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

安妮特精疲力竭。以往,结束一项工作之后她还从没这么累过;她猜想是因为那些药。每一种药剂对身体都是负担,她并不喜欢吃药,但也只好这样。

她嚼着一粒真空包装的花生,翻着座椅口袋里的旅游手册,让思绪在那些彩色照片之间飘荡。三十六个阳光假期,描述文字热情洋溢,还列出了价格,说是包含一切费用,不过一定会有额外的花销。岛屿之中的瑰宝,几乎不为游客所知,坐拥洁白沙滩和碧蓝湖泊,友善的居民让它更添魅力。安妮特就在从这样一座小岛回来的路上,而且她也写些类似的文章,不过她的文章是写给报纸的,不是广告,还有,如果她运气好的话,也给那些印刷精良的杂志写,因此她写的东西不能这么空洞寡淡:点滴趣闻,个人感触,关于去哪里品尝美食,以及服务水准如何的详细资料,酒保讲的笑话——如果有的话,去哪里能买到价廉物美的东西,那些草帽和古玩之类的,有什么新奇的事情可做,比如攀爬死火山,或是在珊瑚礁上烹饪鹦鹉鱼,如果你精力充沛又兴致高昂。她是越来越没兴致了,但还是把每项活动都尝试了一遍,倘若自己没试过就去推荐,她会觉得那是在作弊。这正是她能成为一名出色的旅游作者的原因之一;另外,她也有发掘当地奇闻怪事的本领;她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她不会错过细节。

不过她也发现,自己必须找到一种平衡,一边是她能注意到的,不由自主会注意到的和抓拍到的——她总是随身带着相机,以防万一,虽然杂志通常会派自己的摄影师去——一边是她选择排除在文章之外的。比如说,稍一抬头,她就能看到:救生月心在前方座椅卜[1]。写着救生月心,是因为那些绣在座椅口袋上的字母,已经被无数乘客进进出出的大腿给磨掉了。这会是一段幽默的插曲,她却不能用;航空公司会很反感其中的弦外之音,好像他们的飞机破旧得就快散架了,而她的免费机票也将到此为止了。

她发现,人们不想在自己所要负责撰写的这种文章里面,读到任何一点危险的迹象。即使是那些从来不会到她描述的地方去的人,那些负担不起旅费的人,都不想听她说起风险,甚至是不快;仿佛他们希望相信这世上还留有某一处完美的所在,在那里没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一座未遭破坏的伊甸园;这一直是一句实用的短语。曾经,似乎是很久以前,待在家里意味着安全,虽然也有些乏味,而去那些她特别擅长描绘的地方——加勒比海、南美洲北部、墨西哥——代表着刺激,威胁,海盗,土匪,无法无天。现在正好相反,家里才是危险的地方,大家外出度假,抓紧时间过几个星期的太平日子。如果白沙滩上出现了几滴黑色的油迹,如果酒保的侄女捅伤了她的丈夫,如果财物被盗或是天公不作美,他们都不愿意知道;要是人们想看灾难或罪案,他们可以去读报纸的其他版面。所以她不报道这些事情,也尽力不去留意。在海滩上有一头猪,是在墨西哥,杀猪的人并不知道正确的方法,操刀杀它是因为有游客想尝一顿波利尼西亚风情的大餐。这就是那种必须要略去的事情。她的职责就是被人取悦,而她也完成得很不错,她的肌肤是均匀的小麦色,身材苗条,有直率的蓝眼睛和纯真的微笑,善于问些兴致勃勃、彬彬有礼的问题,并处理若干不那么严重的突发事件,比如丢失行李之类的,一无怨言,也不会发脾气。她很少遇到麻烦;她身上有一种气质,一种专业人士的气派,她周到缜密,绝非普通游客;那些行内人能觉察到,让她不高兴的话,对生意没有好处。

于是她不受打扰地到处走,在苍翠的树林里,洁白的沙滩边,在蔚蓝的天空和蓝得触目惊心的大海之间,近来,这个空间变得越来越像是一块巨大的屏幕,光滑平整,上面绘着图画,造出坚固的假象。如果走上去踢上一脚,屏幕就会裂开,脚就会径直穿过去,踏进另外一边的空间里,安妮特只能把那里想象成是一片漆黑,一个沉沉黑夜,其中藏着什么她不愿窥看。她开始发觉自己被蒙在鼓里,尤其是在大堂里,在接送她去机场的车上;大家都在看她,好像他们都心照不宣。正是这种无休无止的监视让她疲惫不堪,还有她为了不要识破这一切而花去的精力。

