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国古代早期东鳞西爪式的有限文献记载看,春秋时期纷纷攘攘大小国家竟有一百四十余个,确实具备国家形态并具有时代影响力的有齐、鲁、晋、秦、楚、宋、郑、卫、陈、蔡、曹、燕、吴、越、邓、许、申;少数民族有夷、狄、蛮、戎等。其中的申国,有东、西申之说,西申在豫西南阳,东申就是今河南省信阳市区,别称申城。
自公元前七七〇年“平王东迁”至公元前四七六年“三家分晋”,春秋历经二百四十二年,有三十六名君主被杀,五十二个诸侯国被灭,大小战事四百八十多起,诸侯盟会达四百五十余次。其间先后出现了最大的五个政治势力和军事霸权,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春秋五霸”。(“春秋五霸”一说为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和楚庄公[《孟子·告子下》];一说是齐桓公、晋文公、楚庄、吴王阖闾和越王勾践[《荀子·王霸》])
这五霸中的晋文公重耳,以其政治才华、人生历练和品格魅力,使一个辽阔富庶的晋国雄起于中原。但到了春秋晚期,大致是公元前五一二年至公元前四七六年的晋定公时,广大富饶的晋国土地就被一分为六了:赵、魏、韩、智氏、范氏、中行氏各霸一方,各自为政,好像就剩下晋定公的皮肉骨头没被他们最后分割肢解、油煎水煮了。而他们在大肆瓜分国家土地的时候,有恃无恐,为所欲为,后来发现他们并不为此承担责任。这真是一件让人快乐的事情。只要你的实力强、兵马多、粮草足、拳头硬,就行。
豪强掠夺之后,带来的是欲望的更大膨胀和野心的扩张,他们觉得目前一分为六还不行,独此一家为最好,于是再打。尘烟散去后盘点一下,差不多了,六家只剩下四家:智、赵、魏、韩,主子分别是智伯、赵襄子、魏桓子和韩康子。说来还不平均,也不平衡,四家中智伯势力最强也最横,不知是哪一个灿烂的清早或幸福的傍晚感动了他,他竟对晋国国君及其位子产生了浓厚兴趣,觉得那个位子真好,努力一下,大可取而代之。
这里需要解释一下,历史上所谓什么襄子、襄王啦,桓子、桓王啦,康子、康王啦,这都是他们死后封的谥号,谥号是中国古代对王侯生前功过形迹最终的大体评价或界定,有善谥,也有恶谥,不是他们的官称,也不是姓名,他们在世时都不这么叫的,只是后人在叙述过往的历史时,习惯上都直接用谥号称呼他们。
智伯名瑶,晋国大夫智宣子徐吾之子。取名为瑶,瑶乃美玉,明亮温润,看来智宣子徐吾对这个孩子是寄予了美好希望的。某天他把族人智果找来,说他想选个接班人,问:“瑶如何?”智果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毫不客气地说,他不如你的长子宵。徐吾大为不解,说那宵的才智、能力都远比不上瑶啊。智果说这个我知道,瑶有五大过人之处:高大美髯、骑马射箭、多才多艺、刚毅果敢、机智乖巧。唯有一短,就是贪残不仁。我敢断言,如果立瑶,宗族必灭!
这智果兴许是铁定看准了的,否则他也不会那样在人家父亲面前直言不讳地说人家儿子的短处。待后来徐吾坚持不听也不信,仍旧立瑶为他的接班人,先知先觉的智果预见到了智氏宗族灭亡的未来,遂改姓为辅氏。
正像智果断言的那样,这智伯刚一即位接替去世的父亲主持晋国朝政,便显露出他的贪残不仁和勃勃野心。手下谋士看得清楚,便为他出谋划策,说要取代晋国,赵、魏、韩是你最大的阻力和对手。
智伯说,如何解决?
谋士说,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削弱他们的力量。
智伯说,怎么削弱?
