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展中心门口停下。这块地方离主路已经有一段距离了,周围是成片空旷的土地,除了当初做建筑规划时临时搭建起来的展示中心之外,只有很远的地方有几所医院和中学。不远处有一块被建筑商承包下来的房产开发区,手脚架刚起来,此刻还坑坑洼洼的。
日方投资商竟然已经到了,被一群人围着,站在空地周围的铁丝网边也不知道在张望什么,连红旗轿车停下来都没人发现。
黄市长挺胸腆肚的下了车,中气十足的一挥手:“哎——”
所有人刷的回头。
紧接着展示中心主任仗着身材瘦,体型灵活,一把推开众人率先冲过来:“黄市长!黄市长!不好了,咱们这出事了!”
他一把抓住黄胖子,整个人都在哆嗦:“有——有——有人跳楼了!”
黄市长:“啊?!”
楚河立刻下车,只见那主任也是吓着了,大热天的抖成一团,豆大的汗水顺着眉毛往下淌都来不及擦:“边上那个——那个建筑工地,刚才有人从上面跳下来,我我我我我亲眼看到他摔成了那么一大片!我们刚才电话报了警,市长您可算来了,这这这这这可怎么办……”
黄市长:“你说啥?!”
“跳下来的人是我的翻译,”人群中走来一个穿考究灰色西装的男子,伸手和黄市长握了握,用生硬的中文礼貌道:“刚才我的翻译说要去洗手间,转眼就从上面跳下来了,正好被大家亲眼看见。”
现场一片混乱,黄市长一边抹汗赔笑跟那男子握手,一边转头低声对楚河解释:“这位是相田义先生,就是相田财团的现任当家……”一边还要强行镇定的招呼众人:“镇定!都镇定!警察马上就来,谁也不准去动现场!”
楚河的视线越过众人,望向建筑工地那边,片刻后又收回,落在了日方那边一个穿白色长袍的少年身上。
那少年不过十七八岁,面貌俊秀而宽袍广袖,低眉顺眼的跟在相田义身后,没声没息的就像个隐形人。
然而对楚河来说,他的存在感是非常鲜明的——他穿的那一身是狩衣。
那少年是个阴阳术师。
大概注意到了楚河的目光,相田义礼貌的点了点头,指着那少年介绍:“这是鄙人的侄子,因为在捉妖伏魔方面还略懂些皮毛,所以被我带来勘探工程风水,协助项目选址。”
说着他颇有深意的拍了拍黄市长肥厚的肩膀,笑道:“——鄙人的侄子脾气好,并不会仗着本事就任意妄为,所以市长实在无需害怕啊,哈哈哈哈!”
在混乱中的其他人都没有听懂,但黄市长脸色几乎瞬间就变了。
“相……相田先生说笑了,”黄鼠狼那张胖脸上黄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几乎连笑容都维持不住:“呵呵——令侄一看就少年俊秀前途无量呵呵呵呵——”
少年阴阳师上前,在黄市长几乎有点惊恐的目光中恭敬的欠了欠身,声音是那种很自然的柔和:“黄先生您好,我的名字叫兰玉。”
紧接着他转向楚河,刹那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某种危险的气息,瞳孔微微张大又紧缩。
“……”少年阴阳师左手拇指扣右手掌心,双手交握,手背向外,欠身行了一个术士专门的见面礼:“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第4章“噢我叫周一,周武灵王的周,天下第一的一。”
按术士一门的礼节,这个时候楚河应该以相同的方式来回礼——如果他辈分比这个少年阴阳师低,就要用相同的手势欠身致意;如果他辈分更高,起码也应该点点头表示嘉许。
但楚河很无辜很迷茫的盯着他,半晌试探的伸出手:“免贵姓楚,你……你好?”
相田顿时失笑:“兰玉,楚先生只是个普通人罢了,别吓到人家!”
楚河配合的笑起来,惹得少年看了他好几眼,才疑虑重重的退下不说话了。
市长带外商视察的工地上出了事,整个市警局都轰动了。没过一会七八辆警车呼啸着由远及近,首车还没停稳,支队长就带手下连滚带爬的冲下车,见了黄市长差点连个囫囵话都说不出来:“黄黄黄黄黄市长!对不起对不起我们来迟了,哪哪哪哪哪,哪里出的事?!”
