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主,跑到下一个亭舍,一定得换马了。御者回过头来,喊道,我们的马累得要倒毙了。
刘丽都和小武在车厢里枕藉而卧。马车跑了半天,颠簸了这么久,大家都感到疲惫不堪,这时已经将近傍晚,还没走出豫章郡,但是他们并不怕,因为他们的马车从来没有停过。前面就是余汗县境内的第一个亭舍肥牛亭。马车停了下来,刘丽都跳下,大踏步走进亭舍门口。亭长,御者跟在她身后,大叫道。一个汉子摇摇晃晃走了出来,他腰间挎着剑。干什么的?他喝道。
刘丽都掏出一个绿色的小丝囊,抽出一枚竹符节,念道:
太始四年九月壬午朔甲辰,豫章太守不害、丞欣谓过所:遣守属赵称出丹阳郡,市铜。当舍传舍,从者如律令。
那汉子接过符节看了看,马上恭敬地一弯腰,笑道,哦,是本郡太守派去丹阳郡买铜的。下吏肥牛亭亭长王长卿,见过太守府使者。今天真巧,有刚从县廷送来的鸡蛋和米酒,请使者歇息,待下吏去叫人准备饭食。
小武脸上不自禁地微笑了,几滴清泪却从眼眶滚落了下来,这样送往迎来的亭长工作,是他以前再熟悉不过的程序。现在看到这亭长的殷勤,想起自己以前的辛苦,不禁又是亲切,又是悲伤。肥牛亭建在一个高坡上,一共有五、六间房子,一个院落。院落的一角堆满了枯草、芦苇和干柴等杂物。一个小小的厨房,顶上矗立着黑乎乎的烟囱,一切看起来都很温馨。这时那个亭长走到他跟前,呵呵笑道,这位兄弟,怎么突然流眼泪了?
刘丽都笑道,我这位同僚,以前也是亭长。大概他看到你的亭舍,勾起旧情,心情激动罢。
那亭长王长卿高兴地说,原来曾经是同行啊。现在高升到太守府了,年纪轻轻的,真是能干。只怕连豫章县的沈武也比不上呢。沈武当年和我一样,是个小小的亭长,虽然后来立功授了县丞,可是还没能到太守府供职。而且,好景不长,据说这回他又要倒霉了。
小武心里又惊又喜,没想到自己的名气还挺大的。他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哦,沈君比我能干多了。况且太守府掾属秩级最高的才百石,沈君已经是三百石了,比我可强得太多,不过他最近要倒霉我也听说了,只是具体情况不清楚。
王长卿不好意思地笑道,话虽然这么说,可是太守府升迁的机会多啊,而且消息灵通,长安的文书发到太守府,再要转到我们余汗县,可不知道要费多少周折呢。对了,我有个同乡也在太守府作佐史,叫王彭祖,足下应该认识罢。
小武赶忙道,消息虽然灵通,我们这些小吏又哪敢随便打听。府中的规矩,不该知道的,就绝对不能好奇。你说的那位王兄,我倒听过,只是不熟。你先忙,我把马牵过来喂一喂。
一会儿,亭长的两个助手已经将晚饭煮好,端了上来。一共有几个菜,水煮青葵都吃腻了,鸡蛋煮竹笋却很让人开胃。晚饭吃罢,几个人看过客房,小武暗赞这个亭长的称职。房间打扫得很干净,被褥看上去也颇洁净,但他们还是从马车上拿下了自己的卧具。晚秋的风不住地从窗后吹来,亭舍的后面是大片的竹林,幽篁趁着月色,在风中发出凤吟之声。小武睁大了眼睛,在黑暗里。他对面的床上躺着刘丽都,几个侍从则睡在隔壁的屋里。小武觉得这样的安排真是有说不出的奇怪。可是王长卿显然把他和刘丽都当成几个人里领头的了。这间房比起另外两间的确好一些。小武盯着窗户,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眼前的场面使他又激动,又烦躁。他很想扑到对面去,象上午在车厢里一样揽住刘丽都。可是既然离了那个场景,这样的动作却是再也不敢做出来。他现在对前途倒没有丝毫的害怕,也不担心有什么追兵,他有点欣赏这位翁主的能干,有她在,自己不会那么容易死……
你在想什么?黑暗中听到刘丽都轻轻地说,她吐字含糊,好象刚刚睡醒。
没什么。只是一时睡不着,也许这竹子的声音太吵了罢。
我却觉得挺好。我在广陵的房舍周围也种满了竹子。我喜欢听这幽冷的声音。
是么?你说我们呆一晚,管材智那狗贼会不会追上来。或者他派人驰告余汗县县廷堵截?
要不要一起睡?刘丽都根本不理会他,还是含糊不清地娇声说道。
小武的热血一下子冲上头顶。他顿了一下,还有点怕自己听错了,遂也假装漫不经心地笑道,好啊,不过我可是会比上午在车中更不老实的。
刘丽都轻哼了一声,不老实又能怎样?能把我吃了么?她依旧是那样懒洋洋的腔调,可是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靡丽味道,似乎是挑衅,又似乎是天真,还有可能是不耐烦。
小武腾的一声跳下床,扑到刘丽都的榻上,一把掀开织锦的卧具,顿时,一阵女性的体味又扑鼻而来,让他兴奋到有点晕眩。他手臂一伸,环住了刘丽都的肩膀,接着俯身下去,吻住了她的嘴唇,她的嘴唇还是那么温软湿润,小武腾出另一只手,抓住了她的右胸。刘丽都呻吟了一声,她比早上的时候更有激情,那个时候她还只是被动地让小武亲吻,闭着眼微笑,一动不动。现在她把头仰起来,反过来也吮吸小武的嘴唇,她的舌头象蛇一样,伸进了小武的嘴巴里,两个人的舌头相互胶合在一起,交换着唾液。小武的右手已经不满足在她的身体外抚摸,他用手指轻轻掰开她身后的钮扣,将伸展成三角形的裙幅拉了开来,他从刘丽都的腹部找到了空隙,然后慢慢向上移动,握住了她的左乳房,然后爱不释手地从她的左乳房捏到右乳房。刘丽都发出低微的呻吟声,但是频率越来越密,这声音更加刺激了小武,他全身俯下去,压向她的身体。汉代的衣服是没有什么内裤的,男女概莫能外。他很轻易就把手移到了刘丽都的下腹,然后是那片浓密的森林地带,然后是大腿……他呼吸急促,又暂时松开了对刘丽都身体的抚摸,急急地将自己的衣服扯开,然后抬起她的双腿,身子往前一推,很笨拙地进入了她的身体……
