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抽回手来,神色淡定,似陈述一个事实,“但若是重来一次,我仍然会用箭射你。”
苏离离拉一拉被子,盖住了头。祁凤翔去掀,她拉住不让。祁凤翔自然不能使全力跟她扯,怕牵动她的伤口,“放开,别捂死了。”
苏离离哽咽道:“捂死算了。”
祁凤翔听她哭起来,万分无奈,惆怅道:“捂死了不划算。”
苏离离抽得更厉害,“我自从遇到你,就再没有好事……迟早是要死的,呜呜呜……”
祁凤翔有些哭笑不得,站起来道:“怎么叫遇上我就没好事儿。在睢园我暗示你先走,你却走迷了路,让人掐得半死。时绎之那一掌我可没拉你,推你走你不走,自己跑来挡晕了。虽说后来我吓了你一吓,到底是吓你的,也没把你怎么着。这次更好,不声不响地溜了,突然又在阵前跳出来。你要我怎么办?当着三军将士的面放他捉着你走?”
苏离离将被角扯开,愤然道:“你……你可以用箭射他嘛!”
祁凤翔冷笑,“你以为赵无妨是吃白饭的?我远他近,再快的箭过去,他提一提你也能把你挡在前面。还不如我挑个不那么有害的地方不轻不重地来一下。”
苏离离气得磨牙,却驳不得,转而恨恨道:“那赵无妨人呢?”
祁凤翔一张光风霁月的脸顿时棺材了,“跑了。亏他伤那么重还能跑。”
苏离离冷笑,“真笨!这么多人追一个,还让人跑了,哈哈……”笑得太狂了,牵扯伤口,又哎哟一声。
祁凤翔无奈地笑笑,又坐回床边道:“当时忙着救你,没顾得上他。他带着箭伤蹿进了林子里,再多的人也难搜。”
苏离离抓住他的手臂,喘息两下,低声道:“程叔是他害的,我要杀了他。”
祁凤翔想了想,道:“他既然觊觎《天子策》,志不在小,早晚死在我手里。”
苏离离沉默半天,忽然又问:“肋骨断了是不是要躺几个月?”
祁凤翔笑,“肋骨是最没用的。我早年和人动手,也断过。断了自己还不知道。现下有最好的大夫,你养两天就能走能坐了。”
苏离离怒道:“我能和你比吗?你那肋骨里装的是铁石心肠。”
“我谢谢你口下积德,没说是狼心狗肺。”
苏离离且怒且笑,继而又一惊,“我的衣服怎么换了?”
“你一身的泥,膝盖也摔肿了,手腕又擦伤,难道就那么躺着?”
“谁……脱的?”
“军里的老大夫脱的。”
苏离离微微松了一口气,听他补充道:“我在旁边帮了帮忙。”
“啊?”这次她愤怒了,“你看了……看了我?”
祁凤翔冷哼一声,“我看你?你这种小孩有什么可看的!我不看你,你早死得姹紫嫣红了。”
苏离离哀叫一声,“你给我出去!”
祁凤翔愈加可恶地笑道:“你躺在本将军的大帐里,还要我出去?”
“啊——”苏离离的声音滑出一个颤抖的尾音,又埋进了被子里。
祁凤翔正待继续奚落,帐前有人禀道:“公子,药熬好了。”
“进来。”
进来的是祁凤翔身边的长随祁泰,端着一碗浓黑的药汁,放在床边长案上。
祁凤翔叫住他道:“你回来时,韩先生还说了什么要注意的没?”
祁泰恭敬道:“韩先生听我说了一遍,说苏姑娘的伤当时处置得很好。只要她醒了,就把这药隔天一服,七天后可以下地走动,吃满半月可停药。三月内不要跑跑跳跳,其余并无大碍。”
祁凤翔稍放下心来,沉吟片刻,道:“江秋镝怎么样了?”
祁泰摇头道:“还是老样子,韩先生说找不到内力运转不息的人相助,只怕他好不了了。”
“他这不是白说嘛。”祁凤翔皱了眉,眼神像暗夜里波光粼粼的水面,“就是少林的住持也没有这份功力。”顿了顿道,“你先下去吧。这两天照样煎了药来。”
祁泰应声而出,祁凤翔屈膝坐到床上,用手指点着苏离离唯一露在外面的头顶,“出来吃药。”
苏离离不应,他哄道:“乖,听话。”伸手拉开被子。
苏离离只睁着一只眼睛,眯眼半觑着他,几分犹疑,偏又衬出几分皮态。祁凤翔失笑道:“这是什么鬼样子?”
苏离离缓缓睁开另一只眼睛,低声道:“你不会杀我的吧?”眼神严肃而胆怯,竟是真的害怕。
祁凤翔心里有些不快,却放柔了声音道:“不会,你的小命在我手里丢不了。快别闹,乖乖把药喝了。这可是江湖上有名的神医韩蛰鸣开的灵药,我千里迢迢令人取来的。”说着,小心地扶她半坐起来。
苏离离望一眼,皱皱鼻子,“这什么味?我不喝,一看就苦。”
祁凤翔耐着性子哄:“良药苦口,喝了我给你吃糖。”
苏离离咬着唇,仿佛那药是她的大仇人,“我最怕喝药,吃糖我也不喝。”
祁凤翔忍无可忍,大怒,“不喝我就捏着下巴灌!”
但见苏离离飞快地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五月正是莺飞草长,晚春时节,渐渐有细蚊子飞,天气也湿热起来。苏离离养伤这些天,下了两场雨,空气中都是草叶清香。祁凤翔将三万大军分驻太平、成阜,自己却不入城,只在这山野扎寨,休整了半个月。
每天,他扣住苏离离的手腕,内力突入她体内,从天突至鸠尾、巨阙,再分散到期门,蜿蜒回到俞府,一一稳固她受创的肺脉。苏离离原本不知道习武之人真气的可贵,又觉得是他伤的自己,便受之无愧。
不知是那韩先生的苦药见效,还是祁凤翔的真气有力,七天之后她果然可以下地走动,只是右肋下数第二根肋骨,轻轻一碰,便隐隐作痛。只是肋骨确如祁凤翔所说,行动坐卧都很少受力,倒也不太辛苦。
半月之后她就有些坐不住了,这天太阳一出,她吃完午饭就在祁凤翔大帐四周溜达。远树含烟,山川萦雾,地上有淡黄的小野花点缀在草丛间。一季花期已过,蝶倦蜂愁,大多栖身敛翅,停在草尖儿上。
苏离离见一只小巧的粉白蝴蝶收着翅膀,停在木栅上,一时兴起,伸出两指,慢慢靠拢去拈它。还隔着数寸距离时,那蝴蝶抖一抖触须,翩翩飞走了。苏离离也不追捕,反站住,望着它微笑。
忽听祁凤翔的声音道:“你捉它做什么?惹着你了?”
