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离离被祁凤翔放下时,已在那竹篱之外,喉咙肿胀,口不能言。张师傅等在外面,一见他们出来,忙上前道:“公子是否无恙?”
祁凤翔正眼也不瞧她,冷哼一声,“我还以为她早溜了,结果在人家园子走迷了路!费爷半天的工夫去找出来。”
张师傅叉手道:“也是大公子的人?”
祁凤翔摇头,“不是,这人比大哥中用多了。”
“我去茶楼看过了,那个王猛不见踪影。”
“好得很,连我都骗过了。”祁凤翔冷笑,“我大约知道他是谁了。”
苏离离委顿在地,缓过一口气来,捂着脖子,嘶哑道:“我不跟你走了。”
祁凤翔终于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慢慢走到她面前,撩衣蹲下身,凑近她道:“你说什么?”
苏离离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已靠在墙上,避无可避。祁凤翔目光灼灼,一字字道:“你再说一遍。”
苏离离默然低头,祁凤翔一把将她拉了起来,站稳了,收手便往巷外走。张师傅一旁扶住,见她雪白的脖子上指痕斐然,搀了苏离离跟在后面,道:“少东家,三公子出来不见你,立刻就赶进去找你了。”
找我?苏离离无奈,只怕他对那假欧阳覃的兴趣比找自己更大,便波澜不惊道:“不必客气。圣人云:‘生死变故,父子不能有所勖助。’我与祁公子非亲非故,怎样做都是合适的。”
祁凤翔侧了侧头,瞥见她表情淡然无畏。他回过头来,兀自笑了一笑。
傍晚就在这太平府市中寻了一家客栈住下。吃饭时,苏离离根本难以下咽,只得端了碗汤,一小口一小口地吞了。她晚上躺在床上,直着脖子失眠。门上有轻微的敲门声,苏离离置若罔闻。
片刻之后,窗户一响,祁凤翔越窗而入,径直走到桌边,挑亮了灯,冷声冷调道:“过来擦药。”
苏离离端着脖子立起来,走到桌子旁。
祁凤翔打开一个木盒子,一股草木清香飘了出来,盒子里是半绿的透明药膏。他指间挑了一点,往她项上抹去。苏离离往后一退,挡住他的手,道:“我,自己来。”
祁凤翔半是讽刺半是教训,道:“这两天不想吃饭了?脖子伸直了!”
苏离离微仰了头,觉得他的手指带着微凉的药膏抚到了脖子上。两人谁也不再说话,只默默地上药,呼吸之气若即若离。祁凤翔柔缓地将药抹匀,细致认真。
不知为什么苏离离眼里便有了酸涩之意,却不是因为瘀伤。
他抹好了药,从袖中抽出一块白绫,给她裹在脖子上,将药膏掩住。苏离离觉得脖子有些凉,伸手抚上绫布,也不若先前的疼痛。
祁凤翔盖上木盒子,却背倚了桌子望着她不语。苏离离摸着喉咙,瞠目以对。
灯油燃着了什么渣滓,芯上“噼啪”一爆。
祁凤翔唇角忽然扯起一道弧线,三分无奈三分好笑,道:“不大个园子,走迷了路。亏了你这没用的记性。”
苏离离无可辩驳,咬牙低眉不语。
祁凤翔见她从外表到气势都弱了起来,大是高兴,款款道:“苏大老板,你可知道猪是怎么死的?”顿了一顿,见她不答,便好心指教道,“笨、死、的。”
第二天早上,祁凤翔令人将早饭端到苏离离房中。苏离离昨晚没吃什么东西,本就饿了,早起脖子也不痛了,便盛了碗粥,加糖搅着。
祁凤翔坐她对面,觑着她脖子上的绫布,狐狸一般笑道:“合浦之北有江,名曰漓江。江上渔夫以鸬鹚捕鱼。以绳索系其颈,令其难以下咽。如此,鸬鹚捕上来的鱼便都吐进了渔夫的仓里。”
苏离离由他取笑,面不改色地舀了一勺粥吃了,方慢条斯理道:“看不出来,公子连这些风物地理都知道。”
祁凤翔笑笑,“那也不算什么。王土虽阔,十有七八我都去过。”
苏离离放下勺子,将一个盐茶鸡蛋磕在桌上,十指纤纤地拈着碎皮,和风煦日般温言道:“祁公子,你知道牛是怎么死的吗?”
祁凤翔风发意气的表情顿了一顿,脸含笑意,眼露凶光,“吹、死、的。”
苏离离微微一笑,咬了一口鸡蛋。
祁凤翔看她眉目之间颇为得意,自嘲道:“我跟你这小丫头较什么劲儿,你不信也罢。我自十三岁离家,交游天下,我朝疆域近乎踏遍。我说十有七八,实是自谦。”
“当真?”
“当真。天下太大,不是坐在家里就能识得的。我们在桃叶渡上遇见的沙河帮,就是五年前我救过他们的帮主。”他说得冷淡,神容不似狐狸的狡猾,却有狼的孤傲深沉。身为州将之子,屈身江湖,心不可测,志不可折。
苏离离默默吃完最后一口粥,搁碗正色道:“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要我来做什么?”
祁凤翔手指叩着桌面,“三日后,你与我到冀北将军府,去见陈北光。”
“啊?”他话未说完,苏离离已惊叫。虽说陈、祁两家现下互不相扰,那是为势所逼,大家心里都清楚,驻地相邻,迟早一战。
“怎么?陈北光就算二十年前有冀中美男子之称,你也不用激动成这样吧。”祁凤翔凉凉地说。
苏离离摇头,“你们两家是世交?”
“不是。”
“那你不是去找死?”
祁凤翔叹道:“苏姑娘,你说话总是这么直白吗?”
苏离离连连摆手道:“要去你去,我是不去的。再像昨天那么来一下,我小命儿就没了。”
祁凤翔眼睛一眯,“你非去不可。你要去见一个人。”
苏离离不寒而栗,“什……什么人?”
祁凤翔一根手指支在下颌上,望了她半天道:“先把你这身男装换一换。”见她惊愕得顿时一跳,失笑道,“放心,不是美人计。”
祁凤翔素来言出必行,下午的时候,果然有人送来两套女子衣裙饰物。祁凤翔拈着那衣料,笑出几分猥亵,“女人的衣服你会穿吗?要不我帮你吧。”
苏离离一把抢过衣衫,将他赶了出去。
半天,里面没有一点动静。再过半天,声息不闻。祁凤翔敲门道:“你好了没有?”
没有回答。
“我进来了!”
还是没有回答。
祁凤翔推门进去时,只看见她的背影站在立镜之前。妃色长裙曳地,由腰及踝,开出一个优雅的弧度。肩背匀婷,纤秾合宜,发长及腰,散乱地披在身后。不知不觉间,苏离离已不是那个喜嗔放任的孩子,而长成了娉婷女子。
祁凤翔站到她身侧,望着镜子里她怅然失神的眼睛,“怎么?被自己吓着了?”
苏离离喟然道:“是吓着了,我这个打扮跟我娘亲,实在太像了。”时间如水流过,并去的还有亲人。回头看时,岁月荒凉。
“真是孩子气。”祁凤翔抚上她的头发,柔软顺滑,是慰藉的意思,却不显突兀,“这个人本就是你,要学会认识你自己。来把头发梳一梳。”
苏离离低头看那裙摆,衣袖一牵,抬手划起一道弧线,忽然莞尔一笑,道:“这裙子……我路都不知道怎么走了。”她笑得俏丽狡黠,方有了一点少艾女子应有的新奇灵动之意。苏离离转身在屋里走了两圈。
惹得祁凤翔拊掌大笑道:“你若站着不动,还像个样子。当真走起来,头不正,肩不直,左顾右盼,定要被人议论。”
整个下午的时间苏离离都用在了梳妆打扮上。然而女子的发式,即使最简单的,她也觉得太难了,那辫子怎么也捉它不住,常常叫祁凤翔“给我捉着这缕头发。”几经奋战,她总算把头发梳好了,虽然蓬松凌乱了点,到底还有些像样。
等坐到镜子前,苏离离才发现胭脂水粉实乃她的大敌。祁凤翔从旁参谋:擦得太白了,粉没抹匀,胭脂像猴子屁股……于是数番尝试,以两人笑得七零八落而结束。
鉴于苏离离画的眉毛高低不匀,祁凤翔亲自动手给她画了一遍,粗细不同。于是他将细眉添一笔,发现另一边又细了。反复添了两次,眉如大刀,杀气腾腾。
苏离离大怒,祁凤翔很是挫败,说画美人图从不失手,怎的画真人如此不堪。思忖之下,得出结论,盖因苏离离不是美人,故而影响了他的发挥。
洗脸净妆,一番闹腾,以祁凤翔抚额怒曰“朽木不可雕也”告终。
次日,不知他在哪里请来一个莹脂坊的化妆师傅,将苏离离捉在房中教辅一天。苏离离哀哀不悦,祁凤翔劝胁相辅,曰:“别人花钱都请不到的师傅专教你一人,不可暴殄天物。”
至晚,浓妆淡抹总相宜了。
再次日,苏离离浅施脂粉,淡扫眉峰,将头发绾作双鬟。簪上一排单粒珍珠,祁凤翔将明珠耳夹扣上她的耳垂,端详片刻道:“走吧。”
门外有车等着,两人上车坐了,苏离离四顾道:“张师傅这两日怎么不见?”
