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极

温柔与应有的快乐

这是,作为人类,从空间之中所赢得的

这没有寒冷,可供栖居的内在

——玛格丽特·艾维森,

《新年的诗》[1]

他已经一个星期没见到她了,这很反常:他问过她是不是生病了。

“不是,”她回答,“在忙。”她说起自己最近在做的事情总是有条有理,近乎军人般干脆利落。她有一只小小的背包,里面装着她随身携带的书和笔记本。莫里森的心思总是从一样东西挪到另一样,捡起来,拨弄一番,又放下;对他而言,她是个小小的榜样,这种效率理当在他身上多加表现才是。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从来都没想碰她:他喜欢的女人不一定比他笨,却要比他懒。散漫怠惰激起他的欲望:女孩没洗过的碗碟就是一张通往松弛和放纵的请柬。

她在他身旁一往而前,穿过长廊,走下楼梯,她短促清脆的足音和他自己无精打采的步伐奏成了一组切分音符。随着他们一路下行,稻草、粪便和福尔马林的气味也越来越浓:一群用来做实验的老鼠在理科大楼里容不下了,就住到了地窖里。他看出她也要从这幢大楼里出去,而且十有八九是要回家,便提出送她一程。

“除非你本来也要往那里走。”露易斯不愿受人恩惠,她从一开始就表达得很清楚。他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的时候,她说,“除非你让我自己花钱买票。”要是她的个子再高一点,他说不定会以为她是在威胁他。

天气越发寒冷,羸弱的红日渐薄西山,积雪变成了紫色,嘎吱作响。她在车边跳上跳下,一直等到他拔下了插入式引擎预热器,打开车门,她的脑袋从身上那件硕大的二手皮毛大衣里探出来,仿佛地鼠出洞。他在这条往返车道上见过不少地鼠,其中很多都是死的;他自己也碾死过一只,一场意外,它差不多是冲到了车轮底下。那辆车也不行了:等他开到郊外的时候——虽然后来他意识到那里其实是市区——保险杠掉了一根,点火装置也失灵了。他只好把它当作废物扔了,还坦然地决定没有车将就着过,直到发觉自己做不到为止。

他猛地把车拐上那条连通着大学的马路。汽车颠了一下,好像驶过一座装着金属护板的桥一样:轮胎在严寒中变得僵硬,发动机也转不快。他应该多用这辆车来开开长途;它有点老旧了。露易斯比平时健谈;有什么事情让她颇为兴奋。她的两个学生一直在找她麻烦,不过她跟他们说,不来上课也没关系。“头脑是你们的,不是我的。”她清楚自己赢了,他们会好自为之,他们会有所付出。莫里森对这些集体互动理论没什么研究。他喜欢老式的做法:你教的是课,不要去想他们是人。他们没精打采地迈进他的办公室,对他嘟嘟囔囔,烦躁不安,局促扭捏地说起自己的父亲和爱情,这都让他尴尬不已。他又没把他自己的父亲或是他自己的爱情生活讲给他们听过,真希望他们也能保持同样的沉默,尽管他们似乎是觉得唯有这么做才能晚点交学期论文。今年初,他的一个学生希望整个班级围成一个圆圈坐,不过幸好其他人更喜欢成排坐直。

“就是这里,”她说;他已经开过头了。他吱吱嘎嘎地停下车,保险杠紧贴着路边石砌的斜坡,堆满雪的斜坡。这里的人并不把雪铲走;他们在上面铺上沙子,下一场雪就铺一层,确信不会有融雪。

“已经完成了;你可以进来看看。”她说,听上去是邀请,实际上是要求。

“什么东西完成了?”他问。他刚才没注意听。

“我告诉过你了。我住的地方,我的房间,我之前就是在忙这个。”

那房子是一栋平平无奇的两层小屋,战后几年房地产大发展而物资又匮乏时,整条街整条街匆忙造起来的那种。刷着一层灰蒙蒙的砂砾,让莫里森意志消沉。也有几幢年代更久一点的民居,但正被开发商迅速地拆毁;很快,这座城市就一点过去的影子都见不到了。其余的一切都是高楼大厦,或者更糟,低低的、外形如同兵营似的多层住宅单元,草草地拼在一起。有时候,这一排排摇摇欲坠的房子——屋顶落满积雪,漂泊不定的苍白容颜满腹狐疑地窥视窗外,孩子的玩具像垃圾一样散落路边——会让他想起以前见过的矿工村老照片。住在这些房子里面的人都不打算久居。

她的房间在地下室里。他们绕到屋后,走下楼去,避开楼梯平台上一张摊着的报纸,住在楼上的一家人把套鞋和靴子放在上面,莫里森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搜寻一个住所、一片屋顶、一块容身之地的情景,那种恐慌也再度袭来,从一处跋涉到另一处,参观那些黏湿阴冷、垃圾箱似的地下室,房东用塑胶地砖和一张张便宜的嵌板仓促翻修,好趁着学生拥入、住宿紧张的时候赚上一笔。他那时候就很清楚,自己绝对不可能像这样被埋在地下,或是关在一间如同加上一面玻璃的纸板箱的公寓楼里过一个冬天。就找不到那些真正的房子吗,柔和温暖,让人感兴趣的那些?最后,他偶然发现了一间要出租的二楼房间;房子刷的砂砾是粉色而不是灰色,污垢让人望而却步,房东太太也骂骂咧咧,可他立刻就租了下来,只为了能打开窗户看看外面。

他不知道对露易斯的房间该有什么期待。他的想象当中从来都没有她的住处,尽管他已经在门外接送她好几次了。

“我昨天把书架弄好了。”她说,朝着占满一整面墙的清漆木板和水泥块建筑物挥了挥手。“请坐,我来给你冲点可可。”她跑进厨房,依旧穿着她的毛皮大衣,而莫里森在人造革的旋转扶手椅上坐了下来。他转着椅子,审视四周,拿这里和他自己设想过却从来没有抽出时间收拾的理想栖居做起了比较。

她显然花了很多精力在上面,可努力的成果却不太像是一个房间,而更像是好几个空间,被各自裁下又粘在一起的几块。他无法确定是什么造成了这种效果的:是那种大杂烩的风格,和他在抵达这里的一路上经过的汽车旅馆里面发现的一样,带点现代主义风格的家具,传统的北国风光,裱在画框里,钉在墙壁上。可她的桌子却是仿维多利亚时代的,版画是毕加索的。在房间的尽头,一条染过色的粗麻布窗帘拉上了一点,她的床就藏在后面,但在床边地毯上搁着的两只毛茸茸的浅蓝色拖鞋却吓了他一跳,几乎是大吃一惊:这太不像她了。

