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

罗布准是花了好几分钟才察觉太阳照到了她的眼睛。等他确实注意到的时候,因为她眯起了双眼,他把她往边上挪了挪,好让她看得更清楚一些。他摸了一下衬着垫子的轮椅扶手,确保它们没有被晒得太烫。她纤瘦裸露的手臂就用皮带固定在上面,她应该有一顶帽子的,总有人提醒他们要小心晒伤。迄今为止,白天始终艳阳高照,尽管昨晚倒是下了一场雷雨。但她被推出来的时候并没有戴帽子。

“他们把你的帽子给忘了,”他对她说,“他们可真糊涂,不是吗?”他又拿起一块木质拼图让她看,给她时间细细端详,也看一看托盘上半成形的图案。

“这样?”他问。他等着她的左手朝他微微一动来表示对。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几个受到大脑支配的动作之一。

他也在观察她的双眸和脸庞。她可以转动自己的眼珠,虽然要是转得太快,她的头就会像上了钩的鱼一样拼命抽搐。可她脸部的肌肉几乎不受控制,所以他永远也分不清究竟她是在试着微笑,还是那些不安分的皮肉不由自主地缩紧又放松造成了她嘴角的扭曲,这具身体不愿意响应他所见到的,或者说他自以为见到的那股庞大的意志,它被封印在她的眼中,如同某种凶猛的小动物,被金属的捕兽网所俘获。她出不去!她被绑在轮椅上,囚于支架、托盘、钢铁齿轮的牢笼之中,但这只是因为她被束缚在她自己的身体里,仿佛置身一趟颠簸不已,令人晕眩的游乐场过山车。要是把她从轮椅上放出来,她就会一路大搞破坏,呼天抢地,猛敲猛打,横冲直撞。这是他们收治过最严重的病例之一,理疗师帕姆告诉他的。

可是大家都赞成她很聪明,非常聪明;她所能做到的事情当真是令人惊叹。她可以移动自己的左手来表达对,因而她可以玩游戏、回答问题,指明她的所需。只是辅导员一方的工作量要比平时大一些,而且常常必须去猜她的意思。是要费点时间,但罗布心甘情愿——此前她连赢了他两盘跳棋,而且他并没有故意让她。他考虑过要教她下国际象棋。不过象棋有太多棋子,太多走法,一盘棋会下上好几个星期。他想象她焦躁不安地坐在自己体内,等着他拿到她想走的那枚棋子,再弄明白她要把它放到哪里。

她没有任何表示。他把那块拼图翻了过来。对,她的手立即示意,于是他把它拼了上去。那是一头长颈鹿,两头长颈鹿,一张滑稽的动物图片,一幅漫画。他忽然想到,她也许并不知道长颈鹿是什么;她也许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长颈鹿,甚至连照片都没见过。

“这拼图是不是很无聊?”他问她。对,她回答。

“来一局跳棋怎么样?”

这正合她心意。“没问题,战神,”他说,“不过这一次我要打败你。”她的蓝眼睛注视着他;她的双唇抖个不停。他真希望她能露出笑脸。他推着她去把跳棋拿出来,把拼图还回去。

她的冰雪聪明让他着迷。真是令人赞叹,却又叫人难受,这样的一副头脑,无力挣脱,无法呼吸。说不定她是个天才;又有谁能知道呢?她想必洞明世事,而且能察觉到被其他人忽略掉的东西。每当她望着他,她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清澈又冷酷,宛如薄荷糖一般坚硬,似乎能够看进他的内心,看穿他竭力装出来的、欢天喜地的好叔叔形象,他心里清楚那只是假装。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必须留心自己的所思所想。她会察觉到的,而且说不清为什么,她对他的看法是很要紧的事。

有时候他觉得,假如她像其他几个人一样,反而会好一些。比如说,那些得了脑积水的人,长着水汪汪的南瓜脑袋和婴儿般的躯体;营地里现在有三个这样的人,他们都会说话,但是都不太聪明。或者是那些肌肉萎缩病人,第一眼看上去再正常不过,蜷在轮椅上,苍白憔悴,无精打采,就像孤儿似的。他们不久就会死去;其中有些人甚至活不到明年夏天。罗布觉得那首营歌实在太叫人心痛,他都唱不出口。

那些长大成人的小女孩和小男孩啊

要去哪里找?

哎嘿哎呀

伊-甸-园!

曲调用的是《米老鼠之歌》[1],这对罗布来说是雪上加霜,让他联想起那群火枪手的形象,那些白白胖胖、冒冒失失的小孩,双手双脚功能健全,却宁愿把他们正常的、美丽的身体用到那些事情上面,用来神气活现、摇头晃脑地在电视上表演。他会站在那里,看着地上,看向别处,看哪里都好,除了在礼堂列队的那一排排厄运难逃的孩子,他们被带进礼堂,好让主管助理,伯特,拨弄着他的手风琴,激发他所谓的“营地精神”。然而孩子们兴致勃勃地唱着。他们喜欢唱歌。那些能拍得了手的就会拍手。

乔丹没有办法拍手。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她会活上很长一段时间。她的病不会让人丧命。她才只有九岁。

游戏器材在离主楼右手边最近的一幢小木屋里,正面的窗户被加高、加宽了,还装上了一顶凉棚,一块下雨时用的木头遮板和一个柜台。这个星期当班的乔-安·约翰逊正坐在柜台后面的一张高凳上,读着一本平装书。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毛圈布T恤,左胸前绣着一只船锚,还有一条红色的超短裤,跷着二郎腿。罗布看着她大腿上晒出来的那条分界线,接着又转向她身后的架子,上面放着排球和打棒球用的球棍。她长着棕色的头发,用一枚金色的发卡束成一条马尾辫,还架着一副玳瑁镜框的墨镜。她走路的时候有一点跛。她是重新回来担任辅导员的昔日营员之一。罗布觉得她是个亲切友善的女孩;至少她对他总是很友好。

“我们想把这副拼图换掉,”他对她说,“我们想把跳棋借出来。”

“又是跳棋啊?”她应声道,“跳棋你肯定玩腻了吧。这个星期的第四次了。”

罗布不喜欢有些人在乔丹面前说话的样子,就好像她听不见一样。“哦,不会啊,”他说,“我在和乔丹比赛。她已经赢了我两次了。”

