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辟兵自从京城下放到豫章郡做都尉以来,一直就很懊恼,他没想到会发放到江南来当这个鸟官。他这辈子从没有带过兵,也没有实际的基层吏治经验,只不过由于家族的荫庀才得以封侯。虽然他从小也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论语》、《孝经》都背得烂熟,可那都是被动的,他自身并没有兴趣。长大以后,他对官宦子弟争着当侍郎、郎中这样的官职也照样毫无兴趣。可是大汉的规矩,有多少大吏不是出身于郎官这种宫廷侍从之臣的?当然,也有另外一条路,那是从最基层的小吏干起,经过多年的辛苦,累积功劳升迁,多次考核为优等,就可以被朝廷任命试守“剧郡”
。如果仍是合格,就有可能当上京兆尹,一直升到九卿,再升到御史大夫,最后封侯拜相。可是高辟兵从出生起就没有这兴致。他现在还不到三十岁,可是体态肥硕臃肿,平生唯一的爱好就是下厨房。他对一些高尚的事物,比如当官发财完全漫不经心,可是对吃喝这套却兴致盎然,有时他还会引用《论语》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来为自己辩护。既然大汉的诏书都喜欢引经据典,来证明自己的正确,他为什么不可以呢?他可以一整天在厨房里鼓捣吃的喝的,家里的厨子都被他赶跑了,就这样,他把自己养得丰满白嫩。但同时,也引起了他同母异父的姐姐史次倩的无比蔑视。
史次倩在十六岁那年嫁给皇太子刘据,被封为“良娣”。本来也不是太子的正妃,可是因为她第二年就生了儿子,皇帝十分高兴,特意御临太子居住的明光宫探视初生的孙儿,并亲自赐名为刘进。那自然是希望这个孩子能日渐进步,明摆着,将来皇位终究会传给他。母因子贵,这史次倩立刻就被扶正,当上了太子正妃。她的家族也立刻兴旺发达起来了。一下子有四、五个兄弟得到荫庀,当上了郎官侍从。他们的名字一古脑登录在郎中令掌管的皇族名册上,可以自由出入未央宫和长乐宫。
这高辟兵是史次倩母亲和前夫的儿子。他们的母亲名叫细儿,年轻时很漂亮明丽,家住长陵,早早就被长陵的高氏看上了。高氏是以前从齐国迁来的大族,家资巨万。他们派人来求亲,细儿家是绝对不会拒绝的。虽然细儿家本身也算是富室,可是相比高氏,究竟是小巫见大巫。就这样,高氏娶得了美女,细儿傍得了巨室,皆大欢喜,双方都算得心满意足了。
细儿出嫁后也时常回家,她和母亲相处特别融洽。有一天她又在娘家,母女两个商量一起去逛长安城。在长安的厨城门外,看到一个乞丐,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城墙脚下晒太阳。时值春日,韶光骀荡,空气里都带着芬芳的气息。那个乞丐的头顶上,青色的细柳如线,不时地拂着他蓬乱而脏的头发,他也一直埋头专心致志地捉着虱子。细儿经过他面前,丢过几枚五铢的铜钱,声调沉闷地落在他的木碗里。那乞丐好像被吵醒了好梦,猛的抬起头,一瞥之下,眼睛突然发直了。这个满面皱纹的老翁,嘴巴张得老大,良久都没有闭拢。细儿心里暗暗好笑,难道自己是这般的美貌,连这么个乞丐都魂不守舍,乃至生起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良好心情么?一般的乞丐由于生活的折磨,关注女人的那根神经几乎都麻木不仁了。细儿这时忍不住笑出声来,对母亲说,阿母,你看这个乞丐好生奇怪,竟然对我目不转睛呢?该不是也被女儿给迷住了罢。她母亲看了看那乞丐,也得意地笑了,我们田家的细儿,自小就名扬三辅,五陵的富家少年哪个不神魂颠倒,何况一个乞丐呢!
那乞丐听见这母女俩在车上的对答,也嘎嘎地笑了,他张开缺了齿的大嘴道,这位姑娘虽然美艳动人,可是也未必能让老夫惊艳罢。老夫虽然潦倒,年轻时倒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就算我近年天天坐在这门前,来来往往的妇人好女也不知见过多少。长安是天子的行在所,大汉的巨都,天下郡国的美女都往这里云集,老夫看了都很漠然。你这位姑娘之所以让我失态,自然不是这个原因了。
,细儿惊讶这老乞丐用词竟然很文雅,不觉莞尔道,想不到这位老丈竟然有别的原因,那么快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
嗯,那老乞丐掸了掸前襟,目光向着远处那如缎带一般的渭水,似乎流露出一缕哀伤,道,金庭玉砌,老夫当年也不是没踏过的。只可惜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只算得了别人的成败,却算不了自己的命运。
细儿转首向母亲道,这位老丈好大的口气,开口闭口就是老夫,倒好像是卿大夫出身一般。看他这邋遢猥琐的样子,可有半点象富贵过的。
母亲倒严肃了起来,你这孩子可知道什么?富贵荣华随运而化,一向没有万世享用的道理。她指着那城门说,即便这厨城门内的西市,有多少王侯将相在那里引颈受戮的?你且听他讲些什么。说着,她已经下了车,对那乞丐说,我的小女无知,请先生不要见怪,明示端的。
老乞丐微微露出喜色,你这位老媪倒是个明白人。实不相瞒,老夫乃河南郡人,自小拜荥阳留长卿为师,学习相术。后来游学梁国,得到梁孝王的宠幸,留我在宫中,赠给我高爵。再后来梁孝王因为谋发端倪事发,忧虑而死,我们这帮王宫的人也牵连得罪,我被判输入中都官为鬼薪刑徒,三年刑满以后,因为腿在服刑期间受伤,无处可去,想依附豪门,做点小职事混碗饭吃,却因为在王国任过职务,按照朝廷的《左官律》,在京城倍受歧视。后来腿伤加重,成了个瘸子,只好在这厨城门外乞讨为生了。刚才见到你女儿,的确让我眼睛一亮。不过我不是惊呆于她的美丽,而是指她的相貌,丰颐宽额,实在有大贵之征,贵不可言。我年少的时候,遍阅相书,悉心钻研,如果这次我看错了,那就不是我的错,而是这世间的相书都是垃圾,应该全部烧掉了。
细儿的母亲疑惑道,先生所言实在让人惊异,既然令师留长卿以相人有奇验而名满天下,我也不得不信。只是她所嫁的长陵高氏,固然早先是齐地的豪族。然近几十年来,也没有做官至二千石以上的,所谓贵不可言,恐怕难以指盼罢。
老乞丐笑了笑,我还指望田媪当上皇亲,到时能依附以度残生,怎么可能只满足于那区区二千石。我敢担保,不到二十年,你女儿一定会当上皇帝的岳母,她生的女儿一定是贵不可言。
细儿的母亲满心欢喜,给了那乞丐一千钱,这次母女俩的长安之游非常舒心。过了一年,细儿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高辟兵。她满心指望下次再生个女儿,以应上那乞丐的预测,却没料到,再过得一年,她丈夫却因病一命呜呼了。细儿回家时怨恨道,母亲你贪图富贵,将我嫁给高氏,没想到是个病鬼。你还相信那乞丐的昏话,说我将来生个女儿,一定会当皇后。这简直太莫名其妙了。现在不但没有富贵,却落得做了寡妇的悲惨下场,都怪你们没有眼光。
