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拉坐在献祭之泉[2]的边缘附近。她想象中的献祭之泉还要再小一点,更像个许愿池,可它其实是个庞然大物,而且泉水一点也不清澈见底。它是淤泥一般的褐色;几簇芦苇正朝着同一侧生长;远处的树木将它们的根须——还是藤蔓?——循着石灰岩墙壁垂入水中。莎拉觉得,倘若这眼泉水更加悦目一点的话,做一个献祭的牺牲品也许还有点意义,但谁也不可能让她跳进这样一个泥泞浑浊的坑里。那些人十有八九是被推下去的,或者在头上打一拳,然后扔进去。旅游指南上说泉水很深,在她看来,它倒更像是一片沼泽。
在她身边,导游正聚拢起一群游客,他显然想要做完整件差事,把这些人塞回那辆刷着粉色和紫色条纹的旅游[3]巴士里,好让自己休息放松一下。这些是墨西哥游客,莎拉觉得很宽慰,原来除了加拿大人和美国人之外,其他人也戴大帽子和太阳镜,也是见了东西就拍照。莎拉倒是希望,要是他们非去不可的话,她和爱德华能把这些旅行安排在一年当中游人少一点的时候;可是,因为爱德华那个教书的工作,他们只有学校放假的时候才有时间。圣诞节最为拥挤不堪。不过,就算他从事的是其他职业,如果他们有孩子的话,情况也不会改观;但是他们并没有孩子。
导游把他照管的那些人沿着石子路往回赶,仿佛他们是一窝小鸡,他们听上去是很像。他自己流连在莎拉身旁,把烟抽完,一只脚踏在一块大石头上,像个西班牙征服者[4]。他是个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的男人,有几颗金牙,笑起来闪闪发光。他此刻正在朝着莎拉微笑,侧着身,莎拉也悠然解颐,报以回应。她喜欢这些男人对着她面露喜色,甚至喜欢他们走在街上,在她背后发出那种淫猥的咂嘴声;只要他们别碰她。爱德华则假装没听见。兴许他们屡次三番这么做是因为她的一头金发:金发女郎在这里难得一见。确切地说,她并不觉得自己美艳动人,不久之前,她给自己选定的那个词语是“风韵”。看上去颇有风韵。绝对不会有人用这个字眼形容一个苗条的女人。
导游把烟蒂丢进献祭之泉,转身跟上大部队。莎拉立刻就把他忘了。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正沿着她的腿往上爬,可她去看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她把棉布连衣裙的整个下摆都掖到大腿下面,紧紧夹在两膝之间。这里是那种有可能会被跳蚤咬到的地方,地上沾满灰尘、供人就座的场所。公园,还有巴士终点站。不过她并不在乎,她双脚乏力,而且烈日炎炎。她宁可坐在背阴处给跳蚤咬,也不愿四处奔波努力看完所有景点,这是爱德华才想做的事。幸好,不像爱德华,她身上被跳蚤叮过的地方不会肿起来。
爱德华又回到那条小路上,在视线之外的灌木丛中,拿着他新买的莱兹牌[5]双筒望远镜左顾右盼。他不喜欢干坐着,那会让他焦躁不安。这几次旅行途中,莎拉很难自顾自地坐下来,就这么想想心事。她自己的双筒望远镜——爱德华从前的那一副,悬在她的颈间;有千斤重。她把它摘了下来,放进包里。
对鸟类的热衷是爱德华最早向她透露的事情之一。他怯生生地,如同捧出某件珍贵礼物似的给她看他从九岁起便开始保存的横线笔记本,写着笨拙的、孩子气的印刷字体——知更鸟,蓝松鸦,翠鸟——还有记在每个名字旁边的日期和年份。那时,她装出深有感触、兴致盎然的样子,而她也确实是被打动了。她自己并没有这样的冲动;而爱德华毫无保留地一头扎进各种事物,仿佛那是一片片汪洋大海一般。有一阵是集邮;后来他学起了长笛,练习的噪音几乎把她逼疯。眼下则是前哥伦布时代[6]的遗迹,他下定决心,要爬上他能找到的每一处古老石堆。能够全身心投入,她猜想别人会这么说。起初,爱德华的痴迷令她神魂颠倒,因为她不能理解这种情感,而现在它却只让她身心俱疲。反正,他在自己真正开始技艺娴熟,或是真正精通了解的时候,迟早会把它们统统放弃;除了观鸟。这个爱好始终如一。她觉得自己也曾经是他着迷过的对象之一。