好一会,他们的热情才渐渐消退。小武看着怀中的玉人,有点信不过自己的眼睛,呆呆地盯着她的脸庞看,月光射入了窗户,照在她半边脸上,更让小武觉得怀中这人粉雕玉琢一般。刘丽都嗤的笑了一下,把脸背过去,轻嗔道,你刚才搞得人家好疼啊,还看,看什么看,不让你看。小武笑道,怎么可能不让我看,人都在我怀里。刘丽都转脸扯过被服,笑道,我盖住。说着脑袋又倏忽背过去,小武扯开被服,嘴伸到她耳边,轻声道,我就要看。月光斜照在半边床上,清冷色的辉光中,可以模糊地看见刘丽都洁白如玉的身躯,浑圆光滑的大腿,小武轻笑道,真美!刘丽都哼了一声,还用你说。小武道,不过白璧有微瑕哦。你的左乳头上怎么有一小块黑的。刘丽都羞涩地笑道,你,你怎么看那么仔细啊,这么黑的天——那是胎痣。小武叹道,唉,没想到我沈武因祸得福,能在荒郊野外的亭舍,有幸看到美丽翁主的乳房。刘丽都又顽皮地转过头来,笑着抱紧了他,把整个身躯贴了上来,嗔骂道,讨厌,你就说不出什么好的来。小武道,有什么好讨厌的,刚才我们都在月光之下交媾了。刘丽都笑道,什么交媾,真难听。小武道,好吧,不是交媾,是交尾,行了罢。刘丽都轻轻呸了一声,去去去,越发难听了,告诉我,酷吏都这么无赖的么?以后我要请皇上下一道诏书,凡是长吏言辞不谨,语带色情的,都算亵辱朝廷体面,要褫职罢免。小武又吻住了她,好吧,别说罢免,能和广陵国翁主交媾,死亦不恨,罢免算得了什么?刘丽都被小武吻住嘴唇,说不出话,只呜呜地哼道,你这个无赖,你还说——
正在这时,突然门外一阵马嘶声,接着蹄声杂沓,有马车车轮停住时吱呀的声音。再接着就听见外面一个声音在喊叫,亭长!谁是亭长?快出来。
隔壁的房间一阵骚动,大概是王长卿披衣起床的声音。还有他的呼叫声,二牛、大狗,快起来,有人在外面喊叫。然后是另外两人迷迷糊糊的回答,怎么回事,半夜还有过往的官吏,在我们这个偏僻的亭舍,倒是很少碰到。王长卿道,别罗嗦了,快起来,否则我打你们屁股。
小武心情一阵紧张,虽然他自己也很清楚,干亭长这样的职务,半夜碰到过往官吏需要歇息,起来迎接的情况所在多有。但是再平常的事,对一个逃亡的人来说,总有点心惊肉跳。他屏住呼吸,不敢动弹。刘丽都也很惊讶,奇怪,难道管材智的人这么快就追来了?小武安慰她道,不会的,我们的马车一刻也没停,跑得相当快,寻常的车马绝不会这般迅疾,况且我们一直往后看的,早就不见追骑的影子。他也根本不知道我们往什么方向跑了,除非他知道你来自广陵国,要逃回广陵。
这怎么可能。刚才我们用的符节都是假名字,我要出来,怎会让人知道身份?刘丽都道。
这就是了。小武道,官路上有不少岔道,他怎么知道我们走哪条?即便命令士卒分头去追,我们也未必碰得上。况且县廷的掾吏虽然被他用节信征召,但都不会太出力,而他自己带的人已经被你射死了三个——嘘,你听。
这时只听得院子里有人道,本府是长安派来的使者公孙勇,你听着:
制诏御史:遣使者公孙勇、胡倩巡行豫章、丹阳、会稽、九江、庐陵五郡,查吏民得失,当舍传舍,承迎者毋敢不敬。享使者酒食,从者如律令。
只听得扑通一声,似乎王长卿跪在了地下,颤抖着声音叫道,原来是皇上派遣的使者大人。臣肥牛亭亭长王长卿叩头死罪死罪。因为天色太黑,刚才没看清大人身上的绣衣,死罪死罪。
小武在屋里听到,脸色不自禁吓得惨白,虽然并非公孙贺那狗贼的追兵,却竟然是皇上亲派的绣衣使者。刘丽都这回也有点紧张,皇上又遣出绣衣使者干什么?已经好多年没有了。而且行动这般诡秘,难道有什么重要事情不成。她顿了顿,还好,似乎诏书上没有广陵国的名字,这使者大概是去丹阳郡或者会稽郡的。
接着听见外面脚步杂沓,从窗口隐隐透出火把的灯光,还有车马拉进院子的声音。大人还没有用过晚饭罢,待小臣去给大人准备。大人的福气真好,今天有县廷送来的腊肉和鸡蛋,请大人待会品尝。
小武心想,这个亭长也着实乖巧,刚才给我们准备饭食时,他倒没提到有什么腊肉。现在碰到高级别的使者,又多出一样了。
很好,只听得那个公孙勇淡淡地答道。咦,他忽然惊讶起来,今天很热闹,这里竟然有两驾车马——好精致的车厢!看来也是亭长的贵客啊。
那亭长的副职求盗赶忙回答,回使君大人,那是本郡太守府派出的掾属,去丹阳郡的宛陵县买铜的。有太守府的符传,所以今晚在本亭歇宿。
公孙勇哦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不错,两辆车都是精致的葱棂车,而且都是驷马驾,豫章郡近来很阔气啊。他们已经睡了么?何不请出来见见。
那叫二牛的求盗说,已经睡了大概一个时辰了。使君大人如果想见,小臣就去喊醒他们,让他们起来参见。
公孙勇淡淡地说,哼,罢了,既然我们进来时这么大的声音都吵他们不醒,可见是真的累了。那就由他们罢。
二牛说,大人说的是,据他们自己说,从早上到傍晚,就一直没停了赶路。到了肥牛亭,马累得快不行了,这才停下来的。不过小臣等不知道使君这么晚会舍宿敝亭,好一点的房间都给他们了,这是一定要叫他们起来让给大人的。
公孙勇还是阴阳怪气地说,看来倒真是些勤快的小吏。我也是不喜欢麻烦别人的,为天子办事,总不能贪图安逸。他们可以不起来,但是明天早上你们不许急着给他们签发符传,我要见见,究竟是何等样的人物。
下吏参见使君大人,大人来了,下吏哪里还敢安睡。一个声音传了过来,调子很急,显得拘谨和慌张。公孙勇循声望去,一伙人穿戴整齐,急促地走出了房间。
当先的就是小武,他看见院子里多了三驾马车,大概有七、八个人举着火把,中间一个是身材伟岸的中年男子,带着三梁的冠,身着青色的襌衣,肩上有猩红色的龙纹绣,周围一圈浅色的乘云绣,呈涡旋状纹样,间或杂有螭头状图形。龙纹绣的四周密集点缀着细米状的小颗粒,染上了栀子色,非常精致。小武想,大概这就是让郡国守尉震恐的绣衣了,穿上这样绣衣的人,都手持皇帝的节信,在规定巡行的郡国内,皆可用节信征召郡国兵,二千石以下的官员可先斩后奏。当年暴胜之身着绣衣,手执金斧,令天下丧胆,小武只是在传说中听过。后来好多年皇上都没派绣衣使者出巡,没想到今天在这荒郊野外的小小亭舍,竟有如此眼福,真是感慨系之。他们本来想佯装酣睡的,但外面这么大的声音,再装下去终究有点勉强,于是立刻一起穿好衣服,走了出来。
公孙勇上下打量了一下小武,你是豫章太守府的掾吏,嗯,年轻有为,现在是什么秩级?