她曾试着把这些想法描述给丈夫听,却并不成功。她容易满足,甚至是容易快乐的本事,充斥在她的婚姻和工作之中,一开始,他用一种克制的、被人冒犯的愤怒来回应,仿佛她在向餐厅的领班抱怨红酒不够好。好的,女士,会给您另换一瓶,而表情则在说着:蠢女人。杰夫似乎很伤心,因为她并非完完全全的快乐,因为她结束旅行回到家的时候筋疲力尽,没法和他一起出去,享用特地安排的浪漫晚餐,因为在那些假装出来的假期之间,她爬进被窝就不再出来,起身也只是为了埋头苦干,在打字机前完成规定的功课。当她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不是个活人”,他以为那是在评价他做爱的技巧,而她不得不花上半个小时来安慰他,对他说她不是那个意思;她是在说她的工作。可是在他看来,她的工作是一个幸运的意外,她是一个很有福气的女孩,能找到一份这样的工作。他自己正在一家医院实习——她用自己的收入供他上了医学院——他觉得自己受到虐待,操劳过度。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她更喜欢待在家里;最后他偷了那些药片给她,告诉她它们会安定她的神经。它们确实会有那种效果,她猜想,可是她的神经原本就没有不安定,而是恰恰相反。正是那种持续不断的、既是内在也是外在的平静让她难受不已。真正的大事发生在其他人身上,她想,为什么不是我?而她也深信这些事情都在发生,就在她的周围,却都瞒着她。

有次她带了杰夫一起去百慕大,尽管他们实际上负担不起,因为他的旅费当然得自己出。她以为这样会对他们有好处,他会知道她究竟做了些什么,不会再把她理想化;她觉得,兴许他和自己结婚是因为她的小麦色皮肤,在他看来,她魅力四射。而且两个人一起度假也会充满乐趣。但结果并不是这样。他唯一愿意做的事情就是躺着晒太阳,也不肯喝那碗南瓜汤,他是个吃肉配土豆的人。“放松点,”他一直对她说,“你干吗不就这么躺到我旁边放松一下?”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去购物,去逛市场,去探访所有能去的海滩和餐厅。“这是我的工作,”她告诉他,而他则回答,“这也算工作,我也该找个这样的工作。”“你不适合做这个,”她说,想起之前他为了那份油炸大蕉[2]大惊小怪的样子。他无法理解被人取悦是辛苦的工作,而且他觉得她对出租车司机太过友好。

飞机开始向下倾斜的时候,安妮特正要把她的马提尼喝完。杰夫让她少把药片和酒混在一起,不过喝一杯没有关系,她非常听话,只要了一杯。有那么一会儿,谁也没注意;然后,乘务员都站上自己的岗位,一个模糊的、惊慌的声音从机舱广播里传来,不过和往常一样,根本就听不见,而且反正说的一半是法语。几乎没有人尖叫。安妮特脱下她的高跟鞋,其实是粗中跟,走路更舒服一些,把它们塞到座位底下,把额头枕在膝盖上,用双臂护住。她是在遵循那张塞在座椅口袋里的卡片上的指示,上面还有一张示意图,关于如何拉下把手,给救生背心充气。她没有注意看;航程开始时,乘务员们在做的例行安全演示,她已经很久没有注意看过了。

往右扭一下头,她就能看到那张卡片,从邻座的口袋里露出来,还有呕吐袋的一条边;他们不说呕吐,而是说不适,倒很相称。呕吐袋旁边是一个男人的膝盖。似乎一点动静也没有,于是安妮特抬起头看看情况。许多人并没有按照指示把头低下,放到膝盖上,他们直挺挺地坐着,就这么瞪着眼睛,仿佛是在看电影。坐在安妮特旁边的男人脸色煞白。她问他要不要吃一片罗雷兹[3],他不要,于是她自己吃了一片。旅行的时候,她都随身带着一大把非处方药,泻药,感冒药,维生素C,阿司匹林;所有能买到的药片,她或早或晚都吃过一剂。