如果他不是每件事情都坚持把她硬拉进来,情况还不至于这么糟。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以前坚持过;他不再坚持了。而且她也鼓励了他,让他以为她同样热衷,或者至少是纵容他的兴趣爱好。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迁就越来越少。那些挥霍掉的精力让她气恼不已,因为那是一种浪费,他从来没有一件事情持之以恒过,而且他对鸟类的知识那么渊博又有什么用?倘若他们手头宽裕,那就大不相同了,可他们总是入不敷出。要是他能把他的那些精力全都用来做点有实效的事情就好了,比如说,用到工作上。他是可以做校长的,如果他愿意的话,她一直这么告诉他。但他毫无兴趣,他乐于这样得过且过,年复一年做着同样的事情。他的六年级学生们爱戴他,尤其是男生。也许是因为察觉到他和他们非常相似。
他们相识之后不久,他就开始邀请她——他是这么说的——去观鸟,她当然也去了。拒绝的话就太遗憾了。那个时候,她没有抱怨过,没有抱怨过她酸痛的双脚,或是冒雨站在湿淋淋的矮树丛里,努力追踪某只辨不清种类的麻雀,而爱德华则翻着他的《彼得森田野指南》[7],仿佛那指南便是《圣经》,或者说那鸟儿就是圣杯。她甚至变得颇为在行。爱德华近视,她能比他更快发现飞鸟的行踪,他用惯有的宽宏大量承认了这一点,她则已经养成了习惯,每当她想把他支开一会儿时,就用这个办法。比如刚才。
“那里有动静。”她指向泉水的另一边,对岸那丛盘根错节的青枝绿叶。
“哪里?”爱德华迫不及待地眯起眼睛,举起他的望远镜。他自己看上去就有点像鸟,她自忖,长着颀长的鼻子和高跷似的腿。
“那边那个,停在那个东西里面,底下有草丛的那个。有点像是豆树。身上有橘黄色。”
爱德华调整焦距。“拟黄鹂[8]?”
“从我这里看不出来。啊,它刚刚飞走了。”她朝他们头顶上指去,爱德华徒劳地扫视着苍穹。
“我觉得它停到后面去了,在我们背后。”
这句话就足够把他打发走了。不过,她这么做的时候,一定得有几次是真的,才好让他一直相信下去。
爱德华坐在一截树根上,点了一支烟。刚才,他顺着遇到的第一条岔路走了过去;路上有一股尿味,而且,他从远处那些正在腐烂的纸巾上就能看出来,人们没法走回售票亭后面那个洗手间的时候,这里就是他们的选择之一。
他摘下眼镜,然后是帽子,擦掉前额的汗珠。他满脸通红,他能感觉得到。羞涩的红晕,莎拉是这么说的。她执意将他的脸红归结为腼腆和孩子气的羞怯;她到现在都没推断出来,那只是出于愤怒。对于一个这么喜欢欺骗耍诈的人来说,很多时候她笨得令人难以置信。
她并不知道,举例来说,至少三年之前,他就已经识破了她那个看鸟的小伎俩。她会指着一棵枯死的树,说她看见树上有只鸟,可他自己几秒钟之前才刚刚检查过同一棵树,上面根本什么都没有。而且她非常粗心:她形容的鸟,毛色像黄鹂,习性像霸鹟[9],啄木鸟出现在绝对不会有任何啄木鸟栖息的地方,松鸦不会叫,鹭鸟没有长脖子。她必然是认定了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不管什么样的胡编乱造都没问题。
但是这又何妨呢,既然他似乎每次都会上当?而且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呢,为什么他要去追逐她幻想出来的小鸟,假装对她深信不疑?一部分是因为,尽管他清楚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对于原因却毫无头绪。不可能只是单纯的恶意,她宣泄恶意的渠道有的是。他并不想知道真正的理由,那理由在他的脑海当中挥之不去,无影无形,令人生畏而又不可置疑。她那个关于看鸟的谎言,是许许多多将一切支撑起来的谎言之一。他害怕与她对峙,那样就什么都结束了,所有的伪装都会轰然倒塌,剩下他们两个,立在残垣断壁之中,面面相觑。那时候他们就无话可说了,而爱德华还没有做好准备。
