立国以来一直如此,岂能完全怪在明公身上,到时向新太守禀明前因后果,应该会得到理解的。婴庆忌道。
陈不害面色憔悴,感激地苦笑了一下,唉,话虽这样说,可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你看我一有危难,那些平日得我看顾的掾属好像从来不认识我一般,近来连个招呼都懒得打了,怕是早早准备着好脸孔去谄媚新任了,不落井下石已是万幸。这帮趋炎附势的东西,当初真应该全部罢免。
婴庆忌道,是啊,不过明公乃朝廷大吏,不必跟这帮撮尔小吏一般见识。毕竟他们都有家小,身不由己。
陈不害叹了口气,还是先生仁厚。我虽然看错了人,有你这么一个没看错的,眼光也并非毫无是处。不过,我这次必定凶多吉少。寻常小吏初登高位,莫不趾高气扬。新太守从二百石跃升为二千石,又是以告发起家的,定会生怕别人瞧他不起,不杀几个人立威,哪肯罢休。没想到我为朝廷尽职三十多年,落得如此下场,将死于竖子之手。唉,寻常告发谋反,告发者只当赐爵,从来没有因此拜为二千石治民的,这县官做事,也未免太过英明了……
婴庆忌猛然伸手按住了陈不害的嘴巴,低声正色道,明公小心,这话切切不可去外面说啊。
陈不害一惊,随即领悟。刚才愤激之下,竟然议论天子诏令,虽然字面上说的是“太过英明”,但显然是愤激之余的反话,倘若被有心的狱吏听到奏上去,那必定是“指斥乘舆,谤讪诏令”的大罪,会判处腰斩的。他感激地说,多谢先生指教,我真是有些糊涂了。
明公也不要太紧张了。婴庆忌道,下吏其实对新太守略知一二,他并不是那种不学无术,爱靠告发奸事升迁的俗吏,而是精通律令,又饱读儒书的人。他老师李顺现在还居于本县青云里,不妨将他请来,好好招待,到时让他为明公说几句好话罢。
有道理。陈不害黯淡的眼睛突然光亮起来,我怎么没想到这点。我即刻就去青云里,拜访李顺先生。
婴庆忌道,还有一个消息,下吏的侄子婴齐,在县廷当狱吏,当时沈武被县廷征召,廉查卫府剽劫案,县廷掾吏都瞧他不起,只有舍侄婴齐和他关系很好。当年若不是婴齐报信,沈武早就被公孙贺派来的使者杀了。
陈不害大喜,有这样的关系,那我的首级无忧矣。先生何不早说,害我吓得一个月来寝食不安。
婴庆忌道,下吏没想到明公会如此忧虑。况且这些方法也不敢担保有用,怕明公看不上,反而要讪笑了。
陈不害抓住婴庆忌的手,死马也要当活马医,哪顾其他,至少可以让我安点心,多吃点饭,多睡点觉嘛。现在就随我去看望李顺先生罢。
两个人步出院庭,院子里鹅在喔喔地乱叫,看见主人出来,都迎上去亲热。陈不害不耐烦踢开他们,吩咐家人驾起私人轺车。他也确实被快要到任的新使君吓破了胆,现在逢上出门,不但不敢招集掾属,配齐卤簿以增排场,甚至连公家的驷马高车也不敢用了。婴庆忌看见这个数年来威风凛凛的太守吓得行事这么谨慎低调,心里也不由得颇为感叹。
