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国广陵县,广陵王宫的日华殿,灯光黯淡,殿外雨声淅淅沥沥,刘胥烦躁地在殿中走来走去。他的女儿刘丽都有点不高兴地说,父王不要走来走去了,转得我心都烦了。
刘胥阴沉着脸,你还说,都是你请来的什么侠客,还吹嘘是什么京辅大侠,曾倾倒京城的名公巨卿。他带去我的几十个精锐侍卫,都一去不返。如果落到汉家官吏手里,他们经不起拷掠,我们都死无葬身之地。
刘丽都道,刚才不是接到卫益寿的书信了吗?我们派去的人除了朱安世,全部被射杀。朱安世既然号称大侠,一定不会泄漏我们的秘密。大侠一向是轻生死、重然诺的,不然他活着岂非耻辱?当年河南郡的大族褚氏,一向以任侠闻名天下,郡国豪侠都慕名去拜访。后来因为他配合太守减宣,出卖投奔他的亡命盗贼,天下游侠都为之不齿,整个河南郡的游侠也自觉脸上无光。他们曾歃血相约,要手刃他,以湔洗全郡羞耻。他最后只有上书司马门,请求迁徙到陇西郡躲避。一失足成千古恨,朱安世不会不引以为戒,我相信他不会不惜自身声名。
行了行了,刘胥恼怒地说,就算你请的那个大侠嘴巴严,又有什么用?养条狗嘴巴还严呢。我不惜重金,想聘请的是能干之人,可是朱安世连高辟兵那个饭桶都对付不了。枉了你的姑姑鄂邑公主在长安花那么一番力气,故意把那头肥猪送到豫章县。唉,现在一事无成。可怜我苦心经营培养出来的侍卫,一下子全部魂散他乡。
刘丽都也有点烦躁,她不停地捻着垂下来的秀发,道,父王你现在抱怨也没有用,长安未必知道这事和我们有关。再说朱安世哪至于那么没用,据说他当时很顺利地擒获了高辟兵和公孙都,那个懦弱的县令王德更是吓得半死,不过谁知道半地里杀出一个叫什么沈武的狱吏,居然行县令事,不顾一切下令射杀了高辟兵。后来朱安世联系的五六百梅岭群盗来救他,那个死狱吏沈武竟然矫天子诏书,征召郡兵将他们全部歼灭。谁能料想,平淡无奇的狱吏中竟然有这么一个不要命的,这我也死活想不到。
刘胥目中射出阴沉的光,打听一下这个沈武是什么来历。我苦心孤诣的计划,就被这竖子给坏了。可以考虑派出刺客去将他解决掉。
刘丽都笑道,父王你是不是吓糊涂了,这时候派人去刺杀他,不是明摆着我们把自己供出来了吗?她顿了顿,要查他也容易,大不了我再去一趟,我倒还真想看看这个人长什么样子,难道有三头六臂不成?
刘胥看着他美貌的女儿,点点头,叹道,任何男子见到我的女儿,都不会不动心的。
刘丽都笑道,父王休要取笑……不过这世上还没有哪个男子值得我去勾引。那帮所谓侠客,自以为见多识广,见了我还不是一幅神魂颠倒的丑态。至如那个朱安世,还名震三辅呢,一样过不了关……这个叫沈武的,据说乃是亭长出身,每日里干的是送往迎来的仆役杂务,想来也只是个乡下小子。难道见到了女儿,还能比朱安世更沉稳吗?
刘胥有点心不在焉,好好,你去吧去吧。
刘丽都带点撒娇的腔调,抱怨道,父王真是没出息,碰到这点小挫折就垂头丧气的。这可不象我心中伟大的父王。我记得小时候,看见父王在兽圈里,和猛虎搏斗,只持一柄拍髀的短刀,就将猛虎刺倒,真是威猛之极。父王还招来国中力士,比赛举鼎,那些个力士大多徒有虚名,一个个在父王面前败下阵来。那时候的父王,简直就是我心目中的天神。没想到时间才过去十多年,现在父王还不到四十岁,怎么就豪气尽失了呢。
别说这些了。刘胥有点微怒起来,力士有什么用,如果不是我爱好田猎和举鼎,招致力士,皇上怎会对我不满,只封给我一个小小的广陵,总共才五六个县。再说要不是你的怂恿,我哪里会干这些犯上作乱的事,闹得天天提心吊胆的。
刘丽都扫了她父亲一眼,目光中有些轻蔑,语气却缓和了下来,父王不要忧虑啦。天下的事就是这样,求而不得者有之,未有不求而自得者也。我也是为父王着想,一辈子屈居在狭小的广陵,该是何等的郁闷!父王不是老说长安怎么好吗,女儿也想从广陵国翁主晋升为大汉朝公主,去三辅见见世面。唉,自从母亲不在了,我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欢乐。
她抑郁地站起身来,往外面走去,她的背影修长窈窕,走动时满是婀娜的风姿。外面的雨已经小了很多,日华殿的台阶下,是一个无垠的湖,湖面上荷花已经颇为凋残,十分萧瑟。大殿的西边立着高大的阙楼,凌空架着条长长的复道,横穿过假山和湖泊,延伸到北面的永信宫。刘丽都凝立在那里,好一会儿,叹了口气,提起裙子,回头对刘胥说,父王,我上复道,到永信宫去看看。
永信宫是她母亲生前居住的地方,一提起这,刘胥心里也很郁郁,那毕竟曾是他深爱的王后。他还没回答,听得大殿下面有人匆匆走入,叫道,启禀大王,有使者来拜见大王,说是来自彭城楚王宫。刘丽都停住了脚步,暗想,楚王派人来干什么?她折回大殿,看见刘胥很兴奋地吩咐,快,赶快吩咐宫门令,安排使者在显阳殿等候,寡人马上过去。
刘丽都奇怪地说,父王听到楚王派使者来,怎么如此高兴?楚王和我们并没有很亲近的血缘关系。上次燕王的使者来,父王也只是淡淡的。
刘胥满面春风,我的宝贝女儿,这你就不知道了。前年正月我在长安的时候,和楚王一起去终南山打猎,他的箭法很差,当时一头野猪向他扑去,他连射了两箭都落空。眼看野猪就跳到他车上,他吓得嚎叫。幸好我在旁边,一矛刺中野猪的眼睛,将它刺落车下。从那以后,他就跟我情同手足。他压低了声音,楚王还私下告诉我,说他已经觉察皇上不喜欢太子。如果另立太子,按照岁数排,应该是我同产哥哥,也就是你的亲伯父燕王刘旦。但是朝野上下都知道,皇上一向不喜欢你伯父,嫌他权力欲太重,前年还大发脾气,斩了他的使者,削了他好几个县的封地,并敕令他连续三年不得朝请。那么按顺序,下人选应当是我了。他还说,如果天下有变,可以立即发全楚甲士,帮我夺取皇位。现在他派使者来,我怎么能不高兴呢?
刘丽都哦了一声,这样的话,我倒也要见见这个使者了,看到底是什么人,楚王不会派一般的人来罢?