小武躬身道,下吏职位卑微,不过是个卒史。让使君大人见笑了。
一个小小的百石卒史,架子倒不小,公孙勇冷笑道,竟然乘坐驷马驾的葱棂车,陈不害那老竖子倒是挺舍得花钱的。当今天下凋敝,百姓贫苦,黔首失职者甚多。皇上在宫中,每日也食不重味,为天下百姓节食。他一个大郡的太守,享受国家二千石的俸禄,不想着俭朴为吏民表率,却如此奢华,连手下一个小小卒史都驷马高车,我看他的脑袋是不想在脖子上呆了。这样的享受,我想单单郡少府是供应不起的,肯定是挪用了公家银钱了。公孙勇好象变了一个人,显得很不高兴,似乎不这样就不足显示一个绣衣使者的威风。
小武下意识地跪了下来,惶恐道,请使君大人息怒,下吏一定将使君大人的教诲转告给陈府君,其实陈府君一向清廉爱民。这两辆葱棂车是临时向新淦城里的富户大族征用的,因为急需购买铜石铸造箭镞。本郡作室令在前几天期会时,报称本郡武库的箭镞多已锈蚀,亟需修治,而本郡一向缺少铜矿,现在将近年底,怕上计时考核不合格受谴,所以府君派遣下吏紧急驰往丹阳郡购买。府君本人并没有这么好的车乘坐。望使君大人明察。小武熟知官府的行政程序和法律,急切之中,编的谎言也入情入理。
公孙勇脸色并没有稍霁,哼,任你这小吏巧舌如簧,能说得许多人相信。无奈本府见多识广,怎么能被你蒙蔽?你明天一早就赶回新淦县,让你的副使去丹阳采购铜石。告诉陈不害我在这里等他,叫他亲自来向本府解释。
此话一出,旁边的王长卿一伙都有点傻眼,绣衣使者的架子果然好大。小武心里也很骇然,让太守到这么一个小亭舍来拜见他,简直是匪夷所思,也许这就是绣衣使者的威风所在罢。好在明天早上的事,慢慢再想办法,现在答应他也无所谓。于是答道,谨遵使君大人命令,明早我就驰回新淦。不过,我等下吏既然受太守派遣,擅离职守可是有干律令的。如果有使君大人的节信,那下吏就算刀山火海也是万死不辞的。
哼,公孙勇更加不悦,他从怀中摸出一枚两寸见方的银印,印纽是个乌龟,腹下空隙处系着紫色的绶带,看本府的银印,你就知道本府不是跟你开玩笑了。难道本府会骗你不成?
小武叩头道,下吏一向依照律令行事,如果没有节信,下吏实在没法向太守交待,那是死也不敢擅离职守的。
公孙勇沉吟了一会,小小卒史,胆子倒不小。他收回银印,吩咐道,拿符节来。一个随从捧过一个精致的盒子。公孙勇打开,从里面掏出一枚竹符,也罢,就把副节信给你看看。他身边另一个随从接过符节,递给小武,小武双手接过,只见上面写着:
制诏御史:遣使者公孙勇、胡倩巡行豫章、丹阳、会稽、九江、庐陵五郡,查吏民得失,得以节信征召二千石以上,二千石以上毋敢不从。丞相少史仁,御史少史充。
差不多就是刚才在房间里听到公孙勇念的几行字,后面还有一行小字:太始四年七月丙辰朔壬申,封以天子信玺。
小武心里突然一动,奇怪地抬起头来,看着公孙勇。
公孙勇不悦地说,你看着我干什么?难道还有什么条件要提不成?
小武沉吟道,没有,下吏一定遵照使君大人的吩咐去办。
这时王长卿趋过来,低声下气地说,请使君大人稍移玉趾,饭菜臣等已经办好了。他竟然还有点文绉绉的。
公孙勇慢条斯理地说,好吧,我们也的确太饿了,走了一天呢。早上从鄡阳县过来。那个县邑也实在危险,地势那么低,几乎三面都被鄱阳湖包围,唯一靠陆地的一面还有个不小的湖泊,到了长安我要请求皇上,将县邑移驻一个地方,否则总有一天会被湖水吞灭——不过,风景的确不错。
王长卿谦恭地说,使君大人说的是,这都是去年余汗水和龙窟水改道的缘故,湖水没有任何缓冲就直接注入鄱阳湖。另外一边的湖叫大王潭,面积倒不算大,就是不知道有多深,潭水碧绿,深不见底。大王潭的另一侧是白芒洲,洲上自古就生着无数郁金香草,所以乡人也叫它薌泽洲,风景的确很好,碰上好日子,整个洲香气缭绕,难怪让使君大人感叹了。他这番话流利熟练,看来的确精于吏职,勇于上进。
哦,公孙勇道,豫章郡也有郁金香,莫不是从桂林郡引种来的。桂林郡在亡秦的时候叫郁林郡,乡下人郁金和郁林分不清的。今天又叫桂林,那是又变音了。
王长卿谄媚道,使君大人当真博学,小臣崇拜得五体投地。
公孙勇骄傲地嗯了一声,我也是从老戍卒处听来的——他顿了顿,颔首笑道,很好,你这亭长非常能干,好好干罢,积劳升迁,很快就可以当上县令。胡倩,我们先去用餐吧。他招呼身边一个穿着也比较华丽的随从。一行人向厨房走去。
王长卿满脸喜悦,显得很激动,他涨红了脸,躬身谄笑道,多谢使君大人夸奖,小臣一定不辜负使君大人期望。小臣这就去给你安排床榻。
小武和刘丽都等人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卧具,按照王长卿的安排,换了另外两间房间。这两间房看上去也还干净。他们铺好床褥。王长卿陪笑道,实在过意不去,碰上这么巧的事。希望下吏以后能有机会赔罪。小武也客气了两句,王长卿才放心地离开了。
他们关上门。刘丽都道,这绣衣使者也太猖狂了点罢?看他那幅嘴脸,实在令人不快。小武若有所失地说,管他,我们先睡觉罢。明天一早要赶路呢?刘丽都道,难道你真听这狗贼的话,明天去什么新淦?