谋士说,南方越国正在兴起,锋芒直指中原;晋国日益衰败,危在旦夕。大可借此假传晋侯之命,让赵、魏、韩三家各献地百里,纳其税赋,以充军资,与越抗衡争霸。如有不听话者,以晋侯的名义讨伐他!谋士满眼凶凶的光,然后说,知道这叫什么?
智伯问,这叫什么?
谋士说,食果去皮!
谋士这番鼓舞煽动,正中智伯下怀,一番密谋之后,智伯便派族人智开先去韩康子韩虎府中假晋侯之命要地。韩康子听后愤慨不已,立即与手下商议,说这智伯真是贪得无厌,挟晋侯以弱三家,名割地以强己,我想兴兵除了此贼!韩谋士段规认为万万不可,因为智伯这一招阴险恶毒,你要发兵,为抗旨,是死罪。不如把地给他,给他之后他必去魏、赵割地;魏、赵不从,必相攻击。韩只须安坐在家,隔岸观火,视其胜负,再作定夺。
百里之地就这样给了智伯,智伯大喜,遂设宴于蓝台之上,款待韩康子。酒喝到兴致处,智伯让人取出一幅画来,置于几上,徐徐展开,与韩康子一同观赏。原来这是一幅鲁国卞庄子的《刺三虎图》,题款:三虎啖羊,势在必争。其斗可俟,其倦可乘。一举兼收,卞庄之能!智伯用大手摸了摸阔大的下巴,恢宏一笑说,看懂了么?我查了典籍史册,眼下列国中同名的,齐有高虎(时齐上卿),郑有罕虎(时郑上卿),你是韩虎,恰三只也,这真是巧合啊。韩康子满脸尴尬。段规在一旁怒目而视,忍无可忍,于是挺身而出,叱责智伯说,出于一般礼节,智君也不该直呼其名,更不该戏弄我主,欺人太甚!段规生得矮小,五短身材,即使挺身而出,但站在智伯跟前,还不到他的胸脯高。智伯就用大手拍了拍段规的小脑袋说,小儿知道什么,也来饶舌,三虎吃剩下的残汤剩水变成屎尿你都喝不着!段规面红耳赤,目光里含了无奈和乞求,望着韩虎;韩虎装醉,拍了手快乐大叫,说得好!说得好!
韩康子一行满载一腔屈辱与悲愤离去后,只在第二日,智伯就派智开去魏桓子魏驹府中以同样的理由和方式要地,魏桓子已听说了韩已割地向智伯屈从,觉得今儿个这地你给也得给,不给也要给了。便问计于手下谋臣任章,任章把前因后果一分析,力主把地给他。道理是失地者常有忧患,得地者定会骄纵;骄纵者狂妄轻敌,忧患者同病相怜。三家若因此同心合力,智伯他死定了!
百里地就这样给了智伯,智伯大喜,想韩、魏都不敢违抗,赵氏定不在话下。
然而,智伯低估了赵襄子。
赵襄子名无恤,是著名的“赵氏孤儿”赵武的孙子、赵简子赵鞅的儿子。赵简子那年生病,五天五夜不省人事,中国先秦名医扁鹊来给他诊断把脉说,慌什么!血脉没有问题,不必大惊小怪,三天后就会醒来,到时定有话说。
扁鹊是名医,也是神医,只两天半,赵简子就醒过来,说:我到天帝那儿很快乐,每日与众神一起在天的中央游览,听天乐演奏,看众神舞蹈。有一只熊来抓我,天帝让我射它,于是挽弓射箭,一声呼啸,那熊应声倒下;有一只罴来抓我,天帝让我射它,于是挽弓射箭,劲疾无比,那罴顷刻死去。天帝高兴,赏我两个竹箱子,都配有小箱;这时我看见有个小孩在天帝身边,天帝把一只翟犬托付给我,让我在儿子长大了以后,把翟犬赐给他。天帝还说他念及虞舜的功德,到时把他的嫡女孟姚嫁给我的七世孙。在一旁记录他讲话的董安于说这真是神了,竟和扁鹊说的一样。赵简子一激动,赏扁鹊地四万亩。但这个亦真亦幻的天上的故事蕴含了什么寓意,赵简子百思不得其解。