苏离离懒懒打一个哈欠,“没惹我,就是想捉来玩。”回身见他束袖长靴,原本是英雄中人,却偏有一种闲散出世的态度,两种特质出奇融洽,别有韵意。
祁凤翔淡淡一笑,“这里的乡人说,从这谷口入山两里有一棵大樟树,已生长千年有余。是这一方的地神。我去看过,路也还好走。你既这般无聊,不如带你去看看。”
苏离离一听有大树木,欣然应允,跟着祁凤翔慢慢沿着山间小道行去。一路只闻空山梵呗,万籁无声,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竟把两里多路走了小半个时辰,转过一缕飞瀑,远远看见粗壮的树干立在一块阔地上。
那棵树原本很高,因为主干太粗,远看却显得低矮。枝条虬曲伸展,宛若游龙,形如伞盖,气韵舒张,令人见之忘俗。行至树下,祁凤翔拉她站住道:“我曾令手下士兵合抱这树干,十一人手拉着手才能抱一围。”
大樟树像知道人赞它,婷婷绿荫撑得如一座大房子的顶盖,从树梢到树根都是怡悦气息。
苏离离惊异非常,半晌叹道:“这么大的树,九寸厚的整板棺材都可以改好几块了。”
祁凤翔唇角有些抽搐,默然片刻道:“你要想用它做棺材,我替你砍了就是。”
林间许是有风吹过,大樟树枝条仿佛抖了一抖,天空也似阴沉下来。
苏离离走得有些乏了,松肩垂颈,“你还是饶了它吧,人家长这么多年也不容易。”
祁凤翔伸臂将她揽在怀里,让她后背靠着自己胸口,权作休息。苏离离有些僵硬,却由他揽着。半晌,祁凤翔道:“你怕我?”
苏离离老实道:“有点。”
他柔声道:“不用怕,我不会害你。”
就算要害她,她也跑不了啊。苏离离放松了些,倚在他胸口。祁凤翔嗅着她的发丝,低头时,唇触了触她的耳郭。苏离离侧开了头,默不作声。
一时两人都沉默了,只觉得林间的风习习吹过,拂在面上,柔软清凉,心绪迷茫。苏离离轻声道:“陈北光和方书晴那样死在一起,不如把他们一起葬了吧。”
祁凤翔下巴抵在她的头发上,触感柔软而纠缠,口气淡漠冷凝,“那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兵败身死,一事无成,葬便葬了吧。”
苏离离低低地“嗯”了一声。
祁凤翔声音里忽带起几分笑意,道:“我记得遇见你时,你在那定陵墓地随口诓我,说什么但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便是烟火红尘的真意。当真是这个心思?”
苏离离不答。
祁凤翔握了她的手,手指顺着她的指骨慢慢地一根根梳理,似在沉思,却也不再说话。
有一些话,谁也不愿先说,仿佛谁先出口谁便落败。人于情感之中便如蝼蚁般渺小,彼此伸出触须稍一试探,心下明了。
苏离离忽然笑了一笑,道:“你那时什么都看出来了吧?心里一定笑我蠢得离谱。”
祁凤翔也笑,“还不算太离谱,勉强算是可爱吧。”松开她的身子,走到大樟树身边,手抚树身道,“这棵树历经千年,看过盛衰兴亡,应比我通达,我且对它许个愿吧。愿它神力,助我达成。”
说着,敛容正色,心下默祝道:“生年当荡平天下,扫靖宇内,筑享升平。”
苏离离兴致也起,道:“那我也许一个吧。”想了半日,仿佛无所求,心里默念:“树神啊树神,让我今生有吃有喝,无病无灾,棺材卖得多,银子全进账。”想了一想,觉得太俗了,又道,“有生之年,平淡生涯;莺俦燕侣,苍颜白发。”
祁凤翔见她正襟凝神的样子,失笑道:“你莫不是在求棺材铺财源广进吧?”
苏离离猛然睁开眼,“你怎么知道?呃,不止,还有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他溺爱地摸摸她的头发,“你也太贪心了。前时让你做两具棺材,正好能用了,‘寡决匹夫’就是陈北光。”
苏离离也不避讳,直言道:“我猜那‘贪婪小人’定是萧节。”
祁凤翔点头微笑。苏离离涎脸笑道:“豫南前府台大人傅其彰的六小姐,美名播于天下,都说是神仙中人。等你打下豫南,不妨娶回家去,轻舒绣帐,拂展牙床,以慰征尘劳苦。”说到最后一句,自己先笑得弯了腰。
祁凤翔大笑,却佯怒道:“真是没羞没臊的,越发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两人说笑着往回走。待得他们身影走远,寂静的山林间,一棵小树苗枝条微晃,树干里发出一个清亮稚嫩的嗓音,“老大,那个帅哥走了。”
大樟树粗大的树腔里低沉道:“唔……”
小树苗道:“您刚才为何发抖?”
老樟树的声音满是洞察世故的精练,“他可不是一般人,鬼神尚且敬而远之,何况我们树精。”
“他们许的愿能成吗?”
“嗯……能成。”
小树苗年轻,定力不足,兴奋了,树枝乱颤,“啊……那您看他们俩能成吗?”
“唔……”老樟树沉吟片刻,枝叶呼吸吐纳,尽得玄门精妙,宏大悠远的声音响彻法界道,“淡——定——”
树林之中远远望去,顿时升腾起一片祥和瑞气,仙姿袅袅。
世上千年,不过一瞬。
祁凤翔与苏离离原路返回,视野开阔,道路平坦。路边大石上盘膝坐着一人,苏离离一见,愣了。那人穿着一身蓑衣,旁边放着斗笠,头脸轮廓坚毅,此时见他们过来,望着他们微微一笑道:“祁三公子,久违了。”
苏离离只觉这人十分眼熟,猛然之间想起,这不是桃叶渡上骗他们到睢园的那个虬髯汉子吗?如今他把满脸的胡子剃了,倒显得文气了些。苏离离往祁凤翔身边一躲,惊道:“王猛!”
祁凤翔落落大方地牵着她的手道:“他不叫王猛。我没猜错的话,他叫欧阳覃。”
那人哈哈一笑,跃下大石,下拜道:“在下欧阳覃,前日唐突公子,还望公子见谅。”
祁凤翔道:“你并不唐突,正是扮得极好,骗过了我。只是我不明白,赵无妨怎会住在你的睢园?”
欧阳覃黯然道:“公子既猜出我是睢园主人,想必也能知道其中端倪。我本闲居睢园,陈北光几次派人召我,都推辞未去。去年十一月,赵无妨不知从何处来,携着那女子到我园中拜访。言语之间可见其心思机变,手段狠戾,我便不太愿意结交。
“过了一日,他夤夜孤身入园,说要借我的睢园一用。我自然不允,两下里动起手来。我不是他的对手,竟被他赶了出去。我的几个仆从都被他所杀。我受了伤,在太平府辗转几日,未有计策,便易容渡江想到京城寻一朋友。恰巧在桃叶渡遇见公子。
“我在幽州时,随朋友入祁大帅幕府筵讲,见过公子一面。在桃叶渡时……便想将你引到睢园,去对付赵无妨。最好你们两人争斗,我好从中取利……”他神色微赧。
祁凤翔点头笑道:“欧阳兄直陈其事,正是磊落君子。”
欧阳覃继续道,“后来你们都不愿交手,我便猜测,你们到冀北别有目的,大约都是为了对付陈北光,便一直等在太平府想看看情势。成阜决战那天夜里,我从太平府赶过去,途中经过一山居茅棚,竟见赵无妨擒着这位姑娘在说话。”他指了指苏离离。
“言谈良久,赵无妨动手打了这位姑娘,之后又言辞猥亵,似有不轨之举。”
祁凤翔轻飘飘地问:“还有这事儿?”
苏离离低了低头,“嗯”了一声,“是欧阳先生从树上跳下来,赵无妨和他动了手,把这个……这个事岔过去了。”
祁凤翔眼神沉了一沉,转看向欧阳覃。
欧阳覃摆手道:“我打不过他,也怕他认出我来。只吓吓他,让他不敢妄动罢了。只是姑娘跟他说的那些话大是不妥,若他传扬出去,只怕你的性命也保不住。”
祁凤翔问:“什么话?”