乔-安朝他会心一笑,仿佛他们之间有个秘密。然后她俯身对乔丹露出笑容,乔丹瞪着她,几乎没动。“没错,我听说她可是真正的高手,”她说。她把拼图从柜台上的横格笔记本里划掉,把跳棋套装写到了他的名字对面。“待会见,”她说,“好好下啊。”

“我们找个阴凉的地方去,”罗布对乔丹说。他推着她走上那条水泥铺成的小路,就在那排小木屋旁边。木屋漆成白色,整齐地排列着,外观如出一辙。每栋木屋门前装的不是台阶,而是一道斜坡;木屋里面有特制的睡床,特制的厕所,还有那种古怪的气味,不像是小孩子身上的气味,而是更加芳香,黏腻,也更潮湿,让他联想起温室。一种温热泥土和婴儿痱子粉的味道,一种东西微微腐烂的味道。当然总有很多要洗的衣服,放在袋子里,等着被人拿走。有些孩子穿着尿布,在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身上看到尿布真是非常突兀。早晨,还没换床单的时候,那气味还要更浓一些。把每个人都收拾妥当要花很多时间。女辅导员们是不被允许把孩子们从床上或者轮椅上抱起来的;只有男辅导员可以这么做。罗布负责他自己的木屋,还有两间女孩子的木屋——七号和乔丹住的八号。她的童花头,加上那张固执倔强的小脸,套在他们给她穿上的那件花边粉色睡袍里,显得格格不入。他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允许她挑选自己的衣服。

他们走到小径的拐角,然后向左转。透过礼堂兼体育馆那几扇敞开的窗户,传来录制好的音乐和一个女人的说话声:“不对,回到你的位置上,然后再试一次。你能做到的,苏茜。”现在他们已经到了男孩活动区的尽头。女孩的区域在中间那块空地的另一头,那里正在进行一场棒球比赛,和他来的那天一样。那天营地的面包车在环形车道上停下。从正面望过去,主楼都能当作某位富豪的宅邸,实际上它曾经就是。宽阔的走廊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摆着一尊雕塑,初看上去就像外婆坐着摇椅。主管迎接了他们,然后授权让伯特带他们这些新入职的辅导员去熟悉一下环境。那场棒球赛就在转角的地方进行,那时候罗布自忖,嗯,不会太糟的,因为远远的,在那片绿野之上,在那抹似乎自彼时起便灿烂至今的骄阳的照耀下,球赛看起来几乎毫无异样。

不寻常的是那股静谧。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应该都是吵吵嚷嚷的,那是球赛的一部分;而这里的比赛却在沉默的专注之中展开。这些大多都是能够走路的孩子,要用支架或是拐杖帮忙;有些甚至还能跑起来。但其中有几个球员是两人一组,一个男孩坐在轮椅上面,被另一个推着在各垒之间穿梭。罗布知道——因为他参加过——这些比赛打得彬彬有礼、体贴周到,怪诞得让他害怕。比赛的时候,这些孩子的行为举止就像成年人常常叮嘱的那样规矩。此刻唯一聒噪的一个便是伯特,他是裁判,正挥舞双臂,大喊大叫地激励着戴夫·施耐德,那个腰部以下因为小儿麻痹症瘫痪了的孩子,把球径直打过了二垒。两个拄着拐杖的外野手一瘸一拐地追着球,而戴夫则转着轮椅向一垒疾驰。

罗布明白自己应该主动多做些体育运动和监督照看的工作,可他希望把这些时间用来和乔丹共处。再说了,他讨厌打棒球。那是他们家的家庭运动项目,他理所当然应该要擅长的一项,就像他应该要当个医生一样。坚持要搞棒球比赛的人是他的父亲,或多或少浮现在他脑海中的也许是优秀的肯尼迪一家,就像最近《生活》杂志上登的那样,在玩触身式橄榄球。约瑟夫·肯尼迪和他那三个优秀的儿子[2]。他的父亲穿一件上面印着“冠军”字样的T恤,他母亲送给他的。他的两个哥哥都是出色的棒球手,米勒家的儿子们也是。米勒大夫也是一名外科医生,和他父亲一样;他们家住在隔壁。他父亲做心脏手术,米勒医生做开颅手术,而且米勒家的两个儿子也都会做医生。

他们在沙滩上打球,于是,对罗布来说,随棒球而生的绝望和挫败感,也同蓝天、艳阳,以及拍碎在沙滩上的海浪相伴。这些事物,对别人意味着无忧无虑的假日,于他却是无法忍受的束缚。拒绝参加根本是不可想象的。假如他打得好一些,他就可以说自己不太想打,但是,像现在这种情况,那些对他“扫兴”和“输不起”的呵斥却再确切不过。倒也没人计较他球技如此拙劣,几乎打不到球,或许是因为他视力不好,阳光从眼镜的边框上反射进他的眼里,他没法看见那颗棒球,如杀手掷出的炸弹一般从炙热的苍穹中朝他俯冲而下,在他伸手抵挡时震麻他的十指,击中他的脑袋或是脖子,又或者,让他更加羞愤难当的,是那颗球对他完全视若无睹,以至于他还得跟着它跑,追着它跑过沙滩,或是跳进湖里。他的家人把他当个笑话看待,甚至是——尤其是——他的母亲。“今天你又伤着哪里啦?”她会问他,一边在船坞顶层的露台上分发赛后的点心,男孩子们吃三明治加可乐,男人们喝啤酒。在城里的时候,他的父亲喝苏格兰威士忌,但在小木屋里——用他的话说是“夏季别墅”里的时候,他就喝啤酒。其他人会讲些好笑的事情,谈论罗布那些愚蠢的失误、他输掉的与邪恶白色小球的决斗,而他会咧嘴笑笑。这笑容是必须的,好显示他有体育精神,并不介意。“你一定要能够承受它。”他的父亲喜欢这么说,却没指明它到底是什么。他还会说,几乎每场棒球赛结束之后都会说,竞技体育对你有好处,因为它们教会你如何应对失败。罗布清楚父亲只是在努力让他觉得好受一些;尽管如此,他还是很想回答自己在这方面已经练得够多了,他倒是很愿意学一学怎么应对成功。

