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轻松地继续饮酒,果然,使者一会儿就赶到丞相府了,征召刘屈氂、江充等立即奔赴建章宫和严延年等对质。刘屈氂惶恐谢罪,又把小武教他的一番话说了出来,刘彻马上威容全霽,他甚至倾低了身体,笑着问道,丞相一向是敏于行、讷于言的人,怎么今天如此有辩才,莫非背后有什么高人吗?
刘屈氂暗惊,皇帝虽然年老,却并不昏聩,他不敢隐瞒,叩头道,臣哪有这样的才能,都是臣的长史沈武教臣回答的,臣不敢掠美。
刘彻点了点头,嗯,果然,掠人之美者不祥。丞相以后应当谨慎一点。他转头向暴胜之、靳不疑、严延年等道,三位爱卿,丞相只是酒酣过分欢喜而失言,不违背礼典,朕赦其无罪。况且是朕有诏叫卿等尽兴痛饮,这件事就这样罢了。
严延年见皇帝这样轻易地赦免了刘屈氂,心里很不服气。但皇帝既然提到诏书,他也不敢再说什么。汉代法令极严,对诏书提出异议,除非有特别的理由,否则那叫“废格明诏”,按律令会判弃市。严延年身为廷尉,自然知晓厉害。所以只好说臣遵诏,然而气鼓鼓地站在一边,默然无语。
靳不疑虽然也觉脸上无光,但他是个乖巧的人,而且善于察言观色,虽然在重大事情上,有时也坚持自己的看法,但无关紧要的事,他一向是顺着皇帝的意思来。所以他马上摘下冠冕,叩头道,臣疏于礼制,毁谤大臣,当反坐,臣罪该万死。
刘彻笑道,罢了。江充和靳不疑都是他的宠臣,他很乐意看到他们这样明争暗斗,能换取两派平衡,如果他们都很团结,那倒反而让自己不放心。他四处张望了一下,沈武在东阙候旨么?上次揭发公孙贺重大阴谋,还多亏了他呢。朕也没有亲自封赏,看来此人的确是个人才。他命令身边一位侍者,赵何齐,你去宣他进殿,朕要见见他。
那位黑衣的侍者答应一声,恭敬地趋出殿门。他就是几个月前被处了宫刑的赵何齐,当初一听到自己被判宫刑,他简直万念俱灰,不但享乐的器具被割去,他这辈子也再不会有儿子了。他可是定陶赵氏的独子啊,以后他们的家产只有被旁系继承。事情真是荒谬,本来一心盼着封侯,以光大赵氏的门楣,没想到竟变成阉人,反成为宗族无上的耻辱,死后连进赵氏祖坟的规格都没有。那夜,他号哭地向江充哀告,希望用万贯家产赎回自己的胯下之物,可那个该死的江充竟然大笑道,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你这样的淫徒。有钱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淫乱啊?老子偏不吃这套,很好,你今天求我求得好,我干脆马上给你行刑,早点割掉早安心,免得你日夜担惊受怕,亏损了身体。说着立即传召长安世代掌管阉割的祁氏,当晚迫不及待地割下了他的生殖器。他在蚕室里躺了一个月才慢慢养好伤,他的从人早就跑回楚国,向他父亲报告了这一变故。他父亲羞愤交加,差一点就一命呜呼。