一天,赵简子外出,一神秘长者挡住了他的去路,终于把答案告诉了他。说:你先射杀熊,后射杀罴。其寓意晋国将有大难,你则首当其冲,天帝暗示你要灭掉二卿,熊罴是他们的祖先(二卿指的是后来被赵简子灭掉的范氏和中行氏,熊和罴是他们祖先部落的图腾);那两个竹箱子是说你的儿子将在翟这个地方战胜两个国家(即赵襄子灭代和智氏,他们都是子姓);那个小孩,就是你的儿子;那只翟犬,是代国的祖先(翟犬,代之始祖;代属北狄,其始祖以犬为图腾),你儿子将来必占代地。及到你的后代,还会提倡改革,穿胡服,习骑射,在翟的地方吞并两个国家(后来的中山国和胡地)。
挡路人说完这么一番话,转身就不见了。
赵简子得此高人指点,开始琢磨拦路人反复提到的自己的儿子,他那一大群孩子中,究竟指的是哪一个呢?他看哪个都像,哪个都不像。这个时候,一个叫子卿的就来了,赵简子把他的儿子们都叫来让他给看看命相。子卿看后摇头表示遗憾,赵简子说:那你是说我赵氏一族完蛋了。子卿说:未必,我刚才在路上看到一个孩子,眉眼神态特像你,好像是你的儿子吧。赵简子迅速遣人去把在路上玩的那个孩子叫来,一看,原来是无恤,遂叹了一声,作孽啊,这也算是我的儿子!子卿立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眼睛闪过一道亮光,发出内心的赞叹:哦,将军!傲岸而又尊贵,这才是真正的,将军!赵简子满脸涨红说,什么傲岸尊贵,他母亲是翟人低贱的婢女,肮脏而粗俗,先生看走眼了。子卿说主公错了,此乃上天赐予,已不是低贱与尊贵能说得清的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赵简子也就有些信了,但他还是想让事实检验一下,于是把众儿子叫来说,我把宝符藏在常山(山西恒山)上了,看你们谁最先找回来,我奖励他。
那所谓的宝符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赵简子不过玩了个花招,众儿子去后自然都空着手回来了,只有无恤,说我找到了宝符!
赵简子说,呈上来。
无恤回答,宝符没有,但我知道了其中的内容。
赵简子说,讲来我听。
无恤回答,从常山上逼攻代国(河北蔚县),定胜无疑!
赵简子大惊,想起子卿的话,遂废太子伯鲁,改立无恤。
之后,智伯联赵讨伐郑国,赵简子有病在身,便委派太子无恤率军与智伯军队联合作战。智伯向来骄横,见无恤一毛头小子,趁着醉意向无恤大耍酒疯,硬要无恤与他喝酒,不喝就让人灌他。看着无恤满脸痛苦,肆虐大笑,遂端了一碗酒,泼在了无恤的头上,无恤只尴尬地笑了笑。随同的大臣要杀了智伯,无恤制止说,无碍,天降大任于斯人,主公果决立我,就是看我能忍辱负重。这话说得真乃大家风度,而智伯却在想,那风云一世聪明过人响当当的赵简子怎么立了这么个窝囊废。智伯回去后,就把这件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赵简子,要他赶快废了无恤。赵简子一时彷徨,最终还是没听。
对智伯,无恤嘴上不说,心中忍耐疼痛,这种疼痛持续到赵简子去世,持续到他顺利即位,持续到今天智伯遣其兄逼迫他向智氏割地。赵襄子的愤怒与仇恨如洪水泛滥,于是震怒说:土地乃先世所传,怎能随便给了别人,韩、魏有地,他们想怎么割就怎么割。我赵家决不割地求安、卖国求荣。回去告诉你们智伯,他要割我的地,我就割他的头!