而在从广陵通往豫章的驰道上,小武的车队正在行进。为了体验当时逃亡的情景,小武还下令特意经过鄡阳、余汗县的古驿道。他们再一次来到断肠崖上,停车往下凝视大王潭,想起一年多前公孙昌和十几个士卒以及他们的革车被床弩射下悬崖的场景,真觉得恍如一梦。耳边依旧是哗啦哗啦的悬瀑激流之声,肌肤依旧是被氤氲的清凉水汽所侵袭,沁入骨髓,可是人和当时,却换了别一种心态。小武望着碧绿晶莹的潭水,轻轻地说,大王潭如果真有那叫匡俗的仙人,定会恼怒我们弄脏了这潭水,让他沐浴也不便了。
刘丽都站在他身旁,衣袂飘举,粲然笑道,果真有那仙人么,我倒真想看看,一个人是怎么能骑在鹤身上的。
小武远望鄡阳在水雾中鳞次栉比的屋顶,叹道,这真是人间仙境,以后在太守任上,我每年下来巡视县邑,一定要在这里好好住上几天。在县廷里建一座听瀑楼,天天坐在上面听瀑。再有你这样的如花美眷作陪,就算是匡仙人将自己骑的鹤送给我,我也绝对辞谢的。
刘丽都笑道,武哥哥的话真逗,哪有太守下去行县带着家眷的,傻不傻?若被御史劾奏你行止有欠庄重,不堪担任二千石,你就是想要风雅,也没那么便当了。
呵呵,小武笑道,这倒也是。不过我可以狡辩说,闺房之私,有甚于带着家眷行县听瀑的,和庄重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为官治民,岂有一定的方法规矩,皆在于二千石的灵活行事。这个地方给我刻下了极其深的印象,那样温馨的逃亡经历,真是至死难忘。
刘丽都轻笑道,夫君更忘不了的是肥牛亭罢。
小武回望娇妻那揶揄的神色,笑道,呵呵,那也是最忘不了的地方之一。这样的逃亡,我倒愿意再来多次。唉,不过累得那个亭长王长卿被判弃市,想起来真是不忍。
刘丽都也黯然道,是啊,那个亭长老实敦厚,奉公尽责,一定时时怀着升职的企盼,没想到因了我们而头颅落地,一生的冀盼都化为黄土。真是命运难测。不过这些事情也真有趣,夫君是亭长出身的,却老和亭长结下不解之缘,刚来我们广陵国,就因亭长奸污案斩了一个六百石县令,当时在鲤鱼亭,不也被一个亭长持戈挡住了。若不是我劝阻,你还要跟他拼命呢。
提起那鲤鱼亭亭长八狗,小武怒气顿生,那竖子大概还没有死,回去一定找他算帐,嗯,我们该出发了。他大叫一声,驾车,继续前进。
和广陵城一样,接近豫章县的驰道两旁也布满了精壮百姓,也都是被县廷征发了来修治驰道的。当车队行进到赣江口鲤鱼亭边的时候,小武竟然果真看见了八狗。他当即命令停车,透过窗幔远远望着他。这时的八狗穿的已经不是红色的亭长公服,也没有带赤色的帻。他露着髻,正拿着一柄铁铲,将路边不平的土块铲到驰道旁的树下,拍实。他的行动看来有些不便,一条腿似乎瘸了。的确,他的腿就是上次在鲤鱼亭门口,被刘丽都的葱棂车碾过,压断了。这样一来,亭长当不成,只能重新编为士伍,碰上徭役,他也自然就逃不过。他已风闻新任太守就是当年的沈武,心里惧怕却无可奈何,只有怨恨命运的不公。这时他已经感觉小武停下车,在远处看着他,他似乎能看见小武唇边轻蔑的笑,接着那个轻蔑笑着的人下车了,向自己走来。接着他能感觉小武已经站在自己的面前,再假装不知道已经不成了,他只有赶紧扑通一声跪下,喊道,使君大人肚里能撑船,不要跟草民一般见识,望使君大人饶命。说着,他左右开弓,啪啪地往自己脸上猛扇耳光。