另一边工地上的负责人也急匆匆赶来,见了这阵势立刻腿一软:“这真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是遵守安全文明施工条例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我我我我们一定配合调查!……”
黄市长被闹哄哄吵得头疼,展览中心主任立刻很有眼色的把工地负责人呵斥开,又赶紧拉了支队长去现场看那飞溅一大片的人体碎块。几个警察迅速在周围上了黄色的警戒线,一时间所有人都往后退,亲眼目睹跳楼事件的人又被警察呵斥着,分开带到一边去问话。
趁这没人注意的当口,黄市长偷偷摸摸一把拉住楚河:“怎么办,那个小日本发现我了!现在可怎么搞,他们会不会把我捉去吃掉?!”
楚河奇问:“黄鼠狼肉好吃吗?”
“好不好吃不知道,但肯定是能吃的!”黄市长哭丧着脸:“可惜我这一身三百多斤的神膘,要是上了小日本的餐桌可怎么搞?!而且我牺牲了祖国都不会追认我烈士的好吗!楚总!楚总你这次一定要顶住!万一出事你可一定要断后,掩护我先跑!”
“……”楚河拂袖而去:“别丢人了!”
黄鼠狼庞大的身躯如娇花般颤抖,泪流满面的刚要去追,突然肩膀被人一拍:“——黄市长。”
黄鼠狼触电般回过头,只见相田义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彬彬有礼问:“能打搅一下吗?”
一时间电光乱闪警戒狂响,黄市长全身的肥肉都绷紧了:“什——什么事?”
然而相田义却没有突然暴起拿照妖镜照他,也没有桀桀怪笑着一把掏出金箍棒把他打回原形;黄市长脑补的一千零一种戏剧化场面都没发生,相田义甚至还很有礼貌的笑了一下:“死去的翻译是我们日本人,根据我们的传统,兰玉想在出事的地方为他超度祈福,您看可以吗?”
翻译跳楼的地方是工地上一处半完工的楼层,一半被水泥混凝土浇筑了,另一半的扎铁还暴露在外,离地面大概有快十米左右高度。
这应该是建筑中间的一个隔火层,非常狭窄低矮。楚河弯腰进来以后环视了周围一圈,觉得难为那翻译是怎么踩着扎铁,钻过手脚架爬进来跳楼的——换做个子高点儿的,进来都挤得慌,更遑论跳下去了。
黄市长气喘吁吁的贴在墙角问:“到底查出来什么没有啊?”
支队长拎着几个证物袋,一边擦汗一边摇头:“地面布满灰尘,只有一个人进来的脚印,也可以排除攀爬、牵引的可能性。加上七八个目击者的证词,基本都可以初步断定是自杀了。”
黄市长松了口气说:“自杀就好,自杀就好。”
这话真是太不讲究了,换作平常估计支队长都得笑出来,但此时此刻在这个地方,众人心里不约而同升起的念头都是:自杀好,自杀好啊!
从进来起就一声不吭的兰玉在地上画了个五行阴阳符,呈圆形发散状,然后让包括所有警察在内的生人退避,自己坐在了阵中间。这时隔火层里只剩下了黄市长、楚河、相田义和他自己在内的四个人,只见兰玉喃喃念了几句什么,突然圆阵从尘土中骤然升起,发出了五彩的微光。
那光芒流转,如若日环,乍一看非常绚丽堂皇,但看久以后,又让人有种心神俱慑之感。黄市长不舒服的揉揉眼睛,低声问楚河:“你看得出是什么来头不?”
楚河没答话,只见从圆阵中隐隐约约传出鬼哭,不多时一只头破血流的男鬼挣扎冒出头,血淋淋的手一把向相田抓去!
兰玉眉梢不动,抬手啪的一声将灵符拍在厉鬼脑门上。瞬间鬼哭一停,灵符发出看不见的火焰,几秒钟内便把厉鬼的魂魄烧成了飞灰!
“啊啊啊啊——”
最后一缕惨叫随着飞灰散尽而消失在空气里,瞬间五彩光芒暴涨,几乎将阵中的阴阳师完全吞噬了进去!
“这不是祈福吧?”黄市长愕然道:“把魂魄都打散了滋养阵胆,这他妈不是伏魔阵吗?!”
就在他说话的这当口,圆阵猛然变形,变成了一只焕发着白光的巨手!只见那手枯瘦,留着长而卷曲的指甲,仿佛能看见一样在这块狭小的空间内逡巡一圈,紧接着像毒蛇锁定目标一般,突然定在了黄市长面前!
说时迟那时快,楚河一把拉过黄鼠狼,闪电般拽到自己身后——
那一瞬间他快得简直不像是拽着一个三百多斤的胖子,就在同一时刻,巨手当空而下,硬生生定在了楚河面前!