可是他说这些话一定要慎重。“他是个敏感的孩子。”母亲习惯这样告诉她的朋友,语气里半是自豪,半是懊丧。她最喜欢那张他穿着唱诗班白袍的照片,在他变声前一年拍的。通常他的大哥被认为是那个英俊的,二哥是那个聪明的,罗布则是那个敏感的。因此,他明白,他必须尽力表现得越迟钝越好。近来他的做法已经开始奏效,母亲现在总是抱怨他再也不和自己谈心了。即使是她对他殷殷关切的时候,他都会感觉难受。

她相信其他两个孩子能够自食其力,但她对他没有信心,而私下里他也赞同她的判断。他知道他永远也当不成医生,尽管他觉得自己很想当。他也想做个棒球高手,可他不是,而对于自己在医学院的将来,他所能预见到的只有灾难。他要怎么承认,即使是父亲医学书籍上的插图——那些抽象如石膏模型的体内构造——都让他恶心反胃,就在今年去诊所献血的时候,他是真的晕了过去——虽然没人知道,因为他本来也就躺着,第一次见到自己的鲜血,像条温热的紫色蠕虫,沿着横穿过他裸露手臂的透明管子缓缓爬行?他的父亲觉得,让儿子们进到医院的观察室里看自己做心脏直视手术会是一大奖励,而罗布既无法拒绝这项提议,又没胆量坦白说自己想吐。(红色的橡皮,只不过是红色的橡皮,他会一遍又一遍对自己重复,趁哥哥们不注意的时候,他就闭上眼睛。)从这些煎熬中脱身后,他的膝盖软成一摊烂泥,手掌被咬得凹凸不平的指甲划出累累伤痕。他做不到,他永远都做不到。

詹姆斯,英俊的那个,已经在实习了,一家人在周日的晚餐桌上都在拿漂亮的护士开他的玩笑。阿德里安则一人揽下了三年级所有科目的最高分。他们两个都那么轻而易举地就融入了为他们事先安排好的定义。那么他该成为一个什么人呢,他们在分配角色的时候,又剩了些什么给他呢?童话故事里笨手笨脚的小儿子,既没有公主也缺乏运气。但却友善慷慨,对森林里的老婆婆和矮人们都很好。他鄙视自己的慷慨大方,他觉得那多半都是懦弱。

罗布秋天的时候就该去医学院读预科了,而他也会乖乖照做。可他迟早会被迫退学的,然后会怎么样呢?他看见自己待在一节货车车厢顶上,像个三十年代的流浪汉似的,身无分文,逃离家庭的失望,去往某种湮没无闻的人生,对此他是如此陌生,甚至无法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然而他对自身厄运的所知,却没人可以倾诉。一年前,父亲把他拉到一边,说了一通鼓舞勉励的话,罗布很肯定他对另外两个儿子都已经说过了。行医不只是一份工作,他告诉罗布。那是一项使命,一份天职。一个人所能做到最崇高的事情之一,便是将自己的生命无私地投入到对他人生命的挽救之中。父亲的眼中闪出虔诚的光彩:罗布够资格吗?(快艇,罗布想,毗邻海湾的夏季别墅,两辆私家车,森林山的房子[3]。)“你的爷爷就是医生,”父亲说,似乎有这句话就足够了。爷爷是个医生没错,但他是个乡村医生,驾着马拉雪橇,顶着暴风雪,赶去接生孩子。他们以前常常听说这些英雄事迹。“他不太擅长收钱,”罗布的父亲边说边摇头,混杂着一丝仰慕和些许宽容的神气。他自己倒很擅长于此。“大萧条的时候我们就靠吃鸡度日;农民送鸡给我们,用来代替诊费。那时候我只有一双鞋子。”罗布想起了那排横贯父亲三门大衣橱的鞋架,锃亮的鞋履一双双排列其上,如同证书一般。

罗布一定无法承受他们发现时的场面,他只会消失。他觉得那场最终的灾难会发生在教室里。大家都在解剖一具尸体,而他会突然开始尖叫。他会冲出教室,跑过走廊,满身的福尔马林味,他会忘了要穿大衣,还有母亲迷恋的那双防水雨靴,而外面则会是飞雪漫天。第二天清晨,他会在一间青灰色的旅馆房间里醒来,丝毫记不起来自己做过些什么。

是家里人给他挑了这份工作,这片营地。他们都认为,和残疾孩子一起过一个夏天对他会是很好的锻炼;会是他需要学会承受的那个它的一部分。他的父亲认识那位主管,整件事情在告诉罗布之前就全都安排好了。他的父母热情高涨,满心觉得他们为他准备了一个绝佳机会,他又怎么能拒绝?“用用你的观察力,”父亲在火车站里对他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要是也有这种机会就好了。”

第一个星期罗布就做了噩梦。梦里满是人的肢体,支离破碎的身体,手臂、腿脚和躯干,大卸八块,飘在半空;要么他就会觉得自己动不了,喘不过气,醒来的时候全身大汗淋漓。他发觉看着那些孩子让他心痛难忍,尤其是年纪小一点的那些,他不明白其他的工作人员怎么能整天挂着那么直白的职业微笑走来走去。只不过他自己同样如此。虽然明显不如他设想的那么成功,因为第二天的入职培训会后,在职员休息室里,帕姆,那个理疗师,走过来坐到了他的身旁。她的一头深色金发用一条丝绒发带绑住了,颜色和她那条格纹百慕大短裤上的蓝色非常相配。她很漂亮,可罗布只感觉她满嘴都是牙齿。又多又密。“在这样的孩子身边工作很煎熬,”她说,“但也很有意义。”罗布附和地点点头: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呢,有意义?他还是觉得恶心得要死。那天晚上轮到他当班送晚餐,那些从弯曲的塑料喂食管里滴出来的牛奶,溅满食物的轮椅托盘(“尽量让他们自己动手”),那些咂嘴和吸吮的声响,他差点就受不了了。帕姆点了一根烟,罗布打量着她红色的指甲,涂在那双强健有力的手的指尖上。“你情绪低落对他们一点好处都没有,”她说,“他们会反过来利用这点对付你。他们当中很多人并不明白其中的区别。他们从来都是这个样子。”她要靠做这份工作为生,她要一辈子做这份工作!“你会习惯的。”她说着,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那架势让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她是一番好意,他很快纠正了自己。

“我认识你哥哥詹姆斯,”她又笑了,露出满口坚实的牙齿。“我在一次四人约会上碰见他的。他可是个万人迷。”

罗布说了声失陪就站了起来。反正她年纪也比他大,她很可能已经二十岁了。

不过她说得没错,他的确渐渐习惯了。那些噩梦烟消云散,虽然在这之前,在他负责的那幢木屋里的男孩子们已经注意到他了。他们给他起了个“哼哼”的绰号。他们给营地里的每个人都起了绰号。

“嘿,你昨天晚上听见哼哼叫了吗?”