反正她会全盘否认的。“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当然看见了。它就从那里飞过去了。我为什么要编造这种事情?”还有她那种平静沉稳的目光,金发碧眼,不动声色,岿然不移,宛若磐石。
爱德华忽然看见一幅关于自己的景象,从灌木丛中猛然冲出,就像金刚[10]似的,把莎拉抓起来,抛过岸边,扔进献祭之泉里。怎样都行,只要能打破她那种无动于衷的表情,淡漠、苍白,丰满浑圆又神气活现,俨然一幅弗兰德斯画派[11]的圣母马利亚。自以为是,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无论什么事情,从来都不是她的错。他刚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不是这样的。可是那也没有用:她坠落的时候会看上他一眼,并非出于恐惧,而是那种母亲般的不悦,就好像他把巧克力牛奶洒到了白色的桌布上。而且她会把裙子拉下来。她很注重自己的仪表,素来如此。
不过,把像现在这样穿戴整齐的莎拉投入献祭之泉会有点不合适。他记得他们来这里之前,他从几本书上读到的片段。(这又是一件事:莎拉并不赞成预先研读,了解一下目的地。“难道你不想知道自己眼前的是什么吗?”他问过她。“我看到的总还是同一件东西不是吗,”她反驳,“我是说,知道所有那些资料,又不会改变那个雕塑本身,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这种态度让爱德华火冒三丈;而现在他们到了这里,她坚决抵制他为她讲解的尝试,用她一贯的消极方式,假装听不见。
(“那个是查克穆尔[12],看见了吗?它肚子上那个圆的东西是用来放碗的,碗里盛着献祭的心脏,它头上的蝴蝶代表灵魂上升,飞向太阳。”
(“你能把防晒霜拿出来吗,爱德华?我觉得是在那只布包里面,左手边的口袋。”
而他会给她递上防晒霜,又一次被挫败。)
不,她不会是一个合格的祭品,涂不涂防晒霜都一样。他们把人扔下去——或许他们是自愿跳进去的——只是为了祭祀水神,祈愿降下甘霖,确保土壤肥沃。那些溺水的人都是信使,被派去传达对神明的请求的。莎拉必须先得到净化才行,就在泉水之畔,在那座石头砌成的蒸汽浴室里。然后,她会跪倒在他的身前,全身赤裸,一条手臂绕过胸口,摆出顺从的姿势。他加上一些饰物:镶嵌圆形玉牌的纯金项链,饰有羽毛的金发箍。她通常编成一个辫子盘在脑后的头发,会披散下来。他想着她的身体,把它想得更加纤细紧致,带着一种抽象的欲望,尽力把它和莎拉本人区分开来。这是他唯一还能对她燃起的欲念了:他必须把她装扮成别的样子,否则根本无法与她做爱。他想起他们从前的日子,他们结婚之前。他简直就像是和别的女人谈了一场恋爱一样,她曾是如此与众不同。那时候,他将她的身体当作一件圣洁的东西来对待,一只白色与金色相间的圣餐酒杯,要小心翼翼地、轻柔地碰触。而她也喜欢这样;尽管她年长他两岁,经历也丰富得多,但她并不介意他的笨拙和敬畏,她没有嘲笑过他。她为什么变了呢?
有时候他觉得是因为那个孩子,一出生便夭折了的孩子。当时他劝过她,让她马上再生一个,她也同意了,但却一点进展也没有。这种情况该怎么办,他们从没商量过。“算了,就这样吧,”她后来在医院里说。一个完美的孩子,医生说;一场离奇的意外,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她再也没有回去上大学,也不找工作。她待在家里,收拾房间,目光越过他的肩头,看向门口,飘出窗外,好像正在等待什么。
莎拉在他面前低下头,他,穿着最高祭司缀满羽毛的盛装,戴着长鼻獠牙的面具,把用荆棘从自己的舌苔和阴茎上取出的鲜血洒到她的身上。现在,他该把要带给神祇的口信说给她听了。可是他完全想不出要向神祈求些什么。