看到女儿的悲伤痛苦,细儿的母亲也有点悔恨,恰巧灞陵的大族子弟史步昌有一天浪游长陵,偶然碰见了细儿,垂涎她的美貌,再打听到她新近死了丈夫,心里好不欢喜,立即下聘礼,将细儿娶去做了小妾。细儿过去不两年,果然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叫史曼倩,小女儿叫史次倩,都长得很标致,特别是那次倩,十五岁的时候已经美貌异常,比她母亲细儿当年尤其风光,艳名甚至传到皇太子的东宫去了。皇太子派人来史家纳聘,娶了回宫,封为良娣,地位仅次于皇帝给他立的正妃。细儿这才想起那乞丐的话,十分感激,派人去厨城门找他,想带回家终生奉养,却听说早已在一个冬天冻死了,心里嗟叹不已。
次倩嫁给皇太子后,肚子倒也争气,次年就生下了皇太孙刘进,这时皇太子刘据把史氏的很多族人都招进太子宫,封为郎官。可惜次倩只有姐姐,同产中没有男性,未免感到遗憾。细儿这时突然想起当年和前夫生的儿子高辟兵,于是请求太子把高辟兵招进宫,拜为郎官或者侍郎。可是高辟兵却很不成器。细儿一怒之下,请女儿次倩游说皇太子,将高辟兵发到下面的郡县去做个实际管事的官职,以便积劳升迁。这时鄂邑盖公主比较讨皇帝喜欢,她暗暗讽劝丞相和御史大夫,荐举高辟兵为豫章郡都尉,掌管豫章郡四万张强弩。
次倩听到这个任命,有点迷惑不解,这个同母异父的饭桶哥哥怎么有能力任那么重要的官职,甚至连皇太子也非常奇怪,因为他和鄂邑盖公主不是同产亲姐弟,一直是面和心不和,她为什么会这么卖力地安排自己的亲戚呢?
高辟兵来了豫章郡,还是老样子,几乎没办过公事。每日仍是下厨做饭,吃饱喝足了,就躺在庭院的大樟树下睡觉。丞属掾吏们很着急,集体去拜见他,希望他能经常去官署坐曹处理政务。高辟兵光着个膀子,乐呵呵地说,诸君不知道,我这是“无为而治”啊。他脸上和胸脯上的肥肉不时地上下颤动,晶亮的汗水在肉的褶皱间闪烁游走,哎,你们豫章怎么会这么热的?他岔开话题了。
掾吏们陪笑道,的确如此,豫章郡地处江南,城里又有赣水流过,又湿又热。我们这些下级官员都是本地人,习惯了炎热。真羡慕大人从长安帝都来的。长安是非常的爽垲罢?
那是,高辟兵笑笑,你们不知道,每次皇上下诏书,要列侯们归国。那些封地在江南的列侯,无不悲伤叹气的。还是长安好啊!他的绿豆眼望着都尉丞,公孙大人,你在长安的阳陵长大,应该很清楚的了。
那个叫公孙都的都尉丞笑道,的确,下吏刚来的时候,也适应不了这里的燠热,过了几年也就习惯了。都尉大人是皇太子的大舅子,住在长安的直城门边面向北阙的甲第,下吏曾经求家叔带下吏去见识见识,可是家叔不肯,说下吏读书太少,性格粗鄙,礼节不修,怕惹得皇族笑话。对了,大人来此,可见深受皇上重视,虽然辛苦点,可是皇上的信任,比什么都强。刚才大人说无为而治,非常精辟。不过下吏侧闻,皇上很早以来就爱好儒术,况且大人是皇亲,自小也熟读《论语》、《孝经》,儒学深厚,皇上喜欢以经义治国,以《春秋》断狱,大人正好施展才华,将来跻升公卿的行列。黄老那一套,恐怕已经不合时宜了罢。
高辟兵的笑容收敛了,他摸摸自己肥硕的胸脯,随手一把汗甩了出去,险些甩到掾吏们的脸上。他不耐烦地说,《论语》、《孝经》是天下无人不读的识字课本,哪里是什么专门的儒学了。我若喜欢儒学,难道不早早地去学那《诗经》、《仪礼》,当那清闲的博士,还跑到这蛮荒的地方来受罪?诸位不必再说了。无为而治未必就不能治好一郡,当年文皇帝不就是无为而治,令天下衣食滋殖、蒸蒸日上的吗?即便是本朝的汲黯,任东海、淮阳两郡的太守之时,也是天天躲在屋子里睡觉,公事全部委任丞属,年终考核却也总在天下郡国前列。况且都尉的职任不比太守,本就不需要掌管行政事宜。当今天下太平,正是放马于南山之阳的时候。我们只需要清静无为就行了。
丞属们见到高辟兵这样懒洋洋的,又清楚他的背景,任职这个地方不过是做个样子,捞取点升迁资本,于是怏怏地一哄而散,懒得理会他了。任由他关上门,在树荫下喜滋滋地晾那一身肥肉。公孙都有些不快,他压低声音对其他掾吏说,没想到都尉府这样严密的军事机构,现在每日只看见袅袅炊烟,实在是丢脸之极。让黔首们知道,真要笑掉大牙。再说,这事也实在奇怪,皇上怎么会派这么个人来掌管冲灵库的。
掾吏们愤愤说,他是皇太子妃的哥哥,有什么奇怪。公孙都拈了拈颌下稀疏的胡须,忧虑重重地说,诸君有所不知,近年来皇上宠爱钩弋夫人,卫皇后家族早就没什么势力了。皇太子也汲汲自危,日日忧惧。皇上怎么又可能提拔一个懦夫担任发弩都尉呢?况且,冲灵库的安全与否,和我们每个人的职责有关,万一发生意外,按照《置吏律》,他这个长官固然有罪当斩,我们这些下属也一个都跑不掉,都得为他陪葬了。
掾吏们全都呆在那里,脸色煞白,叹道,那只有大人多费点心了。皇上近年来律令更换频繁,的确让人无所适从,而且用法太峭刻了,当年暴胜之公子被皇上任命为绣衣使者,持节来到我们豫章郡,发郡车骑甲士,监临两府,将太守、都尉及丞属十多人当场斩首,至今回想起来都后怕。真怕皇上又派一个绣衣使者来,到时候,我们不知道还能否有幸保住这颗吃饭的家伙。现在梅岭那边盗贼聚集有数百人,我们也只能封锁消息,不敢让长安知道。唉,大人何妨向令族叔公孙君侯打听一下消息,探询皇上派高辟兵来掌管冲灵库的用意。
公孙都皱起眉头,疑问就在这里,我堂兄公孙敬声去年因为细事不谨,已经下廷尉狱了。家叔惶恐不安,曾向皇上请求,希望能以捕获阳陵大侠朱安世,为堂兄赎罪。皇上念在家叔是皇后的姐夫面上,答应了家叔的请求。现在家叔布置家吏,并以丞相府的名义发牒给全国郡县,逐捕朱安世。皇上有个期限,如果不能在十月年终考核之前捕获,我堂兄恐怕性命不保。说起来这新任都尉也跟我有点七弯八拐的姻亲关系。家叔曾提起,皇上对家叔的政绩不大满意,对皇后和太子也很冷淡,本来应该下诏书褫夺他的印绶才对,可为什么不但没有那样做,反而提拔和家叔有关的人任重要职位呢。你们想,如果在天下大乱的时候,无论什么人,能握有冲灵库的强弩利兵,都将是十分可怕的。
掾吏们又七嘴八舌地交谈了一会,好奇地问,这朱安世到底犯了什么案子,竟让皇上也这么不安心,甚至要不惜委曲律令去答应令叔的要求。
公孙都叹了口气,这朱安世乃是名震长安甚至整个三辅的大侠,我很小的时候,就屡闻他的大名了。据说这人武功非常高强,而且热心帮助困窘的黔首,因此有一帮五陵恶少对他非常仰慕,争相为他卖命。如果有人得罪了他,根本不用吩咐,那些恶少年会及时斩了那个人的首级,而且也不向他表白。恶少年们这样做,倒是挺有意思的。似乎他们并不想显示帮忙杀人是在讨好朱安世,相反,他们认为这样不留姓名是应该的。如果帮了对方又去向对方邀宠倒显得品德有亏,十分可鄙了。他的声名达到极至的时候,连朝廷公卿都互相吹嘘自己是朱安世的朋友,虽然他只是个布衣,爵位还不到公乘,可是王侯们反争相来巴结他。
这也太没有王法了。掾吏中有人怒道,人命至贵,谁能代天子致刑罚?怪不得皇上如此震怒,竟至于下诏书逐捕他这样一个平民布衣。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如果皇上的诏书都对逐捕朱安世没有效果,令叔难道会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以皇上那么至尊无上的位置,何必要跟令叔讨价还价?