“听见啦。嗯啊。嗯啊。飞机打得爽啊。”

“你开不开心啊,哼哼?”

罗布会红着脸,嘟哝一句,“我在做噩梦。”他们却哄堂大笑。

“哦得了吧。我们都听见了。我要能做这样的噩梦倒好了。”

他们这栋木屋是年纪最大的男孩们住的,十四岁到十六岁,他和他们从一开始就处不来。他们不像那些年龄小一点的孩子,彬彬有礼,迫不及待地要尽自己所能痛快玩耍,对别人的帮助心存感激。而他们,对这座营地,对那位主管,对伯特(他们叫他“傻子伯特”),对自己和对生活都满腹怀疑。能搞到啤酒的时候,他们就喝啤酒;他们偷偷摸摸地抽烟。他们把色情杂志藏在床垫底下,还说些他听过最粗俗的笑话。他们把世界分成两派,“残疾人”和“正常人”,而且大多数情况下只接纳残疾人。正常人被看做是压迫他们的暴君,永远不会理解、永远做不好的蠢货,与正常人作战,剥削压榨他们便是自己的责任。尽可能激怒那些多愁善感的正常人,让他们有一种恶意的快感,而他们也发现在罗布的身上很容易得逞。

“嘿,皮特,”戴夫·施耐德会开个头。他会端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穿着他其中一件剪掉了袖子的T恤,好突出展示他那对过度发达的二头肌。罗布知道,他在家里有一套查尔斯·阿特拉斯[4]的健美教程,而且还订了几本健身杂志。

“什么事,戴夫?”皮特会回答。他们都留着经典的鸭尾发型[5],上面盖满发油。他们觉得罗布的私立学校英式发型非常滑稽。皮特颈部以下瘫痪,却不知怎的成了这间小屋里的二号人物。戴夫替他梳理他的鸭尾巴。

“什么东西是黑色的,会爬,还会抓高飞球?”

“罗伊·坎帕内拉![6]”

刺耳的笑声,小木屋里的其他人都加入其中,罗布则涨红了脸。“我觉得这样说不太好。”第一次听见的时候他说。

“他觉得这样说不太好,”戴夫学着他的腔调,“什么东西重两千磅还一抽一抽的?”

“巨无霸抽筋!”

他们把这些玩笑叫做“抽筋玩笑”。最让罗布不舒服的是,它们让他想起他的哥哥和他们那些同是医科学生的朋友们会讲的笑话,在父亲的娱乐室里打上一局台球,在课后放松一下的时候(“随时带你们的朋友来,儿子们。你也一样,罗布。”)只不过他们说的事情应该都是真的。他们没完没了地互相开些恶作剧的玩笑,大多都和他们解剖时要从尸体上割下来的东西有关:茶杯里的眼珠,大衣口袋里的断手。

“嘿,我们在切这个老头子,我心想,管他呢,就把他的家伙给砍了,那东西整个都是咖啡色的,皱皱巴巴,就是死人都会有的那种样子,我悄悄把它放进公文包里。然后我去了巴布罗酒店[7],喝了几杯啤酒,接着我走到厕所里,拉开拉链,不过我把那死老头的老二露在外面,没掏自己的。我就这么站在那儿假装撒尿,等另一个人进来,我抖了抖那东西,它就掉到了我手里。我就把它扔了下去然后说,‘该死的东西,反正也从来都不管用。’你们真该看看那人脸上的表情!”

他们讲些医院急诊室里的笑话,似乎大多数都是关于身上插着打碎的可乐瓶的女人,或是用热水龙头手淫的男人。“只好找个水管工来解决。进来的时候龙头还吸在上面,外加两英尺长的管子。”“我听说过一个用蜡笔的。结果卡在膀胱里了。他会来医院是因为他的小便是蓝色的,他却不知道为什么。”

“我听过一个用蛇的。”

“你们干吗要讲那种事情?”一天晚上罗布大着胆子问他们。

“你干吗要听呢?”詹姆斯笑道。

“你也会这么做的,”阿德里安对他说,“等着瞧吧。”后来,等到其他人都回家了,他告诉他,语气严肃许多,“你必须得讲那些话。我知道你觉得很恶心,可你不了解情况。外面的世界可是真刀真枪的。你只能笑,不然就会疯掉。”罗布努力不要去想,但这句话却在他脑中盘桓不去。真刀真枪的生活他是抵挡不住的,他会无法承受。他笑不出来。他会疯掉。他会没穿套鞋就奔到雪地里,他会消失无踪,永远找不回来。

“什么东西重两千磅还有一颗爆炸头?”

“巨无霸大头!”

“够了!”罗布叫道,试图维护自己的权威。

“听着,哼哼,”戴夫说,“你来这儿是为了保证我们都过得开心,对吧?呐,我们现在很开心。”

“就是,”皮特接口,“你不满意,可以来揍我啊。”

“没错,来呀,”戴夫说,“做你们童子军每周都要做的好事。打死一个残疾人。”用他自己的内疚感来要挟他。

戈登·霍尔姆斯——另一个辅导员——还帮倒忙,他支持他们。他偷偷地把啤酒和香烟带进小木屋来给他们,垂涎他们的黄色杂志,还告诉他们哪个女辅导员“容易搞”。

“嘿,昨晚战果如何?”早上戴夫会问他。

“不错,不错。”

“她帮你用嘴了?”

戈登一脸神秘兮兮的笑容。往脖子后面拍了点老帆船[8]。

“是谁啊,帕姆还是史莱默?”

“每次她一敲我的后背,我就硬了。”

“嘿,是乔-安吗?”

“不可能,她是个瘸子。戈登才不会约瘸子出去,是吧,戈登?”