他在蚕室里也羞愤填膺,都是沈武那狗贼将我害成这样,不报此仇誓不为人。还有江充这狗贼,仗着皇帝的宠信,舞文弄法,不经狱吏的鞠核,不顾奏当论报的程序,就擅自行刑。况且按照律令,连死罪都可以纳钱赎罪,宫刑怎么会不行。这江充好生变态,难道他自己的性能力有问题,因此嫉妒天下的一切男子么?你别怪我狠毒,他竟然还慈祥地补上一句,死刑自然是可以纳钱赎罪的,但是宫刑,我偏偏不让。你不知道宫里最近多么缺你这样的阉人。皇上屡次下诏募求死刑犯处以宫刑,并赐钱数万。可是那干犯人竟然都宁愿斩首,也不肯割势。哼,现今好不容易有一个,我若放了,皇上一定会怪我办事不力的。他的声音在狭小的监狱墙壁上撞来撞去,造成空洞的回响,好像鬼魅一般。在暗淡的灯光下,赵何齐感到下体一凉,继而一阵剧痛,晕了过去。
等他伤愈,被任命为掖庭令。掖庭令是少府的属官,职权不小。少府掌管天下的山海池泽的税收,供养皇帝,是九卿中官署最多的,极其富裕。掖庭令则主管后宫,经常亲近皇帝,虽然秩级不算太高,但上下都对之忌惮。而且自从当今皇帝宠信内廷以来,掖庭令的地位更是见涨,经常在皇帝身边担任顾问。所以,赵何齐也算是不小的官了。他听皇帝说到小武的名字,心里的愤怒立即象火一样升腾起来,没想到这小子真是命好,当上丞相长史不说,现在皇帝也对他青眼有加,竟让自己亲自宣召他,这是何等羞辱的事。我要报仇。他心里愤怒地吼叫,目光扫了一眼江充,只见江充一脸得色。就是这个畜生,毫不心软地割下了自己的器具,现在他还和沈武勾结在一块狼狈为奸。他们都得意了,自己怎么咽下这口气?
他走出殿门,早有奉车侍者套上马车,建章宫面积非常广大,宫殿楼台号称千门万户,从前殿驰行到东阙,要费不少时间,好一会儿,他掀开帷幔,从车窗望出去,果然远远望见小武在东阙下和执戟的卫卒谈笑,看见他那么高兴,赵何齐心中更是一阵刀绞,突然他脑中闪过一个奇异的念头,他为这个念头激动不已,嘴唇都有点哆嗦。快……快点,他催促御者道。御者本来就是他的家仆,见主子受难,自愿入宫为奴的,私下里对他还是从前的称呼。王孙,御者恭谨地说,皇宫驰道上不许快跑,臣可以不要脑袋,王孙可不能大意啊。不过他还是在马背上抽了一鞭。马车加快了速度,向东阙司马门冲去。
看见一辆车马疾驰而来,超过了应有的速度,司马们的卫卒们立刻紧张了,他们发出一阵惊呼,把长戟一交,大声喝道,何人出宫,出示符节。更有其他的卫卒按住宫门的机关,一旦马车不停,悬门就会从上落下,封死出路。
马车停下了,赵何齐掀开帘子,扬起符节,怒道,皇上遣我来宣召沈武,这是节信,你们难道不认识么?
卫卒们认出是新任掖庭令、八百石的长吏赵何齐,也都松了口气,不敢说什么了。只有司马门令恭谨地一揖,臣不知是掖庭令大人,失礼了。律令规定不得在禁中驰马,臣等也是奉诏行事。
赵何齐冷笑了一声,不愧为天子的良吏,果然奉公守法,但是刚才我远远看见你们东倒西歪地谈笑,这难道也是奉公守法的方式吗?