飞机在一段漫长的滑行中向下坠,这比她预想的要容易多了。有一股淡淡的气味,是橡胶在起火燃烧,如此而已,没有爆炸:她几乎没感觉到任何不舒服,虽然耳膜有些胀痛。降落过程也寂静无声,因为引擎没在转动,而且,除了一个还在半心半意尖叫的女人,和另一个正在抽泣的之外,乘客中再没人发出什么声音。

“你从哪里来?”她旁边的男人问道,问得很唐突,或许这是他唯一能想到可以在飞机上对一个女人说的话,不管是在什么情况下;可是安妮特还来不及回答,一阵颠簸就让她的牙齿撞在了一起,这一点都不像是落到水面上。更像是一条略有些高低不平的跑道,仿佛大海是坚硬的,像水泥一样。

不过喇叭一定是给弄坏了,因为那个模糊不清的声音停了下来。乘客们拥进走道,从机舱里出来,他们混杂交织的声音兴奋地响起,犹如放学的孩子。安妮特觉得他们镇定得出奇,虽然真正的恐慌——四散狂奔,把人踩死挤伤的那种——在这么窄的走道里很难发生。她总会留意紧急出口的位置,也试着坐得离出口近一些,不过这次没能如愿,因此她决定等在座位上,等这阵拥堵过去再说。后门看上去是卡住了,所以人人都向前拥去。坐在她身旁的男人正努力想挤进这条仿佛超市收银台前队伍一般的长龙,人们甚至还提着大包小包。安妮特十指交叉,合拢双手,透过椭圆形的舷窗向外眺望,可是映入眼帘的只有海面,平坦得像一座停车场;连一点烟雾和火苗都没有。

等走道上的人少一些了,她站起来,抬起座椅,像那张安全指南卡片上指示的拿出救生背心。她注意到许多人急着下飞机,已经忘了拿救生衣这件事。她把大衣从头顶的行李架上取下来,架子上塞满了其他的外套,都被它们的主人遗弃了。阳光一如既往的灿烂耀眼,不过晚上可能会降温。她随身带着大衣,是因为等她下飞机的时候,航线的另一端依然还是冬天。她拿起自己的相机包和大号手袋,那只手袋也兼做手提行李;轻装简行的好处她谙熟于心,她曾经写过一篇文章介绍防皱连衣裙。

机身前面的头等舱和经济舱之间是一间狭小的厨房。在她经过的时候,排在整条队伍末尾的安妮特看到一整架的午餐托盘,里面有塑料纸包着的三明治和扣着盖子的甜点。装饮料的手推车也在那,远远地停在一边。她拿了几个三明治,三瓶姜汁汽水和一把真空包装的花生,把它们都塞进自己的包里。她这么做部分是出于饥饿,但她也在考虑,他们可能会需要食物。虽然肯定很快就会有人前来营救,飞机一定已经发出了遇险信号。他们会被直升机救走。不过,吃点午餐总是不错的。有那么一会儿,她也考虑过要带一瓶烈酒,从饮料推车上拿一瓶,可还是放弃了,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她记得读到过杂志上的文章,讲的是那些精神错乱的水手。[4]

走到从敞开的出口向下伸展的滑道跟前,她有些迟疑。在她脚下,水波荡漾的蓝色表面点缀着橙色的圆盘。有些已经艰难航行了相当长的距离,又或者是被风吹的?站在远处,这幅景象看起来赏心悦目,橙色的圆圈在海面上旋转,如同欢乐的孩子挤满了浅水池。虽然她有点失望;她知道这是突发事件,可是迄今为止一切都那么波澜不惊,那么井井有条。紧急情况总得有点紧急的感觉。

她想给这个场景拍一张照片,橙色配上蓝色,两种都是她最喜爱的颜色。可是底下有个人正在叫她赶快下来,于是她坐上滑道,并拢膝盖——好让她的裙子不要掀起来,抓着她的手提包、照相机和叠好的大衣牢牢按在大腿上,动身向下。就像是滑滑梯一样,从前公园里经常有的那种。

安妮特感到很奇怪,她居然是最后一个下飞机的人。按理说机长和乘务员应该要留在飞机上,直到所有乘客都安全撤离为止,此刻却全然不见他们的踪影。不过她并没有多少时间想这些,因为救生艇上一片混乱,上面似乎坐了许多人,有人正在大喊大叫发号施令。“划呀,”那个声音说着,“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充气泵![5]”