露易斯端来了可可,坐到他对面的地板上。他们和往常一样谈起了这座城市:他们都还在找事情做,这种追求是出于他们对东部共同的设想,城市应该更加引人入胜才对。正是这种假想,而不是互相倾慕,才让他们像现在这样花这么多的时间在一起;其他人大多都结婚了,或者在这里待得太久,已经放弃了。

电影换得很慢;那一家剧院,放着过时的流行喜剧片,他们曾经对此嗤之以鼻。不过他们一起去看了那场歌剧,在它巡演过来的时候:本地的合唱团,外来的主角——露契亚[2],而且总的来说演得相当不错,幕间休息的时候,莫里森扫了一眼大厅里那些缄默、敦实的观众,其中有些女人还穿着六十年代早期的尖头细高跟鞋,他轻轻地对露易斯说,好像俄罗斯的旅游手册一样。

雪落之前的一个周日,他们临时起意开车兜风;在她的建议下,他们打算去市中心二十英里之外的动物园。穿过油井钻塔之后,他们看见一片树林;却不是该有的那种树——他当时这么觉得,就像他来这里的路上所感觉到的一样,这片大地正在疏远他,不让他进来;除了眼前这不断重复,不置可否的单调景象之外,肯定还有其他原因——不过仍然是树没错;而等他们到了那家动物园的时候,他们发现它是那样宽敞开阔,关着动物的围场大得够他们进去跑步,甚至是藏在里面,如果他们愿意的话。

露易斯以前来过这里——怎么可能,她又没有车,他没问——她带着他四处参观。“他们挑了些能活过冬天的动物,”她说,“这里全年开放。它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动物园里。”她指着那座用水泥块搭建起来的、供山羊攀爬的人造假山给他看。一般说来,凡是比猫大、比猫有野性的动物,莫里森都不喜欢,但这些动物离他足够远,他还能忍受。那天,她一反常态告诉了他一点关于自己的事情,通常她谈的都是工作。她去欧洲旅行过,她对他说,还在英格兰读了一年书。

“你在那里读什么?”那时候他问她。

她耸耸肩。“他们给我钱;其他人都不给。”

说到底他也是因为这个。倒不是要逃兵役[3];其实他已经超龄了,虽然大家一直愿意把他想成是个逃兵役的人,对他们而言,这让他的存在变得更容易接受一些。当时美国的劳动力市场不太景气,而之后他到大家所谓的东部来尝试的时候也是如此。可是平心而论,也不只是因为钱,或是家乡的惨淡景象。他渴望着一些不同的经历,一些冒险;他感觉自己也许会学到什么新的东西。他那时以为这座城市会靠近山区。然而除了那些略带棕色的河水蜿蜒而过的天然沟壑之外,这里就是一块平地。

“我不希望你把这里当成典型,”露易斯在说,“你应该去看看蒙特利尔。”

“你算典型吗?”他问。

她笑了。“我们当中谁都不典型啊,还是说我们大家在你看来都差不多?我不是典型,我是无所不包。”

她一边说,一边让自己的毛皮大衣从肩膀上面滑了下来,而莫里森则又琢磨了一番,她是否在期待着他会有所动作,会向她靠近。他是应该要靠近些什么人或者什么事;他在自己的衣衫和皮囊之中已经开始感觉孤立。靠近他的学生是不可能的;再说,他们那么厚实,根本无法穿透;那些女学生,即使是苗条点的那几个,都让他想起大块大块凝固的白色物体,譬如猪油;而教职员工里其他的单身女人都年长他许多:在她们中间,露易斯的麻利干练已经沦落成一种又准又狠、一针见血的特质。

一定有那么一个地方,在那里他能遇到一个什么人,一个友善和气、松松垮垮的女孩子,长着未经修饰的脏兮兮的乳房,更像是实物而非概念,邋里邋遢,不求回报。她们是真实存在的,他曾经和她们熟识,那段已然开始被他认作是前世的岁月,而他没有与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保持联系。她们一开始都很不错,可即使是最马虎的那一个,迟早也会向他索要那件他认为自己还没准备好给出去的东西:她们要他与她们相爱,这项脑力劳动对他而言太过繁重,无法承担。他觉得他的头脑要用到其他的事情上去,虽然他不太确定是什么事。他正在尝试,探索:目标今后会出现的。

露易斯一点都不像她们;她绝不会无缘无故把自己的身体借给他,就算是暂时的也不行,虽然此刻她让毛皮如同毯子一样在自己周身散开,还抬起了一只穿在灯芯绒裤管里的膝盖,让他目睹她肌肉颇为发达的大腿上面那块结实鼓起的侧影。她多半常去滑雪和溜冰。他想象着自己修长的身躯,紧紧夹在这健壮、冰冷的双腿里,双眼被毛皮遮住。还不到时候,他自忖,把半满的可可杯子举到两人之间。没有也没关系,我现在还用不着。

这天是周末,莫里森正在给房间刷油漆,就像他每个周末惯常做的一样;自从搬进来开始,他就一直断断续续地漆到现在。

“您会找人漆上一遍,那是自然的吧。”看房子的时候,他曾平静地对房东太太这么说,可他已经急不可耐地表现出自己想租下这个房间,她可比他精明。“唔,我说不好,另一个想租这间房的男孩子说他会自己刷油漆……”于是莫里森只好说他也会。这已经是第三层漆了。

莫里森对于刷墙的想象是从油漆广告里来的——一尘不染的家庭主妇把漆涂上,只用一只手,笑容灿烂——其实却并不容易。油漆会滴到地板上、家具上、他的头发上。开始油漆之前,他还得把几代前任房客积累下来的废物给运出去:婴儿衣服,老照片,一只内胎,成堆的空酒瓶,还有(非常迷人的)一顶丝绸降落伞。肮脏凌乱只有在女人身上才让他有兴趣;他自己无法栖身其间。

起居室里四面墙是粉色、绿色、橙色和黑色的。他正在把它们都涂成白色。上一任房客,一群尼日利亚学生,在墙上留下了一些看来如巫术一般离奇诡异的壁画:一摊像是沼泽的东西,黑色的,画在橙色的墙上,还有一个立柱式的形状,绯红色的,画在绿色的墙上,要么是一幅画工蹩脚的幼年基督,要么是——可能吗?——一只勃起的阳具,周围绕着一圈光环。莫里森先刷了这两面墙,可是知道那些图画依然在油漆底下让他心神不宁。有时候,他一边满房间转着油漆滚筒,一边寻思气温第一次跌到零下四十度时那些尼日利亚人是什么反应。