司马门令默然无语,暗骂这个新任掖庭令狂易,这点小事,哪里值得如此装腔作势。东阙的外面有卫尉的营军驻扎,里面有光禄勋的卫卒拱卫,一般情况下,是没有人敢闯进来的,卫卒站劳累了谈笑也是正常不过的事,他却夸张为东倒西歪。嗯,据说新处宫刑的官员都有点不正常,可能还不大适应自己的阉人身份,容易发怒。这是可以理解的。况且,据说这位还是山东有名的富商,本来可以拥妻抱妾,尽情享乐。突然进入这阴沉的皇宫,只能看人淫乐,自然更是屈辱难忍。按说他这样不敬,自己本不需买他的帐,自己的顶头上司是建章卫尉,内廷的官员管不了他。但是算了,何必跟他计较,他天天在皇帝身边,咱也惹不起。就多少让着他点罢。
赵何齐看司马门令默然谦卑,心头才稍微好过了一点。他冷着脸面对小武,尖声道,沈长史别来无恙,没想到事隔数月,疯狂升迁,由一个小小的只有斗食俸禄的亭长变成了丞相府千石的长史了,真是难得。
小武看见赵何齐那张庸俗但还不失为端正的脸,心里也有些歉然。虽然这个人曾经几次三番要谋害自己,但现在也算受到了过分的惩罚。难道我的理想不是希望自己能成为秉公执法的良吏么?我本来没有很大的奢求,不过想勤勉职事,靠积劳升迁为郡太守,没想到一开始就卷入一场莫名其妙的政治斗争中,又莫名其妙地当上了丞相长史。按照我的本性,更钦佩廷尉严延年那样执法不阿,廉洁正直的人。可是命运偏偏要和自己作对,既然任职丞相府,就一定要为丞相办事,否则一损俱损。作为丞相的高级辅佐,如果丞相有罪,自己也不能平安逃脱。上了虎背,想退下就无望了。于是他也笑道,赵大人,臣武有礼了。他本来想说两句道歉的话,但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不知如何出口。
赵何齐呆立了一会,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上车,跟我去见皇上罢。
马车缓缓驰动,进了车厢,并坐在一起,小武觉得更加尴尬。不过道歉却方便,于是没话找话,赵大人,事情弄成这个样子,实在也不是臣所逆料的。还请大人不要误会才好。
赵何其冷冰冰地说,马上要见到皇上了,还罗嗦什么,上了前殿,我就要向皇上奏禀你的奸事。
小武差点跳了起来,心下大骇,但语气还强行保持镇静,什么奸事?
哼,自然是你和广陵王勾结的奸事。赵何齐不耐烦地说,你就等着掉脑袋罢,身为丞相府的长史,知奸不报,可以灭族了。
汗从小武的额上流了下来,他颤声道,这件事你早知道,你不也没告发么?你拖延到今天告发,皇上也未必饶得了你。
赵何齐凄厉地笑了一声,哈哈哈哈,我一个刑余的废人,有什么可怕的。我的父亲都不认我了,赵氏的财产终将落入旁支之手,我现在活着只为了报仇。前两个月,我一直躺在蚕室里,想告发也没有机会,赵何齐的声音愈发凄厉了起来,眼睛怪异地盯着小武,你知道在蚕室过得是什么日子……况且,首告者可以除罪,即使不除罪,我也愿意和你同归于尽。
小武强忍住内心的惊慌,突然岔开话题,赵大人想报仇,只怕找错了对象。以臣的深通律令,本来大人封侯万无一失,而且臣听说皇帝当初的确是要给大人封侯的,不是吗?他知道封侯两个字是赵何齐的隐痛,也是容易让他注意力转移的话题,于是急中生智往上面扯。
赵何齐眼光有点迷茫,恨声道,这倒也是的,都是那个该死的廷尉严矬子,否则我哪里会落得如此下场。还有那个畜生江充,老子恨不能生饮其血。
小武道,赵大人自己也明白是严延年坏了你的事,怎么能怪臣呢?臣怎知会突然窜出这么一个异数。大人的仇人是严延年,千万不要作亲痛仇快的事——臣有一个办法,可以帮大人除掉严延年和江充。
什么办法?赵何齐脱口道。