公孙都皱了皱眉头,喃喃地说,这事确是越想越古怪,家叔怎么会向皇上提出那样的请求呢?他扫了掾吏们一眼,低声道,这其中的关节我想不通,也许并没那么复杂……也许皇上并不想惩罚我堂兄,因此给家叔一个机会,好堵塞谏臣们的嘴巴罢。虽然皇上近年来对家叔不如以前那么宠信,可是毕竟家叔跟了他那么多年。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家叔就一直侍奉他,到今天都快五十年了。不管怎样,这次一定要抓住朱安世,我堂兄的命才能保住。况且我们捕获了皇上诏书名捕的大盗,今年的考核无论如何能排在天下郡国前列,即便皇上又派出绣衣使者,我们有这样的大功在前,这颗脑袋一定可以暂时保下来。
掾吏们相视点头,齐声道,现在高府君既然不愿意管事,我们一切都听大人吩咐。公孙都也笑着点点头,抬脚迈出里门。
一个五十多岁的里长从里门旁边的小屋里走出来,跟在公孙都后面,低声下气地打招呼,大人慢走,大人走好。公孙都好像忽然忆起了什么,转过身来,对里长说,前几日丞相府的牒文下达,命令豫章县逐捕京师大盗朱安世,豫章县令有没有给你们转发下达文书。
里长恭敬地说,丞相府的牒文,臣等怎敢怠慢。前日乡正已经将它传达给本乡各亭、里了,大人请看里门上的匾书大字。那里长说着,抬手指着里门的门楣。只见上面果然钉了一块木版,长三尺,宽二尺,削治得很平整,上书几行墨笔的大字:
太始四年八月丁亥朔丁未,豫章县令德、决狱曹令史武行丞事,告豫章县各乡、亭、市、里:今诏书名捕三辅大盗朱安世,督盗贼史写移诏书,书下移至各部吏,各部吏即逐捕所辖各部界中,并明白大匾书写此牒文,悬于各乡、亭、市、里高显处,使吏民尽知之。
下面是另一块同样长短的大匾,上面也是墨笔的大字:
太始四年七月辛丑朔戊辰,丞相臣贺承制诏侍御史曰:今逐验捕治京师大盗贼朱安世,年四十五岁,为人:中状、黄色、大头、黑发有虬须、圆面。书到,二千石遣无害都吏逐捕。御史大夫下丞相、中二千石、二千石、郡太守、诸侯相,承书从事下当用者。
公孙都满意地点了点头,问道,王德的手脚倒不慢。不过这个决狱曹掾吏名叫武的是什么人?姓氏是什么?怎么他竟然“行丞事”? 原来的县丞呢?
里长讨好地说,大人有所不知,这个决狱曹掾吏武是县令王公亲自提拔的,他原来是本县青云里的亭长,因为刚刚破获一起疑难凶杀案,王公上书廷尉,请求嘉奖,廷尉报文,将他破格提拔为守县丞的职位的。
哦,公孙都惊讶地说,是不是那件卫府剽劫案,难道是他破获的,我前两天还听说那案件极其复杂,恐怕没这么快结案的。
里长恭敬地说,那案件的确很复杂,当初县廷几个资深老吏费尽辛苦,一无所得。而卫府催逼又紧,县令王公好不烦恼。亏得这个决狱曹掾吏沈武明智冷静,才捕获了一个叫韩孔的盗贼,查出那柄凶刀是韩孔的。不过据说这个韩孔虽然承认刀属于自己,却声言那刀此前被窃,坚决否认自己杀过人。
公孙都有点兴致盎然了,他笑着吩咐里长,你去拿几张竹席来,今天是休沐的日子,都尉府并不坐曹治事,我们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就在这里帮你纠察来往的奸人算了。
那里长没想到一个八百石的长吏肯这么亲切地和他这个小小的里长聊天,脸上绽开了一朵菊花。他受宠若惊地应道,大人请稍候,小人这就去准备竹席瓜果。他说完退了两步,急忙转身跑进里门,惊喜地大声嚷道,老婆儿子,快,快好好准备一下,今天都尉丞公孙大人肯莅临我们的寒舍做客。这可是祖辈几世积德修来的光荣啊。快点把那陈年的米酒拿来招待公孙大人。
公孙都看着那里长的背影,笑了笑,对掾吏们说,黔首们没见过世面,见了我这么个小官就欢喜成这样。要是在长安,我会觉得自己跟一个乞丐差不多。不过,你们可以看到,当官实在是有何等的荣耀啊!他仰首叹了口气,希望家叔在丞相的任上不会出什么差错才好。
掾吏们面面相觑,都不约而同露出了为难之色,他们低声道,大人可是八百石的长吏,这样……似乎不大好罢。朝廷早就规定,二百石以上的长吏,进入里门,官服都应该穿戴整齐。今天大人要和一个里长坐在一起喝酒,如果被奸人看见,向上面告上一状,说大人不顾及朝廷体面,公然混迹在一群普通的黔首中间,有损朝廷的威望,那恐怕会有麻烦的。
公孙都笑了,诸君不要太过虑了。其实刚才我们一起去拜见的高府君虽然疏懒无聊,他那句话却不是没道理的,皇上任命你做地方官,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只要你能保证地方上平静无事,官职就能步步高升,何必一定要拘泥小节呢?的确,在黔首们面前注重官仪是必要的,但是有时候做出一幅亲民的样子,收买民心,也未必对治事没有好处啊。况且我现在想知道那个行丞事的小吏到底有什么能耐。如果他果然擅长断案,那么对我们会很有用处。我听说朱安世现在有可能在九江郡和广陵国一带活动。而广陵王和下沙侯卫益寿一向关系密切,要抓捕这个朱安世,我们需要结交几个能干的狱吏才行。
他们正说着话,这时里巷一阵喧动,只见刚才还空荡荡的里门,已经挤满了人头。不管是居住在里门左边的穷人,还是居住在右边的富人,都一个个呆傻而艳羡地看着公孙都和里长一家。里长满脸洋溢着欣喜,虚张声势地呵斥道,都回去,有什么热闹好看,都尉丞大人今天特意来到我们南浦里视察治安,我们南浦里都应该感到无上光荣,但不要妨碍了都尉丞大人的公事。他又指了指高悬在里门上方的木匾,看见没有,都尉丞大人奉皇上的诏书,来逐捕京辅大盗朱安世。你们挤在这里,搞得这么混乱,如果有奸人混迹在中间,就难以发觉。抓不到奸人,就是废格诏书,要杀头的。你们数数,有几个头可以杀。
