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涓,这个也算得风云一世的人物,赶上了颓势不可挡的魏惠王时期,可谓生不逢时。魏文侯独领风骚的时代去了,魏武侯独自称雄的魏国也去了,一个国家说强大不容易,说衰落可是简单得很。表象上看,也许就是一次关键性的战役,也许就是一次错误的决策和用人。至于我们要说到的庞涓的性格缺陷、心理缺陷、人格缺陷,其实他的老师鬼谷子已经给分析得十分透彻了,并当面向他提出了警告,以为能让学生引起警觉,现在看来依然无效。
自从魏惠王使驷马高车、黄金白璧那样高规格去鬼谷邀聘孙膑起,庞涓心里就不是滋味;又看着驷马高车把孙膑隆重接到魏国府中来,庞涓心里更是不安。他与孙膑同入朝中,去见魏王,魏王欢喜不已,对孙膑大加赞赏之后,转过脸来对庞涓说,我想封他当副军师,做你的副手,和你同掌兵权,你说行不行。——魏惠王这领导水平真臭,这是用人之大忌,一山不能藏二虎,这是常识,况且这兄弟是两只威猛匹敌的虎王,这魏惠王应该对后来发生的惨烈后果负责!庞涓听后,心里不是滋味,表面不露痕迹,说我与孙膑结拜,他是兄,我是弟,岂可让兄做弟的副将,折杀我也。不如先拜为客卿,待有功绩,我就把位子让出来,我做他的副手。魏王准奏,赐府第一所,待遇比庞涓略低一个档次。
客卿是什么东西,史曰:半为宾客,不以臣礼加之;外示优崇,不欲分兵权与孙也,有点像现在那些工资照拿而束之高阁的调研员类的差不多。但庞涓可没把他束之高阁,他惦记着他的《孙子兵法》呢;魏王当然也没忘了他,且对孙膑期望值很高。那天兴高采烈到校场阅兵,让孙、庞当场演练阵法给他看。——魏惠王这领导水平真臭啊,他又犯了考核干部之大忌,哪有这么当场比试的,胜了的不一定很光彩,输了的一定很蒙羞,尤其像庞涓这样有性格缺陷的人,会因蒙羞而生嫉恨,相互间的矛盾和仇视就由此生成了。呜呼,这魏惠王必须对后来发生的惨烈后果负责!
庞涓布的阵法,被孙膑一眼识破,一语道破,一下攻破。而孙膑只把军队排成一阵,庞涓便看不懂了,问孙膑你这搞得什么名堂,孙膑告诉他说这是“颠倒八门阵”,进攻时可变为“长蛇阵”。庞涓跑去向魏王汇报,把孙膑告诉他的话重复了一遍。魏王把孙膑叫来问,孙膑说是。魏王想,这庞涓不比孙膑差啊。而庞涓想,孙膑之才,远胜于我,这样下去,我庞涓完蛋了,还怎么在魏国混。晚上去找老同学叙旧,问起孙膑在齐国的家人,说不如把他们接来共享富贵。孙膑哭了,说我们俩虽同窗数年,我还真没向你说起过我家族的事情。我四岁丧母,九岁丧父,叔父孙桥收养了我,叔父仕于齐康公为大夫。到了田太公把齐康公迁到了海边时,大臣们就在劫难逃了,死的死,亡的亡,散的散。我孙家的宗族家人就在逃难时离散了,叔父携我和兄孙平、孙卓幸免于难,逃亡至周,又遇上个荒年,就把我送到北门外给人家打工,长大了我只身一人去了鬼谷向先生学习。转眼许多年匆匆过去了,与家乡音信皆无,哪还有家族宗亲!庞涓问话是有目的的,而孙膑哪里知道,就一五一十把家事、心事抖漏得一干二净。