苏离离霎时脸都绿了,一拉祁凤翔的袖子,见他回头看来,又连忙松开,急促道:“你……你听了不要生气。我当时被他所逼,说谎骗他,他其实也知道我说谎的……”
祁凤翔眼睛一眯,淡淡打断道:“到底什么话?”
苏离离见避不过,心一横,“他知道我是谁,我说……”她看一眼欧阳覃继续,“我说那个什么已经在你手里,钥匙在时绎之那里。当然他没信,说你肯定会杀了我的,于是打了我两巴掌……又说我生得不错,你对我那个……然后……欧阳先生就跳出来了。”
祁凤翔听了,脸色未变,气质却深沉了。不再看她,转头对欧阳覃道:“欧阳兄等在这里,就为了说这个?”
欧阳覃正色道:“我不是想用这点事要挟你。昔日陈北光召我,我不肯前去,盖因陈北光好谋寡决,不足成事。这些日子观察良久,祁公子仗义礼贤,谋略出奇,正是乱世之主,覃折服之人。”
祁凤翔并不应允,反淡淡道:“我可以引荐你给父王,你素有名望,定能博个功名。”
欧阳覃勃然变色道:“我若是为功名又何必找你。你不信我,那便当我没说吧。”说罢,转身就走。
祁凤翔见他转身,缓缓道:“欧阳兄有心助我,我却之不恭。”
一路回到营里,祁凤翔正眼也不瞧苏离离,径自将欧阳覃引去见各级将领,相谈甚欢。苏离离在大帐闷坐到要睡觉时,祁凤翔进来了。他撩衣一坐道:“把手给我。”
苏离离老实地伸手过去,两股真气缓缓从太渊突入,汇于膻中。她心思不定,也不能跟着他的真气意想,踌躇片刻,小声问:“你会不会杀我?”
祁凤翔真气骤然一乱,在她气脉中一蹿,苏离离“哎”的一声,祁凤翔瞬间甩开了手,怒道:“你怎么天天就琢磨着我要杀你?我要杀你让你躺那城门外就完了,费这么大劲儿救你做什么?”
苏离离低眉辩道:“我只是害怕。倘若赵无妨真的那样传言出去,你父亲兄长必定要问你,你为了自保,难免不会杀我灭口。”
祁凤翔冷笑道:“原来你也知道。要真有个万一,也是活该。自己把生死看开些吧!”说罢一摔帐帘子,出去了。
那晚苏离离睡得极不踏实,梦里许多人来往奔逃,都看不清面目。梦境虚浮而浅淡,杂乱无章,仿佛寂静中有那么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细弱的金石相撞声直透入心里,她猛然醒转,正是下半夜寅初时刻。
苏离离头脸都是细汗,慢慢爬起来就着盆子里的热水洗了把脸,静坐片刻,却不想睡了。慢慢穿起衣服,忽听有十分轻微的脚步声从帐边走过。她也不点灯,踱到帐门边将帐帘揭起一道细缝向外看去。
有三人从前面弓身蹑脚而过,摸向祁凤翔的大帐。不远处也有人影晃动。苏离离心里纳闷:这是做什么?见那几人将什么东西沿着大帐泼了一周,苏离离猛然想到他们是要放火,便一把掀开帐帘,喊道:“喂,你们在干吗!”
那几人顿时望向她,瞬息之间,白光一闪,竟是剑刃划过,已被斩杀了一人。欧阳覃仗剑纵身向前与诸人斗在一处。那剩下几人中有人吹燃了火折,就地一扔,祁凤翔的大帐顿时烧了起来。
那几人大叫:“火起,火起!”
立时,营中四处都放起了火。
欧阳覃望向苏离离喊道:“还不快跑!”
苏离离转身往帐后跑去,不知是不是因为黑夜看不清路,她竟然找对了方向,出了大营,一脚坐到草丛里,便见前面四营皆乱,火光冲天,人影纷杂,分不清谁是谁。盏茶时间里,苏离离似过了千万年。
火光之中,十余骑杀了出来,渐渐走近时,她看见为首那人像是祁凤翔。因为不那么确定,她也不敢轻举妄动。那人策马逡巡,四面瞭望,对着旷野喊了一声。苏离离当即大叫:“这里。”
祁凤翔纵马过来,脸色严峻,伸手给她。苏离离踩了马镫坐到他马上,低声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祁凤翔略一回神,也低低道:“嗯?不知道,感觉吧。”
随即将马缰一拉,那马稳稳地跑了出去。
苏离离觉得他气息不匀,有些不同以往的沉默。约行了一炷香时间,前方一带波光,又到江边,岸沿泊着一艘小船。祁凤翔直将马停在岸边平地,抵在她耳边道:“这是渭水上游,你跟着应文过去,我让他送你回家。”
苏离离听他呼吸沉重,侧过身目光一瞥,一支折断的箭杆隐没在他胸腹的衣料里。苏离离一把攀住他的臂膀,看那箭杆,显然箭头就刺在他身体里。祁凤翔见她看着那断杆,竟笑得温柔,“我这报应来得快吧。”
苏离离死死抓住他的手臂,“这个怎么弄出来?”
“现在拔不得,我还有事。”
苏离离急切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映着波光,有些浮动的光彩在流溢,平静坦然而不失坚决。她霎时有些脆弱,哀柔道:“我们一起走吧。”
祁凤翔摇头,“我不能走。你们去吧,应文照看着她些。”苏离离转头,见小船舢板上站着应文。她有些惶然地回头看着祁凤翔,只觉变故倏忽,眉目中百感杂陈。
祁凤翔凝视她的眼睛,似受了蛊惑,低头轻轻一吻落在苏离离的眉心,温柔的触感缭绕着他的气息,转瞬疏离,却有什么东西像山间流岚在心底氤氲而起。
他低低道:“去吧。”说着松开她的腰肢,将她扶下马。苏离离滑下马背,仍然仰头看着他英挺的轮廓映在夜色里。祁凤翔却不再看她,对应文道:“带她回去,你到徽丰等我。”
应文点头道:“你回太平一定要小心。”
祁凤翔短促地答道:“我知道。”缰绳一扯,转身便走,毫不流连。
苏离离看着他的背影没入暗夜,被应文一把拉上舢板,进了船舱,叫艄公开船。苏离离自舷窗边望去,江岸渐远,流水衬着对岸熊熊的火焰。整个营地已烧了起来,江上的浮波将火色带得愈加变幻。苏离离终于可以回家了,心里却有些难过。
回头见应文坐在对面,眉头微锁,似有隐忧,她问:“怎么回事?”
应文道:“有叛军。”
“陈北光的旧部?”
应文踌躇片刻,喟叹道:“只怕是大公子的人。祁兄此番功劳太高了,有人坐不住了。”
苏离离不好再说什么,回头看着水面渐渐变得宽阔,只觉得人如逝水,永远不知会流向何处,不知会有怎样的聚散离合。
天明时分上岸换马。苏离离旧伤并不曾痊愈,行得甚慢,到京城时,已是十天之后。暮色中踏入城门,应文径直用车将她送到如意坊后门,递过一个盒子,道:“你家里现在安全的,且待一段时间。我要在城门下钥之前出城,不跟你多说了。万事小心。”
待他去远,苏离离慢慢转到正街大门口。苏记棺材铺,恍若隔世。她伸手轻触门上“有事暂离”那几个大字,当日祁凤翔嘲笑她的情形历历在目,这一去竟是半年才回来。她忽然有些急促,连忙跑到后角门,打开门进到内院。
窗棂上都积着浮尘,那张字条还钉在柱上,让风吹得有些飘飞,洇着雨水打湿的痕迹。没做完的棺材还是她走时的样子,房间里被褥整齐,桌案蒙尘。
没有人回来。
苏离离慢慢扶着柱子坐到檐阶下,肋骨有些隐隐作痛。她坐了半天,伸手打开应文给她的盒子。
应文办事素来有条不紊,遇乱不慌。此时天色已晚,苏离离无处吃饭,盒子里便整齐地码着各色小巧的点心。另有一张百两银票,聚丰钱庄,见票即兑。
苏离离笑得有些勉强,自语道:“陈北光和萧节这两人的棺材才值一百两吗?”