伸出里门的脑袋们渐渐缩回去了,不一会儿,只剩下满脸喜气的里长一家五口,手脚利索地把竹席子铺在里门口一棵冠如车盖的大柚子树下,客气地谦让道,请大人东向坐。公孙都点点头,也不客气,爽快地坐下,随行的几个掾吏也都南向坐好。公孙都问里长道,我要继续问先生刚才的问题。刚才你说的卫府剽劫案,我觉得不解,这样一个小小案件,怎么竟然闹得满城风雨呢?难道真要变天了。
里长诺诺连声,我也不清楚。只是据说太守陈府君屡次为此案发文,切责县廷。大家都相互传闻,卫府被贬官来此,估计想借这事发泄郁闷呢。
公孙都点点头,环视了一下掾吏们,我总觉得卫府离倒霉的日子不远。一个罢了官的侯,回到地方上不老实一点,夹着尾巴做人,倒日日笙歌,地方官哪敢不及时向长安报告的。倘若皇上听到他如此逍遥快活,一怒之下下诏全部收捕,那不是什么都没了么?嘿嘿,也好,象他那么大的家族,真要全家收捕,区区县廷的人手显然不够,我正好发节征调都尉府车骑帮忙。据说卫府财宝很不少,当年就因为贪墨而革职的。皇上一时心软,不忍诛杀,才给他一条活路。不过,对我们来说,却是一个发财的机会。说完,他干笑了两声,看着里长,你刚才说到那个决狱曹掾吏小武,他姓什么?以前可有什么政绩?
里长说,他姓沈。原来只是一个亭长,做得也不是很合格。至少在逐捕盗贼上没看出有什么过人的地方。相反,自从他治理青云亭以来,青云里的治安一向很坏。就连过往的官吏,路过青云亭停宿,都抱怨亭舍肮脏阴暗,主管的亭长不大能够胜任吏职。县令王公也一度很恼火,不过因为他在任时毕竟没出过什么大的纰漏,本县的退职狱吏李顺又一直举荐他吏材明敏,并愿以首级担保,所以王公才勉强将他留用。大人怎么对他如此感兴趣。
哦,我对有才干的人一向钦佩。公孙都笑道,治狱是天下的重事,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够胜任的。相反,洒扫庭除、送往迎来之类亭长做的工作倒不需要任何技能。如果这个代理县丞沈武果然吏事明敏,那当初让他当一个亭长实在是可惜了。我一定会劝说高府君移书郡守,保举他升迁的。
里长恭维道,大人的见解实在太有道理了。所以这次县令王公特意提拔他来办案,可是县廷的狱吏们都很看他不起。他的家境又很一般,去年的家产核查只有四万钱不到。按正常的规矩,是不允许为吏的,仍然是老狱吏李顺死活要保举他。再加上当今天子放宽了计资为吏的政策,他才勉强呆了下来。他现在还小,当初为亭长时才十五岁多一点,现在快有二十了罢。
公孙都又惊讶道,啊,这么年轻。他沉吟了一下,怪不得老狱吏们会看他不起。不过有才能又何必年高。
掾吏们连连称是,悄悄劝道,大人,我们该走了。今天是休沐的日子,却也并非节日,虽然我们穿的不是公服,可是无故聚集饮酒,毕竟是有干律法的。
公孙都点点头,正要起身,只看见远处突然烟尘腾起,大道的尽处,突然出现几辆马车,朝他们坐的方向疾驰而来,看过去每辆车都是驷马驾。他们坐着饮酒的地方就是郡尉治所附近的南浦里,闾里的门和赣江平行。右侧靠江的地带是条笔直的驰道,宽大约六丈有余,可以并排驰行数辆马车。驰道两旁树木参天,遮蔽不见白日,这是方便长安文书传达到都尉府的唯一干道。那些车奔驰得十分快,平常只有送军书和传达天子驾崩诏令时,所发的邮传车能有这样的速度。只听得那几辆马车的车毂声,伴着高大的杨树叶子相碰的哗啦哗啦的响声,眨眼间就到了面前。
公孙都霍的一声站起来,倚着大柚子树,高声喝道,哪来的车马,竟敢妄行官道,赶快停下!有出入津关的符节没有?赶快交出来查验。
掾吏们也站起来,笑道,估计又是哪个富商大贾不顾朝廷禁令,在官道上驰行游猎了。不过奇怪,他们驰来的方向不是可供射猎的城西的散原山,而是北面的江都官道。
管他什么方向,公孙都说,这回一定要让他们大出血。看这车马的豪华架式,车主肯定家资巨万啊!他回头笑了笑,我们要发点小财了。这种违背律令的商贾是绝对不敢上告我们贪墨的,他们的钱不要白不要。他说着,转过头去,眼光又向前扫视,突然,他的脸色变了。
只见那五六辆车缓缓停在那里,突然车盖同时从后面掀翻了。每辆车上站着三个黑布蒙头的壮汉,腰间都挂着长剑,但是每人手中都握着一张巨大的大黄肩射弩。弩的机括就扣在他们的手指里,羽箭的箭括顶在肩膀上,弓弦绷得笔直,箭镞指着前方,闪烁着阴冷嗜血的光芒。
公孙都顿时面如土色,他知道这种大黄肩射连发弩的威力,如此近距离的击发,就算他身穿重甲,也足以将他穿透,钉在身后的柚子树上。即便是在战场,擅长骑射的匈奴人,远远看见汉军的大黄弩部队也要退避三舍。公孙都嘶声道,你们是什么人?敢于攻杀长吏么?他的手抖抖索索地从衣袖里掣出一个一寸见方的铜印,上面系着墨色的绶带。我可不是一般的闾里黔首,而是豫章郡的都尉丞公孙都,八百石长吏,这是我的印绶,绝对没有欺骗,你们这伙刑徒识相点,赶快下车束手就擒,还可能免去死罪。否则的话,你们应当知道,击杀长吏是要族诛的。
掾吏们也都面色惨白,凝立在那里,对对对,他们齐齐张口结舌道,我们是豫章郡……郡都尉府的属……吏,今天休沐,没……没有穿着公服。都尉丞大人叫……你们下车。你们就听从了罢。这最后一句简直变成了哀求。