光芒形成的锋利指甲离楚河的眉心不到五公分,再进一步,就能直直刺进他眼窝里去。
然而楚河连眼睫都没动一下。
几秒钟后巨手一点一点的慢慢撤了回去。光芒以肉眼能见的速度变淡、消散,约莫又过了十几秒,才渐渐消失在了飞舞着尘埃的空气里。
“非常抱歉!”相田义一骨碌爬起来,看样子非常懊悔:“我忘了这个阵只有对术士和普通人才是无害的,对妖的内丹可能会有点损伤——黄市长没事吧?是不是被吓着了?兰玉,去给黄市长看看!”
楚河手一抬,挡住了他。
只见黄市长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圆滚滚的胖黄鼠狼,整个身体趴在地上,因为极度的恐惧而瑟瑟发抖。这个姿势看上去就像它在向日本人跪拜一般,偏偏因为四足发软,好半天才勉强发着抖站起来,哆哆嗦嗦的变回了人形。
黄胖子满面通红,尽管一个劲往后缩,但淡淡的尿骚味还是很清晰的传来——它尿裤子了。
“我,我没事,”黄鼠狼无地自容的往后退,“我去换——换个裤子,你们——你们先聊……”
他踉踉跄跄的向外走去,因为神思恍惚,在升降机门口差点左脚绊了右脚,手忙脚乱扶住墙才站稳了身体。
那样子其实是有点可笑的,相田便发出明显噗嗤一声——黄市长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三步并作两步低头缩肩的赶紧走了。
兰玉微微喘息,突然向楚河深深欠身:“对不起,是我的疏忽……”
“因为它看上去太像人了嘛,”相田接口笑道:“我一下就忘了,其实这个阵法有时还会彻底毁掉妖怪的内丹呢——这样说来,其实黄先生的运气也是很好的啊!哈哈哈哈!”
楚河回过头,很平和的看了相田一眼。
“嘛,楚先生不要见怪,有时候我们是会跟妖怪开个小小的玩笑,但现在时代变了,轻易也不会伤害妖怪的性命……”
相田义的话没说完,楚河已经转身走了出去。
相田义的笑声戛然而止,片刻后轻哼一声:“这下贱的妖物,竟然也有福气镇守在这个风水绝佳的好地方。”
兰玉叹息道:“相田师叔……”
“干什么?”
“掌门令我来协助您,”兰玉迟疑了下,缓缓道:“但并没有说您可以随意令我shā • rén,所以接下来这一周的事情,您还是尽量自己来吧。”
相田大步走来,一把抓住少年阴阳师的头发:“你这是什么意思?!”
少年并没有退缩,相田瞪了他许久,终于咬牙软下了口气:“你明知道地生胎要七个生灵来祭,我们人都来了,又怎么能退缩?何况这第一个死的是我们自己人,姓黄的有这么个天大的把柄在我们手上,不会有胆子违抗我们的!”
“但……”
“难道你是怕那个姓楚的家伙?他不过是个普通人!”
“一个即将入魔的普通人。”阴阳师沉重的摇头道:“妖怪成魔本来就难,何况是活人入魔?我担心他身后有强大的魔族护持,到时候会很麻烦。”
相田满不在乎,反问:“就算麻烦,你我还怕脱不了身吗?汉唐时的阴阳道本来就没落了,如今的支那,除了那个轻易不得出京的周晖,还有谁是我们密宗门的对手?”
少年阴阳师迟疑片刻,最终才叹了口气。
“你不知道,”他的声音几不可闻:“普天之大,你我惹不起的人,还是有很多的啊……”
楚河走出工地,只见黄市长已经换了裤子,独自一人坐在台阶上。
这时天色已经晚了,黄昏夕照,暮色四合,城市中难见的成群的鸟穿越天际,呼啦啦向远处飞去。黄鼠狼一只手托着胖大的脑袋,耷拉着耳朵,怔怔盯着远飞的鸟群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楚河走到他身边,陪他一起坐在马路牙子上。
“你说,”黄鼠狼闷闷的声音传来:“我当人当得,还不够好吗?”
楚河说:“已经很好了。”
“那为什么还是没有人把我当成人呢?”
这个问题连楚河都很难回答。他想了很久,久到连黄市长都觉得他不会再说什么了的时候,才听他突然说:“可能是你做得还不够吧。”
“啊?”
“你再多做一些,做得更好一些,应该就差不多了。”
黄胖子眨巴着小眼睛,思量半晌后还是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于是长长“哦——”了一声说:“那这个,我可以再努力一点……”
楚河赞许颔首,突然被黄胖子用一根指头戳了戳:“——哎,楚总。”
“嗯?”
“你说咱俩认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为什么好好的人不当,非要成魔呢?”
楚河扭头盯着他,黄鼠狼把头一歪作无辜状。虽然这胖子竭力掩饰了,但眼底还是能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