赵襄子的这一番义正词严酣畅淋漓气势夺人的震怒,所带来的后果也是严重的,智伯立即发动他全部的军事力量,联合韩、魏两家,浩浩荡荡就向赵氏的领地扑了过来,并约定:灭掉赵氏,三分其地。丞相张孟谈听说后,急告赵襄子说,先君临终有话,国家有变,必去晋阳。张孟谈说,我认真思考过先君的这句话,他说的是有道理的。从前一直受到你父亲器重的家臣董安于曾在晋阳城内修筑公宫,又派了尹铎去精心打理完善,尹铎在那里苦心经营了数十年,早已与百姓有着鱼水情谊血肉关系,尹铎对你忠心耿耿。赵氏于大难之时,他们必拼死效力。于是,赵襄子在智、韩、魏三军的一路紧逼追杀中,逃跑到了晋阳。晋阳的老百姓听说是尹铎的上级领导来了,自发组织起来,热情洋溢地把赵襄子一行迎接进城,住在公宫。
赵襄子感到有这么情重如山的群众,心上感动了;再看到高大坚固的城堞,心里踏实了;然后一起去登城守望,检点库内兵器,心里不安了:小小晋阳,偏安一方,兵器不足,戈戟钝锈,满打满算,箭镞还不到一千支。张孟谈在一旁看出来,说:主君莫慌,从前董安于在晋阳城内修筑的这个公宫,墙里都是芦荻蒿杆,就是预备在危难时做箭杆用的;还有,庭堂廊柱都是精铜浇铸,就是预备在紧急时锻造兵器用的。
听了张孟谈的话,马上让人验证,果然如此。赵襄子内心大呼,天无绝人之路也!
内心大呼之后,赵襄子平静了一下情绪,突然就想到了一个人才的问题,感叹万端:看来,芦荻蒿秸并不重要,金银铜铁并不重要,治国之根本在于贤臣也。得董安于而兵器齐备,得尹铎而民心凝聚,得张孟谈而问题迎刃而解。赵襄子此番感叹,实为分析,据此论证了目前的形势和任务。事实证明,得其三人相助,智、韩、魏三军联合围一隅小小晋阳城一年多,竟还没攻克!
不能攻克,就需要研究一下了。机智乖巧过人的智伯便乘了车子在城外绕了一圈,突然听见了流水的声音,抬眼望去,不远处的山上有万道泉流飞瀑,泻入大河,滚滚向东而逝。
智伯问一路人,此乃何山?
路人答,龙山。
智伯问,水归何处?
路人答,晋水东流,与汾水合。这流水的地方就是其发源之地。
智伯问,离城几里?
路人答,从这到晋阳城西门,十里。
智伯不再问,心中诞生了一个阴暗而惊险的想法,朝着空蒙龙山大喊一声,我有破城之计也。那路人被这一声喊叫吓得倏然惊呆在了那里,半天没缓过神来。
智伯回营后,立即招韩、魏两家商量定夺,他要趁现在的旱季在山上筑渠引水,在河里垒一条蓄水大坝,待到了雨季,山洪下来,河水陡涨,于南岸挖开堤坝,让大水直泻晋阳城中,让赵襄子领受天河倒灌、遭受灭顶之灾的滋味!
谈不上真正的商量与决策,智伯说过了,那就算是定了。之后,智伯亲自指挥设计了这项应用于战争的水利工程(其中晋水北流的一支,后来被命名为“智伯渠”),也亲自安排指挥了在那年雨季将南岸堤坝挖开。伴随着智伯的一声洪水般的大笑,那晋水排天倒海破堤而出,直灌晋阳城!
接下来,让我们为之惊叹的是晋阳的老百姓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的生命信仰更是生存本能的顽强意志和生死不屈,令天地为之动容:在房屋倒塌,无地可栖,无灶可炊的时候,他们构巢而居,悬釜而烹;在食物断绝,油盐奇缺,传染病发的时候,他们交换子女,杀而食之,这完全超出了包括智伯在内的所有人的想象。
结果,晋阳城固守了长达三年!