里长早已伏在地上不敢动,有公孙都在这里,也没他说话的份。汉家的法律极严,官吏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一个小小的亭长,就可以随便扣压黔首们的车马财物。所以一般平民见了官员都敬畏如神,哪怕能得到二百石官吏多看一眼就足以兴奋一个月了。公孙都深知这点,他想亮明自己身份,或许这帮蟊贼就放了他们一马也未可知。所以虽是这样千钧一发的关头,他仍然要强振官威,企图吓住对方。
那第一辆车的御者这时跳了下来。他拔出腰间的长剑,哈哈笑了一声,道,一个八百石的都尉丞就这样趾高气扬,真是让人骇异。他中等身材,声音沙哑,脸上也蒙着黑布,头上没有头巾,只斜斜地挽了个髻子。不过今天我还真不是来找你的,既然不巧碰上,正好一起收取了。他用剑指了指那几个强打精神的掾吏,这几个带着不方便,射杀了罢。他的话音刚落,只听得飕飕几声,那几个掾吏身上各中一箭,由于弩的力量太大,他们的身子都向后飞了出去,钉在了土地上。随着箭头插入土地的沉闷声音,一缕缕轻烟冉冉地扬了起来。他们身上的箭孔也不失时机地喷射出鲜红色的柱状血液,远远望去,如雾如霰。
公孙都看到这景况,两腿如筛糠一般,哪里还敢出声。他的手已经握不住那让他自豪的印信了。啪的一声,印信掉在了地下。那中等身材的蒙面客迅疾走过来,用剑尖挑起印上的绶带,嘿嘿,印都不要了,你这个都尉丞还能当吗?先捆了。另两个蒙面的汉子奔过来,将公孙都反绑了。公孙都这时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树叶缝里透过的斑驳日光照在他鲇鱼般的眼睛上,使他的脸看上去象张死人的脸,没有一丝的生气。
那提剑的汉子沉着声音吩咐道,快点下车,尽快结束一切事宜。五、六辆车上的汉子们全都跳下。这时,那趴在地下的里长突然窜起来,连连嘶声狂呼道,有贼盗——有贼盗。伴着声音,他转身往里门的方向狂奔。这下变故当真很猝然,提剑的汉子竟忘了命令射箭,只是本能地抬脚追了上去。但是已经晚了,里长一踏进去,马上把里门一关,咣当一声,上了闩。
提剑的汉子大怒,他知道整个里起码有三十户人家,按每户人家五口人计算,有一百五十人左右。这其中有抵抗能力的起码有三分之一强。而且他们也不是完全的乌合之众,每年农闲季节都无一例外地会接受军事训练。大部分人家都藏有弓弩和刀剑。虽然他们的武器比较粗笨,然而以多敌寡,还是会让这伙不速之客们很麻烦的。
那汉子怒而回转身,一把揪起里长的老婆。这个老媪和她三个弱子也已经瘫成了一团。他把剑横在老媪的脖子上,叫道,赶快开门,否则我把这四个人全部杀了。话音刚落,只听得里门内传来鼓声,然后是一片喧哗声,里门右边的角楼上出现了人头。看来里长丝毫不理会他,已经击鼓宣告有盗贼侵入了。提剑的汉子烦恼异常,他有点后悔,当初怎么没下令先射杀了那里长。他这一跑进去,实在是太坏事了。警贼鼓一响,立即会惊动周围的乡、亭,等官吏们一赶来,他们的行动无疑就会完蛋。这个里长真是太他妈的敬业了,为了本职工作,连老婆孩子的性命都可以不要。当然他也知道,里长的做法也是迫不得已。按照律令,如果里长投降,日后他本人不但会判腰斩,而且牵连到老婆、孩子、父母、同产兄弟全部要流放。愤懑之余,他都有点呆了。这时另外一个汉子走过来,左手一把揪住里长老婆的头发,右手长剑一挥,只听得卡嚓一声,就将那老媪的首级硬生生割下,一脚将尸体蹬到一旁。老媪颈部的血管缩了进去,血液象喷泉一样,发出嘶嘶的声响,溅满了他的衣服。那三个儿子目睹母亲的惨状,全都发出惊恐的嚎叫。那汉子杀得性起,奔上去一剑一个,三个稚弱的首级全部滚落在灰扑扑的黄土上。刚才还欢天喜地的里长一家,现在四个已变成了无头尸体。
提剑的汉子叹了口气,弯腰拾起那首级,将它们一个一个从里门上方扔了进去。就听里门内一阵杂乱的喧哗声,咣当一声,门又开了。里长出现在门口,他握着一枝长戈,哭号道,该死的贼盗,老子跟你们拼了,大家一起上啊,汉家律法,捕斩贼盗一人,赐爵一级,赏钱一万。他身后跟着一群百姓,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刀剑,冲了出来。
提剑的汉子叹道,我就知道你们沉不住气。不过要想要拿我们的命去换取爵位金钱,可真是异想天开。他大喝一声,放箭。霎时箭如飞蝗,迎头的十多个人立刻扑倒在地。提剑的汉子大踏步奔向里门。他的那些随从们皆左手握弩,右手执剑,蜂拥着跟了上去。
高辟兵正懒洋洋地躺在树底下打瞌睡。太阳似火球一样悬在树的上空,他的竹榻边到处都是鲜红的榖树果实。金龟子也在他头上的树叶丛里嘤嘤乱飞。可是这一点都不影响他的睡意。他肥白的身躯几乎把竹榻的每个缝隙都填满了,嘴边还汪着一道晶亮的涎水,挂在乱蓬蓬的胡子上。他正在做着回了长安的美梦。长安的日子是何等快活啊,这样的夏天,如果皇上去甘泉宫或者五柞宫避暑,他可以有幸跑到未央宫的渐台上去睡午觉。渐台那么高峻,山峰似的矗立在沧池的中央,阴凉的水气将其氤氲环抱,一觉醒来,俯视着清泠的沧池之波,看那池鱼空游在澄碧的水中,觉得遍身都是凉意,胃口顿时大开。不象在这闷热的豫章县,热得人简直没有胃口。另外,跟着妹妹去长杨宫也很惬意,那里的杨树真大真高,实在难以想象,几百株杨树站在一起,仿佛漫天都是绿色。金黄的屋檐在绿色中点缀着,让人觉得所到的并非人间。虽然这样的游玩不能常有,必须皇上恩准。可是,总比在这燠热的榖树底下永无出头之日的好。想着想着,高辟兵在梦中竟然哭了起来。等他哭得睁不开眼睛,想抹抹眼泪时,发觉身边已经围了很多人。
你们怎么又来了。高辟兵眯缝着眼大声呵斥道,不是说了,公事你们看着办就行了吗?