他的两边脸颊霎时肿了。虽然往事一回忆起就恨,但小武见他如此作贱自己,又有些不忍。忽又想起韩安国赦免田甲的例子,于是笑道,算了,你这样的人还值得我费力气去报复吗?回头吩咐道,来人,这位先生是我少时的好友,将他载上后车,我要好好置酒,与之共话平生之欢。
八狗嚎叫道,使君大人饶命啊。他拼命叩头,在他心里,小武要将他带走自然没有好意,一个太守,在深幽的府邸杀几个人真是易如反掌,连尸骨也留不下。他的恐惧是真切的。
小武俯身拉起他,笑道,放心,我一定不会难为你。你纵然信不过我,总不该信不过朝廷印绶罢。本府衔君命出使,不会公报私仇的。在场众百姓可以为证。他说到这里,改掉了官腔,说起了豫章县方言。
治道的百姓虽然有些见过小武,但在官威之下,早不敢探头探脑,现在听到小武说起本地的方言,倍感亲切,不由得都欢呼起来。
这时,县廷管理治道的官员们匆匆跑来,成排在小武面前跪下行礼。小武见其中领头的挂着墨色的绶带,道,你大概是县丞了。这是本府曾经担任过的职位,想起来实在很亲切呢。
那个官吏赶忙回答,下吏一定效法使君大人,奉公尽职。
小武笑道,很好。他走近前去,从这官吏腰间托起那枚黄铜印章,凝视着上面“豫章县丞章”五个篆字,心中慨然。寻常二千石以上的官印,都由长安丞相府颁发,上任的时候,由作室新铸,到任后收回旧印销毁。小官印则不销毁,而是一任接一任相传,直到印毁坏不能用为止。象这个二百石的官印,就是他曾经佩戴过的,他似乎能看见自己当时的手印。他又下意识说了一声,很好。放下印绶,回身指着八狗道,这位八狗君是本府从小的好友,才能卓异,可惜腿残了。往后征发士伍治道之类的事,希望县廷不要再征发他。诸君应当知道,朝廷早有诏令,残疾者免去租税,有徭役也是毋须征发的。
那县丞马上摘下一梁的冠,屈身长揖道,这是下吏处事不当,望使君大人宽宥。下吏这就吩咐县廷户曹掾吏,免去本县所有鳏、寡、孤、独、侏儒、盲、残疾人的租税和徭役,岁时给予赈济。使君既然推举这位先生的才能,下吏敢请他为县廷守仓令。
小武见这个县丞熟知律令,举一反三,大为满意,笑道,嗯,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他拍拍县丞的肩膀,好好干,奉公守法,一定可以积劳为二千石的。说着吩咐随从道,我们继续出发,驰往青云里。
那县吏受宠若惊地看着小武登车,半天还没从喜悦中回过神来。看见八狗也在那里发呆,赶忙走过去,巴结地说,原来先生和使君大人有这么深的交情,希望以后为臣多美言几句。豫章县蒙使君大人恩典,从都尉治所升为太守治所,真是有幸。以后使君长期驻节在本县,需要先生出力的地方还多得很呐……
他说了那么多,可是八狗虽然也感到受宠若惊,更多是莫名其妙:丢了一条腿,倒换来好运气了,守仓令,哈哈,以后不愁没粮食下锅了……