小武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他知道赵何齐已经被自己说动心了。不过刚才只是自己一时急迫的乱语,想除掉官高位尊的严延年,再加上炙手可热的江充,这他妈的怎么可能。连丞相都对江充那么恭谨,自己一个小小长史,拿到外郡去好像还满象那么回事,可是在这长安城,随便抓一个人都比自己官大。不过事到如今,也只有继续瞎编,骗住他要紧。
于是小武装作很诚恳的样子说,赵大人,好歹我们也都是为广陵王做过事的。大人的遭遇我也很愤慨,不过真的没料到会有突然变故。其实就臣掌握的案例来讲,象大人这样代人上书得到封赏的例子非常多,而因此反而得罪的才不过两三例。臣怎么知道严延年会用那两三例来廷争,给大人造成不利呢?如果大人因此迁怒于臣,在皇上面前揭发广陵国的隐私,要处死的不但有臣,广陵王、令尊以及楚王延寿、令姊都会被牵连腰斩,除了大人自己可能因首告除罪。大人觉得自己单独活在世上,会很有意思么?虽然大人对臣有点误会,臣死亦不足惜,只是大人对自己的父亲和姊姊难道没有一点恩情吗?如果大人忍心看到白发苍苍的老父尸首分离,那么臣也的确无话可说了。
赵何齐默然了,眼睛有点湿润。是的,为了自己,父亲伤心欲绝,一病不起,曾经数次派人来长安探望。他对父亲一向很有感情,当初不是为了迫切想给父亲一个惊喜,他也不会那么爽快答应小武的条件。现在虽然自己成了废人,心情压抑,可是如果父亲遭受牵连,究竟也是不忍的。还有姊姊,自从嫁给楚王,楚王也对他不薄,他觉得自己怎么也没必要做得太绝。
小武知道他心里正在进行斗争,趁热打铁地说,其实大人现在还有一个封侯良机。
什么?赵何齐好像梦中惊醒一般。接着又恨声道,我现在这个样子,封侯还有什么意义?
大人此言差矣!小武头摇得象拨浪鼓似的,至少大人开了宦者第一个封侯的先例,会名垂青史的啊!赵氏家族也可因此得到大人的荫庀,将会有不少族子拜在大人膝下,请求为后。大人在赵氏,虽然不能有真正的亲生儿子,但谁人敢剥夺大人在族中的地位呢。
赵何齐脸上微微露出喜色,他喃喃地说,如果能保持我在赵氏的地位,那可就太好了,至少不会死了也做无姓之鬼。——你说说,什么办法可以封侯,希望沈君你考虑成熟点,这次可绝不能再出什么差错了。
小武听见他称呼自己为“沈君”,大松了口气,绝对不会。有件事,大人可能没有忘罢,我第一次逃往广陵国的途中,曾捕获了两个人,公孙勇和胡倩,他们是昌邑王派到豫章郡的假绣衣使者。
赵何齐道,嗯,我记得有这么回事。不过我觉得抓了这两个人没什么用。
不然,小武道,现在新任丞相刘屈氂和大将军李广利暗暗冀盼皇上废掉太子,改立昌邑王。江充最近和这两个人打得火热。如果我们将昌邑王的事一告发,皇帝会立即将昌邑王处死,就可能牵连到江充,这样大人的仇就报了。而且告发谋反,证据确凿,这次一定能博得封侯。
赵何齐跳了起来,人又不是我抓的,我凭什么告发。难道又要我再受一道宫刑不成。
小武道,大人勿惊,这情况和上次不一样。上次是我审问的拷掠报告,他们可以找理由,说你完全不知情,只是因为贪图爵位,代人上书。这次在广陵国,你也是亲眼见过那两个假使者的,讯鞠验问时你也曾在场,整个情况你都知道。告发上去他们没有任何理由驳回的。
赵何齐道,可人究竟是你抓的,只有我们两个一起告发了。
小武道,也好,不过这事先别急。现在公孙贺一伙虽然死了,皇太子的势力还在,如果急着先对付他们,皇太子地位将更加稳固。这是我们所不愿看到的。我们毕竟和广陵王有私交,扶持广陵王立为太子是我们最好的选择。否则,大人即使封侯,又有什么意思。况且大汉的《左官律》规定,王国人不能担任重职,也不能升任九卿三公,宿卫内廷。大人就是楚国人,正好符合《左官律》的禁令啊。如果不能宿卫内廷,参与枢机,封侯又有多大意思呢?
赵何齐阴骘的脸也露出了笑容,嗯,沈长史的确很有谋略。我就暂且再信你一次。那你看我们何时告发合适?拖延久了,万一皇上责问为何不早告发,除奸邪于未萌,我们又当如何?
