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之战,豫让挺身拼死救主,于乱军中杀出一条血路,竟不忘换了一套衣裳径直逃往石室山(今山西汾阳城西)中。这个“逃”字用得有点讨嫌,对于豫让这位著名的先秦侠士,一个“逃”字真是辱没了他的名声!
豫让出身在侠士之家,祖上是晋国侠士毕万,一身好武艺,曾在晋献公战车上做他的贴身护卫。爷爷则更有名了,是晋国家喻户晓的大侠士毕阳。而豫让与他们不同的是忍而不发,从不张扬,更像一个忍者龟。但赵襄子这个狭隘而卑鄙的家伙,对当时没能亲手杀死智伯,一直耿耿于怀,诞生了一个十分下流的构思,并用了一个十分下流的手段:他把智伯的人头富有艺术创意地漆成一只尿壶供自己使用。
豫让哭了。豫让觉得那是他主君的头,也是他豫让的头,天天让人家往自己头脑壳里尿尿,是怎样的奇耻大辱!而我竟还在这石室山中苟且偷生,我是什么东西,我对得起谁去,我还是个血性男人么。他猛然踢翻了像狗窝一样的床铺,奔跑至大山之巅,肝胆俱裂一声大喊:不杀无恤,死不瞑目!
其实他那会儿还情绪激烈地说了一句千古名言,本章后面还要提到。
豫让改名换姓,下得山来,装扮成仆人,怀里揣了锐利匕首,伺机刺杀赵襄子无恤。他选择了无恤的厕所。按说,豫让行刺的决心、工具、地点和方式,都让人感觉万无一失了,谁知,那天无恤如厕方便,到了门口,心脏的跳动间歇了一下,倏然就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唤了人来,让把厕所给检查一下。来人进去,果然就从里面牵出一个人来。
一番盘查,知是智伯亡臣豫让,无恤便问,你如此怀揣利器是想行刺于我?
豫让说,不错。
无恤说,何故如此?
豫让说,我是智氏亡臣,当为主君报仇!
无恤的手下一拥而上,怒不可遏,纷纷请求杀了此贼。无恤抬手制止,短暂思索了一下说,他是义士,放他回家。
豫让说,放我回家,你会后悔。
无恤说,我今放你,还不能一释前嫌?
豫让说,不能。你放我,这是你我之间的个人私情;我报仇,那是我做人臣的大义,怎能混为一谈,你水平也太差了吧。
无恤说,冷血动物。
豫让说,你又错了。为报国仇,我心灼热;为申大义,我血滚烫,故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我死不死,何时死,怎么死,死多少次,都无所谓了,反正你一定要死。这个精彩纷呈的世界对于我只具有这一种意义,你要做好准备,当然是做好死的准备。
于是赵襄子为安全起见,去了晋阳。
其实豫让也很无奈的,他的复仇之心日日在大火中焚烧,他的痛苦已到达生命的极限。回到家中,妻子劝他,说你简直就是人中的另类,只为自己活着,为一个死去的人活着。你就不能去韩、魏做士以求其富贵功名,换一种方式生活。
应该说,妻子的劝说是改变他命运现实的一次机会,谁知豫让听后,勃然大怒,狂奔而出。妻子本是一番劝说,竟然成了激励,豫让更野兽般疯狂地直追赵襄子去了晋阳。
到了晋阳城下,他有了迟疑,不转弯的脑子这时竟弯了几弯,想我就这样进城,那赵襄子和他手下还是能认出我来;如果再次失手,我侠士的名声就黯然失色了。想过之后,就找了路边的一个理发铺子,尽削去头发和眉毛,出来后又去找了专业或者非专业的造假高手,把他从头到脚油漆一遍,如生了满身的癞子疥疮,往人前一站,把人吓得哇哇乱叫,抱头鼠窜。
那天豫让狂奔而去之后,妻子也跟着追他而来。妻子在苦苦寻找中,见了一生了满身癞子疥疮的乞丐正向人乞讨,听那声音正是他家夫君豫让,赶紧几步上前打量,不是。便生了狐疑,惶惑着说怎么这声音这么像呢。妻子的惶惑一语,对豫让却是一个提醒,豫让知道自己人非而声故,于是吞了灰炭,变为哑喉,入市再行乞讨,并寻找杀机。
有个人算是豫让的朋友,大致知道了他的情况,在街市上仿佛认出他来,又怕拿不准,偷偷喊了他的名字,见豫让本能地惊了一下,朋友就过去辨认,果然是豫让。邀至家中,弄了酒食与他吃喝,豫让遂风卷残云,一番饕餮。朋友为之叹息,说我素知兄报仇心切,矢志不渝。但你报仇也总得要有报仇的策略啊。就你这样,那仇说报就报了?