房东太太似乎更加喜欢外国留学生,多半是因为他们胆子太小,不敢抱怨:莫里森要求在他门上装一把真正的门锁的时候,她觉得忿忿不平。地窖就是一片狭窄错杂的斗室;他至今还是不太清楚里面究竟住着什么人。他搬进来之后不久,一个韩国人出现在他的门口,满怀希望地笑着。他想谈谈个人所得税的问题。

“不好意思,”那时候莫里森说,“改天行吗?我有很多事情要做。”他足够友善了,毫无疑问,可莫里森不想和自己不认识的人有什么牵连;而且他确实有事情要做。后来,他觉得自己气量太小了,他发现那个韩国人有老婆和孩子,和他一道住在他的小房间里;在秋天,他们常常会把鱼摆出来晒干,绑在晾衣绳上,鱼干在风中飞转,如同加油站的塑料装饰。

他正刷着天花板,伸长了脖子,乳胶顺着滚筒淌到他的手臂上,蜂鸣器就在这时候响了。他几乎盼着会是那个韩国人,周末他难得见到个人影。原来却是露易斯。

“嗨,”他说,惊讶不已。

“我就是想着顺道过来看看你,”她说,“我已经不用电话了。”

“我在刷墙。”他说,半是借口: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想让她待在房里。她会对他要求些什么呢?

“我能帮忙吗?”她问道,仿佛这是一大乐事。

“其实我正打算今天就刷到这。”他撒了谎。他清楚她会比他干得出色。

他在厨房里泡了茶,而她坐在桌旁端详着他。

“我是来谈布莱克[4]的,”她说,“我得写篇论文。”和他不同,她只是一名研究生助教,她还在上一门课。

“哪方面的?”莫里森问道,兴趣寥寥。布莱克并非他的研究范畴。他觉得早期的抒情诗还算可以,可预言诗却让他非常厌烦,还有那些华而不实的书信,在信里布莱克把他的朋友唤作光明天使,对他自觉品位不佳的仇人则诋毁中伤。

“我们每人要分析《经验之歌》里面的一首诗。我要分析的是《护士之歌》。但是他们不知道那节课上出了什么问题,他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我一直努力让他们听懂我的意思,可他们都在忙着胜过别人,搞不懂正在发生的事情。他们坐在那,把彼此的论文拆得七零八落。我是说,他们都不知道诗歌应该为何而作。”她没有喝她的那杯茶。

“什么时候要交?”他问,保持中立。

“下星期。不过我不打算写,不写他们想要的那种。我打算给他们一首我自己的诗。那首诗就说明一切了。我是说,要是他们非得在课上当场读上一篇,他们就会明白布莱克在韵律方面做出的尝试。我要去把它复印出来。”她迟疑了一下,不那么有自信了。“你觉得这样没问题吗?”

莫里森琢磨着,倘若自己的学生中有人尝试这样一种花招,他会怎么办。以前他没把露易斯想成会写诗的那类人。“你跟教授确认过吗?”

“我努力和他说话,”她回答,“我努力帮他,可我没法让他理解。不过,假如他们不懂得我的意思,我就会知道他们都是骗子,我走就是了。”她在台面上转着茶杯,双唇颤抖。

莫里森发觉自己左右为难;他也不希望她哭,那样会需要危险的轻拍以示安慰,甚至是搭一只手臂到她的肩膀上。他努力克制住一幅不由自主迅速闪出的画面,他自己压在她的身上,在厨房的地板中央,把白色的乳胶沾满她大衣上的毛皮。今天不行,他的头脑命令着,恳求着。

仿佛是应和,一架风琴的回声在他们的脚底轰鸣,伴着一阵颤抖的高音:“万古磐——石,为我开……容我藏——身……”[5]露易斯把这看成是一个信号。“我得走了,”她说。她站起身来出了门,就像来时一样猝不及防,漫不经心地谢了谢那杯她没有动过的茶。

风琴是哈蒙德[6]牌的,主人是住在楼下的那个女人,本地人。她的丈夫和已经到了成家年纪的孩子在家的时候,她对着他们大喊大叫。剩余的时间里,她开着吸尘器,要么就用两根手指在风琴上缓缓弹出赞美诗的曲子,还有流行的老歌,自弹自唱。那架风琴对莫里森而言是最讨厌的东西。起初,他试着不去听它;后来,他播起了歌剧唱片,企图把它盖过去。最后,他用自己的录音机把它给录了下来。每当噪音变得太过剧烈,他就会把喇叭朝下对准暖气口,从头到尾地播着录音带,能播多响播多响。这让他有一种参与其中、掌握主动的感觉。

此刻他就这么做了,欣赏着录音带与她现时演奏的旋律冲撞激荡的效果:《微声盼望》里叠进一段《安妮·萝莉》;《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与《请到棕色小教堂里来》[7]唱成了复调。他惊讶于自己能有多恨她:他只见过她一次,在他蹚着积雪朝车库走的时候,她从自己那条难看的花窗帘的缝里恶狠狠地盯着他。她的丈夫本该把那条小路上的积雪铲掉,但他没有动手。

第二天露易斯又来了,莫里森还没起床。他醒了,然而凭着房里的那阵寒意——他能看见自己呼出来的气——和那股淡淡的油味,他就知道暖炉又出了什么毛病。与其爬起来尝试用各种方法保暖,倒不如在床上躺到太阳完全升起来。

蜂鸣器响起来的时候,他拉过一条毯子包住自己,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

“我想到了什么,”露易斯惨兮兮地说。她进了门,他来不及把她挡住。

“不好意思里面很冷,”他说。

“我必须到你家来告诉你。我再也不用电话了。你应该把你的也扔了。”

她把积雪从靴子上跺掉,莫里森则逃进了客厅。窗户内侧有一层厚厚的积霜;他把煤气壁炉点燃。露易斯在没铺地毯的地板上不耐烦地大步走着。

“你都没在听,”她说。他从毯子里顺从地向她望过去。“我想到的是这个:这座城市没有权利被安在这里。我是说,凭什么呢?没有一座城市应该被安在这里,这个遥远的北国;它甚至都不在某个湖畔或是某条重要的河边。它为什么会在这儿?”她攥紧双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仿佛一切都取决于他的答案。

莫里森赤着一只脚站着,回想起他自从来到这里后就常常在问自己一样的问题。“这里最初是个贸易站。”他开口,浑身发抖。

“可它看上去不像。它看上去什么都不像,它什么都没拥有,它在哪里都可以。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恳求着;甚至抓住了他毯子上的一个角。

莫里森避而不答。“哎,”他说,“我拿几件衣服穿行么?”

