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留

    楚慈的小腿其实没有大碍,至少没有伤到骨头。

    但是他淋了雨,受了凉,情绪又波动得很厉害,回去的路上就开始发高烧。

    他体温蹿升得非常快,车还没开到市区就已经全身发烫,意识也坠入了迷乱之中。这种高烧很伤人,他挣扎着想开窗吹凉风,但是被韩越一把按住了手,说:“你想找死是不是!”

    楚慈被烧得满脸通红,眼睫微微的颤抖着。这样看上去他脸色其实比往常好看,总算不那么苍白憔悴,连一点人气都没有了。

    韩越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了很久,慢慢把楚慈的双手交叠着,握在掌心里。车厢里除了他们之外别无他人,车窗外天色暗沉,大雨倾盆,就仿佛一场无边无际无尽头的黑夜。韩越在雨声中攥着楚慈冰凉的手指,尽管动作十分温柔,声音却低沉而冷酷:“你告诉我……在侯宏昌之前,你还杀过人吗?”

    楚慈闭着眼睛,身体随着车厢行驶的颠簸而微微摇晃着,意识昏昏沉沉。

    “……你已经不想活了是吗?”

    在一片静默中韩越等了很久,他最终抬起手,轻轻摸了摸楚慈带着雨水的脸。

    “现在你还不能死。”他自言自语的说,“我解脱之前,你还不能死。”

    自从楚慈搬走后,这是第三次韩越回到他们那个位于三环的家。

    第一次是他听说楚慈搬走了,急急忙忙的赶去时只看见一个空空荡荡的房子;第二次是他约了老王手下的人在这里见面,在这里看到楚慈的身世和档案。

    第三次他打开门,把楚慈轻而易举的扛起来,往卧室那张唯一比较整齐的大床上一扔,说:“我们到家了。”

    楚慈一声不吭的栽倒在大床深处,因为震动他含混不清的咳了两声,声音很沉闷,很快就安静下来不动了。

    家里没药,没热水,连个创可贴都没有。到处都布满了几个月没打扫过的浮灰。韩越在家里困兽一般转悠着,失手打翻了一个保温水壶,哐当一声在黑夜里格外响亮。

    他烦躁不安的走回床边,楚慈已经烧得很高了,脸色带着极为危险的潮红,烧得身体似乎有些颤抖。他小腿上的伤已经止了血,皮肉狰狞的绽裂翻开,露出带着血痂的肉。

    韩越拧了把凉毛巾去抹他的脸,又用手指沾了水,一遍遍摩挲他干裂的嘴唇。过了一会儿他从厨房里弄了点盐,化在毛巾上,擦楚慈小腿上的伤口。那应该是非常疼的,但是楚慈除了轻轻闷哼一声之外,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应该已经感觉不到了。

    “是啊……你就是个不怕痛的人。”韩越喃喃的低声说。

    他扔开毛巾,又摸出手机来,下意识的在手里翻开又合上,翻开又合上。房间里只有他不断开合手机盖的啪啪声。

    他听不见楚慈的呼吸,隔音良好的卧室里也听不见遥远公路上车辆偶尔驶过的声音。如果房间什么声音都没有的话他觉得自己可能会发狂,只能借着一遍遍摆弄手机来发泄无以依从的恐慌感。

    黑夜会过去吗?

    还有天亮的那一刻吗?

    那些曾经有过的阳光下的记忆,仿佛在这个暴雨的夜晚渐渐模糊了,哪怕如何拼命去回忆,都只剩下蒙着灰沙的光影,仿佛它们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因为他一旦想起,就会有一个声音告诉他那些都是假的。

    本来就不存在的。

    那些温情,那些忍耐,那些曾经的幸福和喜悦,从两年前那一切的开始,就注定了虚假和残忍的结局。

    韩司令转危为安的消息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传来。

    电话里司令夫人的声音哽咽不已,几次都断断续续的说不下去,韩越闷头听着,是不是嗯嗯两句,安慰一下。

    司令夫人说话抓不住重点,韩越不得不几次打断她,叫医生过来简单描述伤处病情,以及有可能发生的后遗症等等,等医生说完了再把电话还给司令夫人。

    “我已经叫人在医院守着了,天亮以后可能会有探病的老头们,到时候我过去接待。”韩越忍了忍,最终又补上一句:“妈,你也别太劳神了,先去休息吧。”

    司令夫人抽抽噎噎的答应了,又问:“那……那个凶手,你抓……抓到了没?”

    韩越沉默了一下,“没有。”

    “他这样害、害你爸爸,你一定要抓住他,知、知道吗?”

    “……”韩越不置可否,沉默了几秒钟之后突然不答反问:“妈,当年大哥撞人的事情,后来咱们家赔钱了吗?”

