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京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一架宽大的板车在郊野小道踽踽而行,四个轮子碾在地上,周身咿咿呀呀呻吟不已,只怕一快跑就得散架。夜色薄雾中隐约可见车头挂着一盏红纸灯笼,上面浓墨写着一个隶体的“苏”字。字迹漆黑,红纸鲜艳欲滴,照见路上三尺远的道,在这初春夜里显得分外诡异。
拉车的是几匹骡子,跟那板车一样不得劲。赶车人裹着一件大皮袄子,缩着脖子,埋着头,晃晃悠悠地打瞌睡,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骡子。忽然前路上一声震喝:“呔!钱财留下,要命的快滚!”三个高大的汉子当先拦住板车,其中一人点起了一支火把。
骡子猝然止步,那车“嘎”的一声停下。空气中是沁人心脾的冷冽,郊野的空旷透出一股寂静,使得那骡子跺蹄的声音空洞地回响。赶车人仍然缩着头,裹在皮袄子里一动不动,火把微弱的光线中看不清其面目。
三个拦路的盗贼互相看了两眼,觉得有些古怪。为首那人方脸阔额,胆色最大,抢上前去揭开板车上的毡布。车上高高地堆着货物,那人拿火把细细一照,上面全是木材。外面散放着几块棺材板,都系着绳索。木料最高处,却赫然放着一具旧棺材,斑斑驳驳还沾着泥土。
那剪径的汉子心底生寒,才一起怯心,就听棺材里传出夜猫子似的嘶声怪笑,声音又尖又邪,“嘎嘎嘎”三声。两个站在赶车人前的盗贼惊得跳了起来。便见那赶车人缓缓抬起枯老的双手,抱着脖子转了两下,竟把头拧了下来,胸腔里“咕噜噜”两声喉音,含混沙哑道:“拿去……吧。”
赶车人双手捧着的头一抬,一张干枯惨淡的死人面孔赫然出现在两人眼前,眼珠突出,目下流血,既惨烈又恐怖。三个汉子瞬间跳了起来,“啊——鬼呀!”一边喊着一边落荒而逃。虽是年轻力壮,身手敏捷,却因为惊吓,逃得跌跌撞撞,连滚带爬。
车头上的红纸灯笼刹那熄灭,周遭一片黑暗。半晌,有轻微的挥鞭声响起,骡子们再次起步,板车惨叫着往前奔去。车上的棺材里扑腾扑腾响着,过了片刻,棺材盖子抽开来,黑暗中一个纤巧的人影灵活地爬了出来。
那人影推好棺材盖子,拉着绳索走到板车车头,挨着那无头的赶车人坐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火折子,摇了摇,小心地摘下灯笼罩子,将熄灭了的灯芯点燃。淡淡灯光下,一个十四五岁,眉目清秀的少女吹熄了折子上的火苗。
那少女虽穿了一身男装,却掩不住俏丽,望着赶车人银铃一般笑道:“快走到城边大路了,出来透口气。”说着,便一手夺过赶车人抱着的人头,一手解开赶车人的衣领。那赶车人伸了伸脖子,从衣领中露出脑袋,沧桑的脸上写满笑意。少女便捏着嗓子用刚才那怪笑声“嘎嘎”地笑了起来,一老一少相顾大笑。
少时离了小道,走上进城的官道,天光已透着青白,赶车的中年人咳了一声,道:“少东家,外面冷。”
苏离离摇了摇头,不应,忽一眼看见手上拿着的木雕鬼脑袋,便对着人头做了个怪相,扬手将其扔到车后面的木料堆里,笑道:“这些个强盗,杀人放火都敢做,却怕鬼。”听着板车“吱吱”地响,又道,“程叔,车该修修了。”
程叔赶着车,叹道:“京城边上都闹起强盗来,这天下果然乱了。少东家,今后你别跟车了,路上不太平。”
苏离离却笑得格外灿烂,“千亏万亏亏不着咱们,越不太平,咱们越能挣银子。”她望着渐渐清晰的官道,仰头哼起了一首婉转的山歌。
这悠扬的歌声一路唱进城,城里的街市渐渐苏醒。板车驶过如意坊后面的菜市,停在街角的一道小门前。苏离离利落地跳下板车,一面找小门的钥匙,一面对程叔道:“你买点菜,我去前面开门。”
程叔便就近买了两支笋,卖菜的农家早已认熟了他们,望着苏离离开了小角门进去,笑道:“老程,又去拉板材了。你们家离离可不容易啊,小小年纪就独个经营铺子。”
程叔回道:“祖上传下的,守着过活吧。”
卖豆腐的田婶也插话道:“今年夏天一过,离离也该十五了。这眉目俊俏得,倒跟个大姑娘似的。”
这回程叔但笑不语。
远远地,只听苏离离大声叫道:“啊——谁死在我门口,可真会挑地方!”