“在哪间房里?”她狐疑地问。

“卧室,”他回答。

“那没问题。那个房间没问题,”她说。

与他所担心的相反,她并没有想要跟着他进去。穿好衣服回来,他发现她坐在地板上,握着一张纸。“我们必须把圆圈合拢,”她说,“我们需要其他人。”

“什么其他人?”他断定她是疲劳过度,她太用功了:她眼睛周围有深红色的斑点,脸上其余的地方则是一片惨绿。

“我来给你画张示意图,”她说。可她却坐在地板上,用铅笔的笔尖戳着那张纸。“我希望想出我自己的体系,”她哀伤地说,“可他们不让。”一滴眼泪从她的脸颊滑落。

“或许你需要和什么人谈一谈,”莫里森说道,有点过于漫不经心。

她抬起头。“但我正在跟你谈啊。哦,”她说,恢复成一本正经的声音,“你指的是心理医生。我之前看过一个。他说我神智完全正常,而且是个天才。他检查了我的头:他说我大脑里面的纹路和尤里乌斯·恺撒[8]的一样,只不过他的是军事头脑,我的是创新。”她又开始用铅笔戳了起来。

“我给你做个花生酱三明治吧。”莫里森开口,说出了当时他自己唯一渴望的东西。直到几个月后他回忆起这件事情时才反应过来,当时他倒没想到问问自己,怎么可能有人知道尤里乌斯·恺撒大脑里面的纹路。彼时,他正在思索,也许露易斯实际上并不是天才。他感到很无助,因为自己无力回答;她会觉得他和其他人一样愚鲁,不管那些人是谁。

一开始她不愿意让他进厨房:她知道电话就放在那里。可他保证了不会去用。等到他再走出来,捧着一片面包,上面费劲地涂好了冰冷的花生酱,她正蜷在他的大衣里,在壁炉跟前睡着了。他轻轻地把面包放到她的身边,如同在树桩上为看不见的小动物留下面包屑一样。随后他又改变了主意,把面包拿了回来,蹑手蹑脚地带到厨房里,自己吃了下去。他点起炉灶,打开炉门,裹在从卧室拿来的毯子里读起了马维尔[9]。

她睡了将近三个钟头;他没听见她起来。她出现在厨房的门口,看上去气色好了很多,虽然她的口唇和双眼周围仍然泛着一丝略带青灰的苍白。

“这一觉正是我需要的,”她用原先那种干脆的语气说,“现在我得走了;我有很多事情要做。”莫里森把脚从炉子里放了下来,送她到门口。

“不要摔跤啊,”他快活地在她身后喊着,她正沿着陡直的木楼梯往下走,双脚藏在大衣的围边下面。楼梯上结了冰,他没有好好把它们清理掉。房东太太很担心有人会在楼梯上滑倒,让她吃官司。

在楼梯底下,露易斯转过身对他挥手。冻雾让空气渐渐变得厚重,结成了冰的水珠悬在半空;别人以前告诉过他,要是你在其中策马而过,冰棱会刺穿马肺,马会失血而死。不过,他们一直等到某天早晨才告诉他,那天他发动不了汽车,冒着冻雾一路小跑到大学里,在咖啡间大声抱怨胸口剧痛。

他目送着她消失在房屋一角。接着他回到客厅里,感觉如同夺回失去的领地。她的铅笔,连同她用过的那张纸——布满黑点和划痕,一份未得破译的密码,依然放在壁炉旁边。他动手去把那张纸揉成一团,转而又小心折好,把它放到了壁炉架上,他那些没回过的信都收在那里。之后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明知有工作在等着自己,但又觉得无所事事。

半小时后她又回来了;他发现自己正在盼着她来。她面容忧伤,所有的线条都朝下,仿佛正有一只只小手在拉着下巴上的皮肤。

“喂,你一定得出来,”她说,乞求着,“你一定得出来不可,雾太大了。”

“你为什么不进来呢?”莫里森问。这样应付起来要容易一些。说不定她是吃了什么东西,如果只是如此而已,他等着药效过去就可以了。他自己一直很小心;这是个小地方,本地的毒贩很可能就是他的学生之一;而且他也不想让自己的大脑退化成燕麦糊。

“不行,”她回答,“我再也不能跨过这扇门了。这是不对的。你一定得出来。”她的表情变得狡黠,好像在盘算着什么。“出来走走对你有好处。”她说得合情合理。

她是对的,他锻炼得不够。他套上厚重的靴子,又去找外套。

他们的脚下嘎吱作响,沿着街道连走带滑,露易斯飘然自喜,洋洋得意;她走在他身前一点,俨然下定决心要保持领先。冻雾将两人包围住了,闷住他们的声音,雾气渐渐结晶,如同云杉针叶,长在电话线上,也长在屈指可数的树枝上,那些树木不免被他看作是营养不良,然而他猜想,对于当地人来说,它们必定代表树木的正常大小。他小心地不让呼吸太过深长。一群蜡嘴雀[10]在前方忽高忽低,婉转而啼,啄着花楸[11]树上最后的几颗红莓。

“真高兴没出太阳,”露易斯说,“太阳要把我脑袋里的细胞都给烧光了,不过我现在觉得好多了。”

莫里森朝空中瞥了一眼。太阳就在天上的某个地方,一片均匀铺展的灰色之中,一颗苍白的圆点。他忍住一阵想要挡住眼睛以保护脑细胞的冲动:他意识到这是在企图压抑那件他不希望知道的事情,露易斯精神有些紊乱,或者,直说吧,她疯了。

“住在这里也没那么糟。”露易斯说着,像小女孩一般在坚实的雪地上连蹦带跳。“只是你非得要有内在的能量不可。我很高兴我有;我觉得我拥有的能量比你多,莫里森,我拥有的比大多数人都多。我搬来这里的时候就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我们去哪?”莫里森发问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完了几个街口。她带着他向西而行,沿着一条他并不熟悉的街道,又或者只是因为有雾的关系?