安妮特琢磨着他在说些什么。反正只有两支船桨,所以她远远地坐在一边,看着两个男人——那个声音的主人,和一个更年轻一点的——各自在船的两边划着,仿佛那是他们的性命所系。救生船随着海浪浮浮沉沉,风浪并不大,船原地转动——其中一个肯定比另一个力气大,安妮特心想——然后渐渐远离飞机,向着午后的太阳而去。安妮特感觉自己像是在参加泛舟游览;她仰靠在船的一侧,倚在鼓出来的橡胶上面,欣赏风光。在他们身后,飞机在不知不觉地下沉。安妮特想着拍一张飞机的照片会是个不错的主意,等他们获救之后,她能把整个故事写出来的时候用。她打开相机包,拿出照相机,调整焦距;可是等她扭过头去以便获得一个更清楚一点的视角时,飞机已经不见了。她以为飞机应该要发出点什么声音才对,不过他们离它所在的地方已经有一段距离了。

“没必要离坠机地点太远,”那个一直在下命令的男人说。他身上有种军人的气质,安妮特断定;可能是那两撇修剪过的八字胡,可能是因为他年长一些。他和另外一个男人把桨放到船上,他开始卷一支烟,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纸和烟叶。“我提议我们大家自我介绍一下,”他说,他习惯了指挥别人。

船上的人不像安妮特一开始以为得那么多。那两个男人,一个说他是做保险的(虽然安妮特对此心存怀疑),而那个年纪小一点的,留着络腮胡,自称在公立学校教书;年长男人的妻子,身材圆硕,慈眉善目,不停地说着“我没事”,尽管她并不太好,自从他们上了船,她就一直在自顾自地低声啜泣;一个晒得太黑的女人,大约四十五岁左右,对她的职业三缄其口,还有一个男孩,说自己是大学生。轮到安妮特的时候她说:“我给一家报纸写美食专栏。”实际上她是写过几个月,在转去旅游版之前,所以她对此有足够的了解,不会穿帮。不过,她还是很意外自己说了假话,也想不出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就是她也不相信其他人说的是真的,除了那个丰满的、抽抽噎噎的女人,她的身份显而易见,再无其他可能。

“我们真他妈的走运。”年长的男人说,他们都表示同意。

“我们现在该做什么?”晒得太黑的女人问。

“就这么坐着,等着别人来救吧,我猜,”留着络腮胡的老师答道,紧张地笑笑。“算是被迫休假了。”

“就是几个小时的事情,”年长的男人说,“对付这种事情,他们现在的效率比从前高。”

安妮特主动说她这里有一些吃的,他们都称赞她机智聪明,有先见之明。她拿出那几个包好的三明治,大家平分;他们轮流传着一瓶姜汁汽水,就着汽水把三明治吃完。安妮特只字未提那些花生和另外两瓶姜汁汽水。不过她倒是说,她有晕船药,如果有人需要吃一片的话。

她正要把三明治的塑料托扔到水里,年长的男人却叫住了她。“别,别,”他说,“不能把那些东西丢掉。它们也许能派上用场。”她想不出它们可以用来做什么,但她照他说的做了。

那个丰腴的女人已经不哭了,而且变得非常多话;她想知道所有和美食专栏有关的事情。实际上,他们现在成了欢快热闹的一群人,漫无边际地谈天说地,就像是坐在接待室里一张巨大的沙发上,或是由于航班暂时延误而滞留在机场的候机厅里。有一种类似的消磨时间的气氛,是不得已而为之,但表面上还是兴高采烈。安妮特百无聊赖。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有什么真实的事情发生在了自己身上,可是这里并无险情,待在这艘救生艇上,就像在其他任何地方一样安全,而她那篇记述这段经历的文章,一旦发表出来,听上去也会和她的其他作品大同小异。要探索加勒比海,坐一艘圆底的橙色救生艇一定非比寻常。眼前的风景引人入胜,而且你会与大海来一次贴身接触,这在其他任何船只上都是绝对不可能的。带上几个三明治,准备好在户外午餐吧!