与此同时,他自忖:把这个做成六年级专项课题的话,会是多好的主意!他可以让学生们搭出神庙的比例模型,把他拍的照片做成幻灯片放给他们看,他会带上墨西哥馅饼和玉米粉蒸肉,来一顿墨西哥风味的午餐,他会让他们用纸浆做成小小的查克穆尔……还有那种球赛,输掉的那一队,队长要被砍头,一定会很受他们的欢迎,他们这个年纪,血气方刚。他能想象自己站在那里,在学生们面前,满腔热情喷薄而出,做手势,摆姿势,示范给他们看,还有他们的回应。但在那之后,他知道他会陷入沮丧。他的专项课题到底算什么呢,不过是电视机的替代品,找点事情好让他们高兴?他们喜欢他,因为他会跳舞给他们看,一个滑稽的木偶,不知疲倦又有点可笑。难怪莎拉看不起他。
爱德华踩灭了烟蒂。他重新把帽子戴上,这是一顶白色的宽边帽,莎拉在市场里给他买的。他原本是想要一顶帽檐更窄一点的帽子,这样他举着望远镜抬头看的时候,帽子不会挡住视线;可她却告诉他,他戴上那种帽子,看起来会像个美国高尔夫球手。一直都在,那种不紧不慢的、高高在上的嘲弄。
他会等上一段时间,待到觉得差不多了;然后他会走回去。
莎拉正在揣测,倘若爱德华恰好去世了的话,自己将如何度过整趟旅程。倒不是她盼着他去死,而是她想不出其他任何让他消失的方式。他无处不在,如同一种气味充满了她的生活;她难以思考或行动,除非是与他有关的事情。所以,她觉得,从头到尾排演一遍他们目前的行程,但是把爱德华移走,从画面之中干净利落地裁掉,这样无伤大雅,而且颇为愉快。但要不是因为他,她根本不会想到这里来。她情愿躺在一把沙滩折叠椅上,待在,比如说,阿卡普尔科[13],喝点冰凉解暑的饮料。她加进几个深色皮肤,穿着泳裤的年轻男人,却又把他们删走:那样太复杂了,也无助于放松身心。她时常会有背着爱德华搞外遇的想法——不管怎样,那是他罪有应得,虽然她不太确定他做错了什么——可是她从来没有真正实施过。她一个合适的对象也不认识,再也不认识了。
假设她来了这里,而且身边没有爱德华。首先,她要住一家高档一点的旅馆。一家洗脸池里装着塞子的,他们还没有住过池子里带塞子的旅馆。当然那会多花一些钱,不过,她把爱德华身故之后的自己想得更加阔绰:他的工资会统统归她所有,不像现在只有一部分。她知道,要是爱德华真的不在了,也就不会有什么工资了,可是这样一想就破坏了幻想。而且她会乘飞机旅行,如果可能的话,或者是坐一等巴士[14],而不是他坚持要订的既嘈杂又拥挤的二等车。他说那样更能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而且如果总是和其他游客待在一起,出国旅行就根本没有意义。理论上,她同意他的观点,但那些巴士坐得她头疼欲裂,而且那种肮脏邋遢的深度游,那些破破烂烂的、用茅草或是其他劣质材料盖顶的陋室,那群火鸡,还有被拴住的猪,不看也罢。
他也用同样的逻辑来挑选餐厅。他们住宿的村子里就有一家非常精致的,她在巴士上就看见了,看上去也不那么贵;可是偏不,他们非要在一间乌七八糟、油毡铺地的棚屋里吃饭,桌布还是塑料的。他们是店里唯一的客人。身后有四个十几岁的男孩,一边玩着多米诺骨牌,一边喝啤酒,不时传出扰人的笑声,还有几个年纪更小一点的孩子在看电视,莎拉发现节目是重播的《思科小子》[15],配音版。
电视机旁的吧台上放着一座基督诞生像[16],三个彩色石膏做的智者,一个骑着大象,另外两个骑着骆驼。第一个智者的头不见了。在马厩里,面黄肌瘦的约瑟和马利亚正在崇拜一个巨大的圣婴耶稣,体型是那头大象的一半还多。莎拉怀疑马利亚怎么可能把这么一个巨人给挤出来;思索这个问题让她很不舒服。诞生塑像一旁有一个圣诞老人,环绕在闪闪发亮的灯光之中,边上有一台收音机,外形是摩登原始人里的弗雷德[17],里面播的美国流行歌曲全都已经过时多年。
“哦谁来帮帮我,帮帮我,拜拜拜拜……托托托……”
“那不是保罗·安卡[18]吗?”莎拉问。
不过,不可能指望爱德华会知道这种事情。他开始为食物辩解,在墨西哥吃过的最美味的一顿,他说。莎拉不愿附和他,来让他觉得好受一点。她发觉,这家餐厅甚至比她想得还要令人失望,尤其是那尊基督诞生像。它看上去令人心痛,就像一个跛脚的人设法走路,一种最后仅剩的笨拙姿态,一个用不了多久就不会再有人信仰的宗教,毫无疑问。
另外一队游客正沿着她身后的小路走来,听上去是美国人。但导游是墨西哥人。他爬上祭坛,准备朗诵他的解说词。
“别离悬崖太近了,好了。”
“我吗?我恐高。你在那里能看到什么?”