她信手拈起一块冬瓜酥,慢慢抿着,天便渐渐黑尽了。
第二天一早,苏离离泼水扫院,开门营业。京城在祁氏治下,已恢复些元气,不似去年鲍辉篡政时的惨状。但钱庄的生意已在战乱中被掠夺一空,她查了查自己旧年积蓄的银子,只提得出小半。便将钱提出来,把应文那一百两银子也兑了,到城里木料场上买了些散料,让人拉回家。又去往日做工的小工那里看了看,有两人还在,便定了工钱,让他们后日起仍每天上午来做工。
只要有棺材做,这世上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祁凤翔曾笑话说,就她那头脑竟然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还没被人卖了。然而一沾到做棺材,苏离离就觉得自己无比精明,无比娴熟。世上很多事她都没法把握,这件事却是她可以指掌,且能做得很好的。
十日后京城有了新消息,祁三公子自太平府移师,直指豫南萧节,在徽丰大破其先锋,正围追余部。苏离离看榜时,四众纷纷喟叹,大赞祁三公子英武非凡。
她笑笑,抱着一罐刷棺材板的光漆回家去。
转眼又到七月,初七这天,苏离离想来想去,决定去给程叔上个坟。
这日风和日丽,苏离离便提了个篮子,装上纸烛,去黄杨岗上祭了一祭。祭罢也不愿多待伤情,信步在城西郊外逛着。她远远看见小山冈上,依山傍树处有一角房屋屋檐,蓦然记起那是木头与祁凤翔见面定约的栖云寺。
一念至此,再也止不住心绪,便慢慢走了过去。一路走着,心情颇不平静。木头当初走在这条路上,必是与她看着同样的山川草木,心里却在想着怎样令祁凤翔不再为难她。
从一条葱郁的青石便道,她直走到寺门石阶前。栖云寺建寺多年,也衰败多年,远不及城东大佛寺香火兴盛,建址宏大。那寺门木梁上题着的匾额似摇摇欲坠,两旁立柱仍刻着对联曰:“古殿无灯凭月照,山门不锁待云封。”文意入眼已是凄清空寂。
苏离离默默走上石阶,迎面是接引殿,四大金刚倒了两个。穿过天井有些凹凸的青石板地,便到了正殿。前面供奉之具还算整齐,地上排放着三个蒲团。苏离离仰头看去,释迦牟尼像庄严慈善,斑驳的佛身似渡尽沧桑。
她历来不怎么信鬼神,此时却禁不住屈膝跪在当中的蒲团上,合掌如莲,暗祈道:“释尊,佛经上说您是世间最有智慧的人。我有许多烦恼,不敢求解脱。但有一个人,我不知他姓名,我叫他木头,求您保佑他,无论他在哪里,令他平安欢喜。”
这一刻心意虔诚,却是从未有的笃定。她默默跪坐在蒲团上,发愣良久,幽幽一叹,侧转身要起来,眼角余光却瞥见那正殿屋角经幡掩映下坐着一个年轻的光头,穿着身旧布僧衣,神色恬然地望着她。苏离离惊叫一声跌在蒲团上,道:“你……你是人是鬼?”
光头生得一张俊俏的脸庞,不及应文的秀色,却有竹林贤聚的清雅风致。他合掌,掌上挂着一串龙眼大的菩提珠,温言道:“施主太过虔诚,不曾发现贫僧坐在这里,贫僧也不敢惊扰施主。”
“你是个和尚?”苏离离大惊。
“正是。”
苏离离想说你长这么英俊怎做了和尚,再一思忖,此话颇无道理,生生咽了下去。
俊和尚却不以为意,道:“施主在求什么解?”
“一些世俗烦恼。”
俊和尚“哦”了一声,“三千众生,各有业障。”
苏离离索性在蒲团上坐了,抱着膝盖道:“这位师傅,你既是和尚,读过不少佛经吧?”
“贫僧修过《佛说四十二章经》。”
“那记得什么精要的话吗?”
“佛言:‘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苏离离默然片刻,蹙眉道:“那人为什么要逆风而行,不会顺风而行吗?”
俊和尚点头道:“不错,顺风而行能心明眼亮,照耀众生。”
苏离离本就生了些小聪明,自小由叶知秋亲自教书识字,虽则八岁失怙,但底蕴已成。她无事时也看些杂书,记得些典故,便问:“师傅,六祖慧能曾指经幡说,不是风动不是旗动,仁者心动。那人是应该诚于心,还是顺于物呢?”
俊和尚道:“诚于己心。”
“那风是心还是物?”
“是物。”
苏离离点点头,“那若是己心想要持烛向前,恰好遇着逆风,莫非就不诚于己心而转身往回走?”
俊和尚被她问得一愣,踌躇了片刻,迟疑道:“贫僧以为此时若诚于心则会烧掉手,若顺于物则失去自己所求。心意固然该坦诚面对,还应该不执着。依贫僧之见,此时便应该转身离开。”
苏离离沉吟道:“转身离开……”
俊和尚眼露了然,目光灼灼,“施主莫非心有所恋,又怕烧了手,故而心意彷徨?”
“啊?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苏离离大惊。
俊和尚怪道:“那施主怎会纠缠诚于心还是顺于物,必是此人有些不可亲近的缘故。”
苏离离有些尴尬,站起来怒道:“你一个和尚怎么这样说话!”
俊和尚也不怒,施施然道:“贫僧道行尚浅,说话还不够机锋,施主不必动怒。”
苏离离理了理衣裾,没好气道:“那你还做什么和尚,不如还俗。”
他徐徐抬手指点大殿,“这也有理,只是寺庙都荒芜至此,我想化缘将它修葺一新再想还俗之事。”
苏离离抬头四面一看,道:“这主殿的木料不错,梁柱都是百年难遇的良材,要修也是容易的事。寺门的对联清净空明,时逢乱世,这寺庙也不必像大佛寺的恢宏,简洁雅致就是。”
俊和尚微微扬眉道:“施主还知道怎样建房子?”
苏离离道:“正是。其实世间万物触类旁通,精通了一件,便能想明白其他的事。且不说建房子,就比如说棺材,在兴盛的时局下,人们有了钱,死后追求也比较高,棺材就有许多样式。比如线雕的,浮雕的,盘螭金银漆,百寿连字,松鹤延年,还有方头、圆头、凹板和凸板之分。”
“倘若遇到乱世,人命如草芥,活只要温饱,死只要有盛殓,在款式、尺寸、花色、做工上就没有这么多要求。这个时期就有很多清棺,式样转向古朴凝重。漆色大多以黑,饰纹大多以简洁,而外形趋向方正。”她顿一顿,忍不住解释,“因为方正的板料易于打制,方便快捷……”
俊和尚听得瞠目结舌,脸上肌肉有些抽,好不容易打断她道:“施主,天将正午,贫僧正要去化点斋饭。佛门诫训,过午不食。”
苏离离有些意犹未尽,“哦,哦,那师傅请自便,不知道师傅法号是什么?”
“十方。”
“十方?”