“你只能顺着他们,”戈登对罗布说,“稍微哄哄他们。他们很失落,他们也有正常的情绪,就像你我一样。”他在罗布肩上捶了一拳。“放松点,老兄,你想太多啦。”

戈登在东约克区[9]的一所公立高中上学。他父母离异了,他跟母亲住,他把她叫作“那个老太婆”。他在营地的这个工作是通过大哥哥组织[10]找到的。他并非不良少年,罗布也能想出很多他的优点,但却受不了长时间和他待在一起。罗布告诉自己,戈登最后十有八九会变成一个修车厂里的机修工,那些他这么毫无顾忌大讲特讲的女孩子会被他自己的母亲骂作是“下贱”,他会搞大其中一个人的肚子,没有办法只好结婚,到头来住一间昏暗邋遢、狭小拥挤的公寓,坐在电视机前面喝啤酒,他的老婆则为了脏衣服唠叨他。就算这么想也没用。他仍然对他羡慕不已,尽管不情愿,他还是细细听着那些故事,汽车后座,免下车餐厅里非法出售的烈酒,那些热辣的抚摸,戈登勇敢无畏的手指对内衣发动闪电突袭,打败敌方的松紧带,占领一双乳房。他为这堕落的自由而愤怒,即使他清楚自己是不会觉得享受的,他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

他自己从来没有带什么人出去过,除了母亲那些朋友们的女儿,木头木脑的小女孩,需要有人护送她们去自己就读的私立学校办的舞会,又不认识其他可以拜托的人。他给她们买绑在手腕上的小花束,领着她们,迅速、准确地沿着地板转圈,她们穿的裙子就像一层一层水彩色的卫生纸,她们被钢托架起的小胸脯轻轻探进他的怀里,他的手扶在她们的后背上,摸着那一排排想象中或许可以解开的锁钩;但是不行,那样太难为情了。虽然偶尔在跳那些沉闷狐步舞的时候他会觉得裤裆发紧,(雇来的乐队难得尝试的几首纯洁摇滚曲他都避开了),但是这些女孩子他一个都没喜欢过,虽然他还是努力保证让她们玩得高兴。其中有一个他甚至还给了她一个晚安吻,因为他感觉她有所期待。那是在三年前,他还戴着牙箍。那个女孩也是,他吻得比自己预想中用力,结果他们的牙齿狠狠咬在了一起,就在她家门前,整条街上的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随便哪个目睹了这一幕的人都会以为那是热恋中的相拥,可他却依然记得她眼神之中的惊恐,虽然她的姓名业已被他封存。

罗布推着乔丹往右转,来到那条天然小径上,在男孩木屋后面的小树林里面有一条曲折蜿蜒的椭圆形步道。路是人工铺的,像所有其他的小路一样。树上都贴着标签,在椭圆步道的远端,有一间小小的玻璃房,而傻子伯特,他是个大自然爱好者,每天都摆上一件新品展示。他以前带乔丹到这条天然小径来过几次,半路停下来,读一读树上的标签,把花栗鼠指给她看,还有一次是一只流浪猫。似乎没有什么其他人会来。他喜欢推着她沿着树林走,一边吹口哨或唱歌给她听。没有别人,只有她在的时候,他并不怯于一展歌喉,他甚至还唱了几首伯特的歌,有时伯特红着脸带领孩子们集体合唱,配上他司仪一般的微笑,还有他活力十足的手风琴,这时曲子就会哽在罗布的喉咙里。

乔丹河水冰冷宽阔[11],

哈利路亚,

冻住了身体却冻不住灵魂,

哈利路亚。

“你的名字和一条很有名的河一样,”他告诉她。他希望这话能让她高兴。他寻思着,她父母在给她起名的时候知不知道她的情况,知不知道她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后来,他们有没有觉得白白浪费了这个听上去高贵华丽的名字,因为她永远也配不上它,永远不会在阳台上抿着鸡尾酒,或是涂着时髦的唇膏,如格蕾丝·凯利[12]那般微笑。但他们肯定是知道的;她的材料里面写着先天缺陷。她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很健全,父亲则是一家银行里的什么人。

有时候,想着自己眼前的灾难、 他的失利和逃亡,他考虑过带上她一起走。在他攀爬货车厢顶的时候,将会是她紧紧抱着他的脖子(可她抱不住的啊!),他醒来的时候,会是她和他一块儿待在那间旅馆的房间里,坐在她的椅子上(他怎么把她弄到那儿去的?),她冰蓝色的双眸看进他的眼底,她的脸庞奇迹般的纹丝不动。接着她会开口,词句会源源而出,她会站起身来,他用了什么方法治好了她。偶尔,骤然之间(而且他会立刻压下这个念头),他能看见他们两个从楼顶上飞速坠下。一场意外,一场意外,他会告诉自己。我不是故意的。

“乔丹河水冰冷宽阔,

哈利路亚,”

罗布轻轻哼唱。他正朝着长椅走去,前面就有一张,他可以在上面坐下来,然后他们就能下跳棋了。

“嘿,看这个。”是伯特的玻璃房子。“檐状菌,”他读着用打字机打出来的卡片。“檐状菌有许多种。檐状菌是一种腐生植物,从腐烂的植物质中获取养料,常在枯木上生长。你可以用树枝在底下写自己的名字,”他说。以前他在小木屋里常常这么干,不用把真菌从树上移走,想象着自己的名字暗暗生长,每年长大一点,让他觉得非常快乐。她是不是感兴趣则很难说。

他找到长凳,把乔丹转到对面,然后打开了棋盘。“上次我是红方,”他说,“这次你拿红棋,好吗?”她那一边缺了一颗棋子。“我们用其他东西代替,”他告诉她。他四处寻觅平滑的石子,却一无所获。最后他从自己的衬衣袖口扯下了一粒纽扣。“这个可以吗?”他问。

乔丹的手动了,可以。他于是开始了费时费力的反复摸索,来确定她的棋想要怎么走。他会轮流指着每一颗跳棋,直到她示意为止。然后再去指每一个可以落棋的格子。他们下完一局棋的速度快多了,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走法。她的脸会缩紧又展开,扭成一团,抽动痉挛,这些动作在其他脑瘫患儿身上出现的时候,仍然会让他心痛不已,不过她是例外。聚精会神地下棋让她扭得更厉害了。

他们刚下完开局的几步,主楼的铃声就响了。铃声意味着游戏时段结束了,该是下午的小组活动了。他知道,乔丹要和她那间小屋里的其他人一起去游泳。她不会游泳,但是有人在水里托着她,他们说,她在水中的动作比起在陆地上更容易控制。他自己则要去职业治疗[13]组帮忙。“烂泥饼,”住他那间小木屋的男孩子们是这么叫的。他们喜欢用黏土做些淫猥的雕塑,来气维尔达,职业治疗课的讲师,她满心希望的就是能告诉那些孩子他们很有创意。