小武一在里门口下车,才发现里门内好不热闹。闾里的长老早就看见了小武,一个个满脸兴奋地跟他打招呼,里长也赶忙过来施礼请安,那些年轻的孩子们则蹦蹦跳跳地去小武家里报信。小武的足下简直要升腾起来。怪不得人家说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呢。腰金纡紫而没有父母和闾里邻居的自豪艳羡,那快乐确是大大地打了折扣。他回视了一眼刘丽都,心中更是春风激荡,我不但自己这么风光地回来了,还带来了如此美丽的妻子,父母见了不知会有多开心呢。
他在人群的簇拥下向自己家里走去,转过熟悉的巷子,眼前突然空旷了起来。原来自家的老屋已被重新建造,由原来两进的小院,变成了起码有三进的大院落:门内是前院,二进以北为北院,绕以回廊,北堂三间,悬山屋顶,院落西南侧还有一座高大的角楼,仰望上去,一面簇新的大鼓历历可见。原来汉代人一般稍富的家庭,院子里都有角楼,角楼上一般存有弓矢刀剑等武器,一旦碰上贼盗偷窃抢劫,就爬上去一边守卫,一边击鼓示警,呼唤闾里邻居前来救助。这是律令规定必须的,倘若未得救助,而让贼盗得逞,则伍长和里长全部有罪。而且不得以不在家,或未闻鼓声作为推卸责任的理由。小武家里原来景况一般,所以没建角楼,只在院子一角置有一鼓。他幼时也很羡慕有角楼的人家,即便没有贼盗,爬上去玩也是有趣的。现今自家房子突然修建得这样好,大概是县廷官员得到御史大夫寺文书后,为了谄媚自己而改建的了。心里颇有一丝不悦,这种明目张胆的贿赂行为,自己想不惩治都行,否则一旦传到长安,官就当不成了。大汉《杂律》早有明文,凡是在自己管辖内的任何官员之馈赠都不能接受,否则以赃罪论。他正要责备几句,突然觉得有更奇怪的疑问在脑中浮起。
怎么自家的大门紧闭呢?父母听见外边如此喧嚷,早就应该出现的啊。县廷官吏既然这么会巴结自己,难道不会通知父母自己要来的消息?
他赶忙大踏步奔上前,推开围绕着身边的小孩,啪啪举手敲门,但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心里开始恐慌了,急忙回头大声命令道,将门斫开。
郭破胡就在他身后,见敲门无应,心里也有点发慌,听到小武发话,当即从车上抓起一柄铁斧,上前挥起朝门缝斩去,啪的一声,门闩断裂。小武推门进去,院庭里只有几只鹅在呀呀乱叫,看见小武,迎上去啄他的衣服下摆。小武这时隐隐觉得不祥,没有心思和鹅嬉闹,烦躁地踢开鹅群,噔噔穿过中庭,往第二重院门走去,刚走到祚阶前,突然听得弓弦声响,小武心下大骇,知道不妙,纵身向前一扑。果然,一枝羽箭从角楼上方射了下来,从头顶擦过,钉在前面的楹柱上,差点要了他的性命。
小武大吃一惊,猛的往前一窜,跃到了堂上,从腰间拔出长剑,隐在楹柱后面,大声喝道,大家小心,角楼上有贼盗。
郭破胡等人也赶忙想退回院门,可是来不及了,只听得弓弦声不绝,箭矢纷纷飞下,郭破胡首先挡在刘丽都前面,挥舞长剑想拨开飞矢。可是飞矢的目标很集中,一不小心,噗的一声,一枝箭射入了他的肩头。他勃然大怒,吼道,翁主快走,我来挡住他们。刘丽都趁他挡住自己的功夫,也赶忙跑到堂上,隐到另一个楹柱后面。小武又惊又怒,怒的是竟然有贼盗敢于光天化日之下闯进里门,攻击二千石大吏;惊的是贼盗闯进里门,而里长、伍长等人竟然丝毫不知,自己的老父老母定然已经凶多吉少,一股刀绞的伤心顿时弥漫了整个心胸。什么佩银黄垂双组,什么夸耀乡里,全在一霎那间成了他妈的空话,没想到急急忙忙地回乡,却是赶来为父母送丧,真是痛何如之。他舞剑猛剁楹柱,怒吼道,谁给我擒下贼盗,赏钱十万,另申请朝廷,赐爵三级。