小武叹口气,又哼了一声,去新淦?可笑。若是往日,我早一刀将他的鸟头斩下了。
刘丽都惊讶道,斩杀使者?你别开玩笑了。
小武嘘了一声,轻声道,小声点。他搂住刘丽都的身子,把嘴凑到她耳边,一字一顿地说,你别惊慌,这绣衣使者是假扮的。
什么?刘丽都睁圆了那双妙目,小牛犊似的盯着小武。
小武依旧在她耳边说,这个公孙勇浑身都是破绽。不过我起初也没怀疑,只是拿到他那枚符节,才有点奇怪了。你听我说,首先,一个皇上派下的绣衣使者,是不会言辞那么粗鄙的。我虽没到过长安,但朝廷的规矩多少懂一些,三公九卿都是选拔有修养的世家子弟,或者是贤良文学,或者是射策甲科的郎中,或者是吏事明敏、稳重沉着的干材。倘若平常言辞粗鄙,马上会被侍御史劾奏免职。不管陈不害有多么令他不满,他也不能骂他为“老竖子”。当年暴胜之巡行天下,斩了好几个郡国守尉,可是即便那些官吏解衣伏质之时,暴胜之对他们的称呼依然尊重。第二,我请他出示符节,他起初却不肯,掏出银印来威吓我。而银印却是绿色的绶带,前几个月我曾看到新下发县廷的秘密文书,只有三百石以上的长吏才可观阅。文书上说,今后朝廷派使者或者刺史出巡,皆改用黄色绶带。他的符节上,是今年七月由御史和丞相两府下发的诏书,却没有按照新规定,用黄色绶带。第三,他的符节由两大府签发,的确显得很郑重,但是签发名单中的御史少史充全名叫戴充,数月前升了长史。他原和御史中丞靳不疑是好友。这符节是七月签发,怎可能仍为少史充?第四,符节的印信应该盖皇帝信玺,天子信玺是皇帝本人佩戴的,册封诸侯王、公卿时才用,一般不用来签封类似的文书。第五,印泥也不象专用的武都紫泥。我遍阅各地封泥,能辨出真假,所以敢肯定他不是真的绣衣使者,不过这人又懂一点公文程式,所以很可能是某地的小吏假扮的。
刘丽都在小武脸上亲了一下,笑道,分析得很有道理。你没怎么和他说话,就看出这么多破绽了,要是拷掠一番,他岂非马上就原形毕露。呵呵,可惜了,要是往日,说不定你凭捕获这个假使者就足以立功封侯呢。可是现在你自己也成了逃亡的刑徒。啧啧,真是可惜了。
小武反过来吻住她嘴唇,现在封侯不封侯,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所谓。能死在你身上,作鬼也不枉了,“虽南面王不易也”。总之,明天我们一早出发,如果那贼盗胆敢阻止我,我就要他的好看。
嗯,刘丽都微笑道,我喜欢现在的沈武,很有男人味。象先前畏首畏尾,有什么意思。呵呵,她捏了捏小武的鼻子,想不到酷吏也会读道家书啊。
小武环着她的腰,读道家书的人,才阴险呢。你怕不怕。他们亲昵地搂成一团。
他们是被一阵急促的车声和马蹄声吵醒的。迷糊中起初他们还以为是公孙勇的车马准备出发,但是马上就否定了。象公孙勇那般傲慢的人,怎有这般勤勉。何况他还说了在这亭舍等陈不害来拜见。果然,他们立刻听到了有车马停在门前的驰道上,接着传来一个熟悉的叫声,肥牛亭,亭长出来。快出来,我有话要问。
依稀听见王长卿的回答,来了。小武睁开眼,窗外已经晨光熹微,他一下坐起来,隐隐感觉有点不妙。这时果然听到王长卿嘟嘟囔囔地小声抱怨,他妈的今天怎么了,来了一拨又一拨,连个觉也睡不成。真是奇怪了——哎,下吏是肥牛亭亭长王长卿,敢问大人来自何地,有符传吗?
那个熟悉的声音道,我不是来住宿的。只听得沉闷的一声,似乎他跳下了马车,我是奉丞相公孙君侯的命令,来逐捕逃犯的。你听着:
太始四年十月己丑朔甲辰,丞相以请诏逮捕大逆无道故豫章县丞沈武,移郡太守,郡太守遣吏逐捕。沈武年可二十,长七尺五寸,黄色,黑发,左上额有黑痣。逐捕吏出,各县、乡、亭、里皆协助之,毋敢苛留。
小武腾地跳起来,他拍拍刘丽都,急道,这个人是公孙昌,他们果然追来了。
刘丽都也跳了起来,急速穿好衣服,她的另外几个侍卫皆听到动静,等小武两个跑过去,他们也已经收拾停当了。所有人都握着剑柄,伏在窗下倾听。只听得外面王长卿惊讶地说,左上额有黑痣?——难道是他们。
公孙昌兴奋中而又夹带一丝紧张,你见过他们吗?他们现在在哪?接着是一片金铁交鸣的声音,似乎他们已经怀疑小武等人躲在亭舍里,齐齐拔出刀剑,做好格斗的准备。
接着是王长卿走路的声音,他低声说着什么,小武没法听清。然后是公孙昌惊讶地叫了一声,又立即沉下嗓子吩咐,都小心点,不可轻举妄动。小武心头一亮,低声对刘丽都等说,我们赶快去隔壁,劫持公孙勇作为人质。
刘丽都重重点了点头,一伙人呼啦全部奔向公孙勇的房间。公孙勇大概也被吵醒了,正骂骂咧咧的,外面什么人,敢如此大胆,在亭舍喧闹。看见小武冲进,面如土色。刘丽都已端着她的小弩,瞄准了公孙勇。小武跃到他身旁,一手揪住他的衣领,一手将剑刃反架在他颈上。哼,好好跟我们配合,我不会杀你。另几个侍从也跳过去,按住了另一张床上的胡倩,用短剑顶着他的后心。公孙勇其他的随从听到声音跑过来,看到这场景,一下都呆住了。
公孙勇抖抖索索地说,你们……你们敢劫持……绣衣使者,当真是……胆大包天,不怕……不怕夷灭九族吗?