祁凤翔肃容道:“我另托他有事去做。现在告诉你的话,牢牢记好,说的时候,务必一字不差。”
车外阴天,似昏暗欲雪。青石大道一路行至冀北将军府前,祁凤翔下马投了名刺,回身指了门前狮子铜鹤,低声笑道:“这陈北光的府制颇多僭越,总不是这两个月才建的,可见是个浮躁不慎之人。”
苏离离手心却有些出汗,埋头不答。祁凤翔将她鬓边的一粒珠插正了正,语气清闲道:“不要紧张。”苏离离点点头,他便笑了一笑,“多加小心。”
说话间,将军府府丞亲自迎了出来,将祁凤翔请进去。苏离离随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左右雕梁画栋,戒备森严。
大殿之上,坐着一位长髯剑眉的大人,四十上下的年纪,英气之中带着儒雅,踞案而候。
祁凤翔趋前施礼道:“幽州祁凤翔,久闻镇北侯大名,无缘识见。今日特来拜会。”苏离离便跟着他深深地屈膝行礼。
陈北光虚扶了一扶,不咸不淡道:“不必多礼。世人皆言,祁焕臣三子,长为鹿,次为羊,祁家有虎,只待凤翔。今日一见,果是英雄出少年。”
祁凤翔直起身来,不卑不亢道:“大将军谬赞,家兄才略见识数倍于我,晚辈不敢逾越。今日来此,一则奉父命问礼,二则为两军交好。”
陈北光冷笑两声,“你倒是虚比浮词,口吐莲花。谁不知祁家大公子无能,却见嫉于兄弟;祁家二公子莫名其妙得了奇疾,缠绵病榻。你祁三公子虽英武过人,却是庶出,父兄皆不待见。你虽有用,也不过是为臣为奴。”
祁凤翔神色连一丝波澜都不改,道:“疏不间亲,为子为弟本是臣奴之分。”
陈北光缓缓站起来道:“你若是这安分的人,今日便不会到我府上来。”
他昂首看着祁凤翔,“前年中秋,祁焕臣家宴,席间问道:‘如若起事,当何所以据?’你大哥说,幽州经营多年,当据为根本,建立基业。你却说应弃幽州,先取京师,立幼帝以令天下;继之扫平冀北、豫南,与京畿成拱卫之势,则基业奠定,然后可以睥睨群雄,一统天下。”
祁凤翔眉目微蹙,脸上笑意却似有似无,听他赞许道:“这番见解称得上真正的雄才大略,我若有子如你,必然欣慰万分!可如今你们京师已下,要取我冀北,竟敢明目张胆到我府上招摇!祁凤翔,你欺冀北无人吗?!”陈北光重重地一拍书案。
苏离离暗暗叫苦,仁兄你所算差矣。我人还没见着,这冀州大都督只怕把你的人头都砍下来了。
陈北光盛怒之下,祁凤翔缓缓开口,字字清晰,“将军耳目千里,世所少有。前年家宴,我确实倡谋若此。然而将军不闻,世异时移,策无长策。方今之势,瞬息万变。那年我说取冀北,今日却是来联冀北。我既孤身而来,正是诚意殷切,奈何将军不信。”
陈北光神色稍霁,哂道:“便听你能否说上天去。”
祁凤翔正色道:“豫南巡抚使萧节,上月致书我父王,愿同讨将军,功成之日,划地平分。我想将军踞一江之堑,易守难攻,你我相攻不是上策。现今诸侯并起,各方势力不下数十,妄动则先失,不如坐待时日。我们两家和睦,则萧节也不能轻动。将军以为呢?”
陈北光沉吟道:“你我两地毗邻,怎能永共太平?”
祁凤翔率然笑道:“今日我们合,是上上之势。但为主者各修德行,为臣者各尽职守,他日若有胜败,再决可矣。”
陈北光沉思半晌,抚髯道:“世侄所见甚是。”
苏离离差点没当场笑起来,方才他拍桌子发怒已见杀机,经祁凤翔三言两语,就成了他世侄,果如祁凤翔所说,心浮不慎。这姓祁的浑蛋莫非是天生来欺人的?
冷不防祁凤翔抛给她一个暗示的眼神,苏离离略正了正脸色,敛衽上前道:“将军见谅,奴婢有一请。”
“嗯?”陈北光疑道,“你有什么请求?”
祁凤翔先叱道:“我与将军说话,哪有你插话的份儿。”他转顾陈北光道,“家人无状,将军恕罪。这个小婢原是皇宫内殿的侍女,鲍辉屠城时幸存下来,我入京时救了她,所以追随左右。”
陈北光细细打量了苏离离几眼,显然想得太多了,“世侄既是龙驹凤雏,自然多有佳人陪伴左右。”祁凤翔笑而不语,苏离离表情有些抽搐。
她挤出几分悲痛,道:“奴婢自小失怙,全赖义父提携养育。鲍辉弑君之日,义父生死不明。近日赖公子多方打探,才知他在将军府上。奴婢恳请一见。”
陈北光摸不着头脑,道:“你义父姓甚名谁?”
“先帝的内廷侍卫长时绎之。”
“啊——”陈北光大惊道,“你说他呀。时大人曾与我有些交情,也确实在我府上,然而姑娘要见,多有不易。”
苏离离道:“这是为何?”
陈北光叹道:“姑娘有所不知。时大人伴随君侧,武功原本深不可测。去年不知为何,却气脉逆行,冲破要穴。如今……如今形同疯癫,人不敢近。我怕他伤人,想将他关在地牢,他一掌便打死我两名侍卫,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哄得他进了牢里。姑娘若去见他,倘若被他所伤,无人救得了你。”
苏离离一惊,转看向祁凤翔,有些犹疑。祁凤翔挽过她的手臂道:“离离,你一心要找他,不如我陪你去,远远地看一眼如何?”苏离离被他那声“离离”震得一麻,只得恳求道:“将军大人,即使义父神志不清,我也想见见他。”
陈北光点头道:“你这个丫头倒颇具孝义。来人,带这位姑娘去地下石牢。”
祁凤翔也拱手道:“晚辈陪她一行。”
陈北光颔首应允。
冀北将军府的地牢,触手是阴寒的空气,石壁之间透着诡谲气息。每走一步,便有脚步声回荡。一排陡峭的石阶延至地下三丈,再往内行一丈,有一间小小斗室。四壁都是石墙,却坑坑洼洼。
将军府侍卫点着一盏油灯,指引他们道:“这墙上都是当初时大人砸的,他有时癫狂,有时静默,我们也只能趁他发呆的时候把吃喝送下去。”
到了一扇铁门前,门上尺宽方洞,侍卫将灯挂在壁上,躬身道:“姑娘请看。”
苏离离自方洞看去,一个人影倚坐在最深处的石壁下,花白凌乱的头发胡须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暗淡灯光将他侧脸的轮廓投在墙上,英挺虚幻。四肢连着铁链锁在墙上,那铁链的环条都有拇指粗细。
祁凤翔道:“能不能把门打开?”
那侍卫大惊道:“不可,不可。公子,这人内力过人,武艺超群,若发起狂来,无人挡得住他呀。”
祁凤翔道:“他手足被缚,一时也出不了这地牢。陈将军允我来看他,若连一句话也说不上,未免不近人情。”
侍卫踌躇片刻,“公子不要多待,看看就出来。”说着摸出钥匙,开了门锁。那铁门竟有七寸厚,嵌入墙壁,缓缓滑开尺许。
祁凤翔颔首道:“你去吧,我们看看就出来。”
侍卫逃也似的跑了。
苏离离站在门前,望着那静默的人影。祁凤翔一手合在她腰上,道:“进去。”将她半揽进了石室。
坐在地上的人影动了动,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看不清面目,却漠然地对着苏离离。
苏离离看看牢顶,用尽量散淡的口吻道:“时大哥,这桂园晓月怎么不似太微山的亮啊?”
时绎之缓缓将头抬起来,露出面目,胡须蓬乱地飞着,眼睛却明亮,瞳孔涣散中渐渐收缩,定在苏离离身上,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手脚一动,牵得铁链细碎作响。他像是激动,又像是惊讶,声音如砂砾摩挲,“苏姑娘,你……你回来了。”
他这句“苏姑娘”一出口,苏离离脑中电光石火,顿时明白了祁凤翔的用意,震动之下,竟愣愣地站在那里,忘了开口。
时绎之思绪杂乱,看着苏离离,一时又抓住一些零乱的片段,“不,不对,叶夫人,你……你嫁给叶知秋了。”
祁凤翔站在后面,声音低沉,并不急促却带着压力道:“接着说。”
苏离离仿佛思维已从话中抽离,机械地问:“时大人,七年不见,你竟要赶尽杀绝吗?”
此言一出,时绎之混乱的头脑霎时如平湖落石,激起千层浪,他用手抱着头,略显狂态道:“不,不,我是奉了皇命,我不杀你,我不杀你,我不杀你……”
他内力充沛,声音雄厚,竟震得苏离离耳中有些嗡嗡作响。
祁凤翔清冷地吐出两个字,“继续。”
苏离离道:“先帝给你的东西呢?”