我们可以说没有确切证据,别忘了,张崇一直也没有承认自己是昌邑王所派。一旦时机合适,我们可以假装刚刚忆起此事,请求诏书将那两人槛车征往长安。到了长安,有中二千石官员五人杂问,张崇的心理恐怕立即就崩溃了,不怕他不招认。他一个山东的鄙夫,哪里见过朝廷拷掠的场面。如果他真有那么镇定,当初在肥牛亭,就不可能被我识破身份了。
赵何齐叹道,沈长史果真狡猾,赵某自愧不如啊。他心里暗想,就算广陵王当了皇帝,这仇我还是非报不可,你说你冤枉,但此事总是因你而起,到底是否陷害我也说不准。况且我日后眼睁睁地看见你娶了如花似玉的刘丽都,在床笫之间,享受那鱼水和谐的无尽的快乐,这口气怎么忍得下。是可忍,孰不可忍?否则,我她妈的还算个男……么?他想起男人这个词,一下子黯然,心中又是羞愧又恼恨,眼光透出一股仇恨,我要杀死所有陷害我的人,他在心里呐喊。
小武一瞥,看见赵何齐眼中的寒光,心中也凛然打了个冷战。他知道这个人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花言巧语就放弃对自己的仇恨,将来终究要被他算计。凛然之余,一股傲气也不禁从心底升了上来,哼,想报复我,没那么容易。既然你不放过我,那也别怪我不仁了。我终究会想出一个办法,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想到这里,起初的那一点歉疚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时马车已经到了殿外,两个人下了车,沿着一眼望不到边的阶梯,走上殿去。奇华殿真是名实相符,搜罗了全国各地的珍奇异兽,他们在高高的复道上,纵目四望,远处是一个个被铁丝网隔开的圈,养着狮子、猛虎、熊等各种凶狠的野兽。让小武看得眼花缭乱。他是第一次来到建章宫的阙台上,阙台有几十丈高,远望西面,一片茫茫的碧波,如果不站在这里,眼中怎会有如此的开阔壮丽;前面的未央宫屋顶竟好似在空中鸟瞰一般。这风景简直让他晕眩,他情不自禁扶住白玉栏杆,暗暗慨叹皇家的无上威风和气派。唉,当今的皇上,的确是罕有的伟大君王,如果没有相同的气魄胸襟,又怎么能规划出这样雄浑的伟大楼阙来呢?
一会儿,殿门令将他们带进去。刘彻饶有兴趣地问这个跪在眼前的年轻人,朕早就听说了你的胆大,竟敢矫诏征发郡兵,当时不怕杀头吗?
小武低首道,臣怎会不怕,只是当时情势危急,若不那样做,冲灵武库已落群盗之手,东南数郡将临兵燹之灾,臣食汉禄数十年,怎敢贪恋微命,坐视群盗作恶,给圣天子遗忧呢?
刘彻心里暗暗欢喜,姑且不论这个小吏心里怎么想,但这番颂扬自己的话,的确让人听来十分受用。嗯,他满意地说,朕不怪你,都是豫章太守不称职,现今的豫章太守是谁?
旁边一个随侍的郎中赶忙躬身回答,回陛下,豫章太守陈不害,庐陵人,元封元年出仕,由佐史积劳升迁县丞、县令、郡长史至郡守,守豫章郡为首任。已任职七年。
刘彻道,哼,积劳的官吏,竟也这般没用,丞相府是怎么选拔人才的,主事者早当劾奏丞相府东曹主二千石掾吏,以选举授任不实下狱。若不是沈长史便宜行事,朕的东南数郡皆已沦落贼手。公孙贺这个丞相早就当得不称职,即便不谋反,也该收回印绶,免归田里了。朕立即制诏御史,收回陈不害的郡太守印绶。
尚书郎中连忙应答,臣立即去草拟诏书。
刘彻目视小武,朕当初过听公孙贺的胡言乱语,任他下文书逐捕长史。长史当日逃亡,真是大为辛苦了。朕欲给长史君一点补偿,不知长史君有何意愿?