角楼上箭射得并不太密,但是刚才猝不及防之间,还是射倒了数人,看来那上面至少藏了数名贼盗。这时郭破胡已经冲出院子,瞬间再次跳进来,左手提了一柄大盾,右手提着刚才斫门的大斧,大声吼道,你们这帮鸟贼盗,竟敢射伤爷爷,还不快快下来受死。他的肩头箭杆已经被自己硬生生拔出,血液浸渍了整个右肩,三菱形箭头显然勾出了不少肌肉,残碎地挂在外面,显得特别狰狞可怖。
但是这时角楼上的箭突然停了,保持了一片死疾。只剩下院子中间的几具尸体,有两个是起初跟着进来看热闹的顽童,另一个是邻居的老者,都被羽箭射中背脊,仆地而死。其余还有负伤的几个,全部搀扶着躲在角楼底下的射击死角。贼盗们显然更想射死小武,他躲藏的楹柱上密密的钉着箭杆。小武长剑驻地,又是愤怒又是紧张,大声道,破胡小心,不要硬来。
郭破胡大吼了数十声,角楼上根本没人理他。他勃然大怒,竖起大盾,噔噔几声窜到角楼底下,大吼道,再不露面,我将这楼斫倒,看你们下不下来。
那角楼底部是靠几根大木支撑的,木头很粗,一时半会根本斫不断,而且站在楼下斫柱子,万一倒塌,自身也很危险。但是郭破胡受伤之余,心情暴躁,见楼上仍然无人应答,立即挥起大斧,狠命向那木柱上斫去。
小武喊道,破胡不要莽撞,我宁愿架火烧掉这座楼和整个院庭,也不愿你这样蛮干。
郭破胡应道,大人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我就不信这几个贼有多大本事,值得用火去对付。大人自己还是赶快进去,先去找老大人和太夫人,看他们是不是还安好。
小武道,好,你千万要小心。他刚露出半边脸,啪的一声,几枝箭又射了出来,钉在他身后的木壁上。他赶快缩回脸去,心中气苦,却是无可奈何。刘丽都站在另一边,柔声安慰道,武哥哥别着急,如候将军已经取弓去了,到时贼盗一露头就可将之射毙。
小武见爱妻脸上布满了担心,定了定神,叹道,这贼盗要是不露头,岂不是无计可施。
刘丽都道,放心,他们免不了会露头的。
这时只听得郭破胡斫柱子的声音越来越响,角楼虽然高大,在大斧的斫击下也不禁瑟瑟发抖。那几个贼盗果然沉不住气了,其中一个怒喝了一声,跳起来趴在围廊上往下看,想将手中的短戟掷向郭破胡。但是他甫一露头,一枝羽箭已经射穿了他的脖子,他向后一翻,发出碰撞在楼板上的沉闷之声,显然是倒毙了。
如候张弓站在中庭,管材智手持双盾,一柄遮住如候,一柄遮住自己。如候道,管君不必了,他们已经没有机会发箭。
小武急道,如将军,留下活口,问问到底是什么人。