“东西?”仿佛正要连上的记忆被从中突兀打断,他不假思索应道,“在我这里。”
“给我。”
时绎之摸索着在衣襟里理出一条线绳,扯断递了过来,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哗啦啦响着。线绳之下,坠着一个细长的物件,三寸长短,有些像三棱刀,只是刃面各有参差不齐的齿,状如钥匙。
苏离离看一眼祁凤翔,祁凤翔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苏离离走上去,接过那钥匙,正要收手,却被时绎之一把抓住了手腕,叫道:“辞修,辞修,你别走!”他力量之大,捏得苏离离“啊”地一叫,想挣脱,却全无作用。
祁凤翔沉声道:“顺着他说。”
苏离离被他一提,负痛哀求道:“我不走,我不走,时大哥你放开我的手。”时绎之愣愣地松开,却一眨不眨地望着苏离离。爱慕,相思,悲恸,记忆百味杂陈。苏离离望进他眼眸,反倒镇定下来,对他微微一笑,道:“你不要闹好不好,我去倒点水进来。”
时绎之点头,苏离离转身将那三棱钥匙插在腰带里,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跑,竟走出了几分大家闺秀的气度。祁凤翔低低道:“你慢慢出去。”
苏离离依言走到门边时,时绎之像突然发现了祁凤翔的存在,忽然站起来道:“你是谁?”
苏离离一愣,祁凤翔不语,负手在后做手势让她走。
苏离离提了裙子刚迈出铁门,时绎之大吼了一声,朝苏离离扑过来。他虽面貌憔悴,身形却灵动,一挣之下被铁链缚住了。祁凤翔一把将苏离离推出地牢,叫她“快跑!”回手注力推上厚铁门,刚一拉合,便听见“砰”的一声巨响。时绎之竟挣脱铁链扑到了铁门之上,他内力所注,透铁入壁,仰天长啸间,已是狂症大发。
内壁声音回荡,祁凤翔只觉气府一震,竟被他的内力破空而伤。祁凤翔强压下激荡的真气,一把捞起苏离离快步跃出地牢。甫一见光,祁凤翔已听见地下动静,将苏离离放下道:“躲开这里。”苏离离一愣的工夫,四面找路,却是在后院演武场上,全是围墙。祁凤翔见状有些着恼,将她往前一推,“往那边跑,放伶俐点。”
苏离离跑开两步,便听见后面呼啸声起。她停住脚回看,时绎之已追了出来。两个将军府的侍卫虚拦了一下,被他手一挥扫开,直取祁凤翔。祁凤翔不敢接他,顺手提起一柄日月刀,脱手掷去。时绎之衣袖一振,将刀阻落。祁凤翔打点精神,避开他的掌风,须臾已躲闪了七八招。
苏离离恍惚间,有些记得这场景,母亲苏辞修说:“你要赶尽杀绝吗?”那个人锦衣束袖,一掌击向父亲,苏辞修斜刺里扑到丈夫身上……那人在雨中大恸,“辞修,我不是要杀你……”程叔拉着她的手道:“小姐快走!”大雨滂沱掩住了逃亡的孩子微弱的脚步声。
苏离离转身疾步向前,大声道:“时绎之,你住手!”
时绎之被她一叫,眼前的景致与记忆有瞬间的重叠,一缓之间,祁凤翔脱身而出。谁也不知道人的心智是怎样生成,时绎之不知是被触动前情,还是遗忘过往,竟陡然像红了眼的魔头,杀戒大开,身形如鬼似魅,瞬间放倒了两个侍卫。
祁凤翔大惊道:“糟糕,他真气冲破百会了。”
苏离离急急接了一句,“那会怎样?”
“那就疯得彻底了!”祁凤翔一把扯开她,勉强将时绎之一拳从旁格开。煞气扑面而来,竟让人站不稳脚。
时绎之第二掌击出时,一个纤瘦的身影自侧面穿入,鬟青珠垂,挡在了祁凤翔身前。毫厘之差,时绎之早已昏聩凌乱的神志永远记得那一刻的真实,令他此后十年日夜不能释怀。早已凌厉的杀意陡然一顿,意念强大得胜过身体的极限,本将从掌心发出的真气出乎意料地生生收住,自手三阳经回溯,直抵百会,逆冲膻中。
苏离离穿入,时绎之停手,祁凤翔揽她后跃,都在一瞬之间。丈余外,祁凤翔落地,苏离离伏在他怀里不动。他一惊,扣她腕脉,脉息略显凌乱,却勃勃不息。想来时绎之内力深厚,发之如洪水倾泻,虽然及时收手,苏离离还是被他的掌风击晕了过去。
然而越是雄厚的内力,发力之时越不容易收住。苏离离脉息无伤,只是晕厥,时绎之竟将内力全敛,必致经脉逆行。祁凤翔揽着苏离离,如临大敌地注视时绎之,看他这番气脉冲突,不知是要疯得更厉害,还是经脉毁损而死。
然而时绎之默然无声地站在当地,眼神空虚却清澈不涣散,有些莫名地望着自己的手。就这么站了片刻,他左脚一动,祁凤翔手一侧似要因应。时绎之却退了一步,缓缓再退一步,再退一步,一转身跃向墙边,轻功已臻化境,竟绝尘而去。
角落门上,将军府的侍卫探出头来,见疯魔已走,才纷纷拥入校场。祁凤翔神色冷峻,望向他离开的方向,见陈北光也进来,正听侍卫解说。祁凤翔将苏离离插在腰带上的钥匙收入自己襟衣,抱了她起来,淡淡道:“陈将军,离离被吓晕了,我也不便多留,先告辞了。”
陈北光慢慢踱到他二人身边,看着苏离离道:“世侄有所不知,我这地牢墙里嵌了熟铜管。”他抬起头看祁凤翔,“你们在牢里说的,我都听见了。”
祁凤翔微微一笑,“听见什么了?”
“先帝的什么东西?”陈北光也不跟他弄虚。
祁凤翔神色不变,“我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还不及琢磨。不如将军替我看看。”他右臂抱着苏离离,左手摸到她腰肋。
陈北光见他如此识相,倒放下些戒心。只见祁凤翔在苏离离身上摸索半天,扯出一张写满了字的手绢。祁凤翔自己也不知是何物,慢慢展开,再慢慢递给陈北光。
陈北光接过,初见时神情一凛,细看之下,竟蹙眉慌乱。手抚着绢子,细细辨那字迹,颤声道:“肯将白首约,换作浮萍聚……”他失态地扯住祁凤翔的袖子,“这……这是哪里来的?她在哪里?”
祁凤翔察言观色,冷静简洁道:“时绎之给的。”
陈北光若有些微头脑,便该看出这手绢雪白,不可能是时绎之身上得来;祁、苏二人在牢中索要这东西,必知道那是什么。然而他一跃而起,将手一招,“跟我追!”竟带了侍卫冲出了时绎之所去方向的角门。
祁凤翔旁观众人去尽,肃然神色竟漾起几分冷笑。低头看看苏离离,犹自昏在他臂弯里,他收了笑意,将她横抱起来,径直往将军府大门走去。
苏离离恍然醒来时,身在低矮狭小的船舱里,一灯如豆。暗黄的旧舱板上开着一扇小窗,窗外正是夜幕深垂,水声似有若无。祁凤翔白衣散发,倚坐窗边,看着江面低回的漪纹,侧脸的轮廓宁静出尘,竟似带着几分寥落入骨。
他没有回头,却平静道:“醒了?”
苏离离挣了两下,坐起来,身上盖着一床薄被,头发散乱垂坠,衣裳却还穿得好好的。她裹了裹被子,蜷靠舱壁,愣愣地问:“这是哪里?”
“渭水南岸。”祁凤翔回过头来,眼神有些深不可测。
“为什么要挡那一掌?”
苏离离道:“你受了伤就带不出我来,我受了伤你还能救出我。我想活命,只能先予后取。赌他还记得当年的事,难得侥幸。”
祁凤翔看不出作何情绪,似乎有那么几分赞许的意思,“你一念之间能想到这么多,也很不容易。但时绎之的掌力没人挡得起,一击毙命。”
苏离离道:“上京城破之日你救了我一次,我不愿欠人情,还你一次。”
祁凤翔定定地听完,看着她不语,良久淡淡笑道:“好。现在钥匙有了,我们说说那匣子的事吧。”
苏离离并不惊讶,也不奇怪,顺着他的语气淡淡道:“我猜言欢没有等到你赎她,是绝不会告诉你实情的吧。”
“她比你实际,虽功利了些,也算得上聪明。”
苏离离审慎地问:“她怎么样了?”
祁凤翔停顿了片刻,“该怎样便怎样。”
苏离离只觉一股凉意从头蔓延到脚,“你杀了她?”
祁凤翔嗤笑道:“你不也拿她当过替身,现在猫哭耗子了?”