刘丽都刚要回答,小武止住了她,冷笑道,现在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公孙贺那奸贼假传诏令要斩我的人头,我为了活命,盼到有朝一日能伏阙向皇上辩诬,只好委屈使者大人一下了。
公孙勇怒道,又是公孙贺那老竖子,我也早就看他不惯。他借助太子的势力,到处安插亲信在各郡国要害处,皇上这次派我出来,就是为了查找他罪证的。
小武哼了一声,难得使君大人也如此明理,不过远水解不了近渴,现在还是要麻烦你斥退他们,放我们一条生路,否则我也豁出去了,干脆来个玉石俱焚。
公孙勇道,好,你把剑刃移开点,要是一旦失手伤了我,那我可怎么也保你们不住。
小武道,如果我把剑刃移开,又怎么能让使君大人尽力呢。
这时只听得公孙昌在外面大叫,反贼沈武,赶快出来,我们知道你躲在里面了。
小武揪住公孙勇,帮他披上绣衣,一脚踢开门,早晨的阳光倾泻了进来,非常耀眼。小武躲在公孙勇身后,眯着眼睛向前看去,果然是公孙昌站在兵车上,面前竖着一块齐人高的大盾,后面跟着四辆革车,车上的二十多个士卒,有人左手执盾,右手执剑;有人两手持着弩弓;有人持着卜字形的铁戟;还有人持着长铩。个个都披着铁甲,立在革车上,显得威风凛凛。
妈的,我真有面子,这狗贼竟也征发了篁竹营的郡兵来逐捕我。小武吐了一口唾沫,握紧了剑,叫道,公孙昌,你听着,现在皇上派遣的绣衣使者公孙勇在我们手里,你要敢动一下,我就先斩下他的首级。我丢失二千石长官当斩,你丢失了绣衣直指使者又将怎样?哼,恐怕皇上会连公孙贺的脑袋也砍下来的。
公孙昌冷笑了一声,哼,少跟我耍花招,绣衣使者怎可能突然出现在这偏僻小县。你赶快出来受缚,我们押送你去长安,好生看待,不让你受苦。到了长安,就没我们的事了,你自己到廷尉府辨讼去。否则,我就要下令当场格杀,带你的人头回去交差了。
小武也冷笑一声,使君大人的绣衣,可是一般郡县能织造的么?乘舆的服御,向来都是由齐郡临淄县的“三服官”所供应,天下其他任何郡国皆没有这工艺,岂能有假?倘若不信,你指挥人尽快上来,大家都别活了罢。
公孙昌定睛看了看公孙勇,很是犹豫。小武用手轻轻捅了捅公孙勇。公孙勇叫道,本府确是绣衣直指使者公孙勇,奉诏令和副使胡倩一起出巡东南五郡,有皇上特颁印信在此。你们赶快退后,不要轻举妄动。他举起一个绣囊,从里面掏出银色印信,托在掌上。
公孙昌傻了,他愣了一下,突然跳下车,惶恐拜倒,叫道,下吏敢问使君大人无恙,死罪死罪。
罢了,公孙勇又来了威风,慢条斯理地说,问什么无恙,叫他们都退下,本府就无恙了。快让出一条道来,放沈武走。我回去禀告皇上,或许他真有冤情也未可知。
公孙昌迟疑道,可是下吏奉令办事,岂敢临阵退缩?否则会以“逗桡不进”罪,判处腰斩的,最轻也会刑为城旦啊。
公孙勇怒道,你敢不听本府的命令?你去告诉郡太守,一切有我兜着。倘若不然,你全家都会腰斩。
公孙昌叹了口气,那——好吧。大家都退开,让他们走。不过,沈武,你什么时候放了公孙使君?
小武道,等我上车,驰过了余汗县,我就放了他。你到大王潭边上接人罢。
公孙昌迟疑了一下,好,我相信你。
刘丽都命令侍从,快,驾上我们的马车。
公孙昌的五辆革车全部退后,把院门的驰道空出来。小武一步步押着公孙勇上了车,御者套上驷马,吆喝一声,车子冲上驰道,经过一晚的休息,这八匹马又精神抖擞,大概连续跑一上午没问题。
车刚上驰道,刘丽都喊道,先停一停。她命令另一辆车的侍从,快,你们把床弩驾好,以防万一。她掀开车厢的底板,原来下面还有一个暗厢,似乎装有什么机关。她握住什么往上一扳,原来是一架黄色的大弩,安装在车厢后部,旁边是个辘轳。刘丽都道,快,帮我一下。小武换了一柄短剑,左手仍横在公孙勇脖子上,右手帮助刘丽都,两人脚踏住车厢后部,合力使劲扳动辘轳,绞丝的弦艰难地张了开来,扣在后部的弩牙上,一共有七条弩槽,可装七枝长箭,中间那支箭最长最大,直径有几寸粗,光是箭镞就有五寸之长,加上箭杆,起码有三尺,箭羽竟然不是用羽毛,而是铁叶。小武讶道,原来你这车还真不简单。刘丽都笑道,上了车,咱们就不怕了,我一扳下弩牙,七枝箭一起飞出去,非将他的革车射穿不可,这样的床弩,可是有射倒小城墙的先例呢!
小武道,这车可是价值万金。不过不到万不得已,我们绝对不要用这种弩。现在快走罢。
御者马鞭甩下,马车顿时狂奔了起来。远远看见公孙昌的车队在后面紧随着。但是他们的马足没有这边的快,不一会就只看见尘土,不见他们的踪影了。
车子驰行了好一会,过了余汗县,驰道越来越窄。一边是高山,一边是悬崖峭壁。公孙勇又摆起架子说,现在该放本府下车了罢?本府还有公务在身,不能久陪。你们的冤情,到了长安一定向皇上请求覆按。
小武看了一眼刘丽都,你说呢,留着他也没什么用。刘丽都瞧了公孙勇一眼,哼了一声,我车厢的秘密都被你看到了,哪里能让你走?
小武恍然道,这倒也是。皇上早就有诏书,十石以上的大黄强弩是不能出函谷关的。现在这三十石的床弩都被你看到了,哪里还能放你走。况且,你也别跟我们装蒜了,你以为自己真是什么绣衣直指使者了不成?
公孙勇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你,你,你什么意思?他的手有点发颤,脸上显出一幅很尴尬的神情。
小武笑道,任你巧舌如簧,能说得许多人相信,无奈我见多识广,怎么能被你蒙蔽?你的符节、印绶还有你的做派,都有破绽。老实说罢,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何苦冒充绣衣使者,要让整个家族为你陪葬,真是好不狠心。
公孙勇傻傻地笑了笑,下意识地搓着手掌,怎么可能呢,我当然是货真价实的绣衣使者。刚才你也看到了,如果不是我发话喝退逐捕吏,你们可就死路一条了。
小武沉吟道,哦,可能我多疑了。我只是奇怪,看上去你不象是精通吏事的人。算了,我现在这个处境,对你是不是绣衣使者也不感兴趣。谁也帮不了我,我自己只是活过一天算一天。
公孙勇得意了起来,鼻孔里哼了一声,那也不一定,要看你请得动谁为你帮忙了。如果有本府这个绣衣御史为你说话,就算你一心求死,也是很不容易的。
小武假装感激地说,那先谢谢使君大人了。刚才下吏误会大人,死罪死罪。唉,其实我只是担心,如果有人指使你的话,那人一定是巴不得你早早露馅,然后被杀。——公孙勇大概也不是你的本名罢?
公孙勇立刻面如土色,什么?巴不得我死?这话怎么讲?
小武心里暗笑,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试探达到了目的,这是他从审案中总结出来的“钩距之法”。想问一件案子,如果一直纠缠着主题不放,反而会引起对方的抵触情绪,从而达不到目的。或者对方干脆会用谎话搪塞。但是如果假装漫不经心地东拉西扯,使对方注意力转移,再突然行诈,对方多半会上钩。刚才的情况就是如此,他见公孙勇不肯承认,担心问急了,得来的只是谎言,所以干脆岔开话题。接着对方果然上钩了。于是他叹了口气,我也是瞎担心,使君大人既然货真价实,自然就无所谓了。
公孙勇的额上沁出汗珠,你真是吓了我一跳。不过,你为什么会这样瞎怀疑的?他似乎并不放心,紧紧追问不辍。
小武笑道,我也是胡乱猜测。因为大人的符节印信应该是皇帝信玺,却盖成了多用于册封的天子信玺。中二千石的官员最近改了黄绶,你却还是青绶。御史府少史前个月就换人了,你上面写的却还是戴充。所以我免不了有些怀疑了。
公孙勇冷汗涔涔而下,喃喃地说,我说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果然是耍我。
小武冷眼瞧着他,不说话,他知道公孙勇必定已在做心理斗争。他支持不了多久,一定会主动向自己询问。马车还在小心翼翼地奔驰,这里地势很险,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坠下悬崖。车上的人默然无语,只听见马车车轮的辚辚之声。
果然,不一会,公孙勇忽然张口道,沈君知道我是哪里人吗?