代写书信的王先生摇头轻叹:“就是粗鄙了些。”
程叔连忙放下手上的菜,转过街角,到了店铺大门前。苏离离抱着一块门板,皱着眉,咬着唇,纠结地注视着地面。门前台阶上果然趴着一个人,衣衫褴褛,洇着暗红的血迹,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程叔抢上前去将那人翻过身来,拂开他脸上的乱发,叫道:“小兄弟,你醒醒。”那人唇色惨白,面目瘦削,喉头涌动了两下,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苏离离搁下门板就往外走,程叔问:“你做什么?”
苏离离道:“他还没死,我叫官府来把他收去。”
程叔道:“离离,把门打开。”
苏离离一下子站住。程叔平常都称她少东家,一旦叫她离离,说的话苏离离就不好抗拒了。于是她折转身,又拆下一块门板。程叔便抱起那人,进了店铺大门。苏离离转身,见门前聚了好些人,怜悯的少,看热闹的多。有人笑道:“那孩子是看准了地方,跑到棺材铺来死,嘻嘻。”
苏离离心头恼火,冷笑一声,“可没错,他是个会挑地方的,你死了可别挑到这里来。”说罢,也不看那些人,径直进了大门,将门板对上,“砰”的一声按实了,只留下铺面门楣上“苏记棺材铺”几个大字映着朝阳熠熠生辉。
苏离离穿过铺面正堂排列整齐的成品棺材,斜插过一道影壁,到了后院。后院原是个天井,堆着散乱的木料,整板花板一应俱全。苏离离直奔楼梯下小角门那间小工住的临时木阁子。程叔正半扶着那人,喂他清水。
那人没醒,却将水咽了下去。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左腿裤管更是沾满了血迹。程叔缓缓卷起他的裤脚,苏离离便倒抽了一口冷气。小腿上伤口狰狞肿胀,骨头几乎要戳出来。苏离离瞠目结舌道:“他……他……怕是活不下来了。你把他弄进来,莫要死在我家里。”
程叔叹道:“他不过是个孩子,死在这里也好过曝尸荒野。”
苏离离手指头一点,铿锵有力地说:“他要死在店里,我只有薄皮匣子给他!”话音刚落,顺着自己纤长的手指,便见那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幽幽地望着自己。他虽面目染着脏污,眼珠子却乌黑明亮。他的眼神冷冽而沉静,像失群的幼兽,既胆怯畏惧又戒备凶狠。
苏离离被他望得愣愣的,猝然收了手,拔腿就往外走。程叔叫道:“你又做什么?现在官府哪里还管这些事。”
苏离离一边走一边仰天长叹,“无事出门就破财,这回破财破到家里来。我去找个大夫!”