苏离离将脸埋在被子上,沉默片刻,抬头时眼睛有些潮:“她很可怜。从小就跟在我身边。我爹死的那次,我摔伤昏迷不醒,官兵为找我,要放火烧山。她的母亲,就是我的奶娘,带着她出去止住了他们。官兵走了,奶娘死了,程叔背着我逃到关外。”
“我花了四年的时间才在京城找到她。那时候她见到我哭了,求我救她。可我想尽了办法也没能救得了她……她也渐渐变了。她无非想找一个依靠,你本可以对她好些……”
祁凤翔打断她道:“你想得太简单了。你不顾京城危险来寻她,她却能出卖你。有朝一日难保不把这个真相出卖给别人。女人的怨恨,有时很没有道理。我封她的口也是帮你的忙。若是别人,未必如我对你一般温柔。你想想程叔吧。”
苏离离一个寒战,“我不知道什么匣子。”
祁凤翔摇头道:“太急躁了。说谎之时切忌心虚,要耐心找到最佳的时机,让谎话听来顺理成章。”他抚膝而坐,衣袖上绣的暗纹花边落在白衣底衬上,神情落落大方而收敛内涵,不似定陵的暧昧危险,不似扶归楼的英越出众,反倒像世外散人一般萧疏轩朗。
“已故的戾帝做太子时,有一位老师,”他起音扬长,像讲一个悠远的故事,“也就是太子太傅叶知秋。相传他有经天纬地之才,鬼神不测之术,展生平之所学,著出统御天下之策。先帝看后大为赞许,令良工巧匠以钢精铸匣收藏,用奇锁锁上。世人称之为《天子策》。”
祁凤翔今夜似刻意要跟她多说些话,续道:“传说那钢匣淬锰镀金,可千年不锈,若非三棱钥,便是刀劈斧砍也打不开。先帝将匣子留与叶知秋,令只传即位之君。然而昏君登基时,不知与太傅起了什么龃龉,叶知秋竟离朝而去,不知所终。那《天子策》也失了下落。”
“从此人们便传言,《天子策》得之便能得天下。昏君虽登大位,却因失了这个匣子,故而失了天下。”
苏离离无奈笑道:“天下之道,纷繁复杂,能装在一个匣子里,你信?”
祁凤翔便也笑道:“我正是有些不信,所以好奇。”
苏离离仍是笑,“我也挺好奇,这么个东西害了我父母家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祁凤翔往她身边挪了挪,温和道:“苏姑娘,你还小,历练有限。在我眼里,你是晶莹透彻,无所遁形的。你每说一句话,我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出是真的还是假的。”他从被角拉出她纤细的手指,“不要跟我说谎,好吗?”
苏离离手一缩,没缩掉。他温柔地捏着她的手,却不容抗拒,让苏离离顿时毛骨悚然,不知他意欲何为,全身的肌肉骨骼都做出了抗拒的姿态。
祁凤翔却兀自用拇指摩挲着她的掌心,似研究般问道:“你做棺材怎的没有茧子?”
苏离离本已紧张到了极致,几乎是咬着唇道:“我这些年不做改板、卸料的事。”
祁凤翔从舱角抽出一个木盒子,一手揭开盖子,叮叮当当倒出十余根两寸长钉,钉头四棱锋锐尖利。祁凤翔拈起一枚道:“这个东西叫作断魂钉,可以从你的手指尖钉进去,直到指根。定陵那夜你也看见默格用了。我猜你看见他那张脸定然怕得说不出话来,所以还是我来吧。”他仿佛处处替她着想。
苏离离听得分明,一急之下,想挣扎开去,却哪里斗得过祁凤翔分毫,被他按趴在船舱里,压制得几乎动弹不得。苏离离惊骇之下,放声惨叫,破口骂道:“祁凤翔,你个疯子,老娘没有什么匣子!你放开我!”
祁凤翔将她的两手死死按在褥上,却附在她耳边低沉道:“别这么叫,让人听见还以为我在怎么着你呢。”他胸口抵着她的背,唇拂着她的耳鬓,苏离离挣不开他,欲逃无路,欲死无门,再也控制不住,脸伏在被褥上,虚弱地抽泣起来。
祁凤翔一只手捉住她纤细的两腕,另一只手拈着钉子,用那锐利的针尖在她手背细腻的皮肤上轻轻划过,看一道浅淡的红痕慢慢浮现,好整以暇道:“刑讯逼供这套我还真不太通,我们摸索着来吧。”
苏离离咬着唇,哭得一塌糊涂,“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她几乎是叫喊道。
祁凤翔沿着她中指的指骨一直划到指尖,柔情款款道:“这个钉在手指上,也要不了你的命,只是疼些罢了。你可以不说,我们每天使一使,耗着吧。”他将那钉尖对准她的指尖轻轻一旋,虽没钻破皮肤,却有尖锐的刺痛。
苏离离大叫一声,“啊——等等!”
“什么?”
苏离离声音细弱地问:“这个……这个是从定陵那个化了水的……死尸身上取下来的?”
“不是,是全新的。”他温存的语调被这一问搅得有些僵硬。
“干净不?”苏离离胆怯地再问一句。
“干净得很。”这次有些咬牙切齿。
“那……那你用吧。”她像被遗弃的猫儿,心知不免,纯然畏缩害怕。
祁凤翔沉默了一会儿,却缓缓松了手劲,只捉着她的手不动。尽管几乎是被他抱着压在地上,苏离离却顾不上脸红,心里害怕,身子竟有些发抖。祁凤翔松开她,坐起身,往后挪了尺许,靠在舱壁上。
他看着苏离离趴在舱板上抽泣,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忽然低头,将那枚钉子在自己左手虎口比画了一下,缓缓扎了下去。苏离离觑见他这个动作,大惊,一噎之下,抽泣止住了,停顿了片刻,转化为打嗝:“嗝……”她想努力克制,却毫无办法,“嗝……”
船舱里一时诡异非常,祁凤翔徐徐用力将钉子扎得更深,始终冷静,却有深沉的狠厉。他默然注视着自己的手,良久,拔出钉子扔到窗外。手上有鲜红的血涌出,他视线随着那枚钉子划出的弧线,没入水面,眼光凝在波纹上不动。静谧中只有苏离离不时打嗝的声音。
他的神色平静冷淡,苏离离却觉得他此刻的情绪杂乱而难以捉摸,像地下的岩浆涌动,一会儿要是喷涌起来,不知会不会把她抛尸沉江。“嗝……”苏离离手脚并用爬向舱口,推开舱门,却见孤舟一艘,泊在江边,离岸丈余又没有舢板。
她也顾不了许多,就想往水里跳,刚摸到船边,衣领一紧,被人提了回去。祁凤翔凉凉地嘲笑道:“苏老板,你这是要投江自尽吗?这边太浅了,我可以帮忙把你扔到那边。”
“嗝……不是,我是……嗝,想上岸活动活动……嗝。”她万分沮丧,痛恨自己没用,方才不仅被他吓哭了,此时还不住地打嗝,既影响说话的连贯,又影响说话的气势。
祁凤翔看着她,默然良久,忽然笑了一笑,道:“你还真是不经吓。”
苏离离往日唯觉他笑里藏刀,此刻却巴不得他戴上这副假惺惺的面具,正在脑海里搜刮着话来答,祁凤翔已递过一杯白水,“喝水。”
苏离离接过来,一小口一小口连续地喝了下去,放下杯子,打嗝止住了。一下子安静下来,苏离离倒不知该说什么好。
祁凤翔却又倒了一杯水,自己抿了一口,自语道:“我曾经听一个大夫说,打嗝是因为紧张。看来果然不错。”
苏离离“呵呵”假笑了两声,“那是因为你用刑讯逼供来吓我。”她把“吓”字咬得格外精准。
“其实审讯女人,不必让她痛苦。”他眼神暧昧,眼角的线条流出神韵,“而该让她快乐。可惜你不是女人,顶多算个孩子。”
孩子就孩子吧,不跟他做无谓的辩解,以免惹祸上身。她干笑道:“那是,那是,你相信我没有你要的东西就好。”
祁凤翔置杯大笑,且笑且答道:“我不相信!我本可以杀了你,也可以让人审你。”
“那……那你为什么不?”苏离离问出来就想打自己耳光,真是找死。
“因为我答应过别人。”他收了笑意,只剩一派清冷和煦。
苏离离渐渐睁圆了眼睛,“谁?”
祁凤翔不答,苏离离也顾不上怕他,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是不是木头?”祁凤翔袖口洇染着团团血色,由深及淡,似桃花雾雨,手腕上猩红蜿蜒如渠,虎口伤处却已止住了血。他皱眉看看那只手,道:“你可知道皇上是怎么死的?”
“被鲍辉杀死的。”
他摇头,“是你那个木头杀死的。”
苏离离这么久以来,骤然得到木头的消息,渺茫的期待与难以置信交叠冲突,竟愣在了那里。
祁凤翔淡淡道:“鲍辉虽有不臣之心却没那么蠢。弑君会成为天下诸侯群起而攻之的借口。皇上暴死,无论是不是他做的,都可以算在他头上了。我和江……和木头定了个约,他替我杀皇上,我替他杀鲍辉。”
苏离离蓦然想起祁凤翔定的那具棺材,木头亲自刻了符咒,刀刀峻峭,要让鲍辉永不超生,“他和鲍辉有仇?”
祁凤翔点头笑道:“有仇,家破人亡之仇。”
“他是谁?”
“哈哈哈哈,你和他朝夕相处两年,竟然问我他是谁?你真是单纯得像个傻子。”他笑得肆无忌惮,骂得痛快淋漓。
苏离离默然,她确实该被嘲笑,不明不白地救了一个人,到头来连他是谁都不知道,然而她忍不住要问:“他在哪里?”
祁凤翔顿了一顿,才道:“我也不知道。”
苏离离审视他的表情,一无所获。木头杀了那昏君……可皇帝岂是这么容易杀的,时绎之武功如此高强,这样的人皇帝身边还不知有几个。她突然紧张道:“他……他是不是死了?”
祁凤翔颇不耐烦,“没死,也许他另有事做。”
扶归楼头,欠钱君说,还找别人做什么,我去就是了。祁凤翔说我没有合适的人,不行,必须得有十足的把握。苏离离灵光一现,忽然就回过神来,“他和鲍辉有仇直接杀鲍辉不就完了,为什么要和你定下这个约定,替你杀皇帝,让你替他杀鲍辉?”