小武漫不经心说,听口音,使君大人应该产自齐鲁一带。这点小武的确有把握,他做亭长的时候,曾送迎过许多齐郡、济阴郡、山阳郡一带籍贯的戍卒,听过他们的口音,感觉和这个公孙勇非常相象。
公孙勇嘴巴合不拢了,他似乎下了决心,自入豫章郡以来,就听说你是断案能吏,果然不假。实不相瞒,我是巨野县人,你既然听出我口音,我也只好承认了。
小武惊讶地叫了出来,你是昌邑国人。他心内的惊讶更甚,难道这个公孙勇和昌邑王刘髆有什么关系不成。如果是,自己这几个月的经历就太丰富了。从一个默默无闻的亭长,涉及县廷重案,又矫诏击杀群盗,丢失二长吏,得罪丞相,牵连县令丢了人头,和广陵王翁主逃亡,现在又碰到昌邑王的使者。简直是琳琅满目,应接不暇,难道天下真要大变了不成。
是的,公孙勇点点头,我是昌邑王国巨野县人。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崇,曾是巨野县县廷的有秩啬夫,因为坐赃为盗,按法当斩,同时行刑的十个人全部人头落地了。最后一个轮到我,我脱掉衣服,伏到斧质上。县令逢千秋在台上望见,突然派人过来,下令停止行刑。接着我被带到他面前,他望着我,点点头,说了一句什么:“堂堂乎张也。”小武道,嗯,《论语》里的话。
张崇盯了小武一眼,对,后来听说是孔子夸奖子张的话。他说我正好姓张氏,又相貌堂堂,真是很巧。所以不准备斩我,而是另外找了一个死刑徒冒充我斩了。接着他让我改名公孙勇。
嗯。小武道,正好跟公孙贺一个姓氏。难道有什么目的吗?
他也没告诉我目的。张崇继续道,不过既然他救了我,我这条性命就是他的,无话可说。他说我状貌威武,有霸者之姿。还说当今皇上一向喜欢状貌雄伟的大臣,当年的绣衣使者暴胜之和现在的宠臣江充,都是以美男子而著称的。他让我假扮绣衣使者,说凭我这威风的形貌,绝对不会引起郡守尉的怀疑,我就只好冒充了。
可是假冒天子使者,要族诛的。刘丽都插嘴说,你自己这条命是他救的,丢了自然无所谓,可是害得一家人连坐,总归太过分了。
张崇道,所谓张崇早已死了,即便查出来,也是公孙勇的事。何况他说这次行动和皇上的宠妃李夫人有关。我只要假扮使者,诱斩掉几个郡的太守,闹得东南豫章、九江、庐江、丹阳、会稽五郡大乱,然后亡命回昌邑,就会重重有赏。说不定还有封侯的希望呢。
刘丽都道,嗯,就是那个让皇上魂牵梦萦的李夫人罢?她到底有多美貌,我一直很好奇,人都死了,皇上竟然为她作赋,还叫画工绘了她的像在甘泉宫的墙壁上。
张崇道,就是那个李夫人了。至于为什么要我冒充绣衣使者,和她有何关系,我就不知道了。
小武突然应声道,嗯,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刘丽都摇摇他的胳膊,道,武哥哥,你快说。
小武道,我是这样猜想的,不知道对不对。几年前死去的李夫人是昌邑王刘髆的生母,刘髆没能得到多少宠幸,是因为李夫人死得太早了。不过李夫人的哥哥李广利现在还是大将军,并且几次率军北击匈奴,深得皇上信任。此外,李广利和宗正刘屈氂又是姻亲。和皇上的其他几个儿子一样,昌邑王又何尝不想被立为太子。加上现在的卫太子不受宠信,其他皇子自然更是跃跃欲试。燕王刘旦和广陵王刘胥有鄂邑盖公主相助;昌邑王刘髆有李广利和刘屈氂撑腰;卫太子和公孙贺却是一伙。这三方斗争得很激烈,现在表面上还是卫太子处在上风,但看皇上对此争斗不闻不问的情况来看,卫太子处境的确危险。
刘丽都脸上有些欢喜,你也觉得卫太子要完蛋,和那个巫婆的说法真是一样。
张崇道,哦,难道派我冒充绣衣使者的幕后主谋就是昌邑王?
小武道,我想是的。如果你被识破——自然是很容易识破的,皇上即使秘密派遣使者,郡守这样级别的官员总不会不知道,肯定会当场识破,将你格杀。你符节上的名字是公孙勇,自然会被侍御史劾奏,怀疑是公孙贺的族人。幸亏刚才公孙昌没有识破你是假的,否则他抓了你去拷掠,也算是奇功一件了。
张崇道,再怎么拷掠我也没用,别说我不知道是昌邑王指使的,就是知道,我也不能说,否则我在昌邑的族人都会断头。实在不行,只有舍命一拼了。我会自杀报答逢千秋大人。
刘丽都冷笑道,可你不是告诉我们了吗?你可知道我们是谁?