话还没说完,突然脸上一热,一个巴掌印在了脸颊上。他仔细睁大眼睛一看,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黄脸汉子,提着一柄剑站在他跟前,剑尖上血滴跳跃,象荷叶上的水珠。他喝道,你看看我们是谁,高辟兵高府君,你已经被劫持了,如果懂事就给我老实点。门外有车骑围住了整个南浦里,那都是你的部下,在豫章县,你是唯一的二千石级别的长官,没有人敢不听从你的命令,你现在跟我们合作,我可以保证你不死。
高辟兵嘴角和鼻子里,鲜血象蚯蚓一样蜿蜒爬出,但速度极快。他用手一抹,登时杀猪般嚎叫起来,你们是什么人。你可知道汉家法律,殴打长吏是要腰斩的。他说完这句,又感觉有点不对,因为面前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他们的脸色都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好像有点讥嘲。这种神情他只在同母异父的妹妹史次倩的脸上见过。从小到大,身边的其他人对他都是毕恭毕敬的。他虽然椎鲁,也知道这次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那扇他一巴掌的少年歪着嘴巴笑了,好像他嘴巴天生就是歪的,看上去让人有种难以言传的厌恶和恐惧,这样的面孔他在都官狱里见过,是张刑徒的脸孔,是那种热衷于好勇斗狠的恶少年,镇日腰上佩着刀剑,甚至走路都持着弓,一幅随时想向人挑衅的神态,当年公孙敬声带他去监狱鞭笞犯人取乐时,曾多次见到。他知道落在这样的人手里没有好果子吃了。
高辟兵沉默着,那个少年并不饶过他,怪笑道,你这死肥猪,他妈的还是皇亲国戚呢,老子小时候还真见过你,就住在北阙外的戚里……嘿嘿,快叫我阿翁。高辟兵的胖脸涨得通红,嗫嚅道,家父早就殁了。那少年变了脸,啪的又抽了他一个耳光。妈的,敢不叫?他怒道,现在我就是你父亲,快叫阿翁。高辟兵低着头,嗫嚅道,阿翁。少年得意地踢他一脚,拜见阿翁哪能站着,跪下。旁边的几个汉子也哈哈笑了起来。这时那中年汉子过来了,呵斥道,王干将,你做什么,不要坏了大事,你们都赶快隐蔽到墙垛下面,装好弩箭。外面全是县吏,虽然他们的兵器和素质都很泛泛,不难对付。可是一旦惊动都尉府的郡兵,我们就真的插翅难飞了。
那少年有点不大情愿地住了手,吸了一下鼻子,道,都尉都在我们手上,他们发什么鸟郡兵?按照律令,没有都尉本人的印绶,和太守、都尉两府的节信,郡兵是万万发不动的。就凭这县廷的几个小吏,能把我们怎么样?他们绝不敢冒这个险。郡尉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下属们都要连坐。他们不会都不想要脑袋罢?
那中年人道,虽然你也懂点律令,算是得了家传,可是你别忘了,即便没有郡都尉的印绶和节信,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当然他们未必有胆量。不过,我们到这里不是为了劫持都尉的。光是劫持了这么一个肥猪,有什么屁用。
那少年道,事情也是被你搞成这样的,倘若我们当场击杀了那里长一家。神不知鬼不觉进了里门,抓住了这个白胖子,夺了他的符节,这时冲灵库的几万张强弩已经在我们手里。还怕他不屈服。他丢了武库,皇帝一定会陵迟处死他,就连他家的太子妃恐怕也保不住。那个皇帝这回倒真算找到一个借口,可以一咕脑杀掉他一直想杀的人了。枉大王这么信任你,原来你这个京辅大侠也是徒有……啊……
那少年还没说完,一柄剑已经贯穿了他的胸膛,他最后一句话并没说完,只有几个支离破碎的字伴着血液仰天吐了出来,化为一丛红雾。那中年汉子冷笑道,连你阿翁王温舒当年也要对我客气三分,何况你这个该死的刑徒。他拔出剑,一脚蹬开那少年的尸体。大声道,不听命令者,就是榜样。现在首要任务就是以高辟兵的性命来威胁王德,他正在里门外,包围我们的大约有三百余县吏,革车二十乘。我们尽量拖延时间,跟我们约好的梅岭群盗们也快到了罢,等到他们来里应外合,翦灭这些县吏,下一步就好办了。
院子里登时脚步杂沓,那中年汉子攀上阙楼,向外喊道,请县令王公进来谈话,否则我将割下豫章郡都尉高辟兵、都尉丞公孙都的首级。你们都知道天子颁布的《贼律》,凡是丢失长吏的,全部连坐处死。如果你们不想死,就赶快进来谈判。我们只是为求钱财而来,并不想胡乱杀人。
外面正当里门是一排兵车,王德凭着车轼,满脸乌黑和焦虑,他没想到小小的豫章县一下子发生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他带着哭腔问身旁的那个还似乎一脸稚嫩的少年。那少年就是当了数年焦头烂额的亭长,现在代理行使县丞权力的二百石长吏小武。
本来今天是休沐的日子,县廷也不上班。王德正光着身子,和妻子在家做那男女之事,平时他是没多少闲情逸致玩这个的。他在这个县令的职位上干了五年,按规定可以调迁职位了。他也不是江南人,不习惯这里燠热的气候。但是一个家无背景的小吏,在什么地方任职,那都是丞相、御史两大府决定的,由不得他讨价还价。除非他不干了。可是不干只是随便说说的话,从县小吏升迁到六百石的长吏,他也花了十多年时间,就为了当官可以享受那份让百姓敬畏的虚荣,实际上却要时刻小心翼翼。特别是近几年皇上性情乖戾,地方官时不时会因小过错砍掉脑袋,他也生怕自己一时的不谨慎,就把命丢了,是以平时办公一丝不敢懈怠,真是把和妻子亲热的时间都花在工作上。今天天气很热,但是躺在南窗的榻下,倒也有一阵阵的凉风吹来,好不惬意,他妻子就缠着他要做那事。王德想想,也的确,看这个官当的,都差点让妻子守活寡了。于是兴致盎然地把妻子抱住,没想到还没弄几下,突然听到远处桴鼓不绝,吓得他哆嗦一下,一泄如注。他立刻爬起来喊家仆,快,去查看一下到底怎么回事?妻子很不满意地抱怨道,郎君真是太累了,好不容易盼到休沐的日子,又是这样慌乱不乐?王德满是歉意地说,这官真当不得了,天天胆战心惊的,还不如回家种地。卫府那案子的文书太守府还没报批,已经让我焦头烂额。这平白无故又哪来的鼓声,真他妈的让人心惊肉跳。难道梅岭群盗真的敢来攻击县廷。他话音刚落,鼓声突然停了,妻子很欢喜地拉住他,郎君不用忧虑,可能是哪家的小孩不懂事,敲鼓玩耍罢。王德拍拍妻子的背,叹了口气,象这样大的鼓声,只有里门内的警贼鼓才敲得出来。寻常人家的鼓,哪有这样大的声音。况且无故敲鼓是犯法的,要罚金四两,黔首们哪敢这般随便。