祁凤翔叹道:“你真是蠢得让人想打你。他为什么这么做,我也不知道,兴许是想替你报个杀父之仇,顺便跟我叫板,迫我答应不许伤了你。”
“可他叫我不要相信你,他自己却信你?”苏离离万念之中,慌不择言。
祁凤翔微眯起眼睛,望进她眼眸,“他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只对值得信的人守信用。他正是少数这样的人之一。”见苏离离听得愣愣的,他手指在她眉心一划,看白痴一样怜悯地问,“明白了吗?”衣裾轻拂,转身到船头上去了。
苏离离犹自发呆。木头原来什么都知道,他知道祁凤翔盯上了苏离离,才与祈凤翔定约不许伤她。为了这个,他替祁凤翔杀人,为她报仇。祁凤翔果然也杀了鲍辉,果然也按下《天子策》的秘密,没有当真逼迫她。可是木头呢?木头在哪里?她一时只觉得杂念纷乱,耳中渐有万马踏蹄般的轰鸣,鼻间仿佛嗅到了尘土飞扬的味道。
苏离离猛然自发呆中醒转,钻出船舱,见祁凤翔临风而立,衣袂飘飞,注目远方。苏离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西南方远远的地平线上,太阳将出未出,大队的骑兵暗云一般压来。苏离离惊道:“什么人马?”
祁凤翔的目光却幽深辽远,平静得出人意料,“幽州戍卫营。”淡漠的语调像蛰居的豹,潜藏着万千杀机,“为战之略,需谋全局。一招既出,岂能随意更改。陈北光如此庸才,即使盘踞一方,也不足为我对手。”
他伸出手去,染血的手指盈盈舒张,晨晖明灭间,沉静的姿势像开出了一朵佛光潋滟的红莲,却衬在暗沉杀戮的背景上。苏离离从旁看去,仿佛已触到了烽烟征尘的厉烈快意与凌驾万物之上的悲厌冷清。
祁凤翔太过复杂莫测,苏离离瞬间明白,自己永远不是他的对手。扶归楼一时的巧言令色,恍若隔世,幼稚无比。苍穹之下,风尘之上,人如飘萍无依。
苏离离一觉醒来,窗外阳光明媚,倒让她想起佛经里的一个故事。一人上山砍柴,路遇猛虎。惊急之中攀上岩壁一根枯藤,勉强躲过虎口,却见头顶一鼠正在啃噬那根藤条。下有老虎咆哮,上有老鼠咬藤,危急中忽见眼前草藤上开着桑葚。他摘下一枚一尝,觉得甘甜无比。
艰难困苦固然充斥人世,细微处的甜蜜满足却令人心生欢喜。人生即使是一场大的破败,勘不破的人仍要经营小的圆满,比如苏离离望见这灿烂阳光,便一跃下地,跑出了草屋。
门前有大片的桃花,灼灼其华,让她心情大好。仰头看去,一片落英徐徐掉落,无声,却摸得到时光静谧的痕迹。耳畔有人清咳一声道:“苏造办,今早营里来搬了箭矢。这是点的数,你签一下。”
“哎,哎。”苏离离接过来,哀叹连连,不知祁凤翔究竟做何打算。
那天清晨,祁凤翔一跃上岸,将她扔在渭水舟中,临去只说了一句,“好好待在船上,敢下水我就让你溺死在水里。”苏离离只好趴在船沿望断春水,终于等来了那位书生小白脸,正是扶归楼的哈将军。
苏离离饥饿中见着熟人,虽是祁凤翔的人,也觉得激动了。激动之下脱口叫道:“哈公子好啊。”见来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苏离离想了半天,“啊——应公子。”
应文摇头轻笑,“苏姑娘好。”
应文办事缜密,有条不紊。当即找来舢板,将苏离离带下船,安顿在桃叶渡旁边的小镇。祁凤翔大军当日便驻在渭水南岸,使手下大将李铿去攻陈北光屯粮草的成阜。陈北光一面亲自修书来质问祁凤翔,一面手忙脚乱调兵抵御。祁凤翔拿到书信扫了一眼,笑了笑,随手撕了。
应文第二天带给苏离离一纸任令,乃祁凤翔手书,命她为箭矢造办主管,盖了右将军大印,下辖一百个工匠。苏离离见令,哭笑不得,辞受两难。应文道:“苏姑娘不必为难,祁兄用人自有道理。让你造办,你就照办吧。”
苏离离莫名其妙地上任了,官邸就在桃叶镇的这片草屋里。上任之后发现祁凤翔哪里是眼光独到,简直是剥削压榨的本性不改。箭矢造办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难得一个精细。
箭矢在战斗中消耗颇大,每人每天要造箭百支以上,按造箭支数记账行赏。不同的箭头有不同的射程,箭杆的削凿、箭羽的偏正,都是影响射击效果的东西。偏偏苏离离做惯了木工活计,触类旁通,半天不到,熟练至极,监督造办,一眼看出优劣。
营中各部每日往来搬取点数,需要详细记明,账册烦琐。偏偏苏离离记惯了账,谁家做什么样的棺材,什么时候取,做到什么程度了……比这箭矢制造烦琐得多。于是……她一经上任,便万分胜任,少不得操劳辛苦。
闲暇之时,仰天长叹,小时候没见八字带官杀,怎么在军中做起官来了。一时高兴,将那剩的木料敲敲打打,研究尝试了数日,做出了一具一寸长的小棺材,盖、帮、底俱全,还上了漆,和真棺材无异,只是尺寸玲珑一些。
她心里高兴,在这棺材首尾凿上两个小孔,加上线绳底穗,做成个饰物。趁应文来此,为答谢这些日子的关照,便送给了他。应文见了这袖珍棺材,清俊的脸庞抽搐了一下。苏离离捧着棺材,像捧着最宝贝的孩子,侃侃而谈。
棺材者,升官发财也。常常戴在身边,可以带给你一个超然的心态,无畏生死;可以带给你一份沉着的智慧,贯穿始终;可以带给你一个灵魂的归宿,心安意得。想要在这纷繁复杂的尘世获得一方宁静祥和的天地吗?戴上这具棺材吧。
晚间,应文回到营里,腰带上没佩玉饰,却挂了具棺材。祁凤翔听他如此这般把话重复了一遍,绝倒在中军大帐,笑得伏案抽搐。心情一好,打起陈北光来越发神出鬼没,奇谲难测,手掌一翻,尽下冀北十三县,更将成阜围得铁桶一般。
陈北光粮草不济,拼不得,亲自领兵去解成阜之围,前脚刚走,祁凤翔便施施然渡江占了冀北首府太平,住进了陈北光的将军府。陈北光进退两难,拼尽手下兵将,冲入成阜固守待援。
此时正是四月,夏始春余。苏离离这造办也从江南做到了江北。自渭水舟中一别,她再没见过祁凤翔。有时候想起他来,觉得为了自己小命着想,此人还是少见为妙,早早打包回家才好。这个想法一经吐露,应文便温文尔雅,波澜不兴地回她一句:“右将军不发话,谁也不敢放你走。”
右将军者,祁凤翔也。苏离离痛下决心,拟舍生忘死见他一回,求他放自己回去。奈何祁凤翔军务繁忙,苏离离工务也繁忙,两下里见不着。让应文带话一问,祁凤翔淡淡道:“她回去能做什么,整个铺子里就只她一人,日夜苦守也无甚趣味。不如留在这里,帮我做点事。”
苏离离死也不信祁凤翔军中会缺造办,那留她下来真是怕她孤单无聊?她断然地否决了这个解释,定是祁凤翔贼心不死,想追问那匣子的下落。碍于木头的面子,不好对她明白下手,便想徐徐图之。唉,木头啊。
再过两日,祁凤翔又来一道喻令,说她既想做棺材,那就做两具棺材吧,材料不限,厚薄不限,盖上刻字,一曰贪婪小人,一曰寡决匹夫。苏离离悻悻地应了,拣了二流的松木板子慢慢地精打细造。只要是做棺材,她都不愿马虎了事。
世上什么事最不可忍受?就是做出不像样的棺材来!
这日午后,她把两口棺材打好的板子,用细砂纸磨了,把造箭的工匠材料安排妥当,便去找应文,要他带她去见祁凤翔。应文收了她的棺材竟一直佩在身上,拿人手短,也不好十分拒绝,便带了她到将军府,说祁凤翔有空就让她见。
走到将军府正殿廊下,朱漆的雕椽像圆睁的眼睛,定在排排屋檐上。檐下正遇欠钱君,戎装带剑而出。应文见了招呼道:“哈,李兄。”欠钱君本要答话,一眼望见苏离离就皱了眉,愣了片刻,答道:“哼,应兄。”苏离离忍不住“扑哧”一笑。欠钱君大是不悦,“你笑什么?”
苏离离忙收了笑,道:“没什么,只是看应公子喜欢说哈,公子你喜欢说哼,二位正是相得益彰。”
欠钱君有些哭笑不得,勉强冷然道:“一点体统也没有,不知祁兄看上她哪一点。”
苏离离哀哀一叹,心道公子差矣,他看上的不是我,而是《天子策》。
应文止住说笑,截过他的话道:“苏姑娘,这是李铿,祁兄手下第一大将。”
苏离离不甚关心战事,也不知李铿是多大的将,只点点头权作应付,听应文道:“他现在得空吗?”