在这个大灾大难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有一个细节可能为所有人都无意所忽略,而赵襄子却发现了。那就是在这个非常时期,君臣百姓把对赵襄子的礼节都简单化了,到后来以致觉得哪还顾得了这些,干脆就省略了去。要说也是,到底什么时候什么境况了,谁还有心去繁文缛节地按照有关规定和序列完成那些礼仪形式。尊严、权贵、天理、人伦,都沉溺在一片汪洋之中,于此一背景下迅速暴露出了它的脆弱与无力。而有个人做到了,他就是高共!但高共也只能对赵襄子恭敬不失大体,他到底不能帮助赵襄子解决严峻现实的困扰、迫在眉睫的危难。围困是无止境的,而坚持是有极限的,赵襄子不想与晋阳城就这样束手无策真的走到最后的同生死或共存亡。
遇到问题了,丞相张孟谈就出现了。说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等待某种契机的出现,看来已不可能。同时我也在考虑一个问题,即韩、魏两家各自发兵,未必出于本意,而是被逼无奈。我想今夜出城,去说服韩、魏二君,一起反攻智伯,这对于我们和他们可能都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赵襄子说,即使韩、魏同意,我们的军队被困水中,插翅难飞,怎么出得城去?张孟谈说,这个时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当我现在已经说服韩、魏了。从明天起你就开始让全城人制造木筏船只,操练兵器,打起精神,作最后一搏!
是夜,张孟谈秘密出城,扮成智伯军士模样,直奔韩家营寨。见了韩康子,将前因后果如此这般讲了一遍,然后用“唇亡齿寒”、“唇齿相依”的道理深刻分析了韩、魏、赵与智氏之间眼下和长远的利害关系,并提出趁现在智氏毫无准备,三家联合,反戈一击,灭了智伯!张孟谈说,错过机会,你想打都打不过他了。况且智氏之地多倍于赵,如果成功,既得广大土地,又除它日之患,一解后顾之忧。韩康子听后,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当夜急召段规来议,把张孟谈的话说与他听。段规那日受了智伯的当众戏弄侮辱,一直怀恨在心,对张孟谈的建议大为赞成。韩康子就秘密派段规去见魏桓子,段规自然是火上浇油一番煽动劝说魏桓子,直说得魏桓子一提智伯就咬牙切齿怒不可遏。
有时,历史就这么简单,于“唇亡齿寒”、“唇齿相依”如此简单的道理中,历史和晋水就要按照一个简单的密谋突然改道了。
次日,智伯像往常一样怀着不衰的自信与亢奋,邀韩康子和魏桓子去亲视水势,并置酒龙山款待二位将军。山色青苍,流水潺潺,把酒临风,好不惬意,智伯万端感慨说,好家伙,老是说洪水猛兽,我今儿个算是知道了水这个东西可真厉害,它能把一个国家灭亡了。你们看啊,这水只要再涨一点点,晋阳城就淹得没影了。好哇,晋国之盛,表里山河,汾、浍、晋、绛,都号称大川巨流,波扬浩荡;其实水呢,也没什么好怕的,但它稍一加速就陡涨气势汹涌澎湃让人恐惧了。二位说是吧。
韩康子和魏桓子一起点头说是,趁智伯神采焕发慷慨陈词的当儿,韩康子用胳臂肘捣了捣魏桓子;魏桓子也在桌肚下面用脚踩了踩韩康子,两人不言而喻,心照不宣,脸上流露出很复杂的神色。酒席散后,大臣疵就告诉智伯,说韩、魏欲反。智伯不信,絺疵说,灭赵之日,三分赵地,眼看这个目标就快要实现了,他们应该为此高兴才是;但你今天注意没有,他们不但没有喜形于色,反而心神不宁,甚至有所恐惧。同时,你在谈到水的时候,你忘记了,晋水可以灌晋阳,那么绛水就可以灌平阳(今山西临汾,其时属韩),汾水就可以灌安邑(今山西运城附近,其时属魏)。平阳、安邑不正是韩、魏的都城么,你说他们俩会怎么想!