说来也快,这之后,半年说过去就过去了,孙、庞相安无事,相处甚好。一日,孙膑朝罢归回,忽就有个操齐国口音的人沿街打听孙膑,孙膑把他叫到家里来,问他的来历。那人说:小子姓丁名乙,在周做些小生意,南北到处跑,你表兄托我捎信到鬼谷给你,跑到鬼谷后,说你到魏国来做大官了,我就从鬼谷找到这里来了。丁乙把话说完,从怀里掏出信来递上,孙膑拆阅,号啕大哭,信上写到自从家族遭遇不幸,四散逃离,不觉三载。我们一直都在给宋人耕种放牧,你叔父一病不起,去世后埋在他乡,不能回归故土,苦不堪言。好在现在的齐王尽释前嫌,招旧臣遗属子女归国,我们也在家乡天天等你回来,重立家门,光宗耀祖。云云。丁乙问他有何打算,孙膑说他刚到魏不久,魏王待他不薄,回与不回,从长计议。于是写了封信,托丁乙代他捎回;又款待以上等酒饭,送黄金一锭做丁乙回程的盘缠。饭后,丁乙打了一个饱嗝,用手按了按掖在腰间的那一锭沉甸甸的黄金,向孙膑道别而去。
事后我们才知道这丁乙原是庞涓手下一个叫徐甲的人装扮的,目的是来替庞涓套得孙膑的口实和书信,庞涓由此开始了他一系列的阴谋计划——
庞涓按照孙膑书信上的笔迹模仿并篡改了信中的内容,大致是说,假如齐王不嫌弃我,我将竭尽全力回国为齐效劳。然后拿着这封信去见魏王。魏王看过信,没有丝毫惊异,说孙膑心系故土,一来是人之常情;二来是我没有重用他,发挥他的才能。
魏王这么一说,庞涓就急了,说:大王你错了,孙膑的祖父孙武子当年是吴王阖闾的大将,后来仍旧回到齐国,孙膑必然也会效法步其后尘,这是一个人的血缘与根脉所系。你即使委以重任,但孙膑心已归齐,也不能为魏竭尽全力。试想,孙膑的才能决不在我之下,若齐用他为将,就会形成与魏抗衡对立的局面,如果现在不当机立断,我怕过一天孙膑会成为大王的心腹之患。
魏王说,那你说怎么办。
庞涓说,我看不如杀掉。
魏王大吼说,孙膑才被招来,又没犯错误,我凭什么就去杀他,你想让天下人都耻笑我么。
庞涓这时才知道自己的情绪过激了,马上改口说,大王之言甚善,好吧,我去劝劝孙膑,真心留下来呢,大王就给他封官加爵;果然要回去呢,你就把他发落到我那里,加以处置。
庞涓觉得事情做到这个份上,就要做它个干净利落完全彻底,不能犹豫耽搁,不能心慈手软。有性格缺陷的人便有心理和精神上的高度紧张,这事儿在别人看来不是多大的事儿,况且来日方长,完全可以慢慢计议,但庞涓不行。于是,庞涓从魏王那里一出来就去了孙膑那里,问起家信一事,便充满了无限同情,建议孙膑向魏王请假,回去省亲、探友、会朋、扫墓,完了再回来。孙膑犹豫,说怕魏王猜疑,不会允假。庞涓说我去替你说去。庞涓当天夜里就又去找魏王,倒不是为孙膑请假,而是说孙膑定要归齐什么的,极尽挑拨离间之能事,然后与王说,明天只要他请假,就定他私通齐使之罪。
次日上朝,孙膑就进一表章要求请假回齐探亲,惠王一见,大惊失色,怒不可遏,这正验证了庞涓所说无二,这个孙膑果然铁定要去齐国了,遂在表章后面批示:孙膑私通齐使,今又告归,显有背魏之心,有负寡人委任之意。可削其官秩,发军师府问罪。军政司奉旨,拿孙膑送往军师府。庞涓见状,大吃一惊,说兄长何故如此,真是天大的冤枉,我去找魏王说去!庞涓愤然出去找魏王,其实是在外面随便转悠了一圈,回来告诉孙膑,说怎么搞的,魏王十分恼怒,要将你处以极刑,我哀求再三,还好,总算保全了兄长的性命,不过要刖足黥面了。孙膑说鬼谷先生真是先知先觉,他说我“虽有残害,不为大凶”,不想这么快就应验了。今天也幸亏有你,要不然我不仅有残害,还会遇大凶了。