李铿摇头,“他要找的那人捉住了,我正带了来,在上面呢。”
应文也皱眉道:“这样……李兄先请吧,我去看看。”
沿着走廊往上,到了一间画阁外,窗户半开,侍卫林立,耳听得祁凤翔的声音像箫管陶埙般醇厚沉静,道:“你怎么跑得这般慢,让我手下捉住了?”
一人答道:“我也惭愧得很。”带着几分假装的诚恳。
苏离离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站住门外正要再听,不料应文将她一扯,示意她进去。苏离离踏入房门,便见一张大案桌之后,祁凤翔懒散地靠在椅上,正眼也不看他们。
案前站了一人,正是当日睢园那个假欧阳覃。
苏离离大惊,不禁伸手摸了摸脖子。祁凤翔瞥见她这个动作,唇角微微一翘,说话都带了几分温朗的笑意:“说说你是谁吧。”
那人应声答道:“我叫赵无妨,她叫方书晴。”他手一指,落到旁边客座上,正是那梅园赠帕的白衣女子,淡漠着神色,半倚着扶手。
“你带着这女人做什么?”
赵无妨微微一笑,“我现下正想将她献与将军。”
祁凤翔也淡淡笑道:“哦?这女人一脸菜色,已是尸居余气,想必床笫温存也没什么好的。”
赵无妨道:“你不觉得有趣,陈北光未必。”
“方书晴十年前乃冀北有名的诗妓,陈北光便是裙下之臣。可惜他父母嫌弃方书晴的出身,不许陈北光纳作妾室。方书晴流离江湖,不料为我所获。我得知陈北光对她念念不忘,想用她跟陈北光谈个条件。”
他目光一沉,说不出的锐利阴鸷,“可惜你大军到此,取冀北之后,必取豫南,则与京畿互为犄角,牢不可破。北方再无人可与祁氏抗衡,此地我也不愿多留。她于我已无用处,不如送给将军,对付陈北光或许还能有点用。”
祁凤翔淡定地听完,对他说的战略不置可否,略换了换姿势,平静道:“陈北光已经和萧节勾结起来了,两家打我一个,你就这么肯定我能胜?”
赵无妨道:“我想你比我更肯定。”
祁凤翔大笑:“这话说得我都不想杀你了。你想要什么?”
赵无妨将苏离离一指,“那日你说换人,如今便换这个姑娘吧。”
苏离离眼睛一瞪,心骂一声老娘来得真不是时候!
祁凤翔姿势未变,声音却多了几分冷然,“不成,你那个女人已经掉价了。”
赵无妨哈哈一笑,“开个玩笑。我什么也不要,只想略表我的友善之情。”
“哼,你见此地已无伸展之方寸,便想他方寻机起事?你何不用她换你自己,以免我现在杀了你。”
赵无妨缓缓道:“祁公子可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为祁氏之大业,你自可以杀我;为了你自己,倒是留下一两个劲敌才好。”
祁凤翔微仰着头,笑意浅淡,目光却有些阴晴变幻,沉吟片刻,下巴一抬,“你去吧。事不过三,下次我再看见你,必定要杀你。”
赵无妨抱拳道:“祁公子,后会有期。”一侧身,却深深地看了苏离离一眼,拂袖而去。
苏离离被他看得心里一寒,听一旁的方书晴咳了起来,上前握了她的手道:“这位姐姐,一向可好?”方书晴用绢子抵在唇上,喘息片刻,微微一笑道:“好。”态度风致仍是婉柔绰约,仿佛不是身陷囹圄。
应文目视赵无妨出去,道:“你不该放他走。”
祁凤翔笑了一笑,想说什么,又像是在想什么,眼珠一转看到苏离离那边,忽然问方书晴:“你想见陈北光吗?”
方书晴看着他的目光带了丝幽幽寒意,“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
祁凤翔也不多说,立下决断道:“我送你去见陈北光,你告诉他,后日辰时,成阜决战!应文,安排人送这位夫人到成阜军中。”
方书晴惊诧之余,有些近乡情怯般畏缩,一时坐在那里发愣。
祁凤翔站起来就往外走,应文一个眼色,苏离离忙跟了出去。祁凤翔理着折袖,径直转过后廊无人处,远山近舍都笼罩在阳光之下,清晰宏远。
他迎着阳光站住,伸展了一下手臂,抱怨道:“我坐了一上午。”
苏离离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此时在他身后站定,疑道:“你当真是要放那个方什么的姐姐去见陈北光?”
祁凤翔“嗯”了一声。
苏离离踌躇道:“其实……她挺可怜的……你不要为难她。”
祁凤翔终于回过头来看她,距离不远不近,眼神不冷不热,气氛不咸不淡,苏离离却莫名其妙一慌,先低了头。
祁凤翔看她俯首敛眉,三分玩味又带着三分严肃道:“我并没有为难她呀,你以为我想做什么?”
苏离离犹豫片刻,道:“你……是看陈北光性情优柔多疑,想乱他心志?”
祁凤翔抱肘道:“我以为恰恰相反。他们今日一见,陈北光必定振奋胜过往日。”
“那为什么?”若是以前,苏离离必定不会这样问下去。现下祁凤翔既知道她的身世,又将她捏在手中,便也没什么好怕的了。言谈之间,反无所顾忌了些。
祁凤翔艳阳之下笑出几份清风明月的凉爽,转看向远处墙院之外的市井屋舍,辞色却是肃然而不容置疑,“因为我必胜,陈北光必败,只是早晚的事。陈北光虽蠢得会为一个女人自乱阵脚,我却不愿以妇人相胁战胜,白白辱没了这大好河山。”
他气度卓然,风神俊朗。苏离离看着远处天地相接,层峦起伏,生平竟也第一次觉出了驰骋天下的快意。她十数年来蜗居一隅,担惊受怕,一时倍觉释然。即使天下纷纷攘攘,即使木头一去不回又怎样,苏离离仍是苏离离,自有一番天地,自有心意圆满。
她受这情绪鼓舞,当下真心实意道:“你这就是所谓‘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
祁凤翔望她微笑,“又胡说。我虽乐意狂狷不羁,也自有许多掣肘之事,不得不为。人生在世,哪能恣意无畏。你虽年少清苦些,却还能悲即是悲,喜即是喜,这已很好了。”
苏离离一愣,暗思祁凤翔确是喜怒极少形诸颜色,永远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渭水舟中那夜,偶然将情绪显露出来,却是用钉子扎了他自己。他当时冷静狠厉的神情如在眼前。
苏离离清咳一声,“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只因为遭遇差到了极点,所以无畏无惧。你有所持有所求,自然自由不了。”
祁凤翔点头,看不出是赞许还是嘲讽,道:“不错,有长进。听着有些佛道意思了。”
苏离离还没来得及得意,他又道:“只是有些人不是不愿放下一切,而是不能放。有进无退,一退即死。比如你爹,辞官远走可自由了?”见她渐渐又眼现迷糊,高兴道,“小姑娘,好好参悟吧。”
苏离离大不是滋味,此人专喜贬低别人来衬托自己的高明,可偏偏他怎么讲都像是有理。祁凤翔洞悉人心一般安慰她,“不过冒傻气正是你的可爱之处,改了倒一无是处了。”言罢,施施然地掸了掸衣襟,便往回走。
苏离离蓦然想起,来见他可不为这么鬼扯一通,连忙追上去叫道:“将军大人你等等——”
祁凤翔头也不回,苏离离大声道:“我要回家,放我走!”
祁凤翔一撩衣摆迈进画阁里,平淡道:“不行。”径自走到大案前,铺开一张地图,上面标着三色线号。
苏离离一头扎到案上,“为什么?!”看他今天心情貌似不错,遂决定死缠烂打一番。
祁凤翔闲闲地将图一指,“你说萧节会不会帮陈北光?”
“啊?”苏离离始料不及。
祁凤翔将图上态势指给她看,道:“如若你是萧节,你会出兵给陈北光解围吗?”
苏离离眉头一皱,“陈北光一败,他唇亡齿寒,自然要救。”
祁凤翔狭长的眼眸微微一眯,一本正经道:“原来如此,你知道‘唇亡齿寒’,那你知道‘髀重身轻’吗?”
“什么?”
祁凤翔在椅上坐下,悠然道:“《战国策》上讲,楚国伐韩,韩求救于秦,派使者尚勒去游说秦王出兵。尚勒讲了‘唇亡齿寒’的道理,秦王很赞许,秦宣太后却对尚勒说:‘当年我伺候先帝,先帝搭一条腿在我身上,我觉得很重;可先帝整个人压到我身上时,我却不觉得重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前倾凑近苏离离,万恶地笑道:“宣太后说:‘因为那时舒服啊!以秦救韩,正是负重致远,韩国不给秦国好处,让秦国舒服,秦国凭什么出兵?’依我看,萧节只怕和宣太后差不多。”
苏离离听得目瞪口呆,兼两颊飞红,结巴道:“啊……啊,这……这太后可真大胆,朝堂之上,外使面前敢说这样的话……”
祁凤翔好整以暇地欣赏她如遭雷击的表情,接着道:“这也没什么,秦太后大多彪悍若此。始皇之母赵姬,有一个中意的姘夫名叫嫪毐。《史记》中记载,此人有一项异乎常人的才能,你知道吗?”
苏离离大惊失色,连脖子都红了,兔子一样蹦起来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我不想知道。”边说边走,落荒而逃。祁凤翔静静地看她跑出了门,方倒在椅上哈哈大笑。苏离离如离弦之箭蹿出了将军府,看见的人都要赞一声,不愧是箭矢造办,人如其职!