“水,你以为呢?”
导游击掌让大家注意听讲。莎拉只是半心半意地听着:她实在是听够了。
“从前,人们说他们只把处女丢进献祭之泉,”导游开了腔,“他们怎么能判断丢进去的就一定是处女,我不知道。要判断这一点从来都很难。”他等了一会儿,预料之中的笑声如期而至。“不过这并非事实。很快,我就会告诉你们我们是如何查出真相的。这里就是雨神特拉洛克的祭坛……”
两个女人在莎拉身旁坐下。她们都穿着棉布长裤和高跟凉鞋,戴着宽边草帽。
“你爬到那个大的上面去啦?”
“才不是呢。我让奥尔夫爬上去了,我拍了一张他在顶上的照片。”
“我是搞不懂,他们当初为什么要造那些东西呢?”
“那是他们的宗教信仰嘛,他是这么说的。”
“好吧,至少可以让人闲不下来。”
“解决失业问题。”她们都笑了。
“他还要让我们去几个这样的残墙废墟啊?”
“问倒我了。我快要走残废了。我情愿回去巴士里坐着。”
“我情愿去逛街。倒不是说这里有多少东西可买。”
莎拉听着听着,忽然觉得一阵愤慨。她们就不能放尊重点?这种态度和她自己片刻之前的样子大同小异,可是从这两个女人嘴里听到——其中一个的手提包上还装饰着俗不可耐的稻草花[19],让她想要为这泉水打抱不平。
“我肯定憋不住了,”拎着手提包的女人说,“我之前没去成,队伍排得老长。”
“带张纸巾,”另一个女人说,“里面没纸。这还不算,你差不多就只能蹚进去。地上全是水。”
“说不定我就躲到树丛里解决了,”第一个女人说。
爱德华站了起来,按摩一下已经发麻的左腿。是时候回去了。要是离开太久,莎拉会埋怨他,尽管是她自己打发他去做这些愚人之旅的。
他开始沿着小路往回走。但就在那时,一抹橘色在他的眼角一闪而过。爱德华转身抬起他的望远镜。它们总在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是一只拟黄鹂,半掩在树叶后面;他能看见前胸,是鲜艳的橘黄色,还有长着深色条纹的翅膀。他希望那是一只巾冠拟黄鹂[20],他还没有见过这种鸟。他默默地与它交谈,恳求它出来,到空旷的地方来。很奇怪,只有在初次相遇,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时候,鸟儿对他才是完全的妙不可言。不过,有成百上千种鸟他永远也不会看到;不管他目睹多少,总还会有其他的。可能这就是他一直在观鸟的原因。小鸟蹦跳着,离他越来越远,钻进枝叶深处。回来,他无声地喊它,可它已经消失了。
爱德华忽然雀跃起来。兴许莎拉终归还是没有骗他,兴许她真的看见了这只鸟。就算她没看见,无论如何鸟还是飞来了,应了他的请求而来。爱德华觉得,只有鸟儿们愿意的时候,他才能看到它们,就好像它们有什么话要告诉他,一个秘密,一条口信。阿兹特克人把蜂鸟视作武士的亡灵,可为什么不是所有的鸟,为什么只有武士?或许它们是尚在腹中的胎儿的魂魄,就像有些人所认为的那样。“一颗宝石,一片珍贵的羽毛,”据《阿兹特克人的日常生活》[21]所说,他们如此形容还未降生的孩子。格查尔,就是羽毛。
“我想看这只鸟,”来这里之前,莎拉在他们翻看《墨西哥鸟类指南》[22]的时候说。
“格查尔鸟。”爱德华念道。那是一种红绿相间的鸟,尾巴上有绚烂夺目、闪闪发光的蓝色羽毛。他向她解释,格查尔鸟就是长羽鸟的意思。“我觉得我们不太可能看到,”他说。他查阅栖息地。“云雾森林[23]。我觉得我们不会进到云雾森林里去。”
“唔,我想看这种鸟,”莎拉说,“我只想要这种。”