张崇愣愣地看着刘丽都说,不知道。
刘丽都道,哼,你还是跟我回广陵去吧,你给我提供了这么多的消息,足以让我父王向皇上献功了。
张崇脸色一阵青白,原来你是广陵国翁主,怪不得能装备如此好的车。他低下头,不过,我跟你说的这些,又没立下口供,皇上怎么能信你。何况我根本没承认自己是昌邑王派遣的。
刘丽都头侧向一边,好像没有兴趣和他争论这样无聊的事。她眼光迷离,心不在焉地说,到了广陵国,我会有办法让你写下口供的。
车子行走得还是很慢,隐隐听到前面传来比较大的水声。御者回过头来,兴奋地说,翁主,这条驿道的风景真是不错,前面有挂瀑布,天啊!真是太好看了。
小武和刘丽都一起把头探出窗外,耳边顿时是轰隆轰隆的水声,只见前面高山之峰杪,剑也似的直刺苍穹,半山腰突然抛出一匹素练,飞旋而下,落到半空中,受到岩石的阻挡,剖而为二,继续飞坠,直挂入底。那半空中水石交撞,浪沫激溅,隔着几十丈远的空中,都被浪沫散发的湿雾所笼罩,当真是绝美无伦。刘丽都感叹道,这驿道虽然危险,能看到如许风光,也值得了。马车更走近一点,车的蓬盖上又发出砰砰的水声,好像雨点击打在上面。小武喘了口气,兴奋地叫道,晴山烟雨。早就听说鄡阳断肠崖的瀑布天下奇崛,果然名不虚传。他也似乎暂时忘却逃亡的烦恼了。
刘丽都也睁大了眼睛,显出惊呆的神情,大声说,这就到了鄡阳么,我们上次来,可不敢走这山路。
小武道,鄡阳县邑,似乎就在山的前面,转过那个弯便到了。这瀑布下的水池大概就是大王潭了。我想公孙昌一定会追来。我刚才答应了他,让他在大王潭边接人。
马车行得愈加小心翼翼,路两旁都是杂草。看来这条驿道已经废弃很久,前面拐弯处,迎面是一块大石,上面是篆书的三个大字:断肠崖。小武仰望着它,呆呆出神,这名字当真取得好。这样偏僻的鸟道,这样空灵的水霰,当年驿骑星夜驰奔在这里的时候,一路上杳无人烟,只有天边一弯新月做伴,该是何等的凄怆,何等的碎断人肠!倘若马蹄在这里一时失足,坠了下去,那肠子更要断之又断了。小武木然地看着车厢后的古驿道渐渐远去,霎那间只觉得人在天地间的渺小,所有的功名、逃亡、生死都觉得没有任何的了不起了。
两辆车子走过拐角,停了下来。御者一扬马鞭,叫道,看,下面就是鄡阳。几个人又透过车窗外看。脚底的悬崖下,远处是一片白茫茫的水面,极目纵览,渺不见尽头。靠近大山的一边鳞次栉比,是个大约有数千户的城邑,屋顶被一片薄薄的水汽隔着,就像在他们的脚下。他们好像成了脚踏云雾,俯视人间的仙人。那无垠的水面几乎将这个城邑给包围了起来,逼退在山隅。山隅的另一头,是个澄碧不见底的深潭,瀑流从山的那侧奔涌而下,无休止地倾泻在这深潭里。
小武不禁打了个冷战,道,真是太壮观了。这城邑里的人每天枕着瀑流声睡觉,岂不是夜夜凉意沁骨,心情跌宕。那就是鄱阳湖罢。他低头往下凝视,好深的潭子,不知每天要吞下多少流水。
刘丽都笑说,武哥哥,你就不要象骚人一样感慨了。我想那公孙昌还会跟来,这驿道窄狭,地势险峻,革车根本无法转身。干脆我们就等在这里,架起床弩,等他们一来,就将他们射下悬崖算了。
小武沉默了一会,叹道,他不来便罢。如果真的来了,也只有如此。
张崇仍被反绑在车里,他叫道,你们果真不肯放我回去?小武站在崖边大声回答道,也不是不可以,等公孙昌一来,我便告诉他,你是假冒的绣衣使者。你就跟他走吧。
车厢里顿时沉默了。刘丽都笑道,你何必吓他。不管怎样,我们都要带他回广陵的。这个人很有用。
他们卸下两匹骖马,派出两个侍从骑着去后面打探,看公孙昌是否追上来了。然后大家吃了点干粮,给马也喂了点草料。就坐在草丛里等候。大约有一个时辰左右,两个侍从回来了,说后面果然看见公孙昌的车队。嗯,刘丽都道,他的确是不想活了,我们套好车,准备发射弩箭。
他们把车推到转角处稍微宽敞一点的位置,两辆车的尾部都向着那个有着“断肠崖”石刻的方向。那地方是古驿道中最狭窄的一段,而且旁边的悬崖也最陡峭,真象巨灵天神用利斧劈成的一般。周围的峭壁上还有一些杂草和小树。独独这道崖壁,寸草不生。虽然对岸的瀑布已然不近,但溅起的烟雾水珠偶尔也会射在崖壁上,冲洗得它更为滑溜,就连壁虎也休想站稳脚跟。下面的大王潭水更是深不可测,象无数个鬼眼在里面,闪着蓝黑的光。小武不敢多看,一股凉气从尾椎升腾起来。他怕自己的腿会打战。
你知道吗?这个潭据说是匡俗的洗澡池。小武拉着刘丽都的手道。
匡俗是谁啊?刘丽都问。
小武道,豫章县的北面有座高山,因在鄱阳湖之南,所以都称之为南山。据说匡俗原来是鄡阳县人,后来得道成仙,从这里骑鹤飞到南山,在山顶结庐而居,后来大家就把那座山改名匡庐。不过他成仙后,每隔十天还要骑鹤飞回大王潭沐浴。
哦,这样的深潭,自然不是普通人所能消受的。刘丽都也好像受了感染,悠然道,不知道如何才有机会在这里看到仙人。
我等凡夫俗子,沉湎利禄,这辈子是别想有机会了。小武笑道,你看,公孙昌来了。
山那边旌旗飘扬,公孙昌的车队果然到了。他立在车前,凭轼眺望,似乎也发现了小武等人,远远地大声叫道,现在该放下使君大人了罢。大王潭就在下面。我保证,放了使君,你们可以走。
刘丽都命令随从,好了,按我开头的吩咐,大声叫骂,嘲笑他们。随从们笑道,谨遵命。他们扯开嗓子大声喊叫起来:
笨蛋公孙昌。仓仓惶皇来大王。冀盼获爵梦黄粱。不知自己将命丧。大王潭底就是葬身场。
公孙都听到嘲骂声,怒不可遏地大声嚎叫,早知道你们这帮贼刑徒靠不住。这回不斩下你们的首级,我就不叫公孙昌了。诸位兄弟,给我奋勇击贼,斩首一级,钱二万,爵一级。快。
他几乎顾不得驿道难走,纵马直奔。他们的革车一辆接着一辆,刚走到石刻处。刘丽都长剑一挥,下令道,发弩!
只见一辆葱棂车尾部急速射出七枝弩箭。最长的一枝,长度有人身高的二分之一,两边侧面的几枝,长度也有人身高的三分之一强。铁片制的飞羽在山谷中发出呜呜的凄厉声响,几枝箭象高速飞翔的秃鹫,激射了过去,箭矢很粗,穿透了前面驾马的胸腹和脖子,使得马胸腹两边的孔洞喷出泉水般的血柱。箭矢的力量未减,其中一枝又射入御者的身体,仍然将其穿透,顺势钉在革车前车厢的壁上,那冲击力度几乎将车厢震塌。另外一枝穿透公孙昌的大盾,将他射得从车上跳了起来,象只逆风的大雁,张开两臂,向后退飞,伴着一声寥唳的惨叫,仰面坠入了悬崖。他乘坐的革车也在这强大的冲击力下和后面的车重重相撞,车轮在驿道的最险处,一歪,两辆车全部翻到,向悬崖飞了下去。马飞翔在空中的嘶鸣声和车上甲士的惨叫声,象一曲悲壮的音乐,压住了瀑布的水声,直到潭水由于他们下坠的高速冲击,而溅起巨大的浪花。一共八匹健马,两辆重型革车,数十名甲士,在浪花中顿时不见了踪影。
天。小武感到有点恐惧,这潭水到底有多深,连一块木片都没有浮上来?这箭矢的力量怎的如此强大?