刘胥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我们现在就去显阳殿看看。
父女两个欢快地走出日华殿,迈上西边的阙楼,沿着复道,向显阳殿走去。
那使者正坐在几案后面,一边饮茶,一边若有所思,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他年龄大概二十多岁,眉目倒也端正,脸色微黑,线条和缓,身上穿着很精致华丽,眉目之间却有一种掩饰不了的市侩气息。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满脸堆笑,突然嘴巴张开了,脸上的肌肉凝固在那里,显得有一种无法言传的愚蠢。
刘胥一见到他,笑逐颜开,听说楚王兄弟派来了使者,寡人匆匆赶过来,没想到是赵先生亲自来了。寡人实在感到荣幸,楚王兄弟还好罢。
那个男子呆了半晌,这才惊醒过来,赶忙跪立,拱手匍匐施礼,臣赵何齐叩见大王,祝大王玉体安康。也祝王后玉体安康。
刘胥笑着说,赵先生何必多礼。丽都,这位是楚王王后的同产弟弟赵何齐先生,赵先生的家族原先是定陶县的商贾,富可敌国。我兄弟虽然贵为楚王,可是要论家产财物,只怕还不及他家的一半呢。他俯身扶起赵何齐,这是我的女儿丽都,哪里是什么王后。赵先生是否太过恭谨,问也不问就脱口而出了。
赵何齐脸上显出惊喜的神色,原来是翁主,大王赦罪,臣罪该万死,竟然张嘴就胡说。臣看见翁主如此花容月貌,惊为天人,心想,只有大王的英睿神武,才有资格获得这样天仙般的女子作王后,没想是翁主,真是罪该万死。不过我想既然翁主如此丰姿超逸,那么王后也自然不会差的。
刘丽都虽然知道自己的美貌足以颠倒众生,各种谀词也听得耳朵起茧,不过寻常情况下,倒从没感到厌倦。这会听到赵何齐夸他,心里也甜滋滋的,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父王,你说这位赵先生是商贾人家,怎么还这么擅长咬文嚼字,华丽的词句一套一套的。
刘胥笑道,难得的就是,赵先生虽然出身商贾,可是却从齐国聘请了好几个硕学通儒,恭敬奉养,以请教《诗》、《礼》和《论语》,要论学问,恐怕你也只能望他项背呢。
赵何齐谦虚道,大王过奖了,我也就是认得几个字而已,不至于算错帐,哪里敢说懂得高深的儒家经典啊。翁主自小有德高辞赡的保傅相伴,大王宫中又尽多满腹经纶的大儒,翁主耳熏目染所得到的学问,我一辈子不吃饭不睡觉,悬梁刺股,也是学不来的。他说着,一双眼睛呆呆的,不住地在刘丽都光滑洁腻的脸蛋和脖子周围打转。
刘胥笑道,赵先生别宠坏了他,请堂上坐。他转头对刘丽都说,你去招集一下宗族长老,和你弟弟,并且吩咐食官、乐工,哺时上晚膳,鼓瑟吹笙,迎接楚王的客使。
刘丽都答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心里暗暗好笑,这个呆子真好玩。不知楚王派他来干什么。
宴会设在显阳殿的前殿。显阳殿面积不大,但是结构精致,殿的四围都是镂花的琐窗,乃是名贵的檀木雕制而成,寻常时候,用竹帘和帐幔遮蔽着。掀起那些竹帘和白縠的帐幔,左边可以眺望清澈澄碧的菱鉴湖,湖水荡漾,嬉逐在脚边,让人觉得清凉沁骨,是个避暑的妙地。右边是花园,起伏的假山上竖立着稠密的枣树,大殿前面的院子里则是数不清的桂树。这时细雨已经全停了,桂树上满是细密的黄色和白色,它们重又发出一阵阵袭人的香气,挟着湖上的清风,缭绕在大殿的周围。
赵何齐推开琐窗,极目浩淼的烟波,夸赞道,大王真会享受。正值中秋,如此美景,真是让我恍然觉得自己在月宫之中呢。枣树和桂树,又是何等符合大王的经历。二十四年前,大王才十多岁,就被皇上封为广陵王,弱年贵显,下臣希望大王托桂树的吉祥,再贵一级。那就完美无缺了。
刘胥大悦道,先生请饮酒。寡人以眇眇之身,托先人荫庀,得王此土,享受这良辰美景,于愿已足。先生的家族素称定陶首富,这样的园子和楼阁,早就不稀奇了。
哪里哪里。赵何齐换了颜色,长声叹道,汉家规矩,商贾的地位非常卑贱。高皇帝曾下诏,商贾再富也不许乘驷马高车,穿丝帛之衣。当今皇上讨伐匈奴,也屡屡征发商贾从军。若不是纳钱少府,我恐怕也早死在大漠了。唉!没有地位,便有金山银山,又有什么乐趣呢!
刘胥安慰道,先生不要懊恼,总有机会改善的。再说商贾虽然表面地位地下,而实际享受,一般诸侯远远不能望其项背。寡人好在是当今皇上的亲子,处境才稍微过得去。至于隔得远一点的宗室,有些穷的只能坐牛车呢。我听说定陶附近的诸侯就经常向你们家族借贷的,他们每年所能收到的微薄租税恐怕永远也还不清债务罢。
赵何齐道,大王真是词锋机敏。不过,这也说明大王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不能成为天下的大宗,就总是颇有缺憾的,富贵终不能长久,大王真是聪明。
成为天下的大宗,也就是做皇帝的隐晦语。刘胥左右看看,咳嗽了一声,宴乐之日,不谈这些沉重的话题。寡人见到先生,非常高兴,今日不醉无归。传令奏乐,为楚王使者侑酒。
赵何齐道,不用了。下臣酒量甚浅,不敢奉命,恐怕酒醉失礼,有违法典。
刘胥哈哈笑道,今天寡人高兴,就不用拘什么礼节了。马上吩咐家令退下,你我尽兴就是。还有,小女丽都擅长歌舞,寡人的爱姬左修又擅长鼓瑟,就让她们两个歌舞奏乐为宗族长老们和先生侑酒罢。来人,撤了燕乐。
堂上堂下的乐工恭谨地退了出去。刘丽都站起身来,笑道,父王总是喜欢在客人面前让女儿出丑。不过有左姬鼓瑟伴舞,我是横竖不能错过的,谁不知道左姬难得一动纤指,除了父王,谁有福分经常能听到呢!
左姬笑道,翁主不要取笑我了。能为翁主伴舞,是妾身的荣幸,请翁主起舞罢。
刘丽都放下酒尊,踱到大殿中央,她修长曼妙的身躯在悠扬深沉的瑟声中,缓缓旋转起来。她梳着堕马髻,乌黑的头发披散至腰际,快至发梢的部位松松地挽了个结,用一条雅淡的丝带束着,一抹尖细的发梢斜斜地散在一边。身上穿着裁减合体的深衣,衣襟的曲裾长长地在身上缠裹了数层,斜掩在身后,也同时勾勒出她曲线绝美的身躯。由于深衣曲裾的数层缠裹,在大腿以下形成数道斜的花边。那深色衣裾边侧的花纹,在她婀娜的身躯上跳跃。伴着那凄美的瑟声,宛如姮娥。对,就是姮娥,她不就是飞扬在天香云外飘之中的么?
赵何齐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美女的舞步,心里暗暗惊叹,如果能和这翁主缠绵一夜,真是死亦不恨。对了,我应该向她父亲求婚,一定要娶了她回国。现在我姐姐是楚王的宠妃,楚王也要借助我家的财力,才能过得奢华。我唯一的遗憾是,家世虽然豪富,却没人做上大官,没有高爵。姐姐固然嫁了楚王,但现今一般的诸侯王并没什么权势,想帮我获得高爵,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楚王这次派我来广陵国,就是为了结交这个当今皇上的亲儿子,希望说动他有所准备,有朝一日能入居长安,成为大汉的天子。那么我这个出了力气的人,无论如何也应该可以封个列侯,光耀赵氏的门楣。人生而不富贵,固然了无乐趣;然而,如果富而不能贵,时常被小吏轻蔑,岂非更是痛苦?