苏离离回到北街的造箭司,一众工匠正削得那木杆喳喳作响。这两日祁凤翔正要能射出五百步距离的长箭,箭身长、宽,各部位的重量都有一定的比例。苏离离一一地验查了一遍,坐到自己的棺材板前。
松木独板六寸厚,这个规格材质,棺材里算是下品。她抚着松木特有的纹理,窘意渐消,心里却愤怒起来。祁凤翔这厮真不是个好东西,看书都看得如此龌龊。她转而一想,也不对,《战国策》怎么能叫龌龊。那么是他这个人龌龊,对!他竟然说……舒服……啊呸!
苏离离想了一回,脸上又有些发热,起身招呼了两个人进来钉那棺材板。两个短衣小工依着她的指导,叮叮当当钉好了。合了盖子,处处合适,只要刷上漆,就能严丝合缝了。其中一人赞道:“总管做的棺材比我们老家那最好的棺材铺子做的都好。”
苏离离于做棺材一事也从不妄自菲薄,道:“我本来就是经营棺材铺子的,经手的棺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那人低声笑道:“是,是,总管知道不,那剪箭羽的小伍今天早上偷偷溜回家了。”
苏离离眉头一皱,“什么?他怎么不跟我说。”
“他知道现在正忙,不许告假,所以私自走的。”他指指外面,“还跟王师傅说好,不告诉你。”
苏离离心下雪亮,这人是在告小状啊。不辞而别,师傅还帮着隐瞒,必然有不得已的苦衷,也许是家里出了什么急事。她看了一眼外面,默然片刻笑道:“知道了,等我问明白再说吧。”
告状那人不料她就这样办了,想再添两句,又看她神情淡漠,只得悻悻而出。
苏离离冷眼看他出去,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别人能溜,她为什么不能溜?祁凤翔让她造办,她就傻在这里造办,又没卖给他,凭什么啊?此念一起,再难止住。方才他说后日辰时与陈北光决战,到时兵马一动,两阵对圆,谁还顾得上看着她。
天予不溜,反受其咎。
第二天,天色阴了起来,祁凤翔领兵往成阜。苏离离早起饱吃一顿,穿着素日穿的衣裳,揣上余下的军需钱款,假作去找应文,实则携款潜逃。远远跟在大军后面,自北门而出。她站在城墙边,看着后军远去时扬起的尘土,心里倒生出几分茫然惶惑。
天地越是高远,她越是无处可去,那么还是回京去吧。一个地方一旦住成了家,无论它是破败残缺,还是人去楼空,总会带着某种眷恋。想起那青瓦白墙下的葫芦架,墙外的黄桷兰香,苏离离振作了一下精神,沿着城墙折而向西行去。走了半日到了一个小县,便在一家路边小茶寮里歇息。
店家端上一壶花茶,褐黄的颜色,入口略有茶意,却多的是涩味,还不如喝白水。苏离离不由得怀念起祁凤翔的六安瓜片来,但愿他此战成功。一招店家过来,问:“京城是哪个方向?”
店家怪异地看了她一眼,道:“客官,就是你来的那个方向。”
苏离离脸色一黯,回望了一望,“我不认得路,是那么过去吗?那不是到太平府了?”
“是,这里也是太平府辖界。您沿着城外官道往东,一直走,就到渭水了,渡过渭水……您再问吧。”
“哎,多谢。”她懊恼地应了一句,怎么就记错了。
身后忽然有人冷冷道:“难道你又走迷路了?”
苏离离蓦地回头,“啊”的一声,“你……你怎么在这儿?!”
赵无妨一身蓝布长衫,侧身而坐,不阴不阳地笑道:“果然是你。不在你主子身边待着,怎么跑出城来了?难道是跟掉队了?”
苏离离灌下一大口破茶,强自镇定道:“他不是我主子。他是……是我一个朋友。现在他打架去了,我要回家。”
“哈——”赵无妨笑道,“用兵不叫打架。”
“不都是聚众斗殴嘛,就是规模大点而已。”苏离离小声嘀咕。
赵无妨注视着她,似是探究,“有趣,有趣。”顿了一顿,“既然是你朋友,他去打架你就不看看?”
苏离离随口应道:“我不会打,怕血溅到身上,还是躲远些的好。”
“我正要去看他们斗殴,不如你跟我一起去吧。”
苏离离连连摆手,“不必不必,你一个人方便。希望打得精彩,祝你看得愉快。”
赵无妨默然看了她片刻,微蹙了眉怪道:“你究竟是胆小还是胆大,是聪明还是糊涂啊?说你胆小吧,这时候还能对着我大大咧咧地胡说;说你聪明吧,小至园子大至城郭,连个路都不认得。”
苏离离摸出茶钱放在桌上,站起来道:“我先走一步,你慢慢喝。”
走过他身边时,赵无妨笑了一笑,手臂一晃,苏离离只觉后心一疼,人便瘫软下去,眼前黑了。
依稀醒来只听得雨声叮咚作响,仿佛那一年在明月楼听言欢抚琴的声音,心里莫名寥落。苏离离缓缓睁开眼,却是倚坐在一个草棚里,四面风寒。赵无妨生着火,望着天边出神。苏离离一动,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又视若不见地回过头去。
苏离离再动了动,坐正了,抱着膝盖,看着外面的水滴,忽然道:“你别想用我威胁祁凤翔,我跟他其实连朋友都算不上。”
赵无妨拈着一支树枝,扒了扒火,道:“你至少是对他有用的人。男人不会无缘无故带着个没用的女人打仗。”
苏离离道:“我大约也只能帮他做棺材。”
“你姓什么?”赵无妨突然道。
“呃——”苏离离慢了一拍,方道:“姓木。”
赵无妨摇头,“说谎。”
这人怎么和祁凤翔一样狡猾,苏离离吸一口气,流水般念道:“好吧,我不姓木,我姓莫,是京城如意坊后开裁缝店的莫寡妇的小叔子的二女儿,从小跟着我婶子学裁缝,跟邻街苏记棺材铺的少东家学过做棺材。”
赵无妨默默地审视她片刻,道:“那苏记棺材铺里都有些什么人?”
“嗯……他们少东家苏离离,还有一个老仆人。怎么?你认识?”
气氛霎时变得有些静,像危险的猎人和机敏的猎物,一个在寻找蛛丝马迹,一个在躲避细枝末节。半晌,赵无妨阴恻恻地笑,“苏离离,你跟我耍这些把戏。”
苏离离瞪眼道:“什么呀,我叫莫问柳,百福街上人人都知道的啊。”
赵无妨注视她的神色,道:“我的人查出来苏记棺材铺的那个老仆,是当年太子太傅叶知秋的仆从。”他言尽于此,却望着她一眨不眨。
苏离离表情未变,心里却翻涌起伏,哑然愣怔道:“什么?谁的仆从?”
赵无妨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我的人问他,他却死也不肯承认。”
苏离离仍是愣愣地看着他,眼里却有大颗的泪溢了出来,掉落在干草堆里。
赵无妨冷冷道:“你姓苏。”他上前两步,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有些急促道,“你是叶知秋的什么人?”
苏离离愣愣道:“我是他女儿。”
赵无妨瞳孔倏然收缩,道:“你是他女儿?”
“是。”苏离离漠然地答。
他拇指忽然摩挲着她下颌骨的肌肤,慢慢松开,似乎在思索。
苏离离冷冷笑道:“你想要什么?《天子策》?”
“当真有?”他迟疑。
苏离离点头,“有,在祁凤翔手里。这就是他带着我的原因。”
“他逼你交给他了?”
“没错。”
毫无预兆地,赵无妨一掌扇在苏离离的右脸上。雨滴声中听不出多大的声音,却打得她摔在干草堆上。
他阴沉一笑,“你实在是不会说谎。像这样的东西,若是被人知道,必定不得安宁。祁凤翔内有父兄,外有强敌,岂敢自己拿在手里。若是拿到了,必会杀你灭口,又岂会把你带在身边到处招摇?”
苏离离脸上像着了火一样疼,她慢慢坐起来,仍是平静地说谎:“他没有钥匙,钥匙在先帝的侍卫长时绎之手上,时绎之又疯在陈北光府上。时绎之旧年认得我娘,所以祁凤翔想让我来骗钥匙。但是没成,时绎之带着钥匙跑了。”
赵无妨冷冷看着她,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但见苏离离一副认命的表情,心里重新思量着自己的谋划。正出神间,苏离离难得地出手如电,出乎意料地一个耳光拍到他脸上,手劲虽不够大,但也打到了他的左颊上。
赵无妨顷刻间反手又是一巴掌,将她打倒,气犹未解,用力抓住她的头发将她拖起来。抓得苏离离尖叫一声,却咬牙道:“老子这一耳光是替程叔打的!”
赵无妨一手抓着她的头发往下拽,令她的头仰起来,注视半晌却没有再动手,反古怪笑道:“仔细看看,其实你长得也不错。我一说换你,祁凤翔脸色都变了。”
苏离离骂,“浑蛋!”