    司令夫人抽噎着一愣:“我哪里还、还记得,你好好的问这个干什么?难道跟当时的事情有关系……”

    “不,没有。我平白问一句罢了。”

    “我没有叫他们赔钱,后来不是判责任都在对方身上吗?”司令夫人想了想,又说:“可能你爸爸叫人送了点钱吧……送了多少我不知道。你爸爸他啊,他都这么大年纪了,还遭这个罪,医生说他差点就救不回来了啊!你可千万要给你爸爸报仇,你听到没有,千万不要因为你那点私情就不顾你爸爸!家里人和外边人你要分清楚,心该向着哪里,胳膊肘往哪边偏,你可千万要记得……”

    韩越打断了她:“我知道了。”

    随即他挂了电话。

    韩老司令这次受伤算是比较严重的,毕竟他已经这么大年纪了。

    楚慈那一刀截断了他的两根肋骨,前胸贯入,背部突出,是一个相当严重的贯穿伤;但是事情十分凑巧,这一刀并没有伤及韩老司令的任何内脏器官,刀锋从内脏之间直接滑过去了,因为太过锋利的关系,肋骨被挫断的切口也十分平整,没有出现碎裂骨渣切断血管、刺进内脏的事情。

    这次手术云集了当晚所有能找到的权威医生,任家远那个级别也只够打打下手。不过事后他在ICU照顾了一晚,第二天早上累得都脱了力。

    整个上午的时候来了很多探视者,几乎都是韩老司令那个级别。在这样一个混乱的时候,所有人都想确认韩家是不是从此一蹶不振了。损失一个没什么用处的长子还没法对这个家族根基造成损害,但是如果韩老司令在这个关头倒了,仅仅只靠一个韩越,韩家的未来就会变得晦暗不明。

    这些探视者都很不好打发,在司令夫人的陪同下韩越忙了一个上午,直到午饭后该问的都问差不多了,来客才纷纷告辞而去。

    司令夫人在众多亲戚的劝解下,终于去隔壁病房休息去了。韩越也正好不想去打扰她,一个人默默的站在ICU病房外看着他父亲。

    任家远走过来拍了下韩越的肩,叹了口气:“别想太多,老爷子会好的。手术非常成功,应该很快就能醒,也不会留下什么严重的后遗症。最多也就是以后从一线上退下来,反正韩家还有你呢……”

    他想了想,又劝慰的道:“老爷子一生刚正,这一关能熬过去的,你就放心吧。”

    韩越扯了扯嘴角,笑得非常勉强。

    任家远看看他脸色:“你也别在这杵着,有空去睡一觉,看你脸色差得。”

    “我没事。”韩越说,“我就是心里有点难受。”

    “难受?……唉,这个我能理解,连我都不敢相信,他们说楚工他……”

    “不是这个。楚慈这件事我不奇怪。”韩越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我就是奇怪,我以前以为老头子虽然有点急躁,有点老一辈官僚的习气,但是起码跟别人家老头子相比还算刚硬正直,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我以前以为我妈虽然比较偏爱大哥,但是也没超出溺爱的度去,还算是个有是非观念的人。没想到我这么多年以来的观点竟然被推翻得如此彻底,连我自己都有种……有种作恶梦一般的感觉。”

    任家远不了解事情发展的经过,也不知道韩越这番话从何而起,不由得有些莫名其妙:“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韩越抹了把脸,突然转向任家远,压低声音说:“今天下午你跟我出去一趟,我有件事情要麻烦你。”

    任家远看周围没人,韩越的样子又有点怪异,不由得心里发毛:“你又搞什么了?告诉你老子好歹是个堂堂外科主任啊,你稍微尊重下我的社会地位好不好,不要每次都把我当小喽啰似的使唤来使唤去……”

    “我找到楚慈了。”韩越一句话就让任家远瞬间闭上嘴巴。

    “你、你找到楚工了?!你不是跟司令夫人说——”

    “我知道。”韩越打断了他,“所以我不敢把他送医院去,只能找你。他情况有点不好,发高烧,腿上受了伤,我早上走的时候他已经烧到接近四十度了……”

    “那你不用救了,他已经没救了。”任家远板起脸:“他已经被你折磨得够呛了,你就放他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去吧,记得提醒他下辈子投胎别遇上你这么个渣!”

    韩越一把抓住任家远的衣领:“我死之前他别想死!”

    他脸上的表情太过骇人,任家远被震得呆了一下。

    “我不想把他交给任何人。”韩越慢慢松开任家远,沙哑的声音中有种无可奈何的绝望,“就算他要死,也至少……不是在刑场上!”