第三日,韩康子和魏桓子也在营中置酒邀智伯去宴饮,答谢他昨日之请。酒斟上,尚未饮,智伯咋试着心上有点憋闷,说我这人就这直性子,这话不说出来,酒也喝得不痛快,昨天有人和我说你们俩想阴谋发动事变,不知是真是假。韩康子和魏桓子立即就编造说最近他们好像听说了赵氏出了重金收买叛徒来离间他们三人关系,是想趁此机会,逃离晋阳城。智伯听后,恍然大悟,说原来如此,这个疵,真是多虑了。韩康子马上插话说问题是你今天不信,那些被赵氏收买的人还会挑拨你,那你怎么办啊?智伯立即端起桌上的酒杯,做了个十分潇洒而壮烈的动作,将酒泼在了地上,说如果我们相互猜疑,有如此酒!话刚落音,一屋欢笑。
三人刚散去,絺疵就来了,质问智伯为何把他的话说给他们两个听。智伯说你放心好了,我们已经泼酒发誓,互不猜疑。反过来说,如果我们之间起了疑心,相互戒备,那这城还怎么围,这仗还怎么打!我知道,他们心里肯定都有各自的想法,但大敌当前,团结为重,等灭了赵氏回去后,我再收拾他们。
絺疵想,要说智伯的这番话说得确实有理,无可辩驳,但主君太过率性了,口无遮拦,心无城府,早晚被人不明真相地割了脖子还在那里豪情万丈气吞山河。过不几天,絺疵就装着暴得寒疾要去求医治疗,遂一去不回,逃奔秦国去了。絺疵一走,韩、赵、魏一直悬着的心算是彻底放了下来。一不做,二不休,饮血盟誓,定下计策,约于次日子夜时分,决堤泄水。赵只要见到水退,便领兵出城,直捣智伯大营。韩、魏军同时出动,共擒智伯!
这个时候,历史就再不会有意外的变故和周折了,三家订立的计划顺利实施。韩、魏暗地派猛士袭杀了守堤兵士,从西面决开水口,憋了数月的大水凶猛强悍地一泄而下。令韩、魏没有想到的是,水从西决,那洪水正好反灌入智伯的军营,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不期的效果。智伯猛然醒来,水已湿了床被衣裳,非常生气,喊了人进来,大声呵斥,问怎么搞的,赶快去人看看是不是堤坝泄漏,抓紧让人堵上。说话间,水势就迅速涨了起来,心上惊慌,知是人为,而非泄漏,果然有变,大事不好。正无所主张,智国和那个中国先秦著名侠士豫让,驾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竹筏率军赶来迎救。智伯上得竹筏,茫然四顾,黑暗中见波涛翻滚,军队大营已是汪洋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心上涌出一股鲜血,直冲喉咙,尚未吐出,忽闻鼓声大震,人声鼎沸,韩、魏兵到。竹筏在水上拐了一个弯,豫让猛然跳入水中,说:快,你们去后山,可从那里入秦,不要管我了,我当以死拒敌!
事不宜迟,智伯此时不会也不能为豫让的壮举来一段感天动地的表白,遂与智国掉竹筏转至山后,谁知赵襄子早有预料,在那里埋下了伏兵,智伯赶来,伏兵大喊着一起跃出。智伯见此,遂立于竹筏,束手待擒。待赵襄子上前来亲缚智伯,历数其罪欲亲手斩之时,惊人的一幕发生了:智伯奋力一跃,投入水中,溺水而死。按智伯的性格分析,这个时候,他一定觉得即使拼死逃生,也尽失男儿宁折不弯的血性气度与气概,若苟且偷生数日则无异行尸走肉,活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那一天是周贞定王十六年(公元前四五三年)正三月丙戌日。
这一场划时代的战争,以韩、赵、魏最后的胜利而告终。之后,智伯一族,除有先见之明的智果改姓辅氏幸免以外,余者无论男女老少,全部被杀,无一幸免。韩、赵、魏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赵襄子气色生动,容光焕发,召集文武百官,论功行赏。这一回,精明智慧一贯正确的张孟谈有失算也有点失意了。他满以为会争得头功,大臣们也觉得这头功非他莫属。可以说,张孟谈相当程度上决定了战争的成败和赵氏的生死。谁知,赵襄子眯了眼睛意味无穷地笑了笑,把头功给了高共。张孟谈大失所望,认为有失公道。赵襄子说:非常时期,高共不失君臣之礼,保持了国家的尊严和领袖的威信,这样晋阳百姓才支撑了那么长久不衰的团结和信念。其中的道理还要我给你讲么?