将近傍晚时,大夫晃晃悠悠带着小学徒离开棺材铺,临去还带走了苏离离五两四钱银子,足够苏离离吃喝半年了。苏离离暗自心痛之余,跌足懊悔,怎么这么蠢,竟请了个最好的大夫。不仅给他全身裹了伤,还开了无数方子要熬给他喝上三五个月,这下亏本亏大了。
苏离离愤愤地切着豆腐,撒了几颗盐。为了这小子,她歇业了一天。上门做活的木工也打发回去了。这会儿到了吃晚饭的时节,程叔却不得不去送货。她将肉末排在嫩豆腐上码好,搁到水汽缭绕的蒸笼里小火蒸着,又走到外面院子的菜畦里,摘了四棵葱翠的青菜。她拿到厨房,摘了叶子洗净,想了想,细细地切碎,用虾米碎菇煮烂收汁。
待青菜烧好起锅,苏离离便把蒸笼揭了盖。上层是鲜嫩细滑的豆腐肉末,下层是松散清香的米饭。用一个白瓷敞碗各盛一半,添了两箸美味多汁的青菜,苏离离端了碗来到木阁子里。下午大夫给他正骨时,他便昏了过去。这人真是倔,死死咬着牙,不肯出声,眼睛一翻就昏过去了。把苏离离吓得,还以为他真死了。
苏离离搁下碗,坐到床边,用手指戳他的额头,“喂,醒醒。”
那人不动,昏睡的脸上血迹泥浆已洗干净了,看着有些青涩稚气,虽然脸色蜡黄,却是剑眉薄唇,鼻梁挺直。苏离离心中龌龊地想:他这副样子是手不能挑,肩不能扛,委实没用得很,一张脸倒长得不赖,只怕卖到那啥的地方还能做个头牌……
她正胡思乱想,那人动了动。苏离离赶紧推推他的肩膀,“你快醒醒,再睡就得饿死了。”那人一醒便微微皱了眉,待睁开眼睛看到苏离离,神色便又平静冷漠起来。苏离离大是不悦,骂道:“疼就疼吧,装什么样?!撑死的英雄,饿死的好汉。这里有饭有菜,有本事你别吃,省得放低了你的身段!”她把碗重重一敲,端起来,用勺子扒拉饭菜,顿时鲜香四溢。
那人咬牙望着她。苏离离道:“想吃吗?”
他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苏离离嘻嘻一笑,“你若还这样恶狠狠地看着我,我便不给你吃。你纵然恨得我咬牙切齿也只得活活饿死。”
那人眸子一低,不再看她,只望着床沿。他此时俯首低眉,显得比先前冷然的样子更加无助。苏离离心头一软,放了碗,将他扶起来,嘴里却道:“现在才知道低头,白白找人骂。”将枕头给他塞好,让他半倚在那枕上,端了碗一勺勺喂他饭菜。
豆腐入口即化,青菜她也切得极碎,无须多么费力便可咽下去。那人默默地咀嚼,眼神不再凌厉,却沉默异常。苏离离喂他吃完,放下碗,用手帕给他擦净了嘴,又端了水喂他。那人也喝了,苏离离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漆黑的眼珠子不看苏离离,却望着虚空,不答。苏离离皱眉道:“怪不得你连正骨都不叫唤,原来是个哑巴啊。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恶事,这辈子业报现眼前。”
他额上的青筋跳了跳。就在苏离离端了碗要走时,他忽然开口,沙哑地问:“什么是薄皮匣子?”
苏离离万料不到这人第一句话是这样问她,愕然半晌才反应过来,“就是废料做的薄棺材,一百钱一具。”她咽了下口水,“那个……实在没钱,白送也行……”因她早晨说要给他睡薄皮匣子,此刻见问不由得心虚,声音便少了底气。
“我的腿怎么了?”他仍然望着床沿,淡淡地问。
“骨头折了,大夫已经给你正好了。”苏离离机械地回答。
“能好吗?”
“若是骨头接得好,你也好好休养,不一定会残疾。”她照样把大夫的话说了一遍,心里诧异,怎的他像是主子,她倒像是奴才,有问必答。
他听完,不再问,慢慢撑着身子倒下去躺着。
苏离离愣了半天,觉得不对,此人不明事理,需得跟他说明白,便径直走到他面前,一手端着碗,一手指着自己道:“喂,你记住了。我,叫苏离离,就是离离原上草的那个离离。我救了你的命,是你的救命恩人。”
他默默地看了她两眼,漠然道:“我知道了。”
丝毫没有衔环结草的感激之情。苏离离有些来气,指着他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何方人氏,有钱没钱,叫你家人来赎你。”
他闭着眼睛道:“没家没人,更没有钱。”
“连名字也没有?”
“没有。”
苏离离看他倒在那里,有气无力,咬牙道:“你别以为我好心救了你,你就可以白吃白喝耍无赖。没钱就给我做小工,没名字我给你起一个。我满院子都是木头,你从今儿起就叫木头了!”