他眸光高深莫测,“虚空界十方乃施主平日所知的八方,再加上、下两方,共称十方。佛在十方世界,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端了托钵,也不再搭理苏离离,起身而去。
苏离离站在他身后,禁不住想,若是祁凤翔听了她这番棺材流行趋势论会作何反应?他必会笑着赞许或是嘲讽她说得好说得妙。她说的话,不论是无聊的,无知的,或是无畏的,祁凤翔总是耐心听完,再悉加指教。
她提了篮子,也走出寺门,站在石阶上时,见一辆蓝布马车停在便道尽头。
车上竹帘子微微掀开,一只白玉般的手戴着只金钏子将一个纸卷样的东西放在了十方的托钵里。十方合掌念一声佛,转身走了。
车帘遮掩下,那施物的女子杏眼桃腮,侧脸半露。她忽一仰头,看见了苏离离,神色陡然一沉,唰地放下了帘子。苏离离已看清她的面目,大声道:“言欢姐姐!”几步跑下石阶,马车正要走,她一把拉住车窗。车里的人拍拍厢壁,赶车人停下。那个熟悉的声音冷淡道:“让她进来,你下去。”
赶车人跳下来,打开车门,退到一边。苏离离慢慢走到车门口,言欢端坐车中,近一年不见,她愈加艳若桃李,冷若冰霜。苏离离也不上去,心中暗思,自己在渭水舟中问过祁凤翔是否已杀了言欢,祁凤翔当时并未否认。她一直以为言欢死了,然而现在她在做什么?
“你过得好不好?”苏离离生涩地问。
言欢勉强开口道:“我很好。”
“你是……在哪里?”
言欢似有些倦怠,漠然道:“我在明月楼。”
苏离离道:“祁凤翔留你在那里?”
言欢眉头皱了起来,语调有些厌恶,“你怎么还这么幼稚,我跟他并没有什么关系。我愿意在哪里,是我自己的主意。”她忽然撩了裙摆,在低矮的车厢里倾身向前,扶着侧椅单膝蹲到车门前,凑近苏离离道,“偏他怎么就不杀你呢?你竟然还能站在这里。”
苏离离脸色雪白,轻声道:“姐姐想我死?”
言欢被她一问,愣了一下,注视苏离离的面庞,脸上有些许动容,默然片刻道:“我不想你死,你也别再惦记我。我现在是明月楼的老板,我的事我自己会照理。今后你我若是再见,就当不认识。”她说到“不认识”三字时,猝然住口,看了苏离离一眼,将车门拉了起来。
苏离离望望车门,语调淡漠而轻散道:“既然如此,姐姐保重吧。”转身让到青石便道上。马车掉转头从她身边驶过,她定定站住,望着那马车绝尘而去,回头看了看栖云寺的匾额,神色冷凝起来。
又过了十余日,祁凤翔大破萧节,占据豫南,将北方三地初列成形,奠定了祁氏大业之基。于是京城的玉屏山上隐渊潭中,白日现河图;城门外浅草原上,夜有优昙婆罗花开于树丛,色如焰火,直映长空。见者言之凿凿,听者赞叹喟然。
一时间种种祥瑞之兆遍布京城,便有传言四起,说尧以贤继舜,而华夏兴,今天象应于时势,祥瑞著于世间,正是平原王祁焕臣当受大位之兆。太史令上奏天有异象,愿吾皇顺天应人。
小皇帝尚未批复,祁焕臣先将那太史令饬出京畿,称自己忠心不二,绝无舜禹继代之心。小皇帝嘉其忠义,更进王爵,勤加赏赐,内外之事悉由专断,更让各地立碑述表,无论鸿儒白丁,都要知道祁焕臣的社稷之功。
苏离离看了那皇榜回到家,四顾无人时望了望天,还是该蓝的蓝,该白的白,也没见有火凤凰飞过去,叹一声:“不就是想称帝嘛,搞这么多名堂做什么。”想祁凤翔曾寻《天子策》,可见也是有心之人,这次大胜必是高兴的。不知为什么,她便也有点高兴。
祁凤翔回京时深夜入城,不惊一人。次日出朝,京中官民才知他回京来了。百姓们很是赞颂了几天,便又有一个消息甚嚣尘上——这位用兵如神的祁三公子要成亲了,娶的就是艳动天下的豫南傅家六小姐,英雄美人,珠联璧合。
苏离离乍听之下诧异,这不是当初她开玩笑对祁凤翔说的吗?怎么成了真?再想之下,顿时明了。傅家乃豫南大族,素有名望,门客布于天下。人如祁凤翔者,岂会为美色、感情而左右言行,他要娶傅家的女儿,无非为了要她身家世族的支持。
道理很好明白,却让苏离离气愤难平。究竟愤怒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大约觉得祁凤翔是个王八蛋,把她抱也抱了,亲也亲了,现在好像清风明月两不相干了。若她见着祁凤翔,必定要……要怎样呢?嗯,要正眼也不瞧他,再也不跟他说一句话!
然而祁凤翔不给她这个表达愤怒的机会,回京半月,连个脸儿都没露,径直把傅家小姐娶回了家。倒是应文来过一趟,送来了很多上好的木料。苏离离心知这是当初离京时祁凤翔允诺她的,她从不跟钱财过不去,不收白不收。
回头独自在家把一块上好的木料当作祁凤翔,劈成了一百零八块。顿觉神清气爽,胸中郁结尽消。自己犯得着冒火吗?她苏离离是一个有追求有觉悟不世俗的人,不应立志在嫁人生子,更不是嫁祁凤翔这种烂人。至于渭水分别时被吻了一下,就当是被狗咬了吧!
这种豪迈不过充斥了盏茶时分,苏离离的激动渐渐像沸腾的水失了柴火,慢慢蔫了下去。心里不免有些自怜自艾,自己既无姿色,也无身家。为什么同样是人,别人就好命许多?自己遇见的人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虚情假意!
一天应文路过如意坊,顺便来看看她。苏离离一本正经道:“应公子,你成亲没有?看我怎么样,嫁你算不算高攀?”
应文“砰”一下绊在棺材板上,风度尽毁,捂着膝盖连连摆手道:“不高攀,不高攀,实是太屈就了。”
苏离离思忖半晌,缓缓点头道:“我也觉着是。”
应文苦笑道:“苏姑娘,这种玩笑开不得。”
一个月过去,苏离离渐渐心平气和了。
据说心灵受创能使人沉默专注,苏记的棺材越发做得精巧绝伦,无人能比,生意倒好了起来。这天小工们休息不来,她拎了篮子出门买了点小菜和糕点零食。正往回走时,一阵急雨下来,苏离离跑回家里,淋得狼狈却禁不住笑了。
她抬头望一眼屋檐,便见檐下站着个人,月白衣衫。她这个纯粹的笑容隔着层层雨帘映入祁凤翔眼里,像年少时最散漫明媚的梦,轻易触动了他心底尘封已久的柔软。苏离离挽着的裤角露出一段洁白的脚踝,沾着雨滴,像花圃里的小把茉莉,让人想捏在手里。
她几步跨到檐下,两人咫尺而立。苏离离设想过再见着祁凤翔,一定要无耻地笑着说“恭喜你了”。此时她张了张嘴,却怔住了。他的眼神犹如渭水别时那般专注,生死之际的真心实意,让她一望便有了深陷的无力。
祁凤翔先绽出一个万分诚恳的笑容,道:“苏老板,最近在哪里发财啊?”
苏离离“哈哈”两声,换上一副奸商嘴脸,道:“祁公子,恭喜啊恭喜,沙场告捷,美人在怀。”
祁凤翔收起假笑,温言道:“这样才对。方才那副样子,我看着以为你要哭了。”
苏离离登时沉了脸,大怒道:“祁凤翔,你以为老娘好欺负是不?”