对于她想要什么,不要什么,莎拉总是很坚决。如果餐厅的菜单上没有让她感兴趣的菜式,她就什么都不肯点;或者,她会准许他来为她点菜,然后从里面挑几口自己喜欢吃的,就像昨晚一样。对她说这是他们来到这里之后最丰盛的一餐也是徒劳。她从来不会发脾气,不会失态,但她很固执。举例来说,除了莎拉,还有谁一定要带折叠雨伞去旱季的墨西哥?他磨破了嘴皮,向她指出那把伞既没用又累赘,但她还是带了。然而昨天下午却下雨了,真正的倾盆大雨。其他人都跑去躲雨,挤在墙边,拥进神庙门口,而莎拉却撑开她的伞,站在伞底,洋洋得意。这让他怒不可遏。就算她错了,她也总是有办法让一切变得理所应当。要是就那么一次,她能承认该多好……承认什么呢?承认她也会犯错。这才是真正让他困扰的:她那副绝对正确的架势。
他也知道,孩子夭折的时候,她把这件事归咎到他的头上。他依旧不明白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当时出去抽烟了,没想到婴儿这么快就会出生。别人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的时候,他并不在场;她只得独自承受。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他一遍一遍地对她说,“不是医生的错,不是你的错。脐带缠住了。”
“我知道,”她回答。她从来没有怪罪过他,尽管如此,他还是能察觉到那种责备,在她周身徘徊不去,仿佛一团雾气。仿佛他原本可以做些什么似的。
“我和你一样想要这个孩子,”他告诉她。确实如此。过去他根本没考虑过和莎拉结婚,他从来没有说起,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同意,直到她告诉他自己怀孕了。一直到那时为止,她都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一个;他很肯定,自己只是她的消遣。不过,结婚并非她的建议,是他提出来的。他还从神学院退学,在那个夏天拿到了公立学校的教师证书来养家。每天晚上他都按摩她的肚子,摸着胎动,隔着她的肌肤触碰着孩子。对他而言,这是一件神圣的事情,而他把她也归入到自己的敬拜之中。在第六个月,她已经习惯了仰卧,开始打起了鼾,而他会半夜不睡,躺着聆听那些轻柔的鼾声,在他听来,它们纯净又悦耳,几乎像是歌谣,是神秘的护身符。可惜的是,莎拉打鼾的习惯保留了下来,而他却再也没有了那种感觉。
孩子夭折的时候,掉眼泪的人是他,不是莎拉。她从来没有哭过。她几乎立刻就下了床,四处走动,她想要从医院里出去,越快越好。她一直在买的婴儿衣服从他们的公寓里消失了;他从来没有搞清楚她把那些衣服弄到哪里去了,他不敢问。
从那以后,他就开始琢磨,为什么他们还在做夫妻。这不合逻辑。如果他们当初结婚是为了那个孩子,而现在没有孩子了,而且一直都没有孩子,为什么他们没有分开?但他并不确定自己想要这样的结果。也许他还是希望会发生些什么,会再有一个孩子。不过强求无益。他们自己愿意来的时候才来,而不是在你要他们来的时候。他们总在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时刻出现。一颗宝石,一片珍贵的羽毛。
“现在我来告诉你们,”导游说,“考古学家们已经到过泉水底下。他们打捞出五十多具骸骨,发现其中有些根本不是处女,而是男性。而且,大多数都是孩子。因此,正如你们所知,那个脍炙人口的传说至此便终结了。”他在祭坛顶上做了一个古怪的小动作,几乎像是鞠了一躬,但没人鼓掌。“他们这么做并非出于残忍,”他接着说,“他们相信这些人会捎带一条口信给雨神,然后在泉底,在他的极乐世界里获得永生。”
拎着手提包的女人站了起来。“这算什么极乐世界,”她对她的朋友说,“我要回去了。你来吗?”