他看着刘丽都的倩影,咽了下口水,谄媚地对刘胥说,翁主舞姿如此动人,请原谅下走词拙,实在找不到夸奖的词汇来了。
刘胥这时似乎已经喝得半酣,没有理会赵何齐的话,他站起大笑道,女儿你且歇下,今日寡人实在太高兴了,左爱姬,你给寡人鼓起你们家乡的巫山云舞曲,寡人要舞剑高歌和之。
说着,他已经离了席位,剑光如虹,这个王的身姿也着实矫健,无怪乎从小就能格斗熊罴,他舞到兴起,慷慨高歌起来:
欲久生兮安有终?思长乐兮讵无穷?奉天期兮靡不通。乘天马兮遨云中。下视蒿里兮何朦胧。取酒为乐兮长融融。富贵皆可踵,独死不得取代庸!
他这样唱着,突然激昂不可抑止,泪流满面。赵何齐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有点不快,看不出这个粗莽的王,骨子里竟如此多愁善感。好好的一场宴会,竟发此悲声,感慨起人生来了,这未免有点不合时宜啊。于是他站起来,举杯劝道,大王可能累了,先休息一会,再请大王赐个方便的场合,何齐有要事跟大王商量。
刘丽都也嘟起嘴,不满地说,父王好不让人扫兴。大吉的日子,怎么流起眼泪来了。刘胥呵呵笑道,这是我前几天作的歌词。今日一时高兴,就唱来助兴。其实哪有悲伤,不都是劝人及时行乐的意思吗?他接过酒杯,仰首一口饮尽,把剑递给侍者,道,赵先生不必担心,凭这点酒还醉不倒寡人,寡人非常清醒。赵先生有什么事,可以直说。在座的其实都是姬妾宫人,和心腹家臣,没有什么不便的。
赵何齐哦了一声,好,大王雄姿英发,身为长安贵胄,却也雅好楚声,看来王妃也是楚国人了。这次楚王让我带来了一个人,恐怕大王会感兴趣的。
刘胥好奇地说,什么人啊?赵何齐指指身边的一个面目僵硬的人,这位是我们楚国有名的神巫,名叫李女媭,故籍南郡秭归人,我们大王重金聘请到彭城的。
刘胥本来很纳闷,赵何齐带来的这个仆从,面目看上去古里古怪。但是,赵何齐不介绍,他作为一国之君,也不好开口问一个仆役的名字。现在,这个叫李女媭的女子开口了,大王刚才唱的“独死不得取代庸”,实在是悲凉怆恻。是啊,贵为王侯,这人世间,做什么事都可以雇人来代替自己,独有死亡,是绝对找不到人代替的,否则,那就不是自己的死,而是别人的死了。不过,大王又何必如此悲凉,臣学过相术,刚才细看大王的容貌,实在是贵不可言,有位登至尊之望啊。
她的声音尖细,原来是个女的,却挽着男人的发髻。刘胥听着这刺耳的声音,心里不是特别愉快,不过她讲的内容还是让他陡然一振。
女媭不但会看相,而且擅长巫蛊,只要找到所憎恨之人的生辰八字,由她来祭祷,就可置那人于死地。她产于当年楚国三闾大夫屈原的乡里,当地的神巫一向极其有名的。赵何齐插嘴介绍道。
刘胥啊了一声,心里暗暗思虑,果真有这么厉害的话,倒不妨试试。不过,当今皇上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如果要诅咒他死,似乎是大大的不孝,不孝的人,上苍也不会保佑的。不如让她祭祷皇上改立自己为皇太子,这样的话,就完全没有心理负担了。于是笑道,寡人倒没什么仇人,不过有个小小的心愿,如果神巫果然愿意帮助寡人,寡人就是空举国之财帛,也丝毫不会吝惜的。
李女媭道,大王如果信得过臣,臣自然愿竭尽全力,效犬马之劳。臣家在南楚,当地的巫山神女最为灵验,臣每次祭祷,未尝不达成所愿。臣愿意择吉日为大王祭祷巫山,使皇上立大王为皇太子。
刘胥呵呵笑了一下,掩饰自己的慌乱。这女人果然有些本事,我刚才想皇上立自己为太子,她马上就说了出来。不过他还是虚伪地说,寡人岂敢妄想这样的洪福。只不过希望神巫祈祷我广陵国能够与大汉同衰荣罢了。况且皇上二十多年前就立了皇太子,皇太子也一向温良恭俭,深得皇上喜爱。寡人与之相比,无论是德行还是才能,都不逮远甚。神巫取笑了。
李女媭发出桀桀的怪笑,万事皆有天定,大王即便想推辞,只怕也不能够。不瞒大王说,前年冬天,丞相葛绎侯公孙贺曾经慕臣的微名,请臣去为他看相。有一天是冬至日,京师各都官府寺休沐三天,庆祝节日。那晚,皇太子全家都来到公孙贺的宅邸,臣在晚宴上曾近距离见过皇太子一面,他眉上有一道纵纹,延入眼角,命相微薄,恐怕几年之内就有大祸及身,不但当不了太子,只怕还有杀身之祸呢。
刘胥心里扑通地跳了起来,他喘了口气,身体往前倾了过去,果真如此?不过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解嘲地说,即便神巫所见不差,按年龄长幼,也该轮到寡人的同产兄燕王入承大宝,安有寡人的份?
刘丽都轻轻地在刘胥耳朵边道,父王不要再婆婆妈妈了,这个神巫既然说得如此确定,不如择个吉日,让她祠祷巫山,看是否真有效验。
刘胥脸色苍白,呆若木鸡。他本来是个敢作敢为的人,身体壮健,性格粗野。但长期目睹了他父亲凛冽的治国手段,胆子日渐缩小。他父亲任用了无数酷吏,以残破宗室为功绩,凡是关于宗室不法的案件,只要敢于杀戮,无不得到父亲的嘉奖。在过去的二十年,起码有十多家宗室,三十多家列侯,总共十几万人被大小的酷吏残灭。而这些酷吏最后没有不被皇上认为是能吏而擢拔为三公九卿的。他的确很害怕。他之所以敢于和同产姐姐鄂邑盖公主勾结,觊觎皇位,一方面是因为诱惑太大,一方面是听说皇上身体日渐不佳。一个体弱多病的皇帝,杀戮的心态总是要缓和一些的罢。他自我安慰地想,于是他对着李女媭点点头,默然不语。
九月就要结束了,天气逐渐有些凉意。在当今皇帝的元封六年以前,也就是不到二十年前的这时候,天下各官府都要准备封印,回家休沐过新年了。那时是以十月为新年的,时常还会大赦天下,赐百姓长子爵级,女子牛酒。现在却不一样,豫章县县廷正着急等候长安的报文,今年非常奇怪,关于捕获卫府剽劫案案犯韩孔,供词连逮广陵王的爰书,早送达长安的廷尉府,爰书中请求遣派大吏,穷治此案。可是将近三个多月,竟然没一点消息。以邮车送信给长安豫章郡邸的官员打听,却得知皇上将此案文书留中不发,只让廷尉府给豫章县下令,将案犯韩孔就地斩首,牵连到的卫府一些亡命贼盗也都弃市。至于广陵王刘胥,则“有诏勿论”,也就是皇上这次装聋作哑,放过了他。也许皇上念在毕竟是自己亲儿子的缘故罢。此外,嘉奖文书也递到,命沈武由行县丞事改任为真。
现在关于逮捕朱安世,请求廷尉以槛车征往长安的爰书也已经送去了一月,仍然没有报文。小武在县廷里真是如坐针毡,他屡屡在晚上做恶梦,梦见自己的弟弟去疢,满面血污地斥责自己,眼光还是那么蛮横粗暴。再就是时常恍闻外面鼓声响起,有长安诏书到,宣布以矫诏及丢失二千石长官罪,逮捕王德和沈武,立即枭首豫章市,所以这一个月来,对他真是度日如年,半夜惊醒总是汗出沾背。他的父母也因为他把同产弟弟送上了刑场,而对他不理不睬。他有时想,在这样冷漠的家庭氛围中,如果这次大难不死,应该立即娶个妻子,以遣寂寞。他的年龄也血气方刚,半夜醒来,常被情欲折磨得辗转反侧,这时他眼前会浮现出靳莫如的倩影。他想,靳莫如该是对自己有好感的罢。近来她几乎每天要来县廷,有时是闲谈,偶尔向他透露她哥哥的书信内容。她哥哥本来催促她束装,先回长安,她自己却决定等诏书下,随朱安世的槛车回去。而且她已经央求哥哥,希望廷尉府让豫章县派县丞押送。她甚至暗示他,她原先的丈夫高辟兵根本就不能人道,她完全是守了两年的活寡。她在言语之中也经常不掩饰对他的钦佩。天!小武在黑暗中喘了口气,妈的,有这么个玉人,偏偏那个肥猪不懂得享用,简直是暴殄天物。也许他这次死在乱箭下,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而那个美貌的女人应当属于自己。他这样想着,手指不由自主地伸到了身体下部。年轻的肉体,一下子完全沉浸在虚幻的快乐之中了。
朦胧中他突然听得外面有敲门声,登时惊醒了,接着父亲在堂上和什么人说话,然后自己的房门突然啪啪震响,迅即吱呀一声干脆推开了,他父亲和婴齐都闯了进来,两个人的脸色都非常惊骇和哀苦。小武心里一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声音都有点哆嗦了,父亲,你怎么了?婴齐,你……
婴齐眼中突然沁出泪来,大人,不好了。刚才得到消息,家叔从新淦县派人加急送来的,说昨天傍晚,太守府来了长安的使者,丞相府派出的,带着公孙贺的封印文书,要将大人以矫诏和丢失二千石长吏罪收系,下豫章郡狱,使者监临杂问罪状。这样的话,一定会判腰斩。我得到消息赶快跑来,大人还是弃了官印,亡命去吧?