“去找其他人,还用说嘛。”她回答,转过头鄙夷地扫了他一眼。“我们必须把圆圈合拢。”

莫里森一声不吭地跟着;很快就会有其他人了,他松了一口气。

她在一幢中等高度的高层楼房前停下。“他们就在里面,”她说。莫里森向前门走去,可她却拽住了他的手臂。

“你不能进到那门里去,”她说,“它的朝向不对。这扇门不对。”

“这门怎么了?”莫里森问道。或许这是一扇不对劲的门(而且他端详得越久,就越明白她的意思,平板玻璃和邪恶的闪光),但这也是一扇仅有的门。

“它朝着东面,”她说,“你难道不懂吗?这座城市分化成南北两极;一条河流把它一分为二;两个极点分别是煤气厂和电厂。难道你从没注意过把它们连起来的那座大桥吗?电流就是这样通过的。我们必须把自己脑中的磁极跟这座城市的磁极对齐,布莱克的诗说的就是这个。不能中断那股电流。”

“那我们怎么进去呢?”他接口。她坐在了雪地里;他又开始担心她会哭起来。

“听着,”他急忙说,“我会侧过身从这扇门走进去,然后把他们带出来;那样我就不会中断电流了。你完全不用穿过那扇门。他们是谁?”他想了想又问。

认出那几个名字让他欢欣鼓舞:她终究还是没有疯,那些人是真实存在的,她既有目标也有计划。这很可能只是一种精心安排朋友见面的方式。

那两个人是贾米森夫妇。戴夫是莫里森在走廊里问候寒暄过,却再没有深交的人之一。他的太太最近刚生了孩子。莫里森找到他们的时候,两人都穿着居家上衣和牛仔裤;他设法解释来意,这很难,因为他也不太清楚。最终他说他需要帮忙。只有戴夫能来,太太得留下,和婴儿待在一起。

“我都不大认识露易斯,你知道吗,”戴夫在电梯里主动开口。

“我也是,”莫里斯说。

露易斯等在门前的草地上,一棵小枞树后面。她看到他们之后便走了出来。“孩子呢?”她问道,“我们需要那个孩子来把圆圈合拢。我们需要那个孩子。难道你不明白,没有它,这个国家就会分裂吗?”她气愤地对着他们跺脚。

“我们可以回头再去接他。”莫里森说,这话让她平静了下来。她说他们只需再聚齐另外两个人;她解释说,河两边的人他们都需要。戴夫·贾米森提议他们搭他的车,可露易斯如今不坐车了:它们和电话一样糟,没有固定的方向。她想要好好谈谈。最后他们说服她上了那辆巴士,向她指出它是南北向行驶的。她非得首先确认它开过那座应该开过的大桥,靠近煤气厂的那一座。

露易斯提到的另外一对夫妇住在一栋临河的公寓里。她之所以选了他们,似乎并非因为他们是特别要好的朋友,而是因为,从他们的客厅里——她曾经去过一次——能同时看见煤气厂和电厂。公寓的大门朝着南面;露易斯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对于露易斯的选择,莫里森并不太高兴。这对夫妻是本地首当其冲的反美分子:他几乎每天都得在咖啡间里忍受保罗尖酸刻薄的戏谑,而莉奥塔又自有一套,在员工聚会上当着他的面大讲特讲缺德的美国人,然后再转过头对他说,“哦,我忘了——你就是个美国人,”嘴上装腔作势地称赞着,眼中却全无此意,他发现最好的辩白就是表示同意。“你们这些美国佬跑到这里来,把我们所有的工作都抢走了,”保罗会这么说,而莫里森就会谦恭有礼地点头。“没错,你们不该让这一切发生的。我真搞不懂你们为什么要雇用我?”莉奥塔会开始谈起美国人如何把所有的产业都收购了,莫里森就会说,“是啊,真不像话。你们为什么要卖给我们呢?”他当然明白他们的意思,但他又不是宝洁公司。他们想让他怎么样呢?他们自己又在做些什么呢,仔细想起来?不过保罗有一次在教员俱乐部里喝多了啤酒,失声痛哭,对他吐露心声说,他娶莉奥塔的时候她还很苗条,现在却臃肿不堪。莫里森将那段坦白相告的记忆当作人质一般扣留着。

然而他不得不承认,这次保罗的效率比他自己所能达到的要高得多。保罗立刻就明白了莫里森得花上几个小时,说不定是几个星期,才看出来的问题:露易斯有哪里不太对劲。莉奥塔用一杯牛奶把她诱进了厨房,留下保罗独自在客厅里谋划起来。

“她疯疯癫癫的。我们得把她送到疯人院去。我们要假装和她一起去,这个什么圆圈的事情,然后等我们把她弄下楼,我们就抓住她,把她塞进我的车里。这事儿出了多久了?”

莫里森不喜欢“抓”和“塞”这种词语。“她不会进到车里去的,”他说。

“见鬼,”保罗说,“我才不要在这种鬼天气里走路。再说了,有好几英里呢。必要的话我们就用蛮力。”他迅速往他们每人手里塞了一瓶啤酒,等他判断他们应该都已经喝完了,他们就一起进了厨房,保罗小心翼翼地告诉露易斯他们该走了。

“去哪?”露易斯问。她扫视着他们的脸:她看得出来他们在搞鬼。莫里森感到内疚正渐渐渗进他的眼睛,于是把头转到一边。

“去接那个孩子,”保罗回答,“然后我们就能合拢圆圈了。”

露易斯诧异地看着他。“什么孩子?什么圆圈?”她说,考验着他。

“你知道的。”保罗表现得很有说服力。过了一会儿,她放下那杯几乎还是满的牛奶,然后说她准备好了。

她在汽车旁停下了。“不去,”她说,站住了脚。“我不要到那里面去。”等到保罗抓住她的手臂,半是宽慰,半是威吓地说,“乖,做个好姑娘。”她挣开了他,沿着马路跑走了,跌跌撞撞,踉踉跄跄。莫里森没有勇气去追她;他已经觉得自己像个叛徒了。他呆呆地看着,而戴夫和保罗在她身后追着,终于把她抓住,然后半抬着她往回走;他们抱着她,她在那件毛皮大衣里面扭来扭去,又踢又蹬,仿佛那是个麻袋一般。他们的呼吸化作一团团白气。

“把后门打开,莫里森。”保罗说,像个军官似的,对他投去鄙夷的一瞥,似乎他除此之外百无一用。莫里森照做了,露易斯被扔进车里,戴夫按住她,差不多是揪着她的脖子,而保罗则抓着她的脚。她的反抗不如莫里森预想中那么激烈。他上了车,坐在她的一边;戴夫在另一边。莉奥塔过了很久才蹒跚下楼,这时已经坐到了前座上;他们一发动车她便转过身来,对露易斯说些假惺惺的逗人开心的话。

“他们要把我带到哪去?”露易斯悄悄地问莫里森。“是去医院,是吗?”她几乎是怀着希望,也许她一直在指望着他们会这么做。她朝莫里森靠了靠,她的大腿蹭着他的;他努力不去把腿挪开。

他们到达市郊的时候,她又对莫里森耳语。“这是件蠢事,莫里森。他们在做蠢事,不是吗?等我们开到下个红灯,打开你这边的车门,然后我们就跳车逃跑。到我家去。”