实际上,整队人马此刻都在动身离开,三三两两地,像之前一样。莎拉等到他们都走远了。然后她打开皮包,把那个石膏做的圣婴基督拿了出来,昨晚她从耶稣诞生像里偷来的。她无法想象自己会做这种事,可事实如此,她真的偷了东西。
事先她并没有计划过。爱德华在结账的时候,她一直站在诞生像旁边,他不得不走进厨房去付钱,因为他们迟迟没把账单送来。谁都没注意她:玩多米诺骨牌的少年完全沉浸在游戏之中,孩子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她就这么猛地伸出手,越过三个智者,探进马厩的大门,拿起那个小孩,放进了自己的皮包里。
她在手里把它翻了个身。同侏儒 一般的童贞圣母和约瑟分开之后,圣婴看上去也不那么荒唐可笑了。它的尿布是作为雕像的一部分一起铸造的,更像是一袭短袍,装着玻璃做的眼睛,发型有点像是童花头,对新生儿来说,它的头发真的很长。一个完美的孩子,除了背上的那个缺口,幸好是在不太显眼的地方。肯定有人把它摔到过地上。
再小心都不为过。怀孕的那段时间,她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一粒一粒数着吞下医生开的维生素片,只吃书上推荐的食物。虽然讨厌喝牛奶,却每天都喝下四杯。她锻炼身体,也去上产前辅导班。谁都不能说她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可她一直被一个念头搅得心神不宁,这个孩子生下来会有点什么问题,会有唐氏综合征,或者是个瘸子,会得脑积水,长着一颗装满液体的巨大脑袋,就像某天她见到过的,坐着轮椅在医院草坪上晒太阳的那些人一样。但是孩子完美无缺。
她绝对不会再冒那种风险,再经历那些艰辛。爱德华要拼命绷紧骨盆,绷得脸色发青,随他去;“再试一次,”他是这么说的。她没有告诉他,自己每天都吃药。她不要再去试一次。无论是谁,都不能对她如此苛求。
她做错了什么?她什么都没有做错,这才是问题所在。没有任何事,任何人可以怪罪,除了——她也说不清为什么——爱德华;可是孩子的夭折也不是他的责任,他只是不在场。从那之后,越来越多的时候,他只是心不在焉。她肚子里不再有孩子了,他对她的兴趣也不见了,他抛弃了她。她意识到,这才是她最恨他的一点。他丢下她一个人和那具尸体待在一起,一具无解的尸体。
“失去,”人们这么说。他们提起她时,说她失去了孩子,仿佛它正迷途漂泊,到处找她,哀哀哭泣着,仿佛是她疏于照看,一时记不起把它留在了哪里。可它在哪里呢?它去了哪一座灵薄狱[24],哪一片碧波荡漾的乐土?有时候,她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搞错了,那个孩子还尚未出世。她依然能感觉到它在动,如此轻柔地,在身体之内,抓着她不松手。
莎拉把圣婴放到她身旁的石头上。她站起来,抚平裙摆上的褶皱。她清楚,等她回到旅馆,身上被跳蚤叮过的伤口肯定会更多。她拿起那个小孩,缓缓走向献祭之泉,直走到泉水的边缘才站住。
爱德华正沿着小径返回,看到莎拉立在泉泽之畔,双手举过头顶。我的天哪,他心想,她要跳下去。他想要大声喊她,叫她停下,可是害怕那样会吓到她。他可以跑到她背后,抓住她……可是她会听见他过来的。于是他等在原地,呆若木鸡,而莎拉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以为她会飞速下沉,到时他该怎么办?但她只是扬起右臂,把什么东西扔进了泉水里。然后转身,跌跌撞撞地朝他走开时她待的那块石头走去,然后蹲了下来。
“莎拉,”他唤她。她的手捂在脸上;她没有把手抬起来。他跪到地上,平视着她。“出什么事了?你病了吗?”
她摇头。她好像在哭,在双手后面,不出声也不动。爱德华惊愕不已。平时的莎拉,那个固执任性的莎拉,是他可以应付得了的,他已经设计出了应付的办法。但这种情况,他措手不及。她一直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一个。
“来,”他说,努力掩饰自己的六神无主,“你该去吃点午饭,会舒服一点的。”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这听上去该有多愚蠢,可是这一次,没有屈尊俯就的嘲笑,没有得意纵容的回击。
“这样不像你,”爱德华说,央求着,似乎这是一句终极陈词,能让她一下子惊醒,变回从前那个沉着镇定的莎拉。
莎拉把双手从脸上移开,她这么做的时候,爱德华感到一阵冰冷的恐惧。他肯定自己将要见到的会是另一个人的脸,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一个他此生至今还从未见过的女人。又或者,根本连一张脸也不会有。可是(这简直更加可怕),面前只是莎拉,看上去一如往常。
她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纸巾,擦了一下鼻子。哪里不像我了,她心想。她站起来,又捋了一遍裙子,然后收起她的皮包和折叠伞。
“我想吃个橘子,”她说,“他们有卖的,在售票亭对面,我们进来的时候我看见的。你找到那只鸟了吗?”