小武的父亲也大发悲声,老泪滂沱而下,我快四十岁才有了你们兄弟两个,现在弄成这个样子,上次少子没有了,这次长子难道也保不住……呜呜,上天为什么这样惩罚我,难道真要让我绝嗣吗?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泪水纵横。这时,母亲披着衣服,踉跄地奔入,看见丈夫哀泣,也不禁发出悲声。
霎时间小武心情下沉到了极点,他无力地凝视着父母,悲愤、伤心、歉疚、绝望、愤懑之情,全都不绝地涌上心头。接着,心胸里更多的是歉疚。唉,我把弟弟送上刑场,父母虽然怪我,却并不曾丧失对我的爱护。其实他们又何必不知道我的苦衷,如果我不这样做,全家都得连坐。人的亲情有时真会蒙蔽眼睛,而看不到什么是必然。父母都快六十岁了,脸上已经隐隐有暗黑的寿斑,手脚也多呈老态,这就是一般闾里贫穷黔首的生活状况,如果他是一个贵族,又怎会衰老得这般快?而倘若我有出息,又怎么能让父母过这样贫苦的日子。我曾经多么希望,能从一个小吏,超等升迁为二千石的大吏,甚至去长安,位为列卿。为此我昼夜勤劳,苦习律法,知道当今皇上爱好儒术,又找来《论语》、《礼》、《易》等书汲汲苦读,指望凭着自己的才能怀金纡紫,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多想早点报答他们啊!如今大愿未达,却要命丧黄泉,这大概就是命罢。他难过地穿上衣服,拿起布帛,递给父亲,阿翁阿母,儿子不孝,恐怕不能侍奉于尊前了。苍天何辜,必欲歼我沈武……他哽咽了。
婴齐抓住他胳膊,劝道,大人还是听我一句,赶快逃亡罢。逃到一个偏僻的地方,过几年碰上大赦,又可以回来继续做官,何乐而不可呢?大人熟悉律令,远胜于我,知道这样的事有很多先例,当年京师中尉宁成也是这样逃亡过的——现在走还来得及,等到天明丞相使者赶到,后悔就晚了。
小武重重拍了拍床栏,怒吼道,不,我做错了什么?公孙贺要这样对我。是的,豫章县是丢失了二千石长官,但我一个小小的狱吏,能负什么责任?我的确矫诏征发郡兵了,可那也是急迫无奈,倘若群盗攻陷了都尉府和豫章县廷,不但冲灵武库要被洗劫一空,朱安世也会逃之夭夭,皇上不是会首先斩了他的儿子吗?他怒气冲冲地在屋里打转,丞相府的使者,为什么不是天子的诏书?我知道公孙贺这狗贼一定想治我于死地,因为我没有立即斩下朱安世的头献给他。可是,我何尝不想,我只是怀疑,即便献给他,他又难道一定会放过我了?我下令进击群盗,不顾人质,致使他侄子公孙都阵亡,他姻亲高辟兵也完蛋,他又怎么可能放过我。不,他一定没有将这件事上报天子,天子明察秋毫,不拘小节,一定不会将我处死的。
婴齐跺脚道,大人,现在不是述说冤枉的时候,还是赶快收拾一下,逃亡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旦丢了性命,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啊。
母亲也扶着他,哭道,我知道你一向不屑于听我和你阿翁的话。但是婴齐大人说得有理,既然丞相要害你,你哪有机会申述?不如先逃命,藏起来,时时探听消息,等候皇上大赦,再回来不迟啊。
唉,也只有如此了。小武拔出横搁在床头兰锜上的剑,一剑斩了下去,将兰锜斩成了两半。他扬起剑,又狂斩了几下,然后恨恨地收剑入鞘。好的,我现在就走。不过,婴齐,这样会不会连累你。如果因为我让你受牵连,我是死也不能的。
婴齐急道,大人放心。你忘了,家叔在太守府做书佐,他从我这里听说你的为人,也很敬佩。所以特意命心腹驾驶自己的私人轺车给我送来口头信息,绝对没人知道。你就放心好了,快走罢。再拖就真的来不及了。
小武说,好。他急急忙忙收拾衣物,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自少交游很少,即便要逃亡,又该逃往何处呢?
婴齐道,我有个堂兄在南阳郡任县廷仓啬夫,为人豪爽,喜好任侠。你带上我的口信去投奔他,他就是自己丢了性命,也一定会先保护你。
小武叹口气,不,这这么行。一旦他被发觉窝藏亡命罪犯,会连坐的。
婴齐急了,这种时候,还这样婆婆妈妈?先躲避一时要紧,说不定明年皇上就大赦天下呢。
两个人还在推托着,突然听见窗口传来清脆的声音,沈大人何必慌张,不如暂往我们广陵国躲避。我们大王一向求贤若渴,一定会将你奉为上宾的。以大人之年轻有为,何处不可干出一番事业?