豫让说:别无选择!
朋友说:你就不能先去假装反悔投靠赵氏,以你的才气义气,必被重用。然后再见机行事,定可垂手而得。何必非要弄成现在这个苦大仇深的样子,既报不了仇,也没人可怜你。
应该说这又是他一次反省悔改的机会,谁知豫让听后,再次勃然大怒,说即为赵臣,又去行刺,让我怀二心,做小人;那不是我被称之为侠士的豫让,更不是我被称之为义士的豫让,我自虐成现在这般惨不忍睹的样子,就是要为那些对主君怀有二心者做个顶天立地的榜样,让他们知道惭愧和羞耻。从今天起,你也不要再来找我,我也不想再见到你!说完,豫让转身,夺门而去。
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那天赵襄子去龙山视察曾让他遭受灭顶之灾的智伯渠,原是战争工事,现已成引水工程,造福人民。赵襄子视察后决定把水渠继续加固完善,并在水渠上面出资兴建一座大桥,以方便群众往来通行,名曰:赤桥。赤色如火,火能克水,看来,赵襄子一时还是忘不了那一段大水淹没的艰苦岁月并心有余悸。不久,赤桥便顺利建成了,赵襄子择了个大吉之日,携左右去庆典剪彩,豫让知道了,怀里还是揣了锐利匕首,装作死人,伏于桥下。
按说,豫让这一次行刺的决心、工具、地点和方式,让我们感觉大可万无一失了。谁知,赵襄子的车子行至桥头,那马就停下不走了,并不安地打着响鼻。车夫连击数鞭,那马无动于衷。机警过人的张孟谈立即判断,周围定有危险。遂差人检查桥上桥下桥左桥右,回报说没有什么异常,只有一具尸体。赵襄子想,这就奇了,新桥刚刚建成,怎么会有死人。顿时恍然大悟:必是豫让!唤兵士把死尸抬来,反复辨认,果然是他。这下赵襄子恼了,说:好个豫让,你过分了,我前次不听众人的劝说,佩服你是真侠士真义士,饶了你一条小命,我是让你悔过自新,改邪归正。不料你不思悔改,又复如故,如此卑鄙,几近可耻,天理不饶,你已经不配做真的侠士,更不配做真的义士了,杀他!
说他不配做真的侠士真的义士了,这话对豫让的打击是根本性的,豫让顿时呼天而号,双目张裂,血泪飞溅。赵襄子见此,内心倏然震撼,说你怕死了?
豫让说,你错!
赵襄子说,那为何哭泣?
豫让说,一是你竟说我已经不配做真的侠士真的义士了;二来我今日一死,谁来复仇。
赵襄子说,屁话!你早年为范氏之臣,范氏为智氏所灭,你怎么不为你的主子复仇;你不仅不去复仇,还苟且偷生,投靠了智伯手下尽忠,而智伯可是范氏不共戴天的仇家。如今智伯死了,你倒要来做一回天下著名的义士了。
豫让说,又错!侠士勇士义士死士,终落在一个“义”字上,正是这个义字,才维系并决定了君臣间的关系。义是基础,义是关键,义是唯一,义是一切,君待臣如手足,则臣待君如心腹;君待臣如犬马,臣待君如路人。因此当年范氏待我平常,我也平常相待。而智伯待我,不仅解衣推食,还与国士待遇,我为义士,能不知恩图报,那我畜生也,你怎能将范氏与智伯相提并论。
赵襄子听后,内心再次倏然震撼,说即使如此,我也不能赦你。这样吧,你用我的这把剑自行了结吧。
豫让说,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义,你能待我如此这般,豫让足矣,若有来生,定当图报。但这大仇未报,愤无所泄,五脏俱焚,该当如何是好。我有个要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襄子说,讲。
豫让说,请君把你的衣裳脱给我,让我以剑击之,寓意智伯之仇,我豫让终于替他报了,我豫让和智伯死也瞑目了。