她自然是不等他答,转身出去时,将那破木门摔得“啪”的一响。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苏离离便起床洗漱。
晨曦中的后院静谧清新,从井里汲来的水流晶泄玉般从她指间划过,凉凉的触感让苏离离玩心忽起,一扬手,一串水珠洒了出去。她仰头看见院外的一棵黄桷树,正抽着嫩黄浅绿的新叶。
古来文人骚客多爱咏春伤秋,苏离离独不喜秋天。天气实如人之心性,隆冬严寒,盛夏酷暑,都是至情至性,毫不做作。春天万物欣然,如人微笑;秋天却似幽闺怨妇,虽是色衰伤情,偏不肯痛快零落,只哀婉个没完。
苏离离洗完脸,略略浇了一下菜地,觉得离那怨妇还有大半年光景,心情甚好,提了水便去厨房做饭。不多时,便端了碗甜米粥,推开了角落里那间小屋的门。那块木头睁着眼,望着屋顶斜龇出来的一块板子,见苏离离进来,目光勉强落在她身上。
苏离离将他扶坐起来,自己坐在床沿,用勺子挑着粥,香糯清甜。那人脸色不似昨日蜡黄,然而苍白得没有血色,唯有一双眼睛仍清冷犀利。苏离离将勺子伸到他唇边,他便抬手道:“我自己来。”声音低沉,却带着沙砾相撞的清越。
苏离离格开他的手,冷笑道:“自己来?一会儿你就得离了这里!”
他并不表示讶异,只眼神微微一沉,苏离离顿了顿,接道:“搬到东面那间空屋去,嘻嘻,你也自己来吗?”
这本是个小玩笑,他却很不赏脸,抿着薄唇道:“为什么救我?”
苏离离觉得此人防备之心太过,性子又冷,便也收了玩笑的态度,正色诚恳道:“不是我要救你,是你要死在我门口。你若死在我隔壁的门口,我连花板的薄皮匣子都不送。既救了你,你在一天,我不会饿着你冻着你;你若有仇家寻到这里,我也护不住你,这是你的命。你明白吗?”
苏离离说得分明,他听得清楚,点了点头。苏离离展颜一笑,赞道:“这样好,我喜欢明白人。”她舀起一勺粥送到他唇边,“昨天刚拉回木材,吃了饭我还要忙。这屋子潮,你筋骨有伤,住久了会落下病根。东面还有间厢房,堆着东西,一会儿我收拾了,你住那里去。”
她再舀一勺,又喂到他唇边,“你叫什么,当真不说,我就叫你木头了。”他竟又点了点头,苏离离便笑道:“木头,你多大了?这总不是秘密吧。”
木头注视苏离离半天,缓缓吐出两个字:“十四。”
“你的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以后叫我少东家吧,过两天再看你能做什么。”苏离离淡淡道。
“我?”木头惜字如金。
苏离离眉毛一挑,“难不成我白养着你?你要觉得叫东家折了你的身份,叫我大哥也成。”
“你?”他声音更高。
苏离离不再应他,端了碗要走。木头打量她两眼,闷声道:“你多大啊?”
苏离离嗤笑出声,“还不服气,你十四,我十五,你不该叫我大哥吗?”
吃完饭,苏离离便烧了热水,让程叔提到澡间,将木头擦擦洗洗,换药。木头腿上有伤,打着木夹板,身上也多处外伤,一洗洗了大半个时辰。趁着他梳洗,苏离离腾出东屋,扫净积尘,铺了洗净的棉褥。虽是最普通的蓝棉布,却散发着淡淡的洁净气息。少时,程叔将木头背了过来。苏离离多的是男装,拣了两套给他,穿着有些嫌小。
苏离离扶木头倚床坐好,伸手推开了一旁的窗户。太阳已升了起来,阳光慷慨地洒进房中,照在木头脸上。木头合上眼,微仰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仿若隔世重生。苏离离见他舒展开来的样子,心底似有泉水细细流动,柔声道:“等你伤好了,我带你去郊外逛逛。”
木头微微睁开眼,阳光映在他的眼睫上,像镀了一层金。他唇角轻轻扯起一道弧线,笑容虽浅淡,却如和风暖阳。苏离离抬头看去,窗外三分春色,平添了一分。
棺材铺子的生意从不会门庭若市,也不会颗粒无收。苏离离的铺子在如意坊的最尾端,因为她家的棺材做工精良,在京中小有名气。