几个人都吓得打了个冷战,心里狂跳不已。他们朝窗口望去,几个人影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门前,进了院子。他们奔出去,看见三五个人已经迈上了台阶,每个人身上都穿着华美的衣服,腰间都挂着刀剑。
小武强作镇静,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进入里门的,难道里长瞎了眼吗,竟敢放陌生人进来?仓促之间,他又恢复了县廷二百石长吏的威严口气。
领头的一个青年,穿着墨绿色云雷纹状的衣服,带着刘氏冠,面如霜雪,眉黑若画,看上去像个富家公子,不过小武从她走路的样子和声音,已经觉察她是个女子,而且是个极其有姿色的女子。小武下意识的,眼光就扫到这女子的胸脯上去了,这是他看到年轻有姿色的女子时,最本能的反应。这女子的胸前果真坟起一大块,随着脚步上下颤动,想来很是丰满。他马上不好意思地把眼光掠开了,注视着她的脸蛋。只见她停住了,丹唇微启,露出淡红的牙龈和洁白的牙齿,笑靥如花,里长怎么会不让我们进里门,我们有广陵国相府发的符传,是正儿八经的良民,没有特别理由,他怎么敢于阻止呢。
小武心里咯噔一下,这简直是祸不单行。上次自己向长安要求派大吏来穷治卫府剽劫案,就是因为牵扯到广陵王刘胥。他那时想,当今皇上最喜欢廉察宗室大案,凡有官吏不畏宗室,总是受到嘉奖,而且秩级提升极快。自己满心希望通过这次案件穷治,立个大功,没想得到的却是一个“有诏勿论”,轻轻地放过了,实在好生失望。也许长安早有人为广陵王说好话,那他们该知道是一个叫沈武的掾吏请求穷治的,日后免不了要来报复,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不过,难道就因为事到如今就露怯吗?反正已经是个死了,不如表现得硬朗点。
于是小武微微冷笑道,我一个小小的县丞,怎么敢劳广陵王的使者亲自登门拜访?请回罢。
那女子是刘丽都,上个月她本来就要出发,来豫章县会会这个坏了她全盘好事的小武,不过由于赵何齐的突然来访,打断了她的计划。后来他们在一起密议,准备让李女媭祭祷巫山,赵何齐先回去。继而,长安的使者也来到了广陵县,天子制诏广陵王,切责他行事不谨,勾结群盗,公卿廷议,皆请求皇帝穷治,诛杀广陵王。幸得皇帝念在亲子之恩,“有诏勿治”,要他们从此改过。惊惧之余,他们对李女媭的巫术有了七成的相信。李女媭还告诉他们,这次化险为夷只是大福将要到来的前兆,真正的好事还在明年,那时将有更大的喜讯降临,只要刘胥对祭祷巫山保持一如既往的恭谨,那么北上长安、入承大宝将触手可及。说得刘胥心花怒放,什么都不想做了,就等着神巫预言的结果成真。
刘丽都则重新开始了她的计划,她带着几个心腹,又潜来豫章,从卫益寿府中得到小武的住址,立即赶来青云里,没想到刚才在窗口,听到小武竟然在做逃亡的打算,心中的欣喜当真难以形容,于是忍不住叫了出来。
别人不知道大人,难道我还不知吗?依照大人近几个月来的表现,不要说一个小小的县丞,就是做丞相长史、廷尉监或者御史中丞都足够了。可惜生不逢时,大功未报,却狼狈到要亡命草泽,岂不可惜。刘丽都不亟不徐地说。
小武哼了一声,那又怎么样,遇与不遇,命也。又谁可怨?只恨不能上报朝廷,下抚苍生。
刘丽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对了,这才是有志气的人说的话。苍天是不会辜负有心人的。大人现在随我去广陵国,我们大王思贤若渴,一定会重用大人,岂不比伏处草泽强得多?
小武心里一动,她的话也有道理,如果我逃亡到一个小县,以公孙贺现在的势力,说不定没几天就被捕获了,如果逃去广陵国,则要安全得多。想到这,他语气放松了,叹道,只怕广陵王也没那么大的胆子,敢明目张胆地收留郡国的死刑犯人。
刘丽都走上前来,突然抓住小武的手道,有什么不敢?象大人这样的才干之吏,我们广陵国多多益善。快随我走罢,时间晚了就后悔莫及了。两个人由于靠得相当近,她身上的薌泽在他鼻子边悠然回荡。他又下意识地扫了她的胸脯一眼,那丰满的坟起就在眼前,他能想见到它的柔软,一种欲望霎时奔腾了起来,让他恨不能马上双手抓过去。他的手微微颤抖了。
他急忙回头,望了望婴齐,微微颔首。婴齐急道,大人不要轻信她,上次你治理的案件牵扯到广陵国,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把你骗去杀害呢。
刘丽都正色道,这你就错了。为大事者不记小怨。我以广陵国翁主的名义发誓,绝不会伤害沈大人,天上的明神可为鉴证,如果我刘丽都违背誓言,将来一定全家族灭,无有孑遗。
小武咬了咬牙道,好,我随你们去。婴齐君,保重。几个人大踏步迈出院庭。正在这时,外面咚咚咚响起一阵鼓声。
小武登时嗒然如丧,完了,我们迟了。使者已经率领车骑封锁了里门。汉代的规矩,以诏书或节信捕人,首先要在外面击鼓。倘若是有身份的公侯列卿,听到鼓声,立即会仰药自尽,因为对他们来说,逮捕只是个姿态,“不生诣廷尉”则是规矩。为了名节,是绝对不能活着去廷尉府接受鞫问的。当然对小武这样的下层官吏来说,这鼓声却仅是个逮捕的信号,小武拔出剑来,大怒道,是公孙贺那狗贼的使者,我敢肯定不是皇上的本意。
刘丽都道,现在说什么本意不本意都没有用。不要惊慌,使者这么早来捕人,不会发太多车骑的。也许只是封锁了里门,我们从里门的北面攀墙出去,赣江口的鲤鱼亭前,有我停在那里的驷马革车,我们跑几百尺就到了。
小武道,好,我们走。他一把捞住刘丽都的手,往外急奔,她那才十七、八岁的纤手滑腻粉嫩,要不是在这紧急关头,他会感到幸福死了。当然,如果不紧急,他怎又有胆子敢抓她的手呢?这不仅在于她的地位,还在于,她的美丽让他心慌。
几个人旋风般冲了出去,刚跑到闾里的主干道,一队身穿浅灰色衣服的狱吏,大约十多个人,腰间都挎着刀剑,在一个穿青衣的中年汉子的带领下,刚刚进了里门。那汉子看见小武等人,大声喝道,我等持丞相符节,来青云里搜捕要犯,众百姓不要惊慌。咦,他随即惊讶地叫了一声,你们带着刀剑干什么?大概又是不事产业的游荡恶少年。他转过身对里长说,有这么多不事产业的浪荡子,你们乡亭的主事官吏全部该受劾免职。
小武知道这领头的丞相府使者并不知道自己的状貌,于是假装镇静地闪避到一旁,想等这些人拐过去,再趁机往后门跑。里长和其中几个狱吏是认识他的,但是他们都假装没看到小武,大概对小武也有点同情罢。
那使者手里紧紧攥着一枝一尺长的节信,大概急于搜捕公孙贺嘱咐的要犯,对小武他们倒没怎么管。何况按照惯例,搜捕犯人的时候,朝廷一向禁绝官吏借机扰民,否则会重重责罚。因此,当他看见小武几个恭谨地站在道旁,也就不再说什么,匆匆走过。他们刚一拐进另一条巷子,小武等人马上发足狂奔,跑向闾里深处。因为里门外肯定还有人把守,而整个里只有一个门,他们只能攀墙而出。一行人脚步杂沓,跑到院子尽头僻静处,刚攀上墙头,就听那使者在远处大叫,站住,他妈的,就是刚才一伙,被他们骗了,快追。
小武面色惨白,心中狂跳。环绕整个里的后墙非常高,而且特别滑溜。他心里暗暗叫苦,这围墙是最近才加高的,而且就是他的主意。这和最近南浦里的一个失窃案件有关,因为南浦里的里墙太矮,前段时间竟被贼盗将耕牛也从墙头偷运了出去,主管案件的官吏们开始绝没料到耕牛能从里墙盗出,胡乱捕人,险些造成了众多冤案,后经小武亲自接手,反复案验,才揭示出真相。事过之后,小武专门以县丞的名义发下文书,要求各闾里一律将里墙加高五尺。青云里又是小武居住的闾里,所以乡正、里长更不敢怠慢,这个闾里的围墙之高大坚固在整个县可以排上第一。这时,小武只有心里叹道,俗云作法自毙,果然。大概商鞅当年东逃函谷关,被旅馆主人盘查身份时,心里也是这样绝望的罢。
于是他们只好一个人在下,肩负着另一个往上爬。才爬了一半,那使者的脑袋已经转了过来,出现在后巷的另一端。大概看到小武等都佩着刀剑,有点忌惮,他收住脚步,厉声呵斥到,大胆刑徒沈武,还不快快下来,竟敢逃避追捕,可知道要罪加一等吗?