赵襄子听后,内心第三次倏然震撼,遂脱下锦袍,交与豫让。豫让狂野大笑,掣剑在手,对锦袍如对无恤,怒目而视,飞身跃起三次,砍杀锦袍三剑。一片刀光剑影,锦袍血雨横飞,最后倏然一剑,刺进自己的喉咙。赵襄子唤人将他的锦袍拿过来看,上面被砍杀过那三道剑痕有鲜血浸出,赵襄子的心上隐隐有刺痛的感觉,在回来的路上对手下人说,这桥就叫“豫让桥”吧。
豫让桥在山西太原晋祠一侧,砂石砌筑,勾栏围护,桥西有观音庙,供奉着豫让塑像,门外南侧墙上,嵌有清同治六年刘午阳所书“古豫让桥”石刻,旁刻清康熙年间知县殷峄所作的豫让桥诗一首:卧波虹影欲惊鸥,此地曾闻手戡仇。山雨往来时涨涸,岸花开落自春秋。智家鼎已三分裂,志士恩凭一剑酬。返照石栏如有字,二尽臣子莫经由。
豫让桥毁于一九五八年,因为水利改造,晋祠外的智伯渠走了暗渠,渠道被铺平,残存的豫让桥便和豫让一起被掩埋在了历史的泥土下了,其上早已是新世纪的车水马龙。
侠士豫让,勇士豫让,义士豫让,从一方面让我们领略了一个人的生命与意志在一种类似宗教精神的授意、鼓舞、引领、控制下所能有的让人惊骇的支撑及其所能达到的程度;同时从另一方面让我们也不禁疑惑,正如他妻子和朋友所说,是否可以换一种生活方式,包括复仇。而我们终于记住了豫让的,是他留下了一句千古不朽的文化经典名言——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一个义字,让豫让获得了历史如潮的褒扬和好评,鲜花簇拥,掌声一片。而到了明初,我们听到了另一种冷峻的声音,那就是被燕王朱棣割了下巴、灭了十族、凌迟处死的倔老头子方孝孺的那篇独立思考而成的《豫让论》。方老头子的文章行文精彩,论述精辟,但也刻薄无比,不仅对豫让进行了分析和反思,进而还对其加以无情的否定和批判。
方老头子认为,凡具有君子美德的士人,奉事主君,就应该竭尽自己的智谋,善于忠告与开导,消解祸患于没有形成之际,保障安定于灾难发生之前。这样既保全了人臣的名节,主君也能平安;反之,不能扶救危险于未乱之先,而只是牺牲生命于既败之后,并以此来沽名钓誉,从君子的眼光看来,是不可取的。
方老头子是坚决反对豫让的行为以及选择的死的方式,他把豫让和侍奉韩康子的段规、侍奉魏桓子的任章、侍奉智伯的絺疵进行了比较。指出,豫让斩衣三跃刺杀赵襄子时,口口声声说智伯以国士待我,故我也以国士的行为来报答他;而段规、任章、絺疵三人,没听说谁对他们待以国士,但他们都尽到了国士的忠心和责任。包括絺疵的进谏和忠告,其主君智伯固然没听,但就絺疵而言,大可问心无愧的。
方老头子认为,什么是国士,国士就是救国之士。怎么救国啊,就是你应该拿出自己的能力站在应有的地位上,向主君讲清道理,陈述要害,进行劝诫,要把话说得真诚亲切而态度又极其诚恳。劝谏不听,你就再劝;再劝不听,你就第三次劝。三谏若不从,把那事后的“伏剑而死”挪到这个时候来死,智伯纵然是冥顽不灵,也会为他的至诚所感动,很可能会醒悟过来。这样一来就会与韩、魏和好,既解除赵国之围,也保全了智氏宗族,而豫让则虽死犹生,岂不胜过斩衣而死么!
方老头子说到这就不客气了,尖锐地指出,豫让在当时,从无一句话来启发觉悟主君的心,眼看着智伯走向危险走向灭亡,所谓“国士”,能是这样的吗?待到智伯已经死了,才一逞血气之勇,加入刺客之流的行列中,这有什么可称道的啊!以“国士”而论,豫让是承当不起的。而且那种早上还是仇敌,晚上就成了君臣,腆着面孔自鸣得意,从这点上看,豫让却又成为有罪的人了。
——对于千年前的豫让如此求全责备,也许有些固执己见有失偏颇,但倔老头子方孝孺文中的有些论点和观点,还是显现了知识分子的独立思考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