太阳照旧那样突如其来,辉煌壮丽地落了山,直到那时,他们才开始担心起来。没有一架直升飞机出现,也看不到别的救生船。兴许他们划走得太快了。他们甚至连远处救援行动的一点声响都没听见。不过,“他们会来的,没关系,”年长的男人说,他的妻子则提议大家一起唱歌。她带头唱起《你是我的阳光》,颤抖的假声俨然一个教堂唱诗班的女高音,接着一一唱遍曾经流行过的热门金曲:《在老烟火山顶上》,《晚安,艾琳》。[6]其他人纷纷加入,安妮特一时为自己能记起多少这些歌曲的歌词惊讶不已。她在一首大合唱中进入梦乡,大衣盖在身上;她很高兴自己把它带在身边。

她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头昏脑涨,耳朵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她不敢相信他们全都还在这艘船上,待在这里已经开始令人生厌,她还披着大衣,滚烫如灼。救生筏表面的橡胶同样炽烈,一丝风也没有,海面像手掌一般平坦,只有一阵让人晕船恶心的浪涌。其他人四仰八叉地绕着救生艇的圆周无精打采地躺成一圈,到处都是他们角度别扭的腿。安妮特自忖,要是船上的人少几个,他们就会舒服一点,但她马上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那两个女人依然还在熟睡;体态臃肿的那一位,那个歌手,张着嘴巴躺着,微微打着鼾。安妮特揉了揉眼睛;眼皮干涩,如同进了沙子似的。她依稀记得晚上爬起来,冒着风险蹲在船沿上面;其他人肯定也勉力这么做了,但没有成功,或者根本就没有努力过,因为船上有一股淡淡的尿味。她口渴难耐。

年长的男人已经醒了,正默默地抽着烟;留着络腮胡的年轻男人也是。那个学生还在打瞌睡,蜷成一团,像只小狗。

“我们该怎么办?”安妮特问。

“坚持下去,一直到他们来找我们,”年长的男人回答。他一天没刮胡子,长出许多胡茬,看上去不那么像军人了。

“他们大概不会来了,”留络腮胡的男人说,“可能我们正在百慕大的那个叫什么来着。你们知道的,那些船啊飞机啊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地方,说到底,我们的那架飞机怎么会掉下来的?”

安妮特举头望天,天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是一块平滑的银幕。也许这才是事情的经过,她心想,他们穿过了屏幕到了另外一边;所以救援人员才看不见他们。在屏幕的这一边,她以为会是满眼黑暗的地方,有的只是浩瀚汪洋,同另一片大海一样,成千上万的幸存者在橙色的救生艇上随波逐流,迷失了方向,等待救援。

“最重要的事,”年长的男人说,“是别让自己有空胡思乱想。”他把烟头弹进水里。安妮特以为她会看到一条鲨鱼浮出海面,一口把烟头咬住,可是并没有鲨鱼出现。“首先,如果不注意的话,我们全都会中暑。”他说的没错,他们个个晒得通红。

他把其他人叫醒,让大家动手搭一个遮阳篷,用安妮特的大衣和两个男人的西装外套,把一件衣服的纽扣扣进相邻那件的纽孔里。他们拿船桨把它支起来,用领带和长袜系紧,然后坐在下面,带着一丝转瞬即逝的成就感。里面又闷又热,但避开了阳光暴晒。也是在他的建议之下,男的翻遍了口袋,女的倒空了提包,“看看我们有什么材料可用。”年长的男人说。安妮特已经忘了众人的名字,便提议大家再自我介绍一遍,他们照做。比尔和维娜,茱莉亚,麦克和格雷格。茱莉亚头痛欲裂,于是吃了几片安妮特的阿司匹林可待因。比尔正仔细查看那些各式各样的手帕、钥匙、带镜子的粉盒、口红、旅行装护手霜、药片和口香糖。他已经征用了剩下的两瓶姜汁汽水和花生,说这些东西必须配给供应。早餐时他让他们每人吃一块芝兰口香糖[7],还有一片止咳片,含在嘴里。吃完之后大家依次刷牙,用安妮特的牙刷。她是唯一一个轻装上路的人,因此所有的洗漱用品都带在身边。其他人用的都是行李箱,自然已经在飞机的货舱里沉没了。