许多年后,赵襄子无恤去世,其侄孙赵浣即位,他比老一辈把事做得更坚决更狠毒,与韩、魏那两个都是刚上台的毛头小子一商量,干脆把晋国的土地也给私分了,史称“三家分晋”。
其创世意义:一个崭新的时代来临了,中国开始由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转变。我们记住了这个带有标志性的日子:公元前四七五年。
其命名意义:这个崭新的时代叫战国。
战国之始意义重大的所谓“三家分晋”,不过是赵襄子的侄孙赵浣与韩、魏二家私下里一合计,就把晋国的土地三下五去二地给分了。最后还算有良心,留了绛(今山西侯马市之新绛)与曲沃(今山西闻喜东北)二邑,给了晋国新国君晋幽公维持日常生计。某日晋幽公哭丧着脸舔尽陶碗中还算可口的汤汁,觉得还是有点饿,用昔日主子一般的威风喊了一声,没人答应,这才知道随他的土地一起被人家拿走的还有一样东西,那东西叫权力。
到了公元前四〇三年,这单独来过的赵、韩、魏三家的主子已经是孙子辈了,他们分别是赵襄子的侄重孙赵籍、韩康子的孙子韩虔和魏桓子的孙子魏斯。这是年轻的一代,战国新贵,青春焕发,雄心勃勃。他们一次次驱车巡览已经属于自己的广大丰饶的土地和庄稼,享受新时代铁器和牛耕带来的生产力的提高及其随之而来的无尽的财富,但心里不踏实,于是思考和自问,这土地是自己的么?这财富是永久的么?如果说是自己的,为何又说的那么没有底气!
他们就这个问题坐下来分析研究了无数个晚上,终于明白了,那土地固然为自己生产着财富,但它仍然印着晋国不灭的戳记。原因就是他们现在仅仅只拥有土地,而无独立国家诸侯的名分。没有诸侯的名分,那土地就不能得到周天子的公证,便也不能得到天下人的承认。土地和名分,一个都不能少!于是那年夏末秋初,三家合议一起遣使者(赵遣公仲连,韩遣侠累,魏遣田文)去周天子那里讨封。
当年“三家分晋”是在东周贞定王时期,贞定王有三个儿子:去疾、叔、嵬。定王死后,去疾即位,是为哀王;只三个月,叔袭杀去疾自行即位,是为思王;只五个月,叔又被嵬杀。嵬即位,是为考王。考王十五年崩,其子午即位,是为威烈王。赵、韩、魏三家遣使者来跑官要官这年,已是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四〇三年)。这一年洛阳发生了一件举国震惊的大事,初夏的一个黄昏,狂风大作,暴雨如注,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击中了九鼎。朝野内外,惶惶不安,三个月后,朝内尚有余悸,这个时候,赵、韩、魏三家的使者就来了。
周威烈王在对这三家的册封诸侯的问题上心情十分矛盾,三家公然分了晋地,几乎寸土不留,晋地是谁的地,晋地就是天子的地。三家分晋其实是间接分我,分我的地现在还要我给个名分,以使天下人知道我的地被他们分得名正言顺,真是绝大的讽刺。但反过来说,不封他们又怎么办,这帮家伙现在已是家大业大,实力雄厚,且年轻气盛,胆大妄为,没一个是好惹的。而周朝九鼎震动,王室日见衰微,为一张空头支票样的任命书而与三家结下了梁子,日后许多事情怕是会十分麻烦和棘手。于是,命内史作册命,赐赵籍、韩虔、魏斯为诸侯爵位,是为赵烈侯、韩景侯、魏文侯。
周威烈王这心情复杂万般无奈地一册封,公元前四〇三年便具有了划时代的意义,如果说壮丽、精彩、纷繁、好看的战国大戏在“三家分晋”时还仅仅是开场和前奏,那么现在它便光华四射地正式拉开了壮丽的大幕。在信阳光山县出生的宋代大史学家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开篇就是从这一年开始,记载的第一件事即是: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