罗布把他的衬衫纽扣放进口袋里。他拿出他们用的笔记本,把各自棋子的位置记录下来。“我们明天把它下完。”他告诉乔丹。他推着她走上小径,顺着他们来时的方向,这样能快些回去,因为他们已经绕着椭圆形步道走了四分之三了。

水泥小道的北面有一块空地,一片草坪,还有草坪另一边闪着银光的水面:那条小溪一直都在,平常是一股缓缓的涓涓细流,可是昨晚下了雨,此刻小溪涨满了水。罗布猜想,她很可能从来没有摸过青草,她很可能从没有把手伸进过真正的溪流。他忽然想要为她做一件别人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别人想也不会去想的事情。

“我来把你解开,”他对她说,“我要把你放下来,放到草地上,这样你就能摸摸看了。好吗?”

犹豫了一会儿后,她示意说好。她审视着他的脸;说不定她不明白他的意思。“很好玩的,”他告诉她,“摸上去很舒服,”脑中回想起八年也不知是十年前,自己伸开手脚卧在后院草茵之中的情景,嚼着草叶白色的、柔软的一端,翻着几乎可以算是违禁物品的《惊奇队长》[14]漫画书。

他解开按着她的皮带,抱起她纤瘦的身体。她那么轻,甚至比看上去还要轻,用轻木和白纸搭成的生物。但是很坚强,他告诉自己。她能做到的,从她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他把她放下来,放在草坪上,让她侧着身就能见到溪水流过的地方。

“你看,”他说。他跪到她的身边,握住她的左手,放进冰凉的溪流。“这是真正的流水,和游泳池不一样。”他笑了,感觉自己伟岸崇高,一个施予者,一个治愈者;可是她却阖上了双眼,不知从哪传出一丝怪响,一阵哀鸣,一声低吼……她的身体绵软无力,手臂抽搐不止;突然间她的腿蹬了出来,穿着钢靴的脚踢中了他的胫骨。

“乔丹,”他叫她,“你还好吧?”又是吼声:这究竟是喜悦还是恐惧?他吃不准,而且他很害怕。也许这对她而言太过头了,太兴奋了。他用双臂环抱住她,把她拉起来,好让她坐回轮椅上去。草地比他想象中潮湿,她右侧的脸颊上满是一道道的污泥。

“该死的,你把那孩子怎么啦?”帕姆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罗布转过身,依然抱着乔丹,她胡乱地挥舞着手臂,宛如失灵的螺旋桨。帕姆立在水泥小路上,双手扶着臀部,那架势就像是一个兴师问罪的母亲,撞见孩子们在小树林里扮医生玩。她脸色通红,头发乱蓬蓬的,好像刚跑完步似的。还有一根小树枝荡在耳朵上面。

“没有,”他回答,“我只不过是……”她以为我是个变态,他意识到,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我觉得她会愿意知道草地摸上去是什么感觉。”他说。

“你心里清楚这样是很危险的,”帕姆说,“你明知她不该从椅子上出来的。她可能会撞到头,弄伤自己。”

“我一直都看着她呢,”罗布答道。她凭什么对他这么指手画脚的?

“我觉得你和那个孩子一起待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帕姆说,这会儿不那么生气了,可对于他的解释却绝对没有信服。“你应该多和其他人相处。这样对他们没有好处,你知道的,产生……依恋……营期结束之后不可能继续下去的。”此刻乔丹的眼睛睁开了;她正望着罗布。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呀?”罗布回答,几乎喊了起来。“你懂什么?你不明白的……”她在指责他,在事情还没发生之前,就指责他背叛了乔丹,遗弃了她。

“别往心里去,”帕姆说,“不过我认为你该去和伯特谈一谈,今晚员工休息之后。我已经和他说过这个问题了。”

她转过身,朝着主楼的方向快步走开了。她的百慕大短裤后面有一小块湿答答的泥巴。

罗布把乔丹扣回到椅子上。这个问题,为什么这会是个问题呢?时间不多了,他会被派去照顾另一个孩子,他们会不让他去见她,而她会以为……他能对她说些什么,怎么才能让她相信呢?他在她面前跪了下来,手臂搁在轮椅的托盘上,握住了她的左手。

“抱歉,假如我把你放到地上吓着了你的话,”他说,“吓着你了吗?”她的左手没有动。“别在意帕姆刚才说的话。夏令营结束以后我会给你写信的,很多很多信。”他会吗?“然后你家里人可以读给你听。”不过他们当然也可能会忘了读,或者把信弄丢。在医学院上预科,解剖着尸体,他还有时间记起她来吗?她的双眼注视着他的脸庞。她能够把他看穿。

“我要送你一样特别的东西,”他对她说,拼命想找件什么东西给她。他用空着的那只手在口袋里搜寻。“这是我的扣子,它是有魔法的。我把它像这样戴在袖口上,只是为了不让别人看出来。”他把纽扣放到她手里,用手指握住。“我现在把它给你,每当你看到它……”不,这样不行;一定会有人在她的口袋里找到,然后把它给扔掉,而她又没有办法解释。“你甚至都不必看见它,因为它有时候是隐形的。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想着它。每次你一想到它,你就会知道我正在专心地想着你。好吗?”他已经努力尽量让这话听起来可信,但她很可能已经过了会相信这些的年纪,而且又那么聪明,多半知道他只不过是在设法安慰她。不管怎么样,她动了动她的手,好。这究竟是真心的相信还是尴尬的善意,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职业治疗结束后,罗布回到自己的小屋,帮忙在晚餐前为孩子们换上干净的衣服,伯特认为这样做有利于提升精神面貌。那群男孩异乎寻常的吵闹,不过很可能是由于他自己焦虑不安,需要清静,才让他们看来如此。或者也说不定是因为晚上要举行的演出,有不少年龄大一点的孩子参加。这几个男孩都在其中,就连皮特也是,他要做主持人,麦克风会用带子绑在他的肩膀上,靠近嘴巴的地方。身为健全人的辅导员谁也没介入;他们和那些年幼的孩子是观众,而斯科特和玛蒂娜,分别是戏剧和舞蹈老师,负责指挥整场节目。罗布知道他们至少已经排练了两个星期,却一直兴趣不足,没去问过他们表演的内容。

“你的祛痘膏借我用用。”

“你涂了也没用,脓包脸。”

“就是,他是痘上还有痘。”

“你个白痴!”一阵扭打。

“给我住手,蠢货!”