莫里森对她惨然一笑,可他差点就想试一试了。尽管他清楚自己无力做任何事情来帮助她,而且也不想承担这份责任,他同样不愿让自己操心接下来会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他感觉自己像个被任命为行刑队队员的人:这并非他的选择,而是他的义务,谁都不能责怪他。

冻雾没那么浓了。天色变得越来越灰,越来越蓝:他们正向东而行,日光渐行渐远。精神病诊所在城外,经过一条蜿蜒曲折、呆板木然的车道才能抵达。那些楼宇和大学里一样,是一堆迥然不同、一度新潮过的建筑风格大集合:同样毫不和谐的碎裂空间,同样追赶时髦的惨淡失利。政府机构,莫里森心想;它们十有八九是同一个建筑师的手笔。

他们去入口接待处的时候,露易斯非常平静。里面有一个玻璃面的小隔间,装饰着简易的圣诞铃铛,是用红色和绿色的美术纸剪出来的。保罗与接待员交谈的时候,露易斯静静立着,带着一丝愉悦又容忍的微笑侧耳细听;然而一个年轻的实习生出现时她说,“我一定要为我的朋友们道歉;他们喝多了,正在搞恶作剧捉弄我呢。”

实习生疑惑地皱起了眉头。保罗咆哮起来,说着露易斯关于圆圈和极点的理论。她全盘否认,还告诉实习生他应该去报警;玩笑归玩笑,但这可是滥用公共财产。

保罗向莫里森求援:他是她最亲密的朋友。“唔,”莫里森闪烁其词,“她的行为举止确实有点反常,不过也许还不至于……”他的目光飘向那些假装摩登的内室,那些天晓得是通往哪里的走廊。一个无精打采的人影正沿着其中一条走廊踽踽而行。

露易斯应付得那么好,她那么镇定,她差点就让那个实习生信服了;然而,她在发现自己胜利在望的时候失控了。她开玩笑地往保罗胸口推了一把说,“我们不需要你这种人在这里。你不会进到圆圈里的。”她转向那个实习生,然后神情凝重地说,“现在我得走了。我的工作是非常重要的,你知道。我是在防止内战。”

登记完之后,她为数不多的贵重物品被拿走,锁进保险箱里(“这样它们就不会被病人偷走了,”接待员说),按照她的要求,她家里的钥匙,送到了莫里森的手中,她被夹在两个实习生之间消失在其中一条走廊里。她并没有哭。她没有对他们任何一个人说再见,不过她朝着莫里森庄严、冷漠地点了点头。“我希望你把我的笔记本带来给我,”她说,带着明显的英式口音,“黑色的那本,我需要它。在我的桌子上,你会找到的。另外我需要一些内衣裤。可以让莉奥塔带来。”

莫里森,羞愧难当又内疚不已,保证自己会来看她。

他们回到市区,让戴夫·贾米森在他的住处下了车;然后他们三个人一起吃了披萨配可乐。保罗和莉奥塔比平时友善:他们想多了解点情况。他们从桌子对面探过身,急切地询问着,打听着;他们很享受这一切。他意识到,对他们来说,这些就是这座城市所能提供的最佳娱乐形式。

随后他们全都去了露易斯的地下室,为她收拢那些她请求他们允许她拥有的生活点滴。在露易斯的衣柜抽屉里一阵漫长到失礼的翻寻之后,莉奥塔找到了内衣(出人意料的缀满花边,大多都是紫色和黑色);他和保罗设法决定桌上的哪本黑色笔记本会是她想要的。有八九本在那;保罗打开了几本,随意读了几段,尽管莫里森没什么底气地提出反对。对极点和圆圈的涉及可以追溯到好几个月前;在他与她相识之前,莫里森心想。

在她的笔记本里,露易斯一直在用格言和短诗推演她个人的体系,它们本身完全合乎情理,可是放到一起却并非如此;虽然,莫里森思忖,唯一的区别不过是她把我们大家自认为只是比喻的东西当成了真实。在那些警句之间,是一些像线路图似的小小的素描,英格兰诗人的引语,还有对她在大学里认识的那些人做的长篇详尽分析。

“这儿写着你呢,莫里森,”保罗自得其乐地笑着说,“‘莫里森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他需要变得完整,他拒绝承认他的躯体是意识的一部分。他也许可以进到圆圈里来,不过除非他放弃自己作为一瓣碎片的角色,表明自己愿意与更伟大的整体融合到一起。’好家伙,她肯定已经疯疯癫癫好几个月了。”

他们在侵犯她,违背她的意愿,进占她的隐私。“这样吧,”莫里森说道,通常他和保罗说话时不敢用这么严厉的语气。“我们把那本一半空白的笔记本带去吧,她说的准是那本。”

大概有十多本图书馆的书散落在房间各处,有些已经过了归还的日期:大多是地质学和历史学的书,还有一卷布莱克。莉奥塔自告奋勇把它们还回去。

莫里森在把室内的门锁插销闩上前,再度扫视房间。他现在明白它混合拼凑的气氛是从哪里得来的了:书橱是保罗客厅里那排书橱的复制品,版画和餐桌几乎和贾米森家里的一模一样。其他细节唤起模糊的影像,是那些不太留意到的物件,在各家各户的住宅里,在各不相同却又近乎别无二致的联谊派对上。可怜的露易斯,一直在努力通过她认识的别人来构造她自己。只有从他的身上她什么都没有带走;想起自己冰冷的内在,尚在萌芽便已经枯萎,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东西能让她带走。

他遵守诺言去看她。第一次探望是与保罗和莉奥塔同去的,但他察觉到他们的嫌恶:他们似乎认为自己的乡下女同胞理应获准疯癫发狂,但用不着任何美国佬来目击或参与。从那以后他就开着自己那辆车去。

再去见她的时候,露易斯起初似乎有所好转。他们在摆着两把椅子的狭小隔间里见面;露易斯坐在她的椅子边上,双手交叠着放在大腿上,表情彬彬有礼,不露声色。她的英式口音依然明显,尽管时不时地从中冒出来辅音的r。她休息得很好,她说;食物也不错,她还认识了一些很友善的人,可她等不及要回去工作;她忧心是谁在照管自己的学生。