司马光的这一记载,确切划定了中国春秋、战国两个时代史学意义的历史分期。
最后需要交代一下,关于春秋、战国历史分期的具体年代界定,主要有这样三种:
之一:司马迁:公元前四七五年
司马迁认为公元前七七〇年至前四七六年为春秋时期,公元前四七五年至前二二一年为战国时代。春秋时期是指从“平王东迁”洛阳到韩、赵、魏“三家分晋”的历史阶段;战国时代是指从“三家分晋”到秦灭六国的历史阶段。司马迁在《史记·六国年表序》中记述:公元前四八一年,齐国大夫田常杀死国君齐简公,夺取齐国政权,天下诸侯各国,没人出面讨伐。结果是在晋国由六卿分权逐渐演化为公元前四五三年韩、赵、魏三卿灭智氏瓜分其地,三分国权,并于公元前四〇三年终于取得周天子的承认,讨得分封;田氏也于公元前三八六年取得周天子承认,立为诸侯,沿用齐国国号。韩、赵、魏、楚、燕、齐“六国之盛自此始”。司马迁记述的这些重大历史事件发生的时间分别是公元前四八一年、前四〇三年和前三八六年,那么,他为何把春秋战国的分界却划定在了公元前四七五年呢?司马迁说,天下史籍皆被秦焚,独留《秦记》,只有年而无月、日的记载,文辞简略,极不完备。故只能依据《秦记》,接《春秋》所记历史的时间之后,选择周元王元年作为开始来记叙“六国时事”的。周元王元年就是公元前四七五年,即成为战国的开始。司马迁的理由是,周元王是一朝天子,从他的朝代记起,便于陈述史实。
之二:吕祖谦:公元前四八一年
吕祖谦是南宋著名哲学家、文学家,南宋金华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他把春秋战国的分界定于公元前四八一年,这一年不仅是齐大夫田常杀齐简公而专权,也正是孔子作《春秋》绝笔之时。《春秋》是孔子作的一部鲁国史书,该书记载了从鲁隐公元年(公元前七二二年)到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四八一年)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缘于这个书名,后世把这一段历史称作春秋。而这之后到秦统一前,群雄逐鹿,征战不休,故前人把这一段历史称之为战国。春秋战国也被合称为东周时期。后来有一些新编的历史书籍都采用了这个分期,认为春秋即公元前七二二至前四八〇年是一个社会剧烈变化的时代;战国为公元前四八一年至前二二一年,在文化上是一个空前繁荣的时代,奠定了中国整个封建社会文化的基础。被称为战国史研究扛鼎之作的《战国史》的作者杨宽先生也认为公元前四八一年,继鲁、晋两国之后,新兴地主阶级在齐国取得政权,这标志着中原地区普遍进入封建社会,用这个年代来作为战国时代的开始,是合适的。
之三:范文澜:公元前四〇三年
当代著名历史学家范文澜先生把这一历史时期分为“列国兼并时期——东周”(公元前七七〇年至前四〇三年)和“兼并剧烈时期——战国”(公元前四〇三年至二二一年)两个时期。他认为公元前四〇三年晋国韩、赵、魏三家世卿册封为诸侯,战国开始,东周完全失去了作用,它只是作为一个小国存在着,不再代表一个历史时期的王朝,明确定义了东周从公元前四〇三年起所处的历史地位。因此范先生直接把公元前四〇三年至前二二一年作为战国时代的时间范围,而不将其算作东周的一个时期。这与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对于战国始年的认定是一致的。
极有意思的是范先生认为所谓的春秋应该是“列国兼并时期——东周”中间的一个时段,即公元前七二二年到前四八一年。不难看出,这个时间段即是《春秋》所记历史的起止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