他这样说着,家仆已经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说,大人赶快,大事不好,刚才县廷值班掾吏来报,有不知何处来的群盗,大约二三十人,劫持了豫章都尉高府君和都尉丞公孙大人,请大人赶快行动。
王德脑袋嗡的一声,险些没晕倒。他强打精神,驾车急趋县廷官署,立即发下符节,征调所有县吏和兵车,驰围南浦里,赶到那里,已经是满地尸首横集了。他站在兵车上,手足发颤,知道自己性命已经去了三分之二。除非将这伙群盗全歼,否则不但别想升职,就连除罪也难。都尉如果被劫去或者性命不保,那意味着他的脑袋也将不保。金黄的旗帜在他头上哗哗地晃荡,细细的流苏在他面前闪烁,他忽然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明公不要惊慌。小武赶快扶住他,安慰道,现在关键是要保持镇定。依下吏看,这伙群盗不是那么简单,下吏刚才察看尸体,发现他们所中的箭都不是本地所制。他说着,扬了扬手中的一枝羽箭,明公请看,此箭的箭头,尺度这么长,达到了一尺六寸,其中箭镞是铜铸的,箭铤却是铁铸,十分沉重,分明是弩机发射的飞虻矢,力道十分强劲,所以都尉的几个掾吏,竟连身子都被钉在了地上。除了边疆诸郡为了抵御外寇,一般郡县是没有也不允许储藏这种箭矢的。可见这次群盗的身份十分可疑,如此强大的群盗,即便是守吏防御有失,按律令也可以减免罪责。明公不用太担心了。
王德听到了这话,心下稍安。他感激地握住小武的手道,李顺先生果然没有看错人,如今这事我交你全权负责。即便最后失利我也不怪你,我是一县长吏,难以推脱罪责。你看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多谢明公厚爱,小武说,现在关键是命令群吏,将弓弩持满,射住里门,不让群盗出来。然后发下号令,每捕斩贼盗一名,赐爵位一级。不愿要爵位的,按照《贼律》,可以赏钱二万。我们干脆将今年县廷的岁入赢余拿出,号令每斩首一人,赏钱五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惜任何代价也不能让他们走了一个。捕盗吏每五人一组,若组中有人员损失,而不能斩获相当的群盗首级来补偿的,按照律令,全部应当罚戍边二年,加罚金四两。如此赏罚分明,必能让他们齐心协力,全歼盗贼。
王德眼睛明亮了起来,好,你如此深通律令,而且熟悉捕斩方略,当初我让你当亭长,真是有眼无珠。你赶快宣布罢。不过这贼盗首领要我进去谈判,我怎么应付,万一他们击杀了高府君,按照律令,我们还是罪责难脱啊。
小武叹道,非常时期就只能用非常之法了。如果高府君被劫走,群盗又一无损失,全身而退,我们不但自己的脑袋保不住,家人都要连坐。如今也只有赌一次,我猜想他们未必敢轻易击杀人质。这次的劫持也似乎并非求财那么简单。我们先做好准备再说。
王德点点头,从腰间解下县令印绶,好,我相信你的能力。现在我就委任你行县令事,全权代表我处理这里的一切事物。
小武说,既然明公有令,下吏就不客气了。他接过印绶,解开墨绿色的绶带,将它认真系在自己左手的肘上,然后整整衣襟,右手嚓啦一声拔出佩剑,扬起,剑尖指着左手肘下晃荡的印信,大声喊道,诸君听令,王明公身体有恙,命令我代行县令事,印绶在此,有不听令者,立刻斩首。
南浦里的院子里,领头的中年汉子有点烦躁了。他急促地踱来踱去,嘴里骂道,没想到这王德软硬不吃,难道我真的就宰了这头肥猪不成。宰了他,冲灵库的强弩还是得不到。看来王德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来人,把这两个人推到阙楼上,我量他们也不敢强攻,拖延到梅岭群雄一来,事情就好办了。外面好像也没多大动静,难道王德这么镇静?真是活见鬼了。
这时外面突然一阵喧哗,几个汉子跳下墙头,说,王德的乘车后退了,好像换了一个少年男子在指挥县吏。他肘上系上了王德的印信,正在发号施令呢。中年汉子惊讶地叫了一声,转身就往墙头跑去,只听得飕飕的声音,弓弦声大作,几枝羽箭已经射了进来,钉在院子里榖树的树干上,树冠一阵晃动,落下几个鲜红的果子,摔在地下,汁水四溅。
中年汉子又惊讶又烦躁,王德这田舍奴叫了什么人来指挥,竟然命令县吏射箭,简直是疯了,难道真的不怕我杀害人质。我在长安曾干过无数起劫持列侯和关内侯的买卖。三辅的二千石最后没有不乖乖听从我的要求,交钱赎人的——难道那下令的人完全不懂律令,只知一味蛮干吗?如果他们的上司死了,他们还想保住脑袋不成。
他马上提过一块盾牌,爬上阙楼,往里门外望。只见整个里四周烟尘滚滚,数十辆兵车环围着,里门正中的兵车上一个少年,左手握着一柄高三尺的盾牌,右手握剑。他身旁围着三层军吏,远处还有一大群百姓,持着各式各样的武器观望。最前面的军吏们引弓待发,中间的握盾牌持刀剑,后面的持戈戟。这小子还挺懂布阵的,中年汉子心想,不过也许是摆来吓我,真敢玉石俱焚才怪。他大叫道,停止射箭,我找县令说话。
那少年仰起头,望着他叫道,我知道你是谁了,朱安世,你竟果真跑到豫章郡来劫掠。你听着,我是豫章县治狱曹令史沈武,现在行县令事。我暂时不想和你们这帮群盗多罗嗦,现在你请高府君上楼,我有话和府君大人说。
朱安世心里暗暗高兴,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你心里还想着上司,就不敢随便动手。这是我多年得来的血的经验。天汉三年,我在云阳县甘泉里绑架成安侯韩延年,要求赎金三百万,左冯翊殷周率领几十辆兵车将我包围在一个院子里,他几次想下令强攻,都在我的威胁下和韩延年家人的恳求下改变了主意。元封三年,我还曾劫持过水衡都尉阎奉,要求赎金千金,那时王温舒当京兆尹,他是个有名的恶棍,当时他站在冲车上威胁我,要将我族灭。但是慑于皇帝一定不能伤害阎奉的诏令,这个闻名天下的酷吏竟然向我屈服了。我他妈的当时还真是吓得满头大汗呢。看来老子天生就是干这行的命,运气好,连王酷吏都奈何我不得,何况门外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他马上笑道,快把高府君押到城阙上来。