庞涓掩面而泣,遂唤刀斧手来,将孙膑绑住,剜去膝盖骨,脸上刺字,孙膑疼得凄厉惨叫,昏厥过去,庞涓失声痛哭。
孙膑已成废人,庞涓供养三餐,孙膑心中甚不过意,不知如何报答,庞涓说你传授我一点《孙子兵法》吧,孙膑慨然应允。庞涓送来木简,让孙膑默写,写得不多时,孙膑的伤口便疼痛难忍,浑身上下大汗淋漓。专门派来服侍他的那个叫诚儿的下人都看不下去,知孙膑冤枉,每见此情景,顿生怜悯。
庞涓把诚儿叫去问孙膑抄写进度,诚儿说孙膑两足不便,常常只能睡着,不能久坐,抄写的不足十分之一,已然痛苦不堪。庞涓说那不行,你给我催紧点,这样写啥时能写完。诚儿答应说好的,退后问庞涓的侍卫,军师为一本小书,咋个就催这么急啊。侍卫小声告诉他,说军师对孙膑,外表体恤,内实相忌,故暂时保全了孙膑的性命,就是为了得到那本兵书。孙膑一旦写完,军师就不会给他吃喝了。我可警告你,这话你可不敢说出去啊。军师知道了,我们俩都要掉脑袋。侍卫说完,向诚儿做了个割脖子的动作,吓得诚儿满眼惊惶。但诚儿诚实,回去后就悄悄把前因后果都告知了孙膑,孙膑大惊,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想如此不义之徒,兵法岂可传他;如果不再续写,我命旦夕休矣。怎么办?忽想起先生临行时送他的锦囊,事至于此,也算得情急之中吧,赶紧打开,锦囊里藏黄绢一幅,上面写了两个字:装疯。
那天晚间,庞涓照常遣人送来饭食,孙膑尝了一口,突然昏厥,呕吐不止,吐罢抬起头来,目眦口裂,狂呼乱叫,一用力,抽翻了桌子,汤水饭菜泼洒一地,杯盘碗碟碎片满屋,又疯癫跑去将写过的木简扯乱后,奋力投向火中,睡在地上来回翻滚,骂声不绝。诚儿吓坏了,赶紧跑去向庞涓报告,庞涓跟着来看,孙膑又是笑又是哭,突然上前死死抓住庞涓的袍子,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大喊大叫,鬼谷先生,鬼谷先生,你赶快救我、赶快救我啊。
庞涓回去后心存疑虑,觉得这孙膑不对劲,怎么说疯就疯了呢。哦,我知道了,孙膑是在装疯!于是拿定了主意,我倒要看看,你是真疯还是假疯。派了人去把孙膑拖到了猪圈里,孙膑就在那粪便污秽之上,倒身而卧;庞涓又遣人送来酒食,孙膑如前抽翻在地,狂呼乱叫;来人送上猪食土块,孙膑抓起来就吃。庞涓叹曰,看来我兄是真的疯了。从此不再伺候他,随他胡闹,任其出入,孙膑竟有了人生的闲适与自由,想出去逛逛就出去逛逛,想回猪圈睡觉就回猪圈睡觉。有时不高兴了,就不回去了,在街市人家的房檐底下睡一宿。与人交往,或谈笑风生,或号啕不止。长了,大家都认得了他就是客卿孙膑,看着可怜,盛一碗饭给他吃,孙膑有时吃,有时也不吃,胡言乱语,念念有词,听不懂。但不管你怎么表演,不管你是真疯还是假疯,庞涓私下里还是没敢放松他独有的警惕,吩咐手下让每天都要按时汇报孙膑的状况和行踪,不能对他掉以轻心!