我说了,这样的床弩有射倒小城墙的先例。刘丽都说,一般的冲车,没有不被它射塌的。
这时,后面三辆革车的前两辆也都撞上了左侧的山崖,幸好它们不在驿道的最窄处,还没有在撞击的反作用力下坠下悬崖。但是第三辆车的半只轮子已经悬空,车上的甲士们脸色煞白,一动也不敢动。
刘丽都说,另外一辆车的弩箭还没有发射,干脆将他们全结果了罢。
侍从们立即跑过来,摇动另外那辆葱棂车上的机关,床弩那巨大的弩臂缓缓抬起,对准那几辆革车的方向。他们的眼睛盯着弩上瞄准的望山,就等刘丽都长剑一挥,箭矢射出,将那些革车推下悬崖。那革车上几个甲士面对这情况,脸上都弥漫着悲哀和绝望的神色,他们握着武器的手全部凝固了似的,由于刚才的撞击,他们的姿势还是前仰后合的,非常狼狈。但是他们不敢有丝毫动作,生怕轻微的摇晃,就会让整个车失衡,坠下崖去。他们只能齐齐睁大死亡之眼,看着床弩的箭矢向他们瞄准。小武有点不忍,对刘丽都说,算了。他们也只是被征发的士兵,都是贫苦黔首出身。就放他们一条生路罢。
怎么能留下活口?刘丽都轻声道,他们看到了我们的武器,就会很容易猜到我们的身份。这对我们的将来很危险。
小武道,未必有那么容易。现在巨盗横行,难保没有其他盗贼偷获床弩啊——我只是不忍心而已。你看着办罢。
刘丽都低垂粉颈,似乎思考了一会,叹口气说,好吧。武哥哥,你的话我总归要听。我们走罢。
她刚说完这句话,只听得革车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山石崩塌之声。原来在刚才革车的撞击之下,山腰处一块巨大的岩石站立不稳,几次摇晃,这回终于滚落下来。它庞大的身躯,挟着重力,高速冲向那半只轮子还悬着空的革车。将到目标之际,在另一块岩石的撞击之下,突然跃起,在半空中划了条弧线,直直地向革车的头顶砸下。小武简直信不过自己的眼睛,他的呼吸都要停止了。紧接着又是一阵惨呼加嚎叫,两辆纠缠在一起的革车,在巨石的撞击下,也相继坠入悬崖,它们在空中翱翔了几十秒,掉进那深不可测的潭水。由于这次带下的石头非常庞大,在和潭水接触的那一刻,潭水激射,冲天而起,差不多有几十丈高,几乎溅到小武他们的脸上。尤为可怕的是,那满满的一潭水经了这么一撞,巨浪涌起,向潭外漫溢,一眼望过去,有种将要淹没整个鄡阳城邑的感觉。这壮丽的场景加上那溅落的声音,天崩地裂,崖侧的众人听来无不胆寒。有个随从吓得扑通一声趴在地下,掩住双耳,大概以为整座山都会崩塌,末日将要来临了。
刘丽都尖叫了一声,死死捏着小武的胳膊。她大概也吓得晕了。小武搂她在怀里,感到目眩神迷,胆寒不已。
巨大的声音渐渐销歇。小武看了看对面,说,五辆革车,还剩一辆。我们过去看看,索性擒回广陵国,也算是不枉了跑这一趟。这些士卒可都是经过训练的人才。
那些甲士这时也从惊呆中回过神来,毕竟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但他们的意志好像仍被摧毁了。看见小武他们,皆目光呆滞。突然,其中一个叫了起来,这不是沈大人么?难道我们要逐捕的就是你。
小武定睛一看,有点面熟。接着他想起来了,郭破胡,我认识你。接着苦笑道,可不是吗,你们以为是逐捕谁?
郭破胡道,开始在肥牛亭,沈大人你躲在绣衣使者身后,他身子肥胖,你的面孔都被他遮住了,没有认出是沈大人。真是该死。
小武笑道,不要再叫我沈大人了,我现在已经是流寇,还连累你们死了这么多兄弟。上次在都尉府击斩群盗,我记得你获首五级,还分了一个给同伴。真是心地仁善,不枉我当初帮你交纳债款了。
郭破胡愣了一下,恍然道,原来家里拖欠的债款是大人帮我还的。上次老家平阴县家信到达,母亲夸我有出息,能有钱还清官府欠债。我很诧异,因为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催债文书根本没送达我手中,怎么就还了呢。原来是大人在暗地里帮我。大人心地这么好,怎么会被当作群盗了,其中定有冤情罢。
小武淡淡地说,经历了这么多事,我也看得开了。冤情不冤情,也许都是命中注定的罢。我感到对不起你们的是,上次明白宣布,每斩群盗首一级,钱五万,爵一级。本来长安朝廷的规定只有二万,另外三万,是我向县令建议,准备节省县少府的钱来颁发。这事原来由县令王公主持,现在王公含冤被杀,恐怕这赏钱也难以兑现了。
是谁杀了王公?这些戍卒齐声问道。可能他们每个人在那次都有捕斩功劳,虽然惊魂刚定。可是一旦涉及到现实中的生计,都不由得有些着急。
呵呵,小武无奈地笑道,就是征发你们逐捕我的公孙昌家族。他叔叔公孙贺,也就是当朝丞相葛绎侯公孙贺了。——现在我大概全明白了,他为何这么急切地想斩下我的首级。其实这件事王明公知道得并不多,他一直抱病,由我代他处理公务。没想到竟因此成了我的牺牲品。
戍卒们脸上无不露出失望、愤慨的神色。他们很难有这种斩首立功的机会,在太平年代,想要快速地受赏升爵,除了击捕群盗外,几乎没有别的可能。他们满心欢喜可以在上次的捕斩中得到收益,改善家庭景况。可是这希望随着小武的几句话破灭了。
小武道,好了,现在谈这些没有意义。说说眼前的事罢。你们现在才五个人了。我们却有六、七个。你们还几乎都在刚才的撞击中受了伤,有两个看样子伤得不轻,没有战斗力了。而我们一切完好。你看我们还要不要打?如果要打,你们先下车罢。站在车里很危险,这驿道太窄了。如果不想打,你们就回去,我也不想跟你们为难。
大家都不说话,沉默了一会。
沈大人,郭破胡突然拍拍胸脯,我不想跟你打。沈大人这么善良,肯为一个从来不认识的贫苦戍卒交纳税钱债务,怎么可能做那群盗。有恩不报非君子。既然那笔赏金也化为乌有,却是公孙家负了我们。干脆我跟着沈大人走,他转头对其他甲士说,大家兄弟一场,你们就当我在这次行动中阵亡了。不要让老家的官吏找我母亲和妹妹的麻烦。
其他甲士对看了一眼,也纷纷道,这次逐捕,丢失长官,回去也要治罪,干脆我们一起跟沈大人去算了。官府以为我们死了,还会给我们家发一笔丧葬费呢。一般都有三万钱的。有那三万钱,又不必办实际的丧事,也算为家里做了点事。
刘丽都高兴地说,很好,那么大家化敌为友,一起回广陵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