祁凤翔竖了竖手指示意她小声些,忍着笑意道:“我知道你不好欺负。不管你欺负我还是我欺负你,大街上站着不好看。”
苏离离干瞪眼,开了门进到屋里,也不跟他客气了,一边拍着身上的水,一边没好气道:“你站在外面做什么?!”
祁凤翔也不客气,挑了把椅子坐了,打量她店铺大堂里的六口黑漆棺材,淡淡道:“进来看了,你不在,我只好出去外边等你。”
苏离离“啪”的一声把擦头发的巾帕摔在棺材盖上,这人还真把她家当菜市场了。欲要打人,可是打不过他;欲要骂街,又显得太没教养;欲要冷言冷语,他正是个中翘楚。一时咬牙切齿,束手无策。
祁凤翔收起笑来,正色道:“好了,是我不好,下次一定挑你在的时候来。身上的伤好了吗?”
苏离离怒极反笑,“祁三公子的箭伤都好得能洞房了,我怎会没好。”说完有些后悔,自己实在没必要这样说话。
祁凤翔却只笑了笑,有些冷淡,既不反驳,也不嘲笑,轻声道:“这便好。像这样下雨天还是多穿一件才是,受了凉今后落下毛病。”
苏离离心情万千寥落翻覆,沉默不语。
祁凤翔也不延续那个话题,手指微抚在花梨小桌上,直视她的眼睛道:“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苏离离靠着一具棺材,手扶棺沿,“我没什么可帮你的,你要棺材那就谈买卖。”
“于飞你还记得吧?”
苏离离微微皱眉,“记得,张师傅带到我家那个孩子。”
祁凤翔点头道:“正是。他就是戾帝的小儿子,现在的皇上。我想请你跟他谈一谈。”
“谈什么?”
他微微眯起眼睛,轻笑地看着她,“你说呢?”
“禅位?”
祁凤翔不置可否,却道:“这孩子很有犟劲儿,让人拿他没办法。”
苏离离冷笑道:“他也就是你们菜板上的肉,有什么没办法的。”
祁凤翔摇头笑道:“这件事他不肯,大家面子上都过不去啊。”
“成大事何需要面子?难道他亲自捧着玉玺金印送给你爹,你爹就不是篡位?”
他握拳虚抵在唇上,忍不住发笑,“你可真敢说啊。”顿一顿又道,“政治,就是明知道骗人,也要把过场演一演,让它看起来符合道义。你肯去劝他,对他也是好事;若是不肯,那就做他的棺材吧。”
苏离离一惊,“你们要杀他?”
“实在没法子也只能找个假的替他来演这场戏,至于他本人自然是不能留的。”
苏离离猛然想起一事,眉毛一竖,“栖云寺是你的巢穴吧?你留着言欢在做什么勾当?”
祁凤翔既不吃惊,也不藏私,反嗤笑道:“你说话一定要这么难听吗?栖云寺是我的地方,十方掌管我手下一切线报。言欢自愿为我做事,也就是在明月楼收集一些高官贵胄的小事情罢了。我看她还算聪明识时务,就留下了她的性命。”
苏离离听他说到十方,不知那番“逆风顺风”的话,他知道不知道。她侧过头去,有些被看穿的逃避。祁凤翔却站起来道:“怎样?你愿意见于飞,我午后就带你入宫。”
苏离离想了半天,低声道:“于飞若是肯禅位给你爹,就放过他,把他交给我吧。过两年对外说他病亡便是。”
祁凤翔认真考虑了一会儿,还是摇头,“这个我说了不算。我现在也不方便在里面做手脚,会引人猜疑。”见她带着恳求的神色,又道:“这件事只能尽力而为。”
苏离离也不好再说什么,擦了擦手,拎了菜往后面去。祁凤翔道:“你这是要做饭?”
“是啊。”
他似乎兴致又起,“扶归楼你骗了我一顿,我要不也在你这里蹭一顿吧。”
临近中午,祁凤翔在书房找了本书,翻了两页,却又没怎么看。苏离离在厨房把饭做得有条不紊,心里却有些莫名其妙的杂乱。午饭是红烧豆腐、笋炒肉片、凉拌三丝和青菜汤,蒸了一笼清香松软的米饭。
虽是简单的家常风味,却满是人间烟火的平实与充足。祁凤翔大赞她手艺好,末了问道:“你怎么还是吃得这么少?”
苏离离扒完了小半碗饭,盛了汤凉着,“我一向吃饭就这样。今天沾你的光,平日哪有心思弄这些,随便填填就饱了。”
祁凤翔忍不住笑道:“你真是太好养活了。”
苏离离也笑笑,“大约我爹给我起这个名字就是希望我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吧。”
祁凤翔听了,但笑不语。
吃完了饭,苏离离便乘了祈凤翔的车,入禁宫东华门。祁凤翔引她穿堂入室,直到北面一座大殿。进去时,两边的禁军侍卫见是祁凤翔,都不加阻拦询问。殿内站满随侍,侧面便榻上坐着个明黄的小小身影。
祁凤翔负手而立,也不说话,也不行礼,抬手做了个手势。殿上伺候的人会意,鱼贯而出。大殿上登时空旷,于飞转头看过来,辨认了片刻,猛然站起来,上前几步又站住了,迟疑道:“苏姐姐?”
苏离离敛衽跪了下去,道:“民女苏离离……”于飞已跑到她面前,一把拉住道:“苏姐姐,你怎么来了?”苏离离抬头,觉得他比去年见时长高了不少,只眉色间有些阴郁,便由他拉着自己的手臂,只微微笑着不说话。
于飞眼眶突然一红,也跪下了,一把抱住苏离离。苏离离轻扯他,柔声道:“快起来,这样子让人笑话。”两人互相拉着站起来,祁凤翔冷眼旁观,似笑非笑。于飞也不看他,径直拉了苏离离走到坐榻边。榻上棋枰散乱地摆着些棋子。
于飞拂开棋子,让苏离离坐了,道:“苏姐姐来看我?”
苏离离直言道:“我是想来看你,也是受人之托来劝你。”
于飞闻言变色,想要说什么,忽然瞪了祁凤翔一眼,“你能不能出去?”
祁凤翔挂着一个浅淡的笑容,优雅地摇了摇头。
苏离离轻轻一叹,“你就当他不是人好了。”
于飞看一眼祁凤翔,低头沉默了半晌,道:“苏姐姐,我知道这个位子本来就不是我的,我也从来不贪图这个。可是我毕竟是皇家的血脉,我禅位于祁焕臣,青史之上,这江山就葬送在我手里了。于国于家,我不能这样做。”他摇头,“死也不能。你不要劝了。”
苏离离默然片刻,“我知道你这样想是对的。但青史并不因为你禅位就认为你是亡国之人。历史都是任人评说的。姐姐小的时候,曾经以为亲人死去很苦,以为被人逼迫追杀很苦,以为成天东躲西藏很苦,唯愿自己不是自己。”
她笑一笑,“后来才发现,这些其实都不算什么,是与非有时也不是我想的那样。”又顿了片刻,才道,“于飞,你今天坐在这里,穿着这五爪团龙服,也不必执着于自己就是自己。名誉地位是很高,但是人的一生也很广阔。你成全不了家国,就成全你自己吧。”
于飞微垂着头,似在沉思。
祁凤翔一副高深的表情,却看着苏离离,眼神深沉莫测。
苏离离坐了一会儿,笑道:“这个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皇上自己斟酌吧。”她从榻上拈一枚黑子,对光照了照,棋子透着墨绿的微光,“这是滇缅的墨玉,石中极品。皇上不嫌我笨,不如我们下棋玩吧。”
几盘棋,苏离离输得一塌糊涂,快到掌灯时分,才与祁凤翔从大殿里出来。于飞恢复了些往日神采,看一眼祁凤翔,淡淡道:“苏姐姐有空再来和我说话。”
出了大殿,坐到车上,苏离离笑嘻嘻地小声问:“你腿站软了没?”