高辟兵站在城阙上,俯视着他的吏民,两腿不停地哆嗦,他的裤子都尿湿了,朱安世站在他身后,一直捏着鼻子。他看着下面的军吏和旗帜,有气无力地叫道,快找王德说话,千万不要射箭。射伤了本府,你们担当不起,全部要坐法斩首。
小武仰头凝视着高辟兵的窝囊样子,心里有点好笑。不过他脑子里也在做思想斗争。这些群盗显然不是一般的人,从他们弩机中发射的飞虻箭来看,可能有很大的后台。如果放走了他们,闹不好自己全家性命不保;但如果下令强攻,人质没了,自己个人的脑袋也不保。真是两难,长安那帮没脑子的家伙,他妈的怎么定律令的,这不是让人拘手拘脚么。劫持人质这种事,不管是劫持的什么人,都不应该和他们讨价还价的,哪怕他劫持的是皇帝。他心里突然打定了主意。
你们这些凶逆的狂徒,竟敢劫持朝廷二千石的官吏,大逆不道,难道还想活着出去吗。小武大声道,而且,我现在代理县令事,奉国家律令讨贼,怎么可能因为一个都尉的缘故,违背律令纵容你们,上负天子,下负黎民。这次放了你们,以后豫章县将不得安宁。他猛地扬起手中长剑,卡嚓一声砍下车厢的一个角,用袖子掩起脸,号啕大哭,泪飞如雨。他边哭边目视着高辟兵,悲伤地说,高府君,下吏无能为力了。即便是想救府君,其奈国法何?府君任国家重职,受天子洪恩,一门卿相,朱轮华毂,又是皇亲国戚,居甲第,出省禁,享尽荣华,这回也该是报答天子的时候了……他闭起眼睛,仰天长叹了一声,然后举起剑,厉声下令道,给我击鼓前进,强冲里门,急击贼盗,一个都不能放过。
朱安世简直信不过自己的耳朵,一时呆在那里,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只听得下面鼓声轰鸣,呐喊声此起彼伏,箭矢大作,阙楼的楹柱上已经中了数枝。他急忙拉住高辟兵,仓惶跳下,对属下道,那竖子是个疯子,快给我集中目标,将他射死。群盗们也慌乱了,爬到墙头,往外狂放箭。但是他们的箭矢数量有限,虽然弩机的力量强大,有的甚至穿透了县吏们的盾牌,射死不少人,却禁不起县吏们的人多。而且还有很多黔首百姓,希望能斩首升爵,也来帮助县吏攻击。只见空中各种型号的箭矢如雨,射进院子里来,墙头上顿时倒毙了不少尸体。有的贼盗充满了恐惧,趴在地上怪叫道,朱大侠,那少年早已经躲到队伍后面,前面一排都是盾牌,我们的箭矢也射光了。没有长兵,光凭刀剑怎么跟他们打啊。
朱安世大怒,他感到从没这么失败过,他一把扯过高辟兵,将其推到墙头上,大声吼道,你们射罢,射死你们的长吏罢。他的话音未落,只感觉到高辟兵的身子在他手掌中抖了几下,顿时像个装满了肉的布袋,没有了重心,仰面栽倒了下来,滑在他臂弯里,那重量差点将他的手臂压折。朱安世大惊,原来一瞬间的功夫,高辟兵脸上和前胸已经中了七、八支羽箭。他连抽搐的时间都没有,就一命呜呼了。血从上半身的各个部位汩汩涌出,饶是朱安世平生见多识广,见这情景也恐惧万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有点呆了,忽然跳起来,提起剑奔到公孙都面前,兜头就是一阵猛砍,他觉得这时只有这样才能平息他的恐惧。他的意识似乎已经变得空白,只能听见他的剑在骨头和血肉间冲击的声音。剁了几百刀,似乎他变成了一个厨子,在聚精会神地剁肉馅。他就这样细致地操作,然后忽然觉得腿上一疼,跪了下去。一大群县吏冲了进来,将他踢倒,反剪了他的双手。他被俘了。
朱安世这才回过神来,呆呆地望着院内已经涌进的大批县吏,没有一丝表情。那在兵车上指挥的少年赫然列在其中,他面色凝重地走近,看见高辟兵的尸体,疾步跑上去,抚尸大哭,府君,他哭道,都怪下吏无能,没有尽到保护你的责任,但是元凶已经捕获,你也可告慰于九泉了。过了好一阵子,他回过头来,泪眼朦胧地盯着朱安世。
没想到名震三辅的大侠朱安世就是这幅模样。小武冷冷地说,真是好不令人失望。他站起身来,围着朱安世踱了两圈,我曾经很景仰侠客的,小时候听说了不少关于侠客的故事,他们留在我心中的印象可跟你毫无联系。无论是朱家、剧孟,还是田仲、郭解,都有他们的行事准则,不妄杀无辜,不恃强凌弱,慷慨肯为人死,毁家纾难,而唯恐人知。象你这样的鸡鸣狗盗,真是玷污侠客的声名了。
朱安世不怒反笑,哼,乳臭未干的小子,你懂个屁,倘若我当时心狠一点,早早射杀了那里长一家,哪里会让他有机会击鼓,我们又怎会让人发觉。事已至此,要杀便杀。只可惜你毕竟稚嫩,你的上司既然死了,你也不会活得太长。我们大概可以赶在今年冬天一起斩首罢。
小武哼了一声,你说的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但如果我放了你,只会死得更惨,全家还得连坐。况且,我敢说,你也并非普通贼盗。倘若我从中查出了一个谋反的案件,那么即便没有保住上司的性命,也是功大于过。说不定皇上开恩,不但不砍我的脑袋,反倒升我的职也未可知。
朱安世笑道,真是异想天开,当今皇帝一向以刻薄寡恩闻名,杀起三公九卿来也跟儿戏一般,你这个小小县吏,倒指望他开恩。好,既然如此,那你就继续做梦罢。
小武看着他满是血污的脸,沉默了半晌,只是烦躁地捏着剑茎。突然外面又鼓声大作。一个小吏跑进来,大人不好,散原山方向奔来数十辆革车,并朝这边呐喊鼓噪,可能是梅岭群盗趁机来攻。县尉已经击鼓,招集县吏守候。不过刚才这场攻击,我们这边已经死伤五六十人,箭矢也几乎耗尽,锐气大减。而看那些车辆周围烟尘的情况,他们恐怕不会少于五百人,我们只有暂且退入里门守卫。
朱安世愤怒地骂了一声,这帮小子,现在才来接应。早来数刻,我们里外夹攻,这帮官府的狗奴才哪里还能活下来。他吐了一口夹杂血的浓痰,恨恨道,数月之功毁于一旦。
小武正蹲在那里嘲弄朱安世,听到这消息,马上身子绷直,站了起来,他告诫自己不要慌,在这样的时刻,慌乱也没有用。他只是觉得造化弄人。一向平和无事的豫章郡,几个月来突然事情这么多,而且群盗主动向官府进攻的事简直闻所未闻。但也许,这正是自己需要格外掌握的一个机会罢。既然这件事开始就不得不以赌博的形式进行,现在也只能继续赌下去。于是他再次拔出剑,吩咐道,传话出去,将吏卒招集起来,先退入里门,用冲车护住两侧,弓箭手持满弓待发。他颔首对旁边的小吏说,婴齐,你跟我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