事到如今,小武也横下一条心了,他背依高墙,缓缓拔剑,道,即便不逃,还不是一个死。我知道公孙贺想要我的脑袋。可是我真不明白,以他的身份,何必跟我一个小小县丞计较。朱安世你们不是抓了么?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那使者道,丞相也是奉皇上的诏书,你丢失二千石长官,并矫诏发郡兵,即便立了微末功劳,也功不抵过,按律令就当斩首。难道丞相以万石君侯的身份,会对你这个二百石的小吏公报私仇吗?你乖乖跟我们回去,接受案验,说不定到时皇上准许你纳钱赎罪呢?或者碰上大赦,这颗脑袋就保下来了。现在拒捕,我们只有奉令将你当场格杀。
小武道,哼,少来这套,现在落到你们手里,哪能等到赦令?如果我没猜错,朱安世的头颅已被你们割下了。你们口口声声按律令治罪,如果真按律令,当有廷尉府的文书,哪里需要丞相代劳。而且捕捉一个二百石的小吏,从没听说皇上亲自下诏的,这不过是个郡守办的事。
那使者狞笑道,都说你这小子聪明,果然不假,一下子就知道丞相要你的人头。不错,朱安世的人头已经被我们割下。你为了给自己邀功,而使得公孙都大人和高辟兵府君齐齐丧命,还想活下去,真是没天理了。左右,快给我拿下。话音刚落,他身边五六个亲信马上提刀冲了上来。另外几个县廷的狱吏是被他用节信临时征召的,平常就在小武手下做事,和小武关系都很好,哪里会很认真,都是提着刀剑,远远干吆喝着,没有一个急于上前。
小武正要上前格斗,只听得刘丽都娇声呵斥道,你们哪个敢上前,谁上前我就射死谁。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从背上的皮囊里掣出一张小弓,安装好机括,绞丝的弓弦绷得紧紧的,她右手的纤指就勾在发射用的悬刀上,睁大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瞄准的悬山。数支小箭贯穿在弩关上,蓄势待发。
那使者大怒,好一个刑徒,竟勾结群盗,意欲造反。这次就不是矫诏罪那么简单了,当以大逆无道罪判处腰斩。你们识相点,现在束手就擒还来得及。
刘丽都哼了一声,少罗嗦,把你的人带走,我们两不伤害。
那使者对左右怒道,你们还不快上,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丞相平日好吃好喝,金钱美女供着你们,现在正是报效的时候了。
几个人不再犹疑,扬起刀,呼的一声冲了上来。从他们的身材来看,皆是武功不弱的舍人。但是这样也没什么用,只听得噗噗噗三声轻响,刘丽都弩槽上的箭已经一支支飞了出去,总共三支,齐齐射中了目标。弩是小型的擘张弩,力量并不大,箭也并不长,但是速度极快,只看见三点银光闪过,三个人已经后退了一步,用手捂住伤口。有一个喉头发出沉闷的声音,仰天栽倒,他被射中了咽喉,当场毙命。另外一个被射中胸脯,一个被射中肩膀。细细的血液从他们各自的伤口射出,带着紫红的颜色。
那使者心里怒不可遏,同时暗暗后悔,本来为了保险,捕人要带上弓弩。可是他想抓捕的是个小小狱吏,哪用得着费事专门用节信去征发弓弩手。所以带着十多个人,持刀剑就赶了过来。当然,这也是因为时间紧迫。弓弩要去库房取,他嫌麻烦。没想到贼盗已经有准备,不但多出四、五人,而且还有人手中持有弩箭。这时他跺脚道,要是早禁止黔首携带弓箭,就没这种事了,那帮鸟腐儒就是误国。
原来前数十年关于百姓是否能家藏弓弩的事,长安曾经召开过一个御前会议,廷臣分为两派,一派以丞相公孙弘为代表,他认为,如果民众拥有弓弩,不但容易杀人犯法,而且在官吏捕捉他们的时候,只要一人张弓,十个狱吏都不敢上前。另一派以侍中谏大夫吾丘寿王为代表,认为儒家的传统就是鼓励百姓习武,这样万一遭到侵略,老百姓马上就可以编成军队抵御,因为他们平时习惯了射箭,上阵时就不会感到生疏。他们还引孔子的话说:“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而皇帝正好喜欢儒术,就制可了吾丘寿王的意见。面对此情此景,使者自然忍不住要大骂起儒生来。
大家再给我上,他就一张弓。那使者叫道,你肩膀上受点伤,不要紧,快……啊,你怎么了?你你……,他转过头来看着刘丽都,脸色十分惊惧,你竟敢私人挟藏毒箭,这可是自高皇帝颁布《二年律令》以来,就要弃市的罪名啊。当今皇上更是一再强调,敢有私藏毒箭和乌头毒者,全部腰斩。
这时刚才那两个并没有伤到要害的壮汉,伤口已经一片紫黑,他们的嗓子都“荷荷”地发不出声来,继而都扶着巷子右侧的墙,刀剑丢在一旁,身子好象被抽去了骨头,慢慢滑了下去,在地上不停地抽搐,痛苦地死去了。
刘丽都面若冰霜,食指仍是勾着那张小弩的悬刀,冷笑着对使者喝道,别废话,快滚,否则马上给你也来一箭。
那使者面如死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有点犹豫不决。他知道让小武跑了,丞相一定会责备他,但是他也不是找不到借口。当年楚平王派使者去捕伍子胥,伍子胥张弓贯矢,对着使者说,谁上先射死谁,结果没一个人敢上,最终让伍子胥逃了。现在就算放了小武,他也可以去骗公孙贺,说没奈何碰到群盗,将他纂取营救走了。而且他也看出他在县廷征召的狱吏都不是真心想帮他捕人,而身边五个心腹倏忽间已死了三个。他望了一眼那三具尸体,咬牙道,哼,算你们厉害,就算跑得出这个里门,这一路上有多少的乡亭——我已经下了命令,见到你们一定拦截。他甩了甩袖子,怒道,还不把尸体抬走。然后转过身,就要离开。
刘丽都笑道,还算是识相的奴才。她转而担心这使者出去后,马上叫人在外面堵截,于是叫道,站住,你先呆在这里,叫你的人都不许动,等我们出去后,你再给我滚。沈大人,你们快攀墙。她手上的弩箭正对着那使者的前胸,做出瞄准的姿态。
那使者又怒又惧,但是想到还是保命要紧,什么都顾不得了,遂僵立在那里,脸上肌肉不住地颤动,显得心情复杂。
这时从墙那边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武脸上一阵紧张,那使者脸上则有欣喜的颜色,他猜想可能是自己在外面守护的救兵到了。这时几个人果然从墙角闪了出来,领头的是个身穿粉青织锦的女子,额上满是晶莹的汗珠,看得出是急匆匆赶来的,竟然是靳莫如。后面跟着的一个青年男子带着几个狱吏,却是都尉府佐史公孙昌。他脸上满是怒色,大概刚才想阻止靳莫如入内,但又阻止不了,是以心中很是不平。
小武心里一动。靳莫如已经开口了,管材智,你今晨刚到豫章县,就大肆诛杀。没经过任何覆鞫程序,擅自斩下了朱安世的头颅。你可知朱安世是皇上诏书名捕的,不押送到长安就任意处置,是不是太胆大了。而且不分青红皂白擅捕县廷长吏,这也是违背律令的。她仰头对小武说,沈大人,何必逃亡,你这一走,可就真遂了他们的愿了。以后你有百张嘴也说不清,勾结群盗,可是连赦令都不庇护的啊。
那叫管材智的使者大概在长安时就认识靳莫如,陪笑道,邑君,下吏也是奉命办事。公孙君侯怕路上有变,让贼盗逃了,是以让我持节,就地将朱安世正法,函封了头颅带回长安。至于这个县丞沈武,不过是因矫诏和丢失二千石罪收捕罢了。
靳莫如粉面通红,怒道,什么收捕,那县令的头怎么也被你们斩下了。难道王德这样的恭谨长吏,会拒捕吗?分明是你们无法无天,擅自格杀长吏,践踏律令。我前天才收到家兄的书信,皇上正准备制诏御史,命令五位中二千石官员共同杂治沈武矫诏之案,从未让丞相府擅自处理。矫诏虽然不法,但如果是危急来不及请示,而又有益国家,向来都可以从轻发落的,县廷长吏们都深知律令,哪里会拒捕,岂非狂易不智?