祁凤翔好气又好笑,“你拉着他下棋,故意在整我啊?”
他方才站在那殿上,既不上前,也不离开,目光总在苏离离左右萦绕。苏离离也明知他看着自己,心里有些雀跃,仿佛希望他就这样看着。两人心照不宣。
她收起嬉笑的表情,肃容道:“我今天帮你,你能不能也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保于飞不死。”
祁凤翔看着她严肃的表情带着点紧张,心里有种慨然涌动,虽思忖了数个来回,仍是答应道:“好。”
三日后,小皇帝下诏禅位。祁焕臣三辞三让,上表力谢,不允,便施施然从了。满朝文武祭天礼地之后,于飞亲手捧上玉玺金绶。祁焕臣黄袍加身,登上了皇帝之位,加号改元,传檄四方。
第二天,祁凤翔上书议立长兄为皇储。祁焕臣便立长子为太子,封三子祁凤翔为亲王,赐号锐。上京歌舞升平,欢庆七日。
苏离离毫不收敛,当着锐王殿下祁凤翔的面嘲笑道:“皇帝陛下倒是登基了,可惜名讳还是个‘臣’。”
祁凤翔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往棺材上刷漆,轻笑道:“这话跟我说说就是,可别跟其他人说。”
这祁凤翔挺奇怪,这些日子把兵权也交了。午后闲着没事,常常跑到苏记棺材铺坐着,看苏离离往棺材上刷漆作画;有时到书房挑一本叶知秋的旧书翻着,就翻过一下午去,然后顺理成章蹭晚饭。他还美其名曰来给苏离离改善伙食,免得她一个人吃饭总是应付了事。
苏离离就把木料来源交给他了,全由祁凤翔找人拉来,她只管做成棺材。既蒙他帮忙,无以为报,苏离离便说:“人终有一死,我们相识一场,不如我送你一副棺材吧。”
祁凤翔坐在她常坐的那张摇椅上喝白水,好整以暇道:“什么样的棺材呢?”
苏离离跪在一口才钉好的楠木大棺上,用砂纸仔细打磨边角凹纹,专心得无暇答话。头发随便一束,有些散。纤长的身体折作两折,勾勒成好看的弧线。
半天,她直了直身,用手摸着那光滑的花纹,满意地跳下棺材盖子,道:“等我看看有什么好木材来做。用素色推光漆画,内衬七星隔板,美观又实用,包你躺在里面永垂不朽。”
祁凤翔喟叹道:“你待我真是太慷慨了。”
苏离离嘻嘻笑道:“那是。”
看她对于棺材这种纯然的喜爱,往往令他发笑又感慨。人世里太少纯粹的东西可以令人心怡,祁凤翔淡淡笑道:“那可说定了啊。”
苏离离点头,“说定了。”
入冬天气渐渐凉了。腊月一到,年关将至。用苏离离的话说就是,大过年的你还想着打得人家不安稳。祁凤翔摇头道:“非也,非也。兵不厌诈,正是要在他最不想打的时候打他,才能事半功倍。”话虽如此说,他到底也没再出京,只是忙些了。也不知他在忙什么,他们十天半个月才见着一面。
苏离离近日在木器店看见一种柜子,接缝处不是平直的,而是咬合的榫齿。据那店老板说这种接缝可防浸水,但是很不易做得紧密,极讲究木工。苏离离脑子转个来回,回家用散料试了一试,顿时意气风发,要做新一代改良棺材。
这天用小木块做出个九块的木榫来,民间也叫孔明锁,自己开解了两次觉得挺有意思。自上次见过于飞,祁凤翔给了她一块令牌出入宫禁,便想拿去给于飞玩。
跟着那个认识的总管太监,转过一个回廊,走到于飞居住的馆舍之后。平日这里侍卫环立,今天却一个人也没有。总管太监精细,一看不对,拉住苏离离道:“姑娘,今天还是别去了。”
苏离离也觉出名堂,心下犹豫了一阵,摇头道:“你回去吧,我过去看看。”
总管太监踌躇片刻道:“姑娘执意要去,可别说是我带你过来的。”言罢,逃之大吉。
苏离离左右看看无人,慢慢走近门边,就听于飞叫道:“我不喝,这是什么东西!你们要杀我!”屋子里寂静无声,仿佛没有人。苏离离心里一惊,靠在门边,不知该怎么办好。便听另一人声音温和,语调从容,缓缓道:“王侯将相之家,生死变故本就倏匆,生不为欢,死不为惧,又何必留恋。”
他说得犹如林间赏花,月下抚琴,平仄顿挫款款道来。苏离离只觉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转身“哐当”一下推开了门。堂上两名侍卫架了于飞站着,看见她推门都是一惊。而祁凤翔轻衣缓带,仪态优雅,背对着她负手而立,仿若不闻。
于飞大叫道:“苏姐姐,救我!”
苏离离慢慢走上去,望着他激愤的神色,沉默片刻,才尽量沉稳地转向祁凤翔,平静道:“你放过他好不好?”
祁凤翔正眼也没看她,对着堂上略一颔首,道:“喂他喝。”
于飞眼中绽出绝望与惊恐,大力挣扎。苏离离一急,扯着祁凤翔的袍角,低身跪到地上,“他只是个孩子,我求你放过他吧!”
祁凤翔蓦然低头看着她,眸光冷了一冷,颊上的弧线咬出坚毅的轮廓,带着一点嘲讽神色,抬头看着堂上,仿若不见她跪在地上哀求。
于飞大声道:“苏姐姐,你不要相信他!”
话音未落定,已被一个侍卫紧紧捏住了下颌,只留下含混空洞的余音在屋顶回响。一个侍卫一手箍着于飞的身子,另一名侍卫从案上端起那碗乌黑的药汁,递到他嘴边。苏离离惊叫道:“不要!”站起来时,手腕一紧,却被祁凤翔反剪了双手牢牢捉住。
苏离离用力挣扎,扭得生疼也顾不上。他毫不犹豫将她横起来,捏着双手箍在胸前。苏离离身子悬空,使不上力,眼睁睁看着那个侍卫把那碗药强喂进了于飞嘴里。于飞身子委顿下去,伏在地上咳得厉害,仿佛要把脏腑咳出来似的,渐渐从鼻子嘴巴流出血来,越来越多,染了一地,人也渐渐蜷缩起来,没了气息。
苏离离仿佛随着他死去抽空了力气,也慢慢在祁凤翔手里委顿下来,身体如柳条轻折在他臂弯里。一个侍卫伸手探了一下于飞的鼻息道:“没气了。”祁凤翔望着于飞沉默了一阵,方道:“你们出去吧。”
两个侍卫遵命而去,待他们走远,祁凤翔一把挟起苏离离从馆舍出来,随手带上门。
苏离离扶着栏杆喘气,听他低声严厉道:“你现在跑来做什么?还有谁知道你过来?”
她缓了一阵,语调生疏而迅疾,道:“人人都知道我过来。我看见你杀了禅位之君,为避天下悠悠之口,你现在便该杀了我灭口!”
祁凤翔顿了一顿,冷硬道:“不错!”
苏离离骤然抬起头,“你答应过我的!”