“我猜我对你说了些很疯癫的话,”她笑着说。

“唔……”莫里森顿了顿。她康复的迹象让他很高兴。

“我完全搞错了。我以为我能把这个国家并到一起,利用有磁性的电流把这个城市的两部分合成一个圆圈。”她露出轻蔑的微笑,然后放低了声音。“不过我没有弄明白,电流不像那座大桥是南北向的。它们是东西流向,跟那条河一样。而且我不需要用一大堆不完整的断片来组成圆圈。我甚至都不需要那个婴儿。我是说,”她一本正经地喃喃低语,口音彻底不见了,“我就是那个圆圈。我自己的体内就有极点。我要做的就是让自己安然无恙,一切都指望我了。”

在服务台他试着搞清楚露易斯到底是得了什么病,但他们什么都不肯告诉他;那样有违政策。

接下来的那次看望的所有时间里,她几乎都在对他说法语,在他未经培训的耳朵听来流利无比。她母亲是个法国的新教徒,她告诉他,她父亲是个英格兰天主教徒。“我能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她说,“因为你是美国人[12]。你在局外。”对莫里森而言,这句话说明了很多问题;然而随后的那一次她又自称是一个意大利歌剧演员和一个纳粹将军的女儿。“虽然我也有些犹太血统,”她仓促地补充道。她非常紧张,不停地站起来又坐下,两腿交叉起来又分开;她不愿直视莫里森,却对着他胸口的正中央发表断断续续的演说。

在这之后莫里森有几个星期没去。他觉得他的拜访对他们两个谁都没什么好处,再说他也有论文要批。他又一次埋首于油漆房间和楼下那个女人的风琴音乐;他铲掉了楼梯上的雪,还在上面撒了盐来化冰。他的房东太太因为还没给他提供门锁而惴惴不安,出乎意料地招待他去喝茶,而她那些艳俗低劣、千奇百怪的塑料室内饰物让他浮想联翩了好一阵子。她那间仿牧场风格的平房里唯一的一件好东西就是一只彩蛋,以乌克兰的样式吹制彩绘成形[13],可她觉得那东西平淡无奇,反而要他去欣赏一块肥皂,上面插着假花,看上去像个花盆似的;这个主意是她从一本杂志上看来的。那个韩国人某天晚上跑上来问他人寿保险的事情。

但露易斯在那座狂风呼啸的收容所院子里不识一人一物的念头让他的心一阵阵地刺痛,宛如神经性头痛一般,激得他终于去了在这城里被当作是市中心的地区:他要给她买一份礼物。他选了一小盒水彩颜料:她应该要有点事情做。他本打算把它寄去,却发现自己又一次驶上了那条宽阔无边、空无一人的入口车道,比他想象的还要快。

他们在访客隔间里又见了一面。她的变化让他大吃一惊:她的体重增加了,肌肉变得松弛,乳房垂了下来。她不像从前那样直挺挺地坐着,反而瘫在了椅子上,两腿分开,双臂悬空;她的头发毫无光泽,而且几乎没有梳过。她穿着一条短裙,还有一双紫色的长袜,其中一只袜子抽了丝。莫里森努力不去盯着这个抽丝的地方,以及它所展露出来的雪白、松垮的大腿皮肉,他第一次对她萌发了明白无误的生理反应。

“他们让我吃了一种不一样的药,”她说,“其他的药效果不对。我对它过敏。”她说起有人偷了她的梳子,可他提议再给她带一把来的时候她却说没关系。她已经丧失了对圆圈和她那个精密体系的兴趣,而且看上去不太想说话。她鲜有的词句是关于医院本身的:她在试着帮那些医生的忙,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对待病人,然而他们不愿听她的话。大多数待在里面的人病情都在恶化而非好转;许多人不得不待在那里,因为即使他们吃了药,很好管教,也没人愿意承担起照顾他们的责任。他们一文不名,无亲无故;医院不让他们独自离开。她给他讲了一个从更远的北方来的女孩,她以为自己是一头北美驯鹿。

她几乎没看那盒水彩颜料,虽然她语气呆滞地谢了谢他。她那通常生动地圆睁着的眼睛肿了起来,差不多闭成了一条缝,她的皮肤似乎也变暗了。她让他想到一个人,尽管他花了几分钟才记起来:是一个印第安女人,他在初秋见过的,当时他还在寻觅一个去处,能像个文明人一样喝上一杯的地方。她坐在一家廉价的旅馆门外,叉开两腿,脱掉衣服,不停地喊着,“来呀小伙子们,你们在等什么呢,来呀小伙子们,你们在等什么呢。”在她周围,一群窃笑的男人扭扭捏捏地聚在一起。莫里森,被她、那些男人和他自己吓到了,违背了自己的本意,也加入其中。警察赶来的时候,她腰部以上都脱光了。

他起身告别的时候,露易斯问他觉得她今后会不会从这里出去,仿佛那纯粹是一个关于学术兴趣的问题。

出门往车边走的路上,他猛然意识到,他爱她。这个念头将他填满,如同一个目标,一种命运。他会想个办法把她救出来;他可以假装她是自己的表亲或者姐妹;他会把她藏在房间里,把他所有那些危险的工具——剃刀,利刃,指甲锉——都锁起来;他会喂她吃东西,给她对症的药物,为她梳头发。夜里,她会在降到零下的卧室里躺在他身边,让他进入,就像一片沼泽一样,温暖宜人,淹没一切。

起初这幅画面让他心花怒放,然后又惊恐万分。他发觉唯有那个绝望疯狂的露易斯才是他想要的,那个既无毅力也无防备的。他永远也无力应付一个精神健全的人,一个能够对他评头论足的人,所以这就是他的梦中情人了吧,终于找到了他理想的女人:一场土崩瓦解,头脑回复到组成它的物质碎片,一个被打败了的、杂乱不成形的生物,他自可予取予求,犹如铁铲之于泥土,斧钺之于森林,他可以利用她,自己却不会被她利用,他可以了解她,自己却不会让她了解。露易斯本子上对他的描述正确无误,她写下那些记录的时候定然要比此刻清醒,然而,他自我辩护般地断定自己对她的情欲并不完全是恶意的:在某种程度上,那是一种要再度与他的身体结合的欲望,那具他越来越不觉得自己实际占有的身体。

他被自己,被那栋大楼,也被那座刚刚离开的监狱弄得心情压抑,他开上干道时转向了远离市区,而非通往市区的方向:他要开着他的车去兜风。他从封闭的景观之中开过,痛苦地回想起那片随和包容的群山,温柔绵延在东方和南方,那片舒适自在的土地,它是如此遥远,远得好像不存在一样。这里的一切都缄口不言,刻板吝啬,百无一用,一无所有。

去往动物园的路程开了一半,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往那里走。露易斯说过它整个冬天都开着。