如候哦了一声,没有大人提醒,刚才真是忘了。话音刚落,他手中大弓持满,羽箭已经闪电般飞出,只听得角楼上传来惨叫一声,一个贼盗手掌中箭,由于如候的弓力威猛,他趔趄了一下,被羽箭疾冲的力量一拉,竟将手掌钉在角楼的板壁上。他又惊又怒,凄惨地叫了一声,好强的弓力。右手伸出去想拔出那枝羽箭,但是似乎怕疼,不敢用力。这时如候已经换了个角度,引满强弓,啪的一声,箭矢飞上楼去,竟然将那贼盗的右手硬生生和左手重叠着钉在一起。这下贼盗此时只能惨叫连连,不知如何是好了。
好箭法。小武和楼下主人不由得都赞叹了一声。汉代百姓都要练习射箭,对善射的人非常敬佩,现在目睹如候箭法如此卓绝,弓力如此威猛,实在是生平所未见,都由衷发出欢呼。他们哪里知道,象如候这样的北军第一射士,擅长射雕的匈奴人也对之畏惧不已,若不是机缘凑巧,哪里会来到豫章这样的偏僻小县。如此箭术,并不是谁都有福气能见识的。
如候叫道,郭卒史,不要斫楼柱了,快快斫开角楼下面的门,冲上去,上面顶多还剩一个有格斗能力的,我守在下面,一定万无一失。
郭破胡会意,当即停止斫楼,几斧斫开楼门,将盾举在头顶,沿着梯子往上闯。楼上最后一个贼盗看来有点绝望,叫道,表哥,没有真正报得了仇,可是杀了两个,也算不枉了,我们兄弟去泰山府相会罢。说着一手举盾,一手举矛,就向那个双手被钉在板壁上的人刺去。
如候看那个贼盗本来露出了半边身子,但是很狡猾,持盾护得严严实实,当即大喝一声,将弓拉成满月,箭脱弦急飞出去,射在那贼盗的盾上,箭矢十分劲疾,只听得沉闷的一声,羽箭竟然破盾而入,那握盾的贼盗长矛还未及到同伴的身体,突然仰天栽倒,显然是已被箭矢射中。原来寻常百姓人家的盾和军中用盾不一样,只能抵挡一般飞矢,哪经得起如候的强弓臂力,所以被劲矢一没而入。
小武松了口气,大声道,多谢如将军,你们先将受伤的贼盗擒下,我先去看看我的翁媪。他说最后这句话,心中已是十分绝望,深知自己的父母肯定遭了贼盗毒手,万无幸存之理了。
果然,他跑进后堂,推开门,看见自己的父母躺在榻上,胸前皆短刀穿胸,血流遍榻。他扑上去痛哭失声,感觉尸身尚温,想是遇害不久,显然贼盗是故意在不久前动手。他万没想到,对父母而言,自己竟象个勾魂使者。如果他不回来,父母就不会死。他晚回来一天,父母就能多活一天。晚回来一刻,父母就能多活一刻。晚回来一分,父母便能多活一分。
小武趴在他们的尸体上号泣了半天,刘丽都也满脸热泪,跪在他身边,拍着他的背,劝慰道,武哥哥,人死不能复生,不要伤了自己的身子。小武抬起头来,擤了一把鼻涕,泣道,贼盗分明是针对我来的,都是我害了他们啊。
刘丽都哽咽道,武哥哥,千万别这么说,都是翁姑自己没福,怎么能怨你。我听说人物故后是有灵的,现在翁姑的魂魄犹在天上徘徊,如果他们看见自己的儿子做到二千石,这么有出息,一定会含笑而自豪……。其实生和死本没有什么不一样,人活着就象寄宿在旅馆,死后才算回归真宅。鬼者,归也。武哥哥如此聪明,怎么看不开呢。
唉!丽都,你怎能知道我们这些蓬门荜户的贫民的感慨。小武沙哑着声音道,我的父母,他们从没有享过一天的好日子,我还想着这次回乡,能报答他们的劬劳。如果此前他们一直都是锦衣玉食,也许我不会这么难过。况且人死而有灵,又何从证实?即便有,也只能在天上含笑观望,我不能和他们诉说我心中的快乐,又有什么意义呢?