罗布想知道他能不能调去其他小木屋。他帮戴夫·施耐德套上他那件干净衣服的时候——粉红色的,带着黑色的条纹(“便宜货,”他母亲的声音说道),戈登踱着步走进了木屋,他迟到了。罗布怀疑他是搭便车去镇上的啤酒屋里喝了几杯,那里根本不挑顾客的年纪。最近他迟到了好几次,留下罗布独自一个人努力去管住小木屋。他看上去神气活现;没有回应那些总会在他登场时响起的、装出来的艳羡欢呼声,而是把手伸进了口袋里,然后,漫不经心地,泰然自若地,把什么东西搭到了他的床柱上。那是一条黑色的女式内裤,镶着红色的蕾丝边。

“嘿!哇噢!喂,戈登,这是谁的呀?”

梳子被拿了出来,轻轻整理好他金色的蓬巴杜发型[15]。“这个嘛,是我心里有数,而你要自己去搞清楚的事了。”

“喂,说吧,戈登,嗯,戈登?”

“呐,太不公平了,戈登!我打赌你是从洗衣房里偷的!”

“好好看看,机灵鬼。这可不是从什么洗衣房里来的。”

戴夫摇着轮椅过来,抓过那条内裤。他把它套到了头上,然后绕着小木屋的地面转圈。“米老鼠,米老鼠,”他唱着,“让我们永远高举内裤[16]。嗳,哼哼,你想穿上试试吗?我打赌一定合适,你的头很大。”

其他几双手伸过来要抢那条内裤。罗布离开了房间,穿过大厅,走进盥洗室。他们两个一定就在树林里,离他很近,离乔丹很近。她那么义愤填膺的,头发上还挂着树枝就那样教训他,她有什么权力这样?屁股上还沾着泥。

他的脸,他那张精致的脸,平淡温和,有些雀斑,衬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浅棕色头发,从镜子里回望着他。他倒情愿自己有条伤疤,一只眼睛上盖个眼罩,晒出些皱纹,长一颗虎牙。他看起来就是一副未经染指的样子,就像没煎过的培根上长的那层脂肪:他身上没有任何人的指纹,没有灰尘,而他鄙视这份纯洁。可与此同时,他永远也无法像其他人一样,为了某个女人香喷喷的内裤而忘乎所以。也许我不太正常,他带着忧伤的自豪这么想。

忍过晚餐的混乱与狼藉,罗布和其他人一起去了礼堂。那个舞台——就像是学校里的舞台,除了两侧各有一条坡道——拉着红色的幕布。椅子是没有的。那些坐轮椅的人并不需要椅子,其他人则席地而坐,喜欢坐哪就坐哪。罗布找到了乔丹,朝她身边挪了挪。他准备好了鼓掌,尽职尽责地鼓掌,不管面前上演的是什么。

房里的灯光暗了下来,幕布后面一阵手忙脚乱,然后坐在轮椅上的皮特被几双手给推了出来。观众们纷纷拍手,有些人喝起了彩。皮特相当受欢迎。

“别把我从边上推下去了,你们这些笨蛋。”他对着麦克风说,这话让几个年纪大一些的男孩笑出了声。他戴着一顶歌舞杂耍剧里的那种稻草帽子[17],上面绑着一根红色的褶皱纸带,还有人把一副假胡子粘上了他的上唇,粘得不太服帖。

“女士们先生们,”他开口道,扭了扭一边脸上的胡须,然后是另一边,年幼的孩子们咯咯直乐。那一刻,罗布几乎喜欢上了这个男孩。“这里是伊甸园大会滑稽歌舞剧,而且你们最好相信我,不管怎么样,我们每个人排练的时候都摔了很多跤。”他的声音认真起来。“我们都付出了很多努力来让演出精彩,我希望你们为第一支曲子热烈鼓掌,它就是——方块舞,由伊甸园大会的轮椅小能手们带来。谢谢。”

皮特被猛地朝后拖去,稍微绊了一下,接着就不见了。停顿片刻之后,幕布犹犹豫豫地掀开了。牛皮纸上用海报颜料画成的苹果树和一头奶牛做的背景,前面是面对面的四男四女,排成标准的方块舞队形。他们都坐着轮椅,上面没放托盘。

那四个女孩中有两个是小儿麻痹症患者,还有两个下半身瘫痪的脑瘫病人。她们涂着口红,白色上衣的领口还有个红纸做的蝴蝶结;细瘦萎缩的双腿和支架都藏在印花棉布长裙里面,其中一个不戴眼镜的,美貌惊人。前排角上的那个男孩子是戴夫·施耐德。和其他人一样,他系着一条西部风情的抛绳领带[18],戴一顶硬板纸做的牛仔帽。舞蹈演员们看上去有些不自然,却很自豪。他们谁也没有笑。

玛蒂娜待在一边,守着一台简陋的老式唱机。“好了,”她提示道,沙沙作响的小提琴曲播了起来。她随着节拍击掌。“向舞伴行礼,”她喊了一声,两列队伍就弯下腰去互相鞠躬。“向邻伴行礼!”随后两个对角忽然上前,彼此在方块的中心相遇,擦身而过,接着靠快速用手转动轮椅,表演了一个完美的背靠背交叉舞步。

天哪,罗布自忖。他们肯定练了好久好久。他看到戴夫·施耐德脸上的专注,有那么短短一秒,罗布想到,他非常在乎这支舞,继而得意起来,这下我抓到他的把柄了。旋即他又羞愧难当。舞蹈演员们再度飞驰而出,轮椅和手臂纵横交错,摇摇晃晃,横冲直撞,险象环生。他们似乎已经忘记了观众:注意力完全被音乐节奏和复杂精密的近距离轮椅操控所占据。