    虽然感觉韩越已经疯了,任家远还是跟他去了一趟。如果楚慈真的发高烧到四十度,那么放着不管肯定会出人命,任家远是无法做到眼睁睁看着楚慈送命的。

    他去的时候特地带了整整一大箱子药和针剂,又带了葡萄糖和吊水架子,以防楚慈烧得太严重需要输液。

    事实证明这一切都是必要的,楚慈的伤势虽然没有韩老司令重,但是危险程度一点也不轻,仅仅打葡萄糖根本不够,任家远不得不打电话调来血袋才解决问题。

    楚慈一只手被韩越铐在床边上,但是那基本没有必要,因为楚慈从头到尾都在昏睡着,只有任家远刚给他扎针输血的时候他才醒过来短短的几秒钟,恍惚间仿佛还笑了一下,低声说:“是你啊。”

    他的声音非常虚弱,因为高烧造成喉咙沙哑,听得任家远心里十分难受,“是我。你好好休息,别想太多。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在这里的。”

    “……让他们来抓我吧……”楚慈闭上眼睛,几乎无声的叹息着。

    “如果我死了,请把我跟他们埋在一起……”

    任家远没反应过来是哪个他们,他望向韩越,韩越脸色铁青的站在一边,一言不发。

    这一番处理相当麻烦,又是输液又是输血又是开药又是打针,等楚慈高烧稳定下来以后已经是深夜了。任家远连轴转了二十多个小时,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一个劲的跟韩越摆手:“不行了不行了,我明天再来,今晚放我回家睡觉去吧。”

    韩越说:“我给你叫个司机来送,你这样子不能开车。”

    任家远表示没有异议。他走到客厅里去,坐在沙发上,一秒钟后鼾声震天。

    韩越于是打电话叫自己嘴巴严实、办事牢靠的司机过来接任家远,等到司机赶到、把任家远叫醒弄走,这又好一会儿工夫过去了。

    韩越看看手表,恍惚已经是给楚慈喂药的时间了。

    他走到卧室里去,楚慈已经醒了,正躺在那里呆呆的望着空气,表情有些静默的空茫。

    韩越去弄了药,又端了杯热水,坐在床边上说:“过来吃药。”

    楚慈把头偏过去,默不作声。

    “你听见没有?吃药!”

    “……”

    韩越猛的把杯子一跺,拧着楚慈的下巴把他的脸硬撇过来,拿着药片就往里塞。楚慈咬紧牙关不松口,韩越就狠劲扳他的牙齿,最终硬生生把他牙关扳开,手指在楚慈苍白的脸上留下了鲜红的指印。

    “你不好好吃药是吧?”韩越烦躁的转了两圈,突然停下来指着楚慈,说:“你以为我没办法治你吗?”

    “……”

    “你是不是觉得反正快要死了,所以你什么都不怕了,就一心想着从此以后不用再骗我也不用再忍受我,自己快快活活解脱去了?告诉你做梦去吧!老子他娘的有的是办法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楚慈突然睁开眼睛,望着韩越,嘲讽着轻轻笑了一下:“……你以为我求死失败了一次,还会失败第二次吗?”

    韩越几乎要冷笑起来,指着他连连说:“好!好!”

    他大步冲出卧室,不一会儿又猛地冲进来,把手里一个方形盒子往楚慈面前一拍:“你他娘的敢去寻死!你这边断气我那边立刻把这东西冲马桶里!有种你去寻死啊,去啊!现在就去!”

    楚慈只看了那盒子一眼,猛的眼神就变了,连嘴唇都颤抖起来:“韩越,你……你……”

    “我怎么了?我是个混账你不早就知道了吗?”韩越一拍李薇丽的骨灰盒,咬牙切齿的冷笑:“老实告诉你我本来请人找了块风水宝地,墓穴都是买了地皮现挖的,你要是乖乖吃药熬过去,我保证好好把这母子俩安葬了。你要是一心想寻死,也行,老子让你们死都死不到一起去!有种你试试看!”

    楚慈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脸上气得变了色,手指痉挛的抓着床单。

    韩越知道他在愤怒,而且是从未有过的愤怒。

    如果他现在手里有刀的话,可能会忍不住扑过来宰了韩越也说不定。

    ——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韩越自暴自弃的想。

    我本来就是个渣,已经渣到底了,反正再坏那就那样了。

    曾经幻想过的一生一世,曾经期望过的白头到老,如今看来不过是个虚幻的美梦,一辈子都不可能有梦想成真的那一天了。

    只要他活着。

    只要他们……都还活着。

    仅仅是活着而已,除此之外,早就无法再祈求更多。

    “……把药拿过来。”僵持了很久之后,楚慈终于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的说。

    韩越把药和水递过去,楚慈一仰头全吃了,喝水的时候因为太急,甚至还呛了好几下。

    他根本没有力气咳嗽,那水呛得他脸色发红,眼底汪着盈盈的水,仿佛是在流泪。

    韩越缓缓的坐在他身边,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感觉到肩胛骨突兀的支楞出来,硬生生咯着手。他突然也很想哭,鼻腔甚至感到很酸涩,但是眼底干干的,疼得流不出泪来。

    “我是不是挺坏的?”韩越贴在楚慈耳边问。过了几秒钟他又一下子笑起来,那笑声十分短促。

    “——没关系,你会发现我还能更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