祁凤翔仰了仰头,似思忖什么事,迟疑道:“那便如何?”
她禁不住冷笑,“你们家坐在那皇位上不会觉得不吉利吧?”
他的目光聚焦到她脸上,终于有些恼火,“皇位是权力,从来都不吉利!”
苏离离转身就走,才走了两步,被他一把捉住。拖到馆舍曲栏外,直接扔给那个太监总管,“怎么带进来的怎么把她带出去!”
那太监总管一看祁凤翔的脸色,吓得砰一声跪到地上,未及说话祁凤翔转身就走。苏离离站住看他去远。那总管有些虚弱地直起身,一脸苦相道:“姑娘害死我了。”
苏离离定定地看着他,想了半日,也只得苦笑道:“对不住。”
她回到棺材铺时,两个小工正在合力锯一块七寸厚板。苏离离心情不佳,把他们打发走了,关门歇业。祁凤翔原就说过于飞的事很难办,倘若于飞被别人所杀,她还稍可释怀。然而今天他死在了他的手里,她的面前。苏离离有些倦,什么也不想,上床睡觉去了。
蒙头直睡到晚饭时,她坐起来喝了点水,热冷饭吃了,怔怔地在院子里坐着,摸着她的棺材。这院子里的棺材默默地陪着她,每当她看到它们,心里就变得平静。许多年来都是如此,像强大的隐秘力量之源支撑着她。某种意义上来说,苏离离从无畏惧与犹豫,虽散漫而任性,却绝非妥协与冲动。
直坐到天色暗下来,她站起来出了门。沿着百福街,穿过西市,三曲闾巷后,长街正道边正是祁凤翔的府邸。苏离离远远站在大门外,向里看去,庭院深深,烟锁重楼。这里面的祁凤翔不是棺材铺里的祁凤翔。他喜怒自抑,心思敏锐,从不以真意示人,她又怎能投以些微信任。
默立良久,边门一开,祁凤翔的随扈祁泰一撩衣角出来,往西而去。苏离离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还是被他看见。祁泰疑道:“苏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苏离离笑了笑,“没什么,刚好走到这里。”
祁泰道:“你要找主子吗?”
苏离离不答。
祁泰道:“我带你进去吧。”
苏离离想了想,道:“好吧。”
一路跟着他走过重重院落,侍卫林立,却静得呼吸可闻,一步步像走在自己心上。祁凤翔在书房,祁泰报了进去。苏离离走进那开间的三进大房时,祁凤翔正在写一个什么东西,专注而忽略她。落完最后一笔,他方搁下笔,手抚桌沿抬头打量苏离离。
良久,他道:“你坐。”
苏离离依言在旁边木椅上坐下。
祁凤翔眼睛微微眯起来,是她见惯的深沉莫测与风流情致,他不辨情绪地开口,“还在为于飞的事难过吗?”
苏离离点头。
“你可知道你今天是怎样凶险?倘若被人发现,我也护不住你。”祁凤翔平静之中有着摸不透的情绪,话却说得坦率而坚执,“我愿意对你好,不会害你,前提是你要懂事。很多事你不能接受也只能接受。”
苏离离有些松散地倚在扶手上,像出离了世情的繁复,反是冷静疏离,“我却不一样。我在意很多人,在意言欢,在意于飞。这些人在你眼里可能不算什么,但是我不愿他们受到任何伤害。尤其在我相信你后,你却来伤害他。”
祁凤翔眼神闪了一闪,似流火的光芒,他静静笑道:“你可真是善良博爱啊,难怪今天那个大太监要因你而死了。”
苏离离黯然摇头,“我不是来和你冷嘲热讽的。”
他沉默片刻,注视她道:“好,我也不想这样。于飞的事我是答应过你,即使我这次真的救不了他,我也希望你不要难过。我确实尽力了。”
苏离离打断他道:“我们不说这件事了好吗?”
“好。”
一阵突兀的沉默抢入二人之间。
半晌,祁凤翔无奈地笑,“算了,我不该说这些。”他站起来走到她椅边,伸手给她,“你也不要闹了。”
苏离离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扶着他的手站起来。祁凤翔的手修长而温暖,骨节分明,左手虎口上的小伤痕,如一点朱砂痣揩拭不去。伤口虽小却刺入筋脉,穿透虎口,即使痊愈,也能摸到皮肉下的硬结。
苏离离抚着他手上的皮肤,道:“你的手经常杀人,为什么却没有血腥气?”
祁凤翔似微微思索了一下,道:“因为杀了人可以洗掉。”
苏离离拇指摸着那伤痕,问:“你那次为什么要扎自己?”
祁凤翔被她一问,忽然露出一丝恼怒与窘迫,却觉她摸在自己手上温柔缱绻,低沉道:“那天你在船上还没醒的时候,我坐在那里想到底要把你怎么样。我想了很多恶毒的法子,可以让你生,让你死,让你生不如死。然而我最后放过了你,扎这一下是要当作告诫的。”
“告诫什么?”苏离离问得很轻,怕声气儿将这答案吹散了。
他眼仁犹如墨玉一般内敛深沉,“告诫自己浮世之中有许多诱惑,但需明白要的是什么,就不可轻易动心。”
苏离离缓缓抬头看他,“有用吗?”
祁凤翔有些危险地笑,“有用得很,你要不要试试?”
苏离离摇头,“我不试了。”
他狭长的眼眸看不出是喜是怒,“你怕烧了手。”
他果然是听说了那句话的,然而她也摸到了这个伤痕。仿佛有什么东西落定在心里,有种残败的平衡。苏离离此时想到于飞惨死的样子,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她手指微微的凉,而泪滴淡淡的暖,落在他的手上激起差异的触觉,将他的情绪搅起微澜。
祁凤翔伸手抚上她的脸,将她的头抬起来,有些愕然地看她流泪的样子。他的手摸着她的眼角,忍不住低声道:“其实于飞……”
言未已,祁泰在门口急急地报了一声,“主子,魏大人来了。”
祁凤翔神色一整,对苏离离道:“在这里等我一下。”
约过了盏茶时分,他才匆匆回来,看一眼夜色,“走吧,我送你回去。”
苏离离摇头道:“你忙吧,不用送了。”
祁凤翔却执意把她送到棺材铺后角门边。苏离离转身站住,望着他却不走,有些出神。
祁凤翔看她这副样子,轻笑道:“我以前看得透你,现在却有些看不明白。”
常言道当局者迷,若是看不清一件事时,必是不觉间已陷入其中。
苏离离盯着他衣服上的暗纹,像定陵墓地里初见他时泛着的暧昧丝光,“我进去了,你也回去吧。”
她开了角门,迈步向前,身影消失在门扉后。
祁凤翔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后,走入长街夜色。
苏记棺材铺开业数年,卖过的棺材遍及京城。这里住过程叔,住过木头,住过于飞……死者往矣,生者无信。苏离离拿着手中的字条,默默看了一阵——不要相信祁凤翔。清隽的笔墨就像那年救他时的倔强,如同一首悠扬平仄的曲,倏然弦断声竭,隐没在乱世浩渺之间。
她看着那张纸在手中燃起,飘落在地上化为灰烬。火光一闪,灭了。她想留下一点什么,却不知留给谁,情知祁凤翔必然会看见,她只简单写道:“我走了。”将那张纸折了三折留在枕上。
当晨曦透出第一缕光时,苏离离换上以往的男装,如往常到南门边木材市场看木料,沿着市场转了两圈,越过河边拱桥,走出了人流熙攘的京城南门。
前面的路也许荆棘遍布,但她已无可失去,故而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