刘丽都黯然道,当初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也是如此痛不欲生的。慢慢的也只有想法子来安慰自己,只是道理虽然明白,却总是敌不过情绪罢了……不过当下之计是要去审问那个贼盗,看他们是受谁指使的。他们下手如此凶残,计算时间如此巧妙,恐怕隐藏有极大的奸事。
这句话提醒了小武,他马上站起身,吩咐道,立即持我的节信和金斧,将陈不害和豫章县令找来,本府要当场责问。如果不能妥善应对,我将他们一个个都斩了。
檀充国应道,下吏这就驰往县廷和太守府。他接过装金斧的革囊,又从侍者手里接过装节信的木匣,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小武抬袖拭了拭泪,慢慢走出堂外,随从搬过一个枰席,请他坐下。小武道,将那贼盗带过来。
破胡揪过那个两掌被箭穿透的贼盗,往前猛力一推,踏着他的背脊,那枝箭还留在他的手掌上,他的两手没法张开,好像带了桎梏似的。脑袋向前仆在地上,满脸都是血迹和灰尘。其他两个同伙,皆被箭贯穿了喉咙,早就气绝死在楼上了。
小武道,你这贼刑徒,如果识相点,就赶快老实交代,本府问一句,你答一句,否则,本府将你锉骨扬灰。
那贼盗道,大丈夫死便死了,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你杀了我罢。
做下如此惨案,就想一死了之。小武恨道,如果本府这次不能让你开口,就解去印绶,再不当这个太守了。来人,赶快去架起火堆,用烧红的铁钳灼熔他的眼睛,看他还说不说。
在长安当丞相长史的时候,小武也曾考察过各中都官诏狱,各种刑具了然于心,任何进了这些诏狱的囚犯,凭你是钢筋铁骨,也绝对扛不住那惨酷的刑具。用铁钳灼眼睛就是他见怪不怪的拷掠当中的一例。
等到火堆架好的时候,陈不害和县令都匆匆赶到了。一大群县吏和府吏充塞着青云里,吓得闾里的这些百姓都杜门不出。继王德之后的县令名为王廖,是原先县令王德的侄子,因为皇帝下诏优恤王德,丞相府希旨,立即将王德的侄子王廖辟除为郎。王廖家贫,不愿为郎官,上书自言曾跟叔叔学过律令,愿意治理一县。于是丞相府下文书,任命王廖守豫章县一年,因为是特殊优宠任为官的,所以满两岁才能即真,至今还在试守县令期间呢。在跑来的路上已经后悔不迭,真不该来当这个鸟县令,可是谁会想到小小的豫章县竟如此多事。豫章郡不算大郡,户口不多,一向太平。难道自己叔叔死在这里,自己也将步他后尘吗?陈不害更是差点没吓死,前个月为了讨好新任太守,命令征召黔首,火速将小武的蓬门小宅推倒,改建为富丽的大宅,没想却成了自己的取死之道,如果没有自己的巴结多事,怎么可能让贼盗有角楼作为攻击的堡垒据点呢。他想到这里,长叹一声,从兰锜上抽出长剑,就想自刎。
明公切莫如此,婴庆忌劝道,这事不能怪明公,明公也是一番好意,都怪里长不奉公尽职,县廷诸掾吏都有责任。逐捕贼盗这样的小事原本就不是太守所宜留心的。
陈不害叹道,婴君不必再劝我了,我还有何面目去见新使君。
檀充国见状,也颇有些不忍,陈公不必如此,不如先去使君大人面前分辨,有罪无罪,皆有律令为据,相信使君大人是通情达理的。
陈不害只好硬着头皮,接受小武的征召。他和王廖以及一应百石以上的卒史、书佐齐齐下跪请罪。小武见这场景,更是感伤。想起身后的正房正躺着父母的遗体,魂魄不知是否仍在这院中游荡,悲不自抑,道,来人,奉上诏书。
檀充国奉上一个精致的木匣,打开,将一卷竹简双手递给小武。小武摊开竹简,念道:
征和二年三月癸卯朔乙丑,御史大夫胜之承制诏侍御史曰:故豫章太守陈不害,为郡将七年,任二千石之重,未能辅弼朝廷,拯溺济困,而坐使本郡盗贼横行,元元失所,软弱不胜任,殊辜天子厚望,不可再为一郡长,其免之,夺爵为士伍。遣新任豫章太守、绣衣御史武往收印绶,若廉得故太守他不称职处,可请诏诛戮,以为后来二千石戒。制曰:可。