“要是下雨了,”比尔说,“这艘船正适合接水。”不过看上去不像是会下雨。

比尔有很多好主意。下午他钓了一会鱼,鱼钩是用安全别针做的,钓线是一根牙线。他什么都没钓上来。他说他们能把海鸥引来,用安妮特的照相机镜头朝它们晃一晃就行,如果这里有海鸥的话。安妮特意兴阑珊,尽管她一直激励自己,提醒自己这很重要,这也许是真正的大事,因为还没有人来救他们。

“你打过仗吗?”她问比尔,被她看了出来,他显得颇为得意。

“教会你随机应变。”他回答。天色近晚的时候,他们分着喝了一瓶姜汁汽水,比尔允许他们每人吃三粒花生,告诉他们吃之前先把上面的盐刮掉。

安妮特入睡的时候,正构思着一个不同的故事;现在故事必然不会相同了。她甚至都不用去写,那会是一个由她口述的故事,配一张她自己的照片,虚弱憔悴,晒伤了,却勇敢无惧地微笑着。明天她应该给其他人拍几张照片。

那天晚上,他们在那个遮阳篷——眼下成了集体合用的毯子——下面过夜的时候发生了一场冲突。是格雷格,那个学生,还有比尔,比尔打了格雷格,声称他试图把最后的那瓶姜汁汽水拿走。他们怒气冲冲地互相谩骂,直到维娜说这件事肯定是个误会,那个男孩是在做噩梦。一切重归平静,安妮特却醒了,她抬头凝望满天繁星,在城市里看不到这样的星辰。

过了一会儿,传来沉重的呼吸声,这必然是她的想象,可是确实有一阵偷偷摸摸的云雨声。会是谁呢?茱莉亚和麦克,茱莉亚和格雷格?不是维娜,一定不是,她穿着紧身胸衣,安妮特肯定她没有脱下来。安妮特有点失望,没人对她暗送秋波,倘若这种事情正在发生的话。不过很可能是茱莉亚主动的,那个皮肤黝黑、孤身上路的旅者,这一定就是她出门度假的目的。安妮特想起了杰夫,寻思他对她的失踪作何反应。她真希望他在这,他会做点什么的,虽然她不知道是什么。至少他们能做爱。

清晨,她端详着众人的脸,寻找蛛丝马迹,寻找能揭露各自所作所为的线索,却一无所获。他们又刷了牙,然后把护手霜涂到脸上,这让人觉得神清气爽。比尔把一盒坦适[8]传给大家,外加一些止咳片;他要把花生和姜汁汽水留到晚餐的时候吃。他用自己的衬衫做了一个滤器,把它拖到船边,用来抓浮游生物,他说。他舀回一些脏兮兮的、绿色的东西,挤干海水,抓了一把,若有所思地嚼着。其他人各自吃了一口,除了茱莉亚,她说她咽不下去。维娜试了一下,但又吐了出来。安妮特把它吃了下去;很咸,有股鱼味。后来,比尔真的钓到了一条小鱼,他们也吃了几块;煮过的鱼肉的香气和其他味道混在一起,没有洗过澡的人,没有换过的衣服,让安妮特愠怒不已。她很烦躁,她已经不再吃药了,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

比尔有一把小刀,他用刀把三明治的塑料托一切为二,然后在上面划了几道口子,做成遮挡阳光的护目镜,“像爱斯基摩人一样,”他说。他绝对有领导才能。他把维娜的毛衣拆开一点,然后把那些粉红色的毛线搓成绳子,把墨镜捆住。他们已经舍弃了那顶大衣遮阳篷,里面酷热难当,而且船桨得一直竖着,于是他们把塑料托绑到脸上。大家在自己的鼻子、嘴唇,以及前额没有遮挡的地方涂上从皮包里收集来的口红;比尔说口红会防止晒伤。这么做所产生的效果,这些面具和血红的纹路,让安妮特很是不安。让她不自在的是,她再也分不清这些人是谁了,那些白色的塑料面孔和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后面,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不过她看上去肯定也是那副模样。这样倒是颇有异域风情,而且她的状况也相当不错,还能想想拍照片的事,尽管她并没有动手。她应该要拍的,原因就和她一丝不苟地给手表上发条一样,暗示着还有明天,有助提振信心。可忽然间一切都全无意义了。