小武心里十分惊喜,没想到皇上对他如此亲切,他惶急地答道,臣当时矫诏,罪该万死。陛下垂怜,竟然赦免臣,臣已经感激不尽。臣来长安也已数月,家中又有父母,当日臣逃亡之时,老父老母倚门垂泣。臣返首回顾,心如刀绞。臣望陛下赐臣数月之暇,俾臣能回家看望,以尽孝心。
刘彻环视群臣,喜悦地说,朕果然得一良臣,非但广有才具,且颇有孝心,甚合我大汉以孝治天下的准则。来人,快快取酒来祝贺朕。
江充、刘屈氂等心里好生不服气,但皇帝如此喜悦,他们也立即装出欢天喜地的样子,齐齐跪下,大声贺道,恭喜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彻对小武道,好,治书侍御史,来听朕诏令,一个郎官急匆匆出来,臣在。
刘彻道,制诏御史:昔高皇帝有言:“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亡叹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讼理也。与我共此者,其唯良二千石乎?”朕即位四十余年来,亦何曾一日忘于是?战战兢兢,夙兴夜寐,不敢怠荒,恐一旦不慎,负高皇帝之天下也。书不云乎:“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其赐丞相长史沈武爵关内侯,黄金百斤,授豫章太守印绶,出为豫章太守。
的确是个很有才华的皇帝,出口成章,转眼一封赐爵诏书口占而就,而江充、刘屈氂、赵何齐等人听到耳中,无不又惊又妒。
还没等到小武反应过来,江充就奏道,陛下,沈武是豫章本郡人,出任豫章郡太守一职,恐怕不合朝廷惯例。自文皇帝十三年以来,各任职地方官吏,县令六百石以上,都不可让本郡人担任。况且他刚才说离家日久,思念父母,未尝不是想倚银印青绶夸耀乡里呢。
刘彻道,虽然以往惯例如此,但当日沈武捕斩群盗,极有功劳,而反受公孙贺等反贼的迫害。朕每思之,愧疚于心,今日拜他为豫章郡太守,不过是为了补偿。江都尉不必多言了。
江充不服地说:可是……
严延年说话了,启禀陛下,当年朱买臣、严助都是会稽郡人,而陛下皆曾授予他们会稽郡太守一职,也未见任何营私舞弊的情况,臣以为授予沈武豫章郡太守一职亦无不可。
刘彻笑道,还是严爱卿知朕心意。
沈武心里暗道,这个江充,真象一条疯狗,好歹我刚才还是丞相府的长史,出计帮了你们,竟然这样待我。妈的,真要一直呆在丞相府,这条命恐怕终会因你们而丢掉。假使太子不废,你们全族的性命可忧,绝无幸免。想到这里,对皇帝这项新任命更加欢喜了,他叩头谢恩,臣遵旨,陛下仁恩,知凡人皆有不能锦衣夜行之憾,授臣豫章郡太守一职,臣肝脑涂地,也不能报陛下万一。然陛下赐臣黄金百金,臣愧不敢受。臣有一事敢请陛下,当年臣征召郡兵击贼时,曾晓告士卒,倘捕斩群盗首级一级,可得赏钱五万。后公孙贺以臣矫诏之罪为借口,没有施行这项承诺。臣窃以为朝廷之法,不可以轻忽不行,否则将失信于天下,将来再有兵事,士卒难免不肯尽力。臣愿意将陛下所赐黄金百金,分给当年捕斩有功的士卒,并请求陛下制诏大司农,补足余数。
刘彻哦了一声,这件事公孙贺并没有向朕禀报。长史君忧心国家,诚可钦佩。既然长史君肯对朕的赐金分文不取,朕又何敢吝惜私家财物。此事不必麻烦大司农了,朕立即制诏少府,出少府钱一千万,赏赐捕斩士卒,不足之数由豫章郡少府补充。
皇帝在接见小武的一个时辰之内,接连下三道诏书,让在场群臣无不惊讶。他们看着眼前这个一年以前还是豫章郡豫章县青云里一个小小的、而且谈不上称职的亭长,眨眼之间就封为关内侯,腰间将要挂着二千石的郡太守印信,当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时靳不疑突然趋进,臣有一事敢请陛下做主。
刘彻奇怪地说,靳中丞有何事?