管材智讷讷地说,下吏只知道执行命令,别的一概不知。令尊靳君侯和令兄靳中丞既然都知道皇上的意图,怎么丞相反会不知呢?就算靳中丞常常在皇上跟前侍侯,能微察圣意,但既然皇上没有专门下旨说如何处置,那也不能说明什么罢。
靳莫如恼怒异常,这管材智当真狡猾。刚才自己失言,把哥哥给自己的书信内容说了出来,这本来是不应该的。因为皇帝和臣下闲谈时表露的意图,一般是不喜欢臣下告诉外人的,即使是自己的家人也不例外,除非有特别理由。天汉四年,皇上下诏切责堵阳侯陈恢,陈恢惶恐服药自杀,就因为陈恢言语不谨,将皇帝和他的闲谈之言到处宣扬,冀图给别人一个自己很受皇帝宠幸的印象,这罪名叫“漏泄禁中语”。她有点自悔失言了,不过她对这使者来捕捉小武实在是太过担心。当家臣一早将消息告诉她,说丞相府使者今晨赶到县廷,持节击鼓征召县吏,当场奔赴监狱斩杀了朱安世,又在王德内寝斩杀了王德。她大惊失色,知道小武也凶多吉少,赶忙带人赶到青云里,她不知道,如果不是婴齐和刘丽都等人,只怕小武的头颅也已经在管材智的皮囊中了。
及至看见小武还活着,她的心情陡然一松,但还是不露声色,先行责备管材智。她知道以自己家族的地位,管材智纵然不服,也不敢对她怎么样。当然她也明白,管材智如果硬干,她也无力阻止。近一个多月来,她感觉自己已对这个小吏有了很特殊的感情。虽然汉家的风俗,女子不必太忌讳主动向男子表达爱慕,但象她这样世家大族的女子,却不能完全抛弃矜持。况且她本就是一个性格内向的女子,当初听了父兄的话,又慑于卫太子的权势,违心嫁给了高辟兵,可是连夫妻的欢爱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何况看见高辟兵肥硕的身躯,心里就厌恶得要命。所以三年来,只是这么平静地过了,没想到高辟兵突然死了,真是有如释重负之感。
她遇到了小武,虽然在旁人看来,小武是间接杀害她丈夫的凶手,而在她心里毋宁是恩人。她的确爱上他了,她想趁和他一起去长安之后,跟父亲说,一定要嫁给小武。这本来也没什么丢人的,长安的贵族女子如果在燕饮场合,发现了自己中意的贵族男子,都是这样跟自己的父亲说的。开明的父亲立刻就会派人去试探。如果对方不富裕,父亲还会反送钱财去资助,让他当成聘礼。她相信小武拒绝不了她,她颇有姿色,比小武也只大一岁,虽然嫁过人,却还是个处女。再说汉家本也不讲究女子的所谓贞操,有个女子一连嫁了五次,五个丈夫皆夭折了,大家都不认为这女子有什么错,反而觉得她是大富大贵之命,寻常的男子无福气能够消受,最后嫁了皇帝,富贵终老。她想,说不定自己有旺夫的命相罢。但是此刻她能怎么办呢?她没有办法,她不能劝小武留下来。看这管材智的架式,留下肯定是死路一条。她只能企盼他能逃脱,在安全地方躲避一些时日。回到长安后,她再求父兄设法营救。她伤感地望着小武,哀声道,沈大人保重了。我想皇上一定会下赦书给你,你暂且亡命去罢。
小武点了点头,也是感慨万千,这个自己一直心慕,想娶来做妻子的女子,不知会鲜花落到谁家院庭了。他凄然道,多谢邑君关心,下吏先走了。他纵身攀住墙头,刘丽都的两个属下撑起他,他敏捷地跃上,一没不见。
其余的人也相继攀上,刘丽都最后一个被拉上去,她站在墙头,冷笑道,管材智,这名字真难听。你给我趴在地下,命令你的人全趴下,蒙着头。等我走了再起来。不许偷看,否则我马上将你射杀。
管材智看着瞄准他的毒箭,无可奈何地下令,都趴下,不要往上看。刘丽都一跃下墙,跳到墙外的小径上。快,往那边跑。她叫道。远处的湖边是一片雪白的芦花,在清晨的秋风中瑟瑟作响。透过芦花的间隙,隐隐可以看见江边的几间土房,那是赣江分岔处鲤鱼亭的亭舍。亭舍边停着两辆驷马的衣车,有着精巧的窗棂。两个御者正焦急地往青云里方向张看,他们捏着鞭策,已经做好了随时冲上驰道,向广陵方向狂奔的准备。小武心脏砰砰狂跳,撒开大步,疯狂地往那车跑去。
奔跑的过程中,小武时不时涌起一阵阵的悲伤。他不知道前途将会如何,他在这个地方生长了近二十年,一草一木都很关情。这个名叫青云的闾里,闾里后面的山坡,以及和赣江相通的碧绿的湖,都是他少时的乐园。夏天,他曾在这湖里和弟弟以及一帮同龄的孩子一起嬉闹。有两次他差点淹死在这个池塘,一次是一个捣衣的老媪救了他,在他滑下时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一次是他的几个伙伴,一左一右,将他从深水处拉到了浅水。谁说这不是命运?湖边高岸上的芦花和一簇簇的苍耳子对于他,也有着特别的意义。只要人还活着,这种记忆将永不消亡,伴随终老。他曾欢快地奔跑在这高岸上,用苍耳子和他弟弟去疢互相抛掷,每当他们掷中了一颗在对方头上,对双方来说都是无可言喻的快乐。昔日的笑声还回荡于耳边,而弟弟却永远夭亡,到了另一世界,而且是间接地死在了他的手下,这世间该有何等的残酷。他在奔跑中听见大雁的鸣唳了,然而他再也没有力气,象以前的时节一样,仰天欣赏它们时变时幻的队列,粗重的呼吸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鲤鱼亭看起来很近,跑起来却很远。他在秋天的湖边奔跑,在芦花丛中奔跑,秋天是位于江南的豫章县最美的季节,然而他要在这最美的季节逃亡,逃亡到一个从来不知道的地方。那个地方不知凶吉,他不知道还能否回来。
好了,出发。刘丽都长吸了口气,命令道。终于,他们都喘着粗气,钻进了葱棂车,只感觉车厢猛然一震,继而向前一阵疾冲,上了驰道。但是驷马还未发足,只听得背后鼓声大作,远远有人在大喊,拦住那两辆葱棂车,有贼盗。捕获了有重赏。正是使者管材智的声音。刘丽都冷笑道,这个懦夫,刚才怕死,现在喊破嗓子又有什么用。哼,干脆赶快回去复命,等着公孙贺斩下自己的脑袋罢。
马车直直冲上驰道,御者一拉缰绳,车子向左转了个弯,马头对准江都官道方向,他扬起鞭子,就要击下去。这时只听得啪啦一声,突然从左边亭舍里冲出三四个汉子,手里提着刀剑,嚷道,哪里来的贼盗?莫不是刚才停驻在这里的几个人,他们不是有官府封印的符传么?怎么是贼盗?另外一个喝道,管不了这么多,拦下再说。那领头的汉子跳到马车前,驷马仰天一阵嘶鸣,止步不发。