[1] 格查尔鸟(the Resplendent Quetzal),又名凤尾绿咬鹃。咬鹃科,濒危物种,危地马拉的国鸟。栖息在墨西哥南部和巴拿马西部。红腹绿背,通体呈华丽的金绿和蓝紫色,尾部有光泽闪烁的长羽毛。在中北美文明中是主神羽蛇神的象征,玛雅和阿兹特克统治者用格查尔鸟的羽毛制作头饰,以显示自己和羽蛇神的联系。因遭捕获后常绝食而死,又被称为自由之鸟。“格查尔”在印第安语中即指金绿色的羽毛。
[2] 献祭之泉(Well of Sacrifice),又名献祭之沼(Sacred Cenote),位于玛雅古城奇琴伊察(Chichen Itza,今墨西哥境内)。玛雅人相信雨神查克(Chaac)居住泉底,通过向泉中投入祭品,可与神灵沟通,求雨,祈祷丰收。玛雅祭司在宗教仪式中也会使用取自泉中的圣水。除人祭之外,祭品还包括金器、玉器、陶器和熏香。
[3] 原文为西班牙语。
[4] 西班牙征服者(Conquistador),指15至17世纪在美洲及亚洲太平洋等地建立殖民地的西班牙军人和探险家。
[5] 莱兹(Ernst Leitz GmbH),现分为三家公司,生产相机和望远镜的莱卡照相(Leica Camera),莱卡地质测量系统(Leica Geosystems)和莱卡显微系统(Leica Microsystems)。
[6] 前哥伦布时代(Pre-Columbian era),指美洲大陆文明尚未受到欧洲影响和冲击的时期。
[7] 《彼得森田野指南》(The Peterson Field Guides),帮助业余爱好者辨认鸟类、植物、昆虫及其他自然现象的野外指南丛书,出版于1934年。Houghton Mifflin公司出版。
[8] 拟黄鹂,文中指新大陆拟黄鹂(New World Oriole),橘腹黑背,翅膀有条纹,常栖中南美洲森林和灌木丛中。
[9] 霸鹟(Kingbird),常停在开阔地带捕食飞虫。下文松鸦(Jay),雀形目鸣禽,喜大声鸣叫。鹭鸟(Heron),涉禽,长喙,长颈,长脚。
[10] 金刚(King Kong),电影角色。形象是一只巨大的猩猩,最早出现在1933年上映的同名电影中。其中金刚手擎女主角攀上帝国大厦(Empire State Building)的场景深入人心。
[11] 弗兰德斯画派(Flemish Painting),15至17世纪形成于弗兰德斯(Flanders,包括今比利时、法国和荷兰部分地区)。代表人物包括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及范戴克(Anthony van Dyck)等。
[12] 查克穆尔(Chacmool),前哥伦布时期美洲雕像造型。人形,半仰卧,手肘支撑上半身,头部向左或向右转,胸前放置碗或盘状容器。最早发现于奇琴伊察武士神庙。
[13] 阿卡普尔科(Acapulco),墨西哥港口城市,旅游胜地。
[14] 巴士在墨西哥等地是仅次于飞机的交通工具。特级或一等巴士停站少速度快,餐食、空调、卫生和娱乐设施一应俱全。二等巴士舒适度不及前者,但票价便宜。
[15] 《思科小子》(The Cisco Kid)。关于西部牛仔行侠仗义的美国电视连续剧,1950—1956年首播。
[16] 基督诞生像(Crèche),描绘马利亚、约瑟及前来朝拜的三位智者围绕马槽中初生基督情景的雕塑,常见于圣诞装饰。
[17] 《摩登原始人》(The Flintstones),美国动画片,1960—1966年播出。弗雷德(Fred Flintstone)为男主角。
[18] 保罗·安卡(Paul Anka),加拿大歌手。下文歌词引自其1959年的歌曲Puppy Love。
[19] 稻草花(Strawflowers),即蜡菊。
[20] 巾冠拟黄鹂(Hooded Oriole),新大陆拟黄鹂中的一种。橘腹黑背,翅膀有白色条纹。
[21] 《阿兹特克人的日常生活》(Daily Life of the Aztecs),(法)雅克·苏斯戴尔(Jacques Soustelle)著,斯坦福大学出版社,1961年6月,第一版。
[22] 《墨西哥鸟类指南》(A Field Guide to Mexican Birds),彼得森田野指南系列丛书之一。
[23] 云雾森林(Cloud Forest),热带或亚热带常绿山地雨林,有持续性或季节性的云雾环绕,林地表面覆盖苔藓。
[24] 灵薄狱(Limbo),亦作地狱边缘。罗马天主教认为,灵薄狱安置基督降世前故去的善人,基督降世后未接触福音的逝者,以及未受洗便夭折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