靳不疑道,臣的少妹靳莫如原嫁给豫章都尉高辟兵,后高辟兵在豫章物故。舍妹曾在豫章县亲眼目睹沈长史指挥郡兵击捕群盗的风采,后来回长安,曾对臣极力称颂沈长史的才干。除此之外,舍妹还告诉臣,她非常喜欢沈长史,希望能嫁给沈长史为妻。靳氏一家蒙陛下厚恩,朱轮华毂者一共五人,和沈长史结亲,也不算高攀。望陛下俯允。
刘彻笑道,靳中丞的意见很好,令妹颇有豪气,我大汉女子就当如此敢爱敢恨。沈长史,江都侯靳石的女儿愿意嫁你,这是你的艳福了。以朕的能力,也只能给你爵位,不能赐你艳福,没想到福无双至,却被长史君一时兼得。朕这个媒人,也不好不做了。来人,再出少府金百斤,为长史君贺喜。
沈武一下子凝固在那里,如果这样的好事发生在半年前,他自然是求之不得,喜之不禁,一个小小亭长,能上攀万石的侯门,简直是祖宗的坟穴葬对了地方。更何况靳莫如端庄秀丽,风姿绰约,也是个美人。可是如今和当时大不相同。他心里已有了刘丽都,他从不曾想过自己骨子里会是一个重情的人。他以为自己除了热爱做官,女人并不重要。可是,和丽都在一起的日子使他完全改变了,那时候他开始希望,只要能和丽都在一起,平平静静地做个农夫,就心满意足。虽然他也知道,这样的理想并不现实,如果他是个农夫,以刘丽都的身份,有什么理由嫁给他呢?再说,贫贱夫妻百事哀,纵使丽都愿意跟他,却只能过那贫苦的日子,他又于心何忍。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能有一定的地位。刚刚正在惊喜,能以一个年轻郡太守的身份,去迎娶广陵国的翁主,没想到突然横生枝节。天,自己到底有什么优点,竟让那个侯门的贵族女子念念不忘?这也简直没一点心理准备嘛。
不过事到如今,他又怎敢不答应?他犹豫了一下,叩头道,臣不敢奉诏。
一时群臣个个惊异失色,这竖子是不是疯了,这样的美事,连皇上都如此热心,他竟一口拒绝。他以为自己是谁啊,扫了皇上的兴致,皇上一怒之下,不但新授的太守当不了,马上下狱也是有可能的。反正皇上身边有那么一帮酷吏,专会察言观色,逢迎希旨,被他们抓到机会,给你一个“废格明诏”的罪名,也并不难解释得理由十足。
靳不疑脸色大变,他万没想到小武会拒绝,实际上他妹妹早求他帮忙找到小武,不过他心里不乐意,他觉得以小武的出身,根本没资格和靳氏联姻。现在皇上拜小武为太守,他才觉得堪堪可以接受,没想到在大殿上竟然遭到这竖子的拒绝,真是脸面丢尽。
刘彻果然有些不悦,怎么回事?朕从未做过媒人,今天想做一回,长史君竟然教朕不得如愿。哼,望长史君能说出让朕信服的理由。君年纪轻轻,总不会早有妻子了罢。
小武叩头道,臣武自知忤旨,死罪死罪。只因臣逃亡时,流落到广陵国,得逢广陵王翁主,翁主不因为臣只是一个逃亡的刑徒而加鄙视,反而厚遇臣,和臣有啮臂之盟。臣来长安时,翁主私自相送,嘱咐臣不可作负心之人。臣武以豫章县一微贱黔首,能得广陵翁主如此厚爱,杀身不足以相报,怎么可以有负于她呢?