小武听那领头汉子的声音,知道是自己认识的鲤鱼亭亭长。他低声对刘丽都道,为什么把马车停在亭舍附近呢,这不是自找麻烦么。他掀开车的帷幔,在窗口露出脸孔,叫道,八狗君,我是小武。有人假传丞相命令要杀我,我有冤无处诉说,只好暂时逃亡,等有机会再去长安伏阙理讼。看在我们旧识十多年的份上,你先让开,放我一条生路罢。
亭长先是一惊,露出古怪的神色,然后迅即喜不可抑,哦,原来是高升不久的县丞大人。不过,丞相以万石之尊,怎么可能冤枉你一个县丞。你先下车,马上自己去理讼罢。你不是常常自称断无冤狱的么?我想为自己辩护也一定行。
小武压住心头缓缓升起的怒火,温言相求,丞相可能听信谗言,今晨他们不经审问就斩了王县令,我现在回去是必死无疑,你先放过我,以后有机会一定厚报。
那亭长刚才还笑嘻嘻的,突然变了脸色,谁希罕你的厚报,我不能因私废公。你连同产弟弟都可以亲手送上刑场,还有什么坏事干不出来?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识相点,赶快下车,不然我就不客气了。他吆喝道,求盗,准备动手。
小武大怒,暗道,人心真是不可究诘。有的人天生良善,胸无城府,和他们倾盖便可成故交。比如婴齐,才认识不过数月,竟可以死生相托。有的人自小在一起玩耍,却直到白头尚如新识,不但永不可能成为心腹死友,而且心里一直对你横加嫉妒,关键时候就落井下石,栽赃陷害,无所不为。眼前的八狗就是这样,当初自己和他同居闾里,又同一年选拔为吏,当了相邻两个亭的亭长,平常见了自己也客客气气的。自从自己调任县丞后,更是变客气为恭敬,没想到他这时竟然讽刺辱骂,恨不能自己马上人头落地,他好立功升爵。哼,有的人生下来就是恶棍,这是毫无疑问的了。他全身的热血填充了头脑,抑制不住心头的激愤,长跪着一抬腿,准备站起身来。
你想干什么?刘丽都抬起袖子,挡在他前面。
小武怒道,我下车和他拼了。
刘丽都不满地一撅嘴,什么?和这样的狗奴才拼命?她呼的一声从车厢后部窜到前部,推开御者,拔下头上的簪子,在骖马的屁股上猛刺一下,那马负痛,哀鸣一声,发足狂奔。拦路的八狗猝不及防,被马蹄当胸踏下,仰面栽倒,接着大车一阵剧烈颠簸,就从他身上辗了过去,向着广陵方向疾驰。
小武掀开车厢后部的帷幔,漫天的灰尘模糊了后面那个躺着的人影,他叹了口气,放下帷幔。
为什么要救我?你也知道,我曾经断过一个案件,那案件差点让你们除国的。小武坐回原地,沮丧地说。
刘丽都仰着头,哼,我怎么会不知道。不过大丈夫各为其主,这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你是豫章郡的一个县吏,为皇上尽职那是你的本分。不过,既然他们不用你,我就高兴收留,等你成了广陵国的人,你一定也会同样为广陵国尽职效力的。
呵呵,小武苦笑道,我一个逃亡的死刑徒,即便去了广陵,也只能躲藏宫中。否则被公孙贺发现,下文书来切责,你们又怎敢不把我的首级乖乖献上。既然只能躲藏苟活,和隐官刑徒无异,又能为大王效什么力呢。
刘丽都低下头,斜视了小武一眼,岔开了话题,嗯,好像你很得女人欢心啊。刚才那个一心要救你的女子,我不认识,但你们都叫她邑君,想来地位不低。她对你很是暧昧,是不是想嫁你啊。
小武脸上有点发烧,嗫嚅道,那是豫章都尉高辟兵的妻子,高辟兵被皇上封为列侯,妻以夫贵,她自然可以称邑君了。你说什么?她对我有意思,这可是绝无可能的事。我们的地位天遥地远,怎么可能般配。
刘丽都轻笑道,哼,什么地位不地位的,汉家可不讲究这套。当年平阳公主嫁了她自己的奴仆卫青,不是反而传为佳话韵事么。她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放在小武左手的手背上,没想到一个年纪轻轻的酷吏,谈到女人竟然这般害羞。是不是有点不大正常啊?
那怎么可能一样,卫青大将军英武伉健,虽古之名将,不过之也。我一个小小狱吏,给他提鞋也不配呢。小武讷讷地说,他眼光定在那只纤手上,心中直跳。那手凉丝丝的,光洁柔腻,好像涂了一层油,上面青色的血管隐隐可见。小武呼吸急促,他真的有点不可解,这只刚才还扳弦发箭的手,竟然是如此好看。他陡然大着胆子反掌一把攥住了它,轻声道,真美的手,天啊!不行,这会让我兽性大发的。
刘丽都轻笑道,你言辞真不文雅,刚刚才脱离危险,你就变了一个人。男人是不是都这样的……,她的声音越发的低了,象蚊子振翅一样,吻我。她说。
一刹那间,小武全身热血沸腾,他再不犹豫,一把扳过她的身子在怀里。她仰面躺在他膝上,她的唇红艳欲滴,象刚成熟的含桃,任何人看了都会想亲一口。她身上的体味因为刚才的奔跑,而氤氲在狭小的车厢里,那是一种少女独有的无法言传的体香。她的眼睛现在眯着,脸上似笑非笑,白皙的脸上没有一点瑕疵,象晶莹的玉石一样。小武此刻想起当日审问韩孔时的情景了。韩孔屡次提到那位广陵国翁主,每次都不厌其烦地摆出一种傻乎乎的姿态,说即便是被那位翁主亲手杀了,也甘心情愿。小武彼时只暗笑他的粗鄙暗陋,如今看来并不如此,眼前的这位女子正是美若天仙,只要能和她欢愉一夜,的确就是给她杀了也毫不后悔。对,这个女子,她一定就是广陵王的女儿刘丽都。
他再也不想多考虑什么了,左臂一用力,揽住了刘丽都温软的身躯,迫不及待地向她的双唇吻去。她的唇极其柔软饱满,他衔住她的唇,尽力的吮吸着,象婴儿吮吸母亲的乳头。那自然,这个比喻是不足的,小武这刻觉得自己比天下任何人都幸福,他就那样不停的亲吻她的香唇。车厢外,路边的杨树一根根向后闪去,只留下漫天的叶片相撞之声。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那是不错的,可是现在的情况不同,不管驰道上的风声是多么肃杀凄凉,车厢里却春意盎然,哪有一丝的忧愁和烦恼。
在秋日黄彤彤的阳光下,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箭似的飞驰在官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