赵无妨抓着她的头发不松,反笑道:“这泼辣样子还挺够味的,不知扔到床上还有没有这浪劲儿。”
苏离离大惊,且大怒。须知祁凤翔有时也说些无耻的话调戏她,却不会这样露骨,只让她觉得郁闷。然而这个人说的话,让她切实地觉得被侮辱了。
正在这关头,草棚顶上突然“砰”地一响。赵无妨一下松开她,站起来凝神细听,片刻之后冲出草棚。树上跳下一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笠沿压得很低,看上去刺猬一般,全身又滴着水。赵无妨直攻了上去,那人虚挡了一招,回身就走。
赵无妨追出两步,站住了,便见那人沿着林间小道一路走远。他折转身,一把抓起苏离离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走吧。”
此时已是后半夜,雨点稀疏起来,但还是很快淋湿了苏离离的衣裳。一路上,山林木叶散着雨后清香,一阵风吹来,冷得她发抖。赵无妨抓着她的手腕,只管急行。苏离离一路磕磕绊绊,脚上不知踢了多少树根,就差没死在地上被他拖着走了。
行到天色将明未明时,钻出了山间小道,沿着树林边滑下一道陡坡。苏离离一跤摔在了泥浆里,膝盖撞上泥水里的石块,疼得她眼泪都要出来了,却咬着牙不肯吱声。赵无妨看她一眼,道:“看你也是个贪生怕死的,怎么倒硬气起来了。”
苏离离捂着膝盖,有气无力,“谬赞了,杀我害我的人虽多,你是混得最差的一个。”
赵无妨伏在一道土堑后,从稀松的林木边缘凝视前方道:“人不争一时长短,你若足够长命,便拭目以待吧。”
前方昏暗的天色中隐现一道城郭,远远有人马自右而来,火光如星,不计其数,渐渐在城门前一里处站定。便见城门上也站满了人,只见身影,却无火光。赵无妨沉吟道:“这架要打不成了,陈北光的手下根本无心招架。”
少时,城门缓缓打开,天色渐明。陈北光当先一骑冲出了城门,手绰长刀,一身铜甲反着金色暗淡的光。身边跟着一人,也骑了马伴随左右,衣袂蹁跹,正是方书晴。他站在阵前大声道:“祁凤翔,出来!”
右军阵形缓缓分开,像山川相酬的岿然与灵动,祁凤翔徐徐策马而出,意态矜持高贵,微微颔首道:“怎么?陈大将军要和我单打独斗?”
陈北光将刀一指,“自古兵对兵,将对将。你我就斗一场,我死了,你放过我的兵卒;你败了,就收兵而回。”
赵无妨这边先“嘁”的一声笑。
祁凤翔一手虚握着拳抵在唇边,笑容衬得他丰神如玉,道:“将军读迂了书吗?我今日兵多而气胜,必取成阜也,岂有我一人之败而致全军无功而回?前日见你不明战略,只道是个腐儒;今日竟要战场肉搏,真乃无用匹夫。世人竟称你为儒将,可知‘时无英雄,而使竖子成名。’”
陈北光被他一番折辱,大喝一声,举刀策马直取祁凤翔。后面李铿自祁凤翔身后杀出,迎下他一刀,兵刃相交,火光四溅。刀锋在祁凤翔胸前一尺,划过一道弧线,被挡了开去。祁凤翔并不抵挡,也不闪避,甚至连笑容都没有变一下,坐看李铿与陈北光斗在一处。
方书晴欠了欠身,注视陈北光的身影,眼神竟第一次焦急起来。城墙上有人举出白旗喊道:“我等愿降!”陈北光回看了一眼,手下一松,被李铿砍中手臂。他惨然变色道:“罢了,罢了,我占据冀北二十年,不想两月便丢了。事不能遂,成败由天!”
赵无妨听得这句,忍不住“哈哈”一笑道:“他竟还能怨天……”一回头,却不见了苏离离。他骂了声“贱人”,抬眼四看,见远远的山林边上泥地里有个人影猫着腰蹒跚向前。赵无妨看她一眼,却见场上陈北光举刀自尽而亡。方书晴将马一拉奔到他身边,不知是用的利器还是毒药,须臾之间伏在陈北光尸身上死了。
苏离离回头看时,见赵无妨已追了上来,连忙手脚并用,爬上土堑,跳出树林,手舞足蹈道:“救命啊——”
她所处本已接近祁军阵脚,祁凤翔闻声注目,一时间也没认出这一身是泥的人是谁。片刻之后,眉头一皱,眼睛眯了起来,断然令道:“拿下那两人!”他身侧骑兵应声而动。
苏离离身子往后一沉,却被赵无妨捉住挡在身前,有什么锋利冰凉的东西搁在她的脖子上。赵无妨的声音切金断玉般狠决,“祁凤翔,你再过来,我杀了她!”
李铿勒住马,回看祁凤翔。祁凤翔神色肃然,辨不出作何考虑,半晌,缓缓道:“我说过,再让我看见你就杀了你。”
赵无妨紧紧抓着苏离离道:“今日只是个小小意外,你可以当没看见我。”
“你手上抓着的,是我军中逃奴。”
苏离离苦笑,她也不想弄成这个局面,然而老天总是和她作对。如今毫无办法,逃奴也好,人犯也罢,只好任人宰割了。
“我没抓她,是这位姑娘自己送到我手上来的。”
祁凤翔抿着唇,眼神吃人一般凶狠,盯着苏离离,“放下她,饶你一命。”
赵无妨凝视他的神色,沉思片刻,拖着苏离离后退几步道:“别急,你的人总归是你的,现下还要劳她陪我一阵子。”
祁凤翔勃然变色,一字字冰冷道:“你威胁我?”
话音落时,他扬手抽出流云箭,左手持弓,右手扣弦,坐骑之上身姿矫健挺拔,动作流畅漂亮,长箭呼啸而出。赵无妨诧异地看他拉开弓,破风声过时,苏离离听见自己肋骨“咔嚓”一响,低头看见箭头没入自己胸肋,却没来得及感到疼痛。
只听祁凤翔咬牙道:“格杀勿论!”
赵无妨在耳边亦咬牙道:“你狠。”
腰上一松,她向地下滑去,最后一眼看见远处地面上,陈北光与方书晴兀自相抱的尸体。当时一念起,十年终不渝。
合上眼,听见马蹄声向后追去,苏离离转瞬陷入了不知是此行第几次的昏迷。
苏离离很少做梦,这次却做了很长时间的梦。时而像是被放在热水里煮,时而像是被扔在冰窖里冻,度日如年,无一刻安宁。落雪纷飞的时节,驿外断桥边站着的青衣女子回头一笑,正是十余年来梦里才有的情景。苏离离仿佛回到十年前,轻声叫道“娘”,心里酸楚,已落下泪来。
一只手抚上她的额头,温热,宽阔,像含蓄的抚慰,瞬间打碎了记忆,不知身在何处。原来骨子里,仍是无家可归的苍凉。意识逐渐积累,她努力地,努力地睁开眼睛,欠了欠头。一个人说:“你别动。”
苏离离定定地看着那人,半晌才从时光里回到现在,有些疲倦地闭上眼,道:“你是祁凤翔。”
祁凤翔坐在床边,侧了身看着她,气色不太好,平静道:“没伤着脑子吧,认不出人了?”
苏离离觉得胸口有些闷,却躺得很累,想动一动。祁凤翔按住她的腿道:“叫你别动。”苏离离微不可察地一叹,低声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祁凤翔蹙了眉,“受点小伤怎么就要死要活的?”
苏离离苦笑,不是她要死要活,是她确实要死不活了,她也没办法。她沉默了片刻,也不反驳,低垂了眼睫看着眼前虚空。
祁凤翔将她的被子掖了掖,有些放松,有些疲惫,淡淡道:“你死不了,昏了两天。断了一根肋骨,伤及肺脉。救得及时,原本不算什么大伤,可是又有点着了风寒。现在烧终于退了,再休养几日应无大碍。”
苏离离“嗯”了一声。
他望着她,也不生气,仍是平静道:“你不该跑出来。可知道你的身份若是暴露,世上有多少人想捉住你?造箭司里我安排了侍卫,若是你不出来,便没人抓得了你。”他吐出一口气,却道,“是我大意。”
苏离离原本以为自己逃了他会发火,然而他此时把所有情绪都掩盖在平静之下,反让苏离离心里难受。她抬起左手来,手臂酸软,便懒懒地将手搁在额上,遮着眼睛,却笑道:“没什么大意不大意的,我早死晚死在哪里死都是一样。”
祁凤翔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捉住她的手,也不拉起来,反轻轻按在她眼睛上道:“你这是在怨我了。”
苏离离鼻子一抽。
他接着道:“赵无妨当时为什么抓着你不放?他知道你是叶知秋的女儿了是吗?”
“是。”
“他怎么知道的?”
“嗯……我说漏了嘴……不过他也查了一部分!”
祁凤翔叹道:“真笨。你若是被他抓去,可知他会怎么对付你?与其被他折辱,还不如被我一箭射死呢。何况我若阵前因为你而退缩,他就更要以为你奇货可居了。”
他拉下她的手来,苏离离咬着唇,倔强间隐忍着委屈,眼睛润泽清澈,如雨水洗过的山涧。祁凤翔的手指抚拭着她眼角的泪,掌心摩在她右脸颊上,问:“挨打了?”
他神情并无戏谑与嘲笑,反倒认真而关切。苏离离像是受了蛊惑,又像是孤独久了的孩子经不起旁人用三分温暖来引诱,内心带着几许挣扎,又有些希冀,问他:“我若是死了,你会不会难过?”
祁凤翔愣了愣,望着她像是思索,又像是审视,有些迟缓,却无比肯定,“我会难过。”他抽回手来,神色淡定,似陈述一个事实,“但若是重来一次,我仍然会用箭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