罗布朝乔丹望去。她端坐着,几乎没动,她的手臂轻轻晃荡,漫无目的,压在皮带的下方。他希望她把目光转过来,这样他就可以对她微笑,而她却直直地盯着那些舞蹈演员,眼中闪烁着泪光。他看到了,心头随之怦然一震,她以前从来没有哭过:他都不知道她会哭,他一直把她当作是个小小的妖精换子[19],或许是来自另一个星球,倒不那么像凡人。出什么事了?他试着去见她所见,结果,那当然了,她想要的并不是什么他能给得了的东西。她想要的,是一些她所能想象的,一些对她而言,差一点就能实现的东西,她想跳这支舞!一支轮椅上的方块舞。她所渴望能做到的,就只有这么多而已,就是这样一支舞,那就太好了。确实是很好。他是白白浪费了他自己,他的身体,为什么他无法带着这种纵情沉醉,这种准确完成的欣喜来挪动脚步,在那些永无休止的正式舞会上,他的双腿会变得木头一般僵硬,双脚缩成笨拙的两块,藏在擦得锃亮的皮鞋里面……

可这荒诞,他也看在了眼里,他想不看见都不行。那是一种嘲弄,对他们自己,也对那支舞蹈;谁允许过让他们这么做的?他们所有的努力,甚至他们完美的表现,不过是这种结果:他们坐在那些笨重的机器里,委实滑稽。他们跳得就和漫画上的机器人一样。他们跳得就和他一样。

罗布感到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在升起,爆发出来。他弯下腰去,用手紧紧捂住嘴巴。他在笑!他努力想把这笑声给忍住,把它压下去,把它变成咳嗽,可是没有用。他羞得满脸通红,浑身颤抖;他笑得停不下来。他弓着身子朝门口走去,双手盖在脸上,一路跌跌撞撞,然后笑倒在了篮球场边的草丛里。他希望他们会以为他是胃不舒服。之后他就这样告诉他们。他怎么可以,他怎么竟然可以如此冷酷无情,粗鲁无礼?但他依旧是前仰后合,笑得连胃都疼。而她看到他了,她的那双泪眼望了过来,瞥见了他,就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她会觉得他背叛了她。

罗布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然后把自己的前额按到了草地上,草叶湿润阴凉,沾着露珠。透过礼堂那扇打开的窗户,尖细刺耳的乐声没完没了地播着,连同轮椅滚动的杂音。我只能离开这里,我解释不了的,我永远也没有办法面对他们。但随即他又意识到,谁也没有真正看见,除了她,而她又说不出来。他非常安全。而那个人又是谁呢,在他脑后明亮的房间里,那个穿绿袍,戴口罩,在玻璃墙里面举着刀的男人?


[1] 《米老鼠之歌》,指儿童节目米老鼠俱乐部(Mickey Mouse Club)的主题歌,该节目1955—1959年在美国ABC电视台播放。

[2] 约瑟夫·肯尼迪(Joseph P. Kennedy,Sr.,1888—1969),美国商人,政治家。曾任美国驻英国大使,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主席。其子包括美国总统约翰·肯尼迪(John F. Kennedy,1917—1963),议员罗伯特(Robert F. Kennedy,1925—1968)和爱德华(Ted Kennedy,1932—2009)。触身式橄榄球(Touch Football),规则与美式橄榄球相似,但以轻触身体代替抱摔动作,是肯尼迪一家著名的家族运动。

[3] 森林山(Forest Hill),加拿大多伦多市中心以北,富人区。

[4] 查尔斯·阿特拉斯(Charles Atlas,1892—1972),意大利裔美国健美运动员。其创立的健身课程曾风靡全球,经久不衰。

[5] 鸭尾发型(Ducktail),男士发型,两侧头发向后梳,在脑后中分外翻。1950年代非常流行。

[6] 罗伊·坎帕内拉(Roy Campanella,1921—1993),美国棒球运动员,捕手,非洲裔,名列美国棒球名人堂。其效力的布鲁克林道奇队(Brooklyn Dodgers)有一支由球迷组成的乐队,比赛中,每当对方投手遭三振出局,便高唱一首当时流行的童谣《虫子爬进又爬出》(The Worms Crawl In,The Worms Crawl Out)。

[7] 巴布罗酒店(Babloor Hotel),多伦多市区一家著名酒店,现已拆除。

[8] 老帆船(Old Spice),男士个人护理品牌,创立于1934年,现属宝洁公司,以帆船为商标主图案。

[9] 东约克(East York),加拿大多伦多自治市,最初由工薪阶级和退伍老兵聚居,现已并入多伦多城。

[10] 大哥哥大姐姐组织(Big Brothers Big Sisters),1904年成立于美国,现遍及12个国家。通过青少年与志愿者,即“大哥哥”或“大姐姐”一对一结对,指导和帮助青少年成长。

[11] 乔丹河(Jordan River),位于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British Columbia)。文中的歌曲名为《麦克划船到岸边》(Michael Row the Boat Ashore),美国南方种植园黑奴的圣歌,源于南北战争时期。

[12] 格蕾丝·凯利(Grace Kelly,1929—1982),美国女演员,1954年获奥斯卡影后。26岁嫁给摩纳哥亲王兰尼埃三世(Rainier Ⅲ)。

[13] 职业治疗(Occupational therapy),利用特定的技能训练帮助患者恢复健康。

[14] 超级英雄漫画,最初出版于1939年。

[15] 蓬巴杜发型(Pompadour),以18世纪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情妇蓬巴杜夫人(Madame de Pompadour)命名。头发向上梳拢,在头顶形成较大的帽盖式,男女均适用。猫王和詹姆斯·迪恩(James Dean)都曾采用过这个发型。

[16] 《米老鼠之歌》中的一句“米老鼠,米老鼠,让我们永远高举着旗帜”此处被改了歌词。《米老鼠之歌》参见183页注①。

[17] 歌舞杂耍剧(Vaudeville),19世纪80年代—20世纪30年代流行于北美的剧场娱乐秀,每场表演由歌舞、马戏、杂技、独幕剧等多种不同类型的独立节目合成。头戴硬质稻草帽,身穿条纹夹克的男性舞者是其经典形象之一。

[18] 抛绳领带(String Tie),也叫波洛领带(Bolo Tie),一根软绳或是编织皮绳加上装饰性的金属扣制成,美国西部牛仔文化组成元素之一。

[19] 妖精换子(Changeling),欧洲民间传说,仙女或精灵会偷偷把自己的孩子与人类的孩子掉包,带走人类的婴儿,留下自己的孩子,这个被留下的妖精之子即称“妖精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