赵何齐在旁边,听得心里阵阵发紧,他妈的,这对狗男女,果然早就有了好事。倒霉的是自己,封侯无望,还丢了生殖器。他真想站出来揭露他们当初和广陵王祝诅太子的阴事。但是到底有些不敢。一则不知道皇帝会不会一怒之下将自己也判腰斩,这个年老的皇帝,性情是颇不稳定的。自己虽成了阉宦,但一意求死的决心到底却还没有;二则小武告诫他的那番话他也的确动心。阉宦就阉宦罢,这个事实是再也无法改变的。但是如果因此得到封侯,还算有点补偿。所以虽然嫉怒交并,却也只好极力忍住。且看皇上怎么反应了。
刘彻突然沉默了起来,啮臂之盟,这个老皇帝喃喃地重复了数声,啮臂之盟,当年我的爱姬李夫人也曾经在我的手臂上咬了这么块瘢痕。那是在未央宫的合欢殿,也是如今天这样的春日,杨花飞散,我和她在锦衾里那样恣意地交欢,整个的一天,我们不知缠绵了多少次,那时我还不算太老,足有那样充沛的精力。身下那个女子的美丽,也足以让我毫不吝惜自己的温情。虽然我是一个让人看来那样威严的皇帝,任何姬妾,不管我如何的宠爱她们,她们都很少敢在我面前行为恣肆。只有这个玉人,竟然在我最快乐的时候,朝我臂上咬了一口。看着她那样娇美的面容,我又怎么忍心责怪呢?我只是笑问,为什么敢于咬我。她的眼珠灵动如水,竟然笑着说,臣妾突然想起了传记上的故事,当年鲁桓公在党氏台游玩,碰到党氏家的女子孟任。桓公惊异于孟任的美丽,向她求欢,孟任见桓公一表人才,要求咬他手臂一口作为盟誓,永不相负。桓公答应了,后来果然将孟任娶了进宫,倍加宠爱。今天臣妾正是效仿于她啊!我听了她的解释非常高兴,我喜欢这样既美丽又有才情的女子,当即我也对她说,那么朕今天也学学鲁桓公,桓公当年许诺立孟任为君夫人,朕许诺以后也立你为皇后如何?她笑着说,岂敢望皇后?孟任为夫人,今天臣妾亦为夫人,已经足够了。唉!她真是一个善良的女子,如此美丽而又如此善良,那个骄矜的陈阿娇怎么能及她万一。何况大汉的夫人,怎么能和春秋时夫人的地位相比,桓公的夫人相当于现在的皇后啊。那时我心中已经决定,一旦有机会,我将立她为皇后,然而没想到,她竟然那样早就弃我而去,瘢痕和盟约皆在,而红粉已成飞灰。刘彻想到这,眼眶有些湿润了,他强笑了一声,将手在案上一拍,道,没想到沈长史竟然是如此的性情中人。好事做到底,朕拜你为豫章太守,加绣衣直指使,杖金斧,巡行东南五郡国,顺路去广陵国迎娶翁主。
殿上诸臣又一次大为惊愕,皇帝今天是怎么了?这么顺着一个长史的意思来。他们哪里知道,小武的那番陈述正好触动了这个雄才大略而内心丰富的帝王的心。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最颟顸的皇帝可能也是最无情的皇帝。真正有才智的人,他在各方面都是优秀的,他的内心也是无比丰富,远超于常人。这帮朝臣又哪里知道。真正懂得皇帝心理的只有一个,就是奉车都尉霍光,几年后,当眼前的皇帝驾崩时,霍光选定和皇帝合葬的不是早就幽死的陈阿娇皇后,也不是风光几十载的卫子夫皇后,甚至也不是儿子最终成为皇帝、风华绝代的钩弋夫人赵婕妤,而是那个早死的让皇帝魂牵梦绕的、倾城倾国的李夫人。
小武惊喜地叩头谢恩,绣衣直指使,天啊,自己没听错罢。真的会有这样的好事层叠而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