这个时候禽滑厘从大山的皱褶里再次出现了,他不仅知道了孙膑的悲惨遭遇,恨自己考虑不周,始料不及,心中惭愧,也在为搭救孙膑奔走呼号。于是跑到齐国田忌家把孙膑的情况讲给田忌听,田忌遂把孙膑的情况讲给齐威王听,说孙膑乃齐国旷世奇才,受辱他国,这太有损我们齐国的形象了。齐威王那时正威行四海君临天下,一听这话,便要发兵去救。田忌说不行,若救孙膑,我有一计,如此这般,可保万全。说完趴到威王的耳朵边密语一番,威王点头说行,即令淳于髡等假借给魏国进茶为名,见机行事,救出孙膑,带回齐国,禽滑厘装扮成随从一同前往。到了魏国,淳于髡场面应酬,禽滑厘就悄悄溜到了猪圈,见到了孙膑,一番唏嘘感叹自不必说,最后对孙膑交代,让他这几天哪也别去了,就在这儿等着。
过了几日,魏王盛情款待淳于髡,知道他是知识分子,魏王就偏爱知识分子,对淳于髡又厚赠金帛。拜辞魏王,还没走几步呢,庞涓又置酒长亭,为他饯行,而头一天夜里,禽滑厘就去把孙膑藏在了拉茶叶的车子里,让跟随而来的杂役王义换了孙膑的衣裳。这王义也义,披头散发,把脸上涂了泥巴,装成孙膑的样子睡在了猪圈里。
淳于髡在那里与庞涓把酒欢饮,热情话别,这边让禽滑厘前面快行,他押后,然后心惊胆战地逃之夭夭,一直到了齐国地界,几个人才长舒了一口气。让人惊喜不已的是,那个王义过了几天竟自个儿也逃回了齐国。
庞涓这个睡着都比人清醒的人,这一回真的失算了,理论上讲,是不应该的。
——齐国何故突然给魏国进贡茶来,这是一个问题吧;无故进茶的是齐国,而孙膑就是齐人,这又是一个问题吧;那个禽滑厘无论从礼仪、风度、姿态、举止,稍一观察就能发现他怎么也不像是随从,这还是一个问题吧。这些问题归结在一起,就是现在猪圈里只剩下孙膑的那套脏兮兮的衣裳,疏忽间,孙膑蒸发了,没了!
孙膑没了,开始庞涓还想着孙膑是不是精神病发跳河投井了,四处打捞,终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庞涓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怕一旦魏王知道,后果不堪设想。那只有再一次对上级说假话了,谎报孙膑溺水而死。庞涓撇了一下嘴,心里对魏王说,真是对不起,没办法,我就这德性。而这就是一个自由竞争的年代,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年代,否则,你怎么能出人头地,怎么去轰轰烈烈地活一回!
写到这儿,我就需要解释一下了,因为大家一看就知道,我写的鬼谷子、庞涓和下面的孙膑几章显然是模仿了过去小说演义的手法。我懒惰的想法是,反正这故事都是大家最熟悉不过的,怎么演义也还是那么一档子事,诸位看官且不可按史实认真对我加以追究和拷问。譬如孙膑膑足,不过是庞涓使了手腕让孙膑成一废人,目的很浅显,就是能在自己的仕途上少一个威胁他的竞争对手;譬如庞涓一心要得到的那个战术秘籍《孙子兵法》,其实在当时到处都可以找到,让孙膑抄什么抄;再譬如孙膑老呆在那个猪圈里,真不知那时有没有猪圈,而且庞涓把孙膑弄哪不行,非要把他弄到猪圈里干啥。即是小说,那想象力从现在来看也实在贫乏,经不起稍微认真的推敲。为照顾对庞涓、孙膑历史故事的传统阅读习惯,我也只好这样叙述了。
庞涓的故事没完,随下篇孙膑一章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