陈不害心里哀叹,如果不发生今天这样的惨事,看来这条老命还是保得住的。县官并没有说当即斩我,只是免官夺爵,还可回家享天伦之乐。仗着自己多年为官的积蓄,后半辈子总还不愁。可恨那该死的里长、监门,不好好防守里门,这个帐终要算到我头上,实在太冤枉了。
小武合上诏书,面色铁青地发令,来人,解去陈不害的印绶,下郡狱,等待本府派遣掾吏簿问。收上王廖印绶,本府欲借用几日。将王廖下县廷狱。县廷主事吏,立即逮捕青云里里长、伍长,下县廷狱。严加拷掠贼盗,务必问出所从来处,如三日内拷掠不得实情,主事掾吏皆当坐之。
他发完这些令,心里才觉好过些。他相信,贼盗的幕后指使一定可以问出,县廷最不缺的就是残贼的狱吏,活人到了他们手里,纵然嘴巴是精铁铸成,也会撬开,自己就不劳心费力地去拷问了。反正有言在先:“如果三日内不得实情,主事掾吏皆坐之。”掾吏们怕反坐受罪,一定会尽心尽责。
檀充国解下陈不害印绶,欲交给小武,小武叹道,销毁了罢。檀充国将印绶丢进火堆中,绶带入火,立即燃起熊熊的火焰。陈不害侧首偷偷望了一眼自己佩戴七年的印绶,陡然化为飞灰,不禁老泪纵横。几个狱吏闷头不响地挽起他,反接双手,拉出门外去。律令就是这么残酷,刚才还为一郡首脑,威风八面,转眼之间却要受小小的狱吏折辱。真是此一时彼一时。接着,王廖也被反接双手带了出去。檀充国则带领几个狱吏,出去逐捕里长伍长。
小武道,本府就在这里等着,诸位如果早一刻撬开这贼盗的嘴,本府就不但赦免你们,还有重赏。否则,本府将你们全部下狱斩首。
但是这次小武想错了,饶是哪些狱吏百般拷问,那贼盗也一言不发,最终竟死在鞭笞之下。小武拿到上报文书,呆了半晌,突然把简册一扔,骂了一声,他妈的,来人,择个适当的日子,清理豫章县东市,闭市一天。本府要报仇之后,为父母发丧。
小武绝望了,他依稀记得那个贼盗在角楼上说的话,不像是本地口音。那到底是谁呢?他们为什么对自己如此怨恨,竟处心积虑地要让自己经受如此痛苦。他惶惑地苦苦思索,难道是在广陵被自己处死的令狐横的亲戚,为了报仇而追踪至此?这是有可能的,不少官吏因为秉公执法,而遭到被惩治者族人的暗算,所以有些官吏断狱,经常搞连坐,残灭别人全族,为自己解决后顾之忧。虽然酷暴,却并非毫无原因。还有些官吏一旦退职,就遭仇人追杀,所以常常自愿远徙边郡躲避。或者这事又跟谢内黄有关,甚至和早先豫章县被自己惩治的族人卫氏有关,都是有可能的。现在既然无从究诘,那么干脆不要心慈手软,把本郡的不法豪强游侠全部穷治一番罢了。他恨恨地想。
征和二年七月初一的癸卯朔这天,豫章县东市旗亭门大闭。旗楼上的旗帜也不见升起,大批太守府府吏围住了旗亭的大门。新任豫章郡太守、绣衣直指使者小武坐在监斩台上,目睹着大批死刑徒被推到斩首台上,三下五除二地剥去了衣服,将头伸在砧板上,刽子手大刀一闪,一个个人头骨碌碌滚下砧板。一天之内,沈武下令斩了数百人,这其中按官职高低分别为:原豫章郡太守陈不害、太守丞田凌、卒史徐富、书佐李庆、贼曹掾史王万年、县尉张充、县尉丞张闲、县廷令史魏不识、狱史卜千秋、狱史陈喜……,以及一大群在数日之内捕获的无赖游荡少年而曾杀人越货者,不经廷尉府报文,全部斩首。小武本来想把青云里的里长和监门等一并杀了,都是他们不尽心守职,才使父母遇害,但是最终放弃了,毕竟这些人还够不上死罪。冲天怒气并未蒙蔽他的理智,他仍知道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该杀。
这一日,豫章县东市血流成河,全县黔首无不闭门躲在家里发抖。第二天,在青云里里门,小武隆重地为父母发丧,斩决公文也同时随邮传驰往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