等他到了入口,白昼已经所剩无几:他要在一片黑暗之中开车回去了。他只能短短地参观一下,他可不愿意在他们锁门的时候被关在里面。他把入场费付给售票亭里那个戴着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然后把车开上空荡荡的车道,透过一侧的窗户,匆匆扫视一群群的美洲驼和牦牛,关着西伯利亚虎的围场里只能见到老虎可能的藏身之所。

在水牛园里他停下车走了出来。水牛正在铁丝围栏附近吃草,可他一接近,它们却抬起头直盯着他,然后打了个响鼻,穿越深及腰腿的雪堆,摇摇摆摆地走远了。

他沿着栅栏艰难跋涉,不去在意风势渐起,钻进他厚重的大衣,冻得他浑身冰冷,血液从他的脚趾向后退去。细瘦,凶险,扬风吹雪的手指正缓缓爬过街巷;回去的路上他得留心积雪。他想象着雪花冉冉上升,沿着巨大的弧线倾泻而下,一波一波地盖住这座城市,每间屋子都是一个小小的中心,用人造的温暖挡霜御雪。幸得电厂和煤气厂的恩典:要是有一颗炸弹、一场灾祸降临到它们各自头上,那些屋舍就会像眼睛一样闭上。他想起所有那些他勉强算是认识的人们,他们将要如何面对那样的灾难,劈开家具充当柴火,直到克服严寒。他们是如何已然在面对它,那一家韩国人的鱼在晾衣绳上翻动飘飞,俨然象征反抗的银色大旗,楼下那个女人对着暴风雪尖声高唱走音的《微声盼望》,保罗穿着他那套不堪一击的劣质民族主义盔甲,房东太太把她那块插着假花的肥皂像火炬一般高擎在空中。可怜的露易斯,他现在理解了她之前一直竭力想做的事:那个密封闭合又自给自足的圆圈的要义,并非它所包含在内的东西,而是被它排除在外的才对。他自己继续为人的努力,徒然的事业和无果的爱情,等它们都被耗尽的时候会怎样呢,他还会剩下什么呢?温暖的橙色墙壁上几棵黑色的大树;而他把一切都漆成了白色。

他冻得头晕目眩,靠到围栏上,额头枕在戴了手套的手上。他正在狼圈跟前。他记得和露易斯一道来过这里。当时他们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希望狼群会朝他们跑过来,可它们始终待在远处。有三头狼此刻倒是在围栏附近,躺在窝里。一对老人,一男一女,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灰色大衣站在狼群附近。他之前没有看到他们,身边并无车辆经过,他们肯定是从停车场步行过来的。狼的眼珠是灰色的,略带微黄:它们隔着栏杆朝外望他,既警觉又平静。

“它们是灰狼吗?”莫里森问那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开口说话的时候,一股冰冷刺骨的湍急气流突如其来地灌满了他的全身。

那个女人缓缓地转向他:她的脸庞是一片模糊的皱纹,她的双眼从这片皱纹之中盯着他看,蓝色的,冷若冰霜。

“你是这附近的人吗?”她问道。

“不是,”莫里森说。她转开了头;她继续透过栅栏端详着那些狼,鼻子朝着风口,短短的白色皮毛,边缘被吹乱了。

莫里森循着她一动不动的目光:它正在讲述着某件事情,某件与他无关的事情,一件只有余下的一切都被彻底结束并丢弃不顾之后才能学会的事情。他的身体失去了知觉;他左摇右晃。那个年长的女人在他的眼角膨胀开来,扑闪着,抖动着,接着似乎消失了,而大地则在他眼前展开。一路向北延伸,他觉得自己能看见群山,银装素裹,峰顶在落日的余晖中光芒耀眼,继而是层层叠叠的密林,随后是贫瘠的寒土和荒凉结冻的河流,还有远方,如此迢遥乃至极夜已经降临的地方,冰封的海洋。


[1] 玛格丽特·艾维森(Margaret Avison,1918—2007),加拿大女诗人。

[2] 即《拉美莫尔的露契亚》(Lucia di Lammermoor),意大利作曲家多尼采蒂(Gaetano Donizetti)1835年创作的三幕歌剧。故事背景设在17世纪的苏格兰,贵族少女露契亚爱上敌对家族继承人埃德加多的故事。

[3] 1960年代美国因越战大规模征兵,但大学研究生院在读学生可免服兵役。

[4] 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英国浪漫主义诗人。代表作《天真与经验之歌》(Songs of Innocence and of Experience)。下文提到的《经验之歌》(Songs of Experience)是该书第二部分,1794年出版,共收录诗歌26首,《护士之歌》为其中之一。

[5] 出自《万古磐石》(Rock of Ages),基督教赞美诗,1775年问世。歌词原文为“Rock of Ages,cleft for me;Let me hide myself in Thee”。

[6] 哈蒙德电子风琴,始于1935年,由美国工程师哈蒙德(Laurens Hammond)发明,哈蒙德风琴公司(The Hammond Organ Company)生产。

[7] 《微声盼望》(Whispering Hope),基督教赞美诗;《安妮·萝莉》(Annie Laurie),苏格兰老歌,成型于1834年前后;《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The Last Rose of Summer),爱尔兰诗人,拜伦与雪莱的好友,托马斯·莫尔(Thomas Moore)1805年的诗歌作品,1813年由爱尔兰作曲家斯蒂文森(Sir John Stevenson)谱曲发表,成为世代传唱的经典旋律;《请到棕色小教堂里来》(The Church in the Wildwood),美国歌曲,1857年创作。

[8] 尤里乌斯·恺撒(Julius Caesar,前100—前44),古罗马军事将领,政治家。将古罗马疆域延伸至英吉利海峡与莱茵河,为罗马帝国崛起奠定基础。独裁统治期间实施《儒略历》,后经教皇格里高利十三世的改善,衍变为格里高利历,即今天使用的公历。

[9] 安德鲁·马维尔(Andrew Marvell,1621—1678),17世纪英国著名的玄学派诗人。

[10] 蜡嘴雀,雀形目,鸟喙较大,以果实和种子为食。

[11] 花楸,花楸属,蔷薇科落叶乔木或灌木。生长于北半球寒温带。花朵呈乳白色伞状,五瓣。果实直径4—8毫米,多为红色或鲜艳的橘色,柔软多汁。

[12] 原文为法语。

[13] 乌克兰传统复活节彩蛋,称为(Pysanka),取自动词Pysaty,意为“写”。彩蛋以取自植物和昆虫的天然染料染色,饰以富有象征意义的乌克兰民间传统纹样,用防水的蜂蜡绘制而成,五彩缤纷。乌克兰几乎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独特的纹样和制作方法。类似的复活节彩蛋在其他东欧民族中也很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