大概两点钟的时候,那个学生,格雷格,开始拼命挣扎。他猛地扑向船边,试图把头伸进海里。比尔一把将他按在身下,片刻之后麦克也来帮忙。他们把格雷格制伏在船底。“他在喝海水,”麦克说,“我看见他喝的,今天早上很早的时候。”那个男孩正像鱼一样大口喘着气,而且,戴着那个没有人类特征的塑料面具,他看上去也确实像条鱼。比尔摘下他的面具,人类的双瞳正对他怒目而视。“他精神失常了,”比尔说,“如果我们让他起身,他会跳下去的。”比尔的塑料面具转过来,朝着他们这群人中的其他成员。没有人出声,但他们都在思考,安妮特知道大家在想什么,因为她正在想着同一件事。他们不可能永远把他按住。倘若让他起身,他会死去,而且还不仅仅是这样,他们将会损失掉他,白白浪费掉。他们自己正因干渴而缓缓走向死亡。想必更好的做法会是……维娜正在翻箱倒柜,缓慢而吃力,像只受伤的黄蜂,在那堆衣服和杂物之中搜寻;她在找什么?安妮特觉得自己即将目睹一件平庸世俗而又骇人听闻的事情,这次越发如此,因为它并非沐浴在昭示不祥的血红闪电下,而是在她已行走一生的日常阳光里;某种为游客准备的艳俗乏味的仪式,艳俗乏味,正因为它是为游客准备的,为那些不用承担责任、把他人的生活当作倏忽即逝的奇观和乐趣的游客。她是一个职业游客,她努力被人取悦,努力置身事外;努力正襟危坐,冷眼旁观。可他们是要割开他的喉咙,就像墨西哥海滩上的那头猪一样,而且就这么一次,她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合情理或是异乎寻常的地方。“别管闲事。”那个穿浅绿色西装的男人对他妻子说,她对动物很有感情。你不想插手就能不插手吗?

我总归可以说这不是我的主意,我无能为力,她自忖,想象着接受报纸采访的场景。但兴许并不会有这场访问,她因而被困在当下,身边有四个火星人和一个疯子,正等着要她说点什么。原来这就是在背地里发生的事情,原来这就是身为活人的意义,她很后悔自己曾经好奇。可是天空不再平滑如镜,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湛蓝,而且渐渐离她远去,清澈澄明却没有焦点。你是我的阳光,安妮特心想;当天空阴沉[9]。那光芒的特质并未改变。究竟我是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1] 实为“救生背心在前方座椅下”。

[2] 芭蕉属(Musa),英语称Plantain,汉语又译芭蕉或大蕉,富含淀粉,可经蒸煮烘烤或油炸后食用,非洲和南美常见主食之一。

[3] 罗雷兹(Rolaids),碳酸二羟铝钠咀嚼片,抗酸剂,中和胃酸的非处方药,2013年起由赛诺菲(Sanofi)旗下Chattem公司生产销售。

[4] 大航海时代,一旦起锚便不知何时才能再靠岸的水手,由于饮食结构等原因,容易罹患坏血症,或因淡水摄入不足导致细胞失水,引起抽筋,昏迷,精神错乱,大脑损伤甚至死亡。后世因事故或其他原因而长时间漂流海上的水手亦然。传说中,精神错乱的水手将儒艮认作美人鱼,或是出现海市蜃楼般的幻觉,将汪洋大海看成陆地,因而跳海而死。

[5] 民航客机一般配备充气式救生筏供水面迫降时使用。

[6] 《你是我的阳光》(You Are My Sunshine),脍炙人口的美国歌曲,最初录制于1939年。《在老烟火山顶上》(On Top of Old Smokey),美国民歌。《晚安,艾琳》(Goodnight,Irene),美国经典民歌,最初录制于1933年。

[7] 芝兰口香糖(Chiclet),彩色糖衣包裹的方形口香糖,诞生于1906年,现由吉百利(Cadbury)旗下的Cadbury Adams生产。

[8] 坦适(Tums),抗胃酸咀嚼片,含蔗糖和碳酸钙,由葛兰素史克公司生产,美国销售。

[9] 此处引用上文提及的歌曲《你是我的阳光》(You Are My Sunshine)的歌词,你是我的阳光,我唯一的阳光,你让我欢腾,当天空阴沉(You are my sunshine,my only sunshine / You make me happy when skies are gre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