柏、樟、松、楠,应有尽有;方圆阔窄,各成气象。雕花意态峭峻,彩画栩栩如生。板间严丝合缝,滴水不漏,用朱砂打底,大漆罩面。几道漆下来,棺木锃亮如鉴,屈指一叩,声如珰玉。
苏离离对着账本订单安排活计。每天上午木工师傅过来把板裁得曲直合度,张师傅援刀雕刻,苏离离调漆勾绘,程叔拉板送货。生意不徐不急,不饱不饥。
木头既不肯吐露一字,苏离离便一字不问,只对人扯谎说木头姓木,雍州人,家人死在战乱中,他孤身流离,落脚在此,留在店中给程叔帮把手。
世间一隅静好,却是乾坤缭乱。放眼天下,各州兵马并起,因怕担了反叛之名,成为众矢之的,还不曾有乱兵入京。外面州郡已是兵荒马乱,四野奔逃。个把流民,官府不管,百姓也见怪不怪。木头之事也就被苏离离顺理成章地遮了过去。
程叔抽空,做了两支拐杖。月余之后,木头伤势稍愈,虽整日沉默,偶尔也挟着两支拐杖,单着一只脚,在院子里走动。苏记棺材铺,前门临如意坊,后角门却在百福街。苏离离平日坐在大堂,偶尔往后院看看活计。后院九丈见方的空地便是做棺材的地方。从左至右,从整木到成板,零落散放。
院子东西分厢,各占两间。苏离离住在西面第一间,隔壁却是个大书房,四壁书橱,积尘厚薄不一。木头随手翻出几本,却是天文地理、人物杂记、经史子集,无所不包。东面厢房第二间住着程叔,第一间如今便是木头住。
从窗户望去能见着一块葱翠的菜地,是个院外之院,从东墙小门就可走到那里。院里一口水井,波澜不惊。井侧却是一道葫芦架隔出的荫凉,葫芦蔓攀着架子,正作势要结果。白墙青瓦外,长着一株粗壮的黄桷树,正挂着满树黄桷兰,清晨落入院中,幽香四溢。一墙之隔,意趣横生。
木头行走不便,更帮不上什么忙,常拈了本书,坐在小院晒着太阳看。这日午后,院落寂静。苏离离对了一遍订单上各家棺材的进度,一一记了,闲下半天来,便去后院洗两件衣服。
她挽了半截袖子,白皙的皮肤映在水里,明澈得晃眼,搓板上揉着衣服,抬眼见木头坐在葫芦架下,不眨眼地看着自己,苏离离微微一笑,问:“木头,你知道什么叫作棺材脸吗?”
木头眼神如感应到不妙,应着她的声音黯了黯。苏离离已接着说道:“你若是块木头,我把你砍砍削削做成棺材,倒应了你成天挂着这张脸。你既是个人,这脸便该笑时笑,该哭时哭,该悠闲时恬淡适意。我这铺子只卖棺材,别人见了你,还以为我额外奉送哭丧的孝子贤孙。”
她一番抢白,木头的表情非但没有灵活生动起来,反而越发棺材了几分。苏离离眼波流转,笑意怡然,牵起衣裳抖了抖,散晾在竹竿上。正泼了水拿着盆子要往里走,后角门上传来三声响,有人扯着嗓子喊苏离离。
苏离离放下盆子去开门,一个短衣乱发的方脸少年扛着根扁担站在门外,正是这百福街上的闲人莫大。莫大十七八岁的年纪,有娘生没爹养,整日混迹市井,干的营生并不那么光明。苏离离觉得他义气,不论他做什么,也结交起来。
莫大晃着扁担进来,苏离离奇道:“你不在正堂叫我,跑到这后角门来。恰好我在这儿,不然叫破了嗓子也未必听得见。”
莫大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棺材铺子的大门那是买棺材的人进的,谁没事去找晦气。”
苏离离便赶人,“是是,我这里晦气,你快找个吉星高照的地方去。”
莫大一眼看见木头坐在那葫芦架下,虽穿着布衣素裳,跷着一条腿,却掩不住清贵态度;虽不发一言,却足以令人自惭形秽。世人有高下之分,有贵贱之别,有时是超越性格与心志的。见着比自己优越的人,往往心生愤恨;待见这人落难,便心喜意足。
无论欢喜与仇雠,总不能弥合差别,共做一群。这,也许就是所谓的阶级。
而莫大,一眼瞧见木头便不顺眼,对苏离离道:“听说你上次救了个叫花子,就是这小子啊?”
木头斜斜地靠到椅子背上,也不见恼怒,只默然不语。苏离离叹口气道:“他家人离散,可怜得很,我认了他做我弟弟,你别叫花子叫花子地喊。”
莫大皱起眉头道:“本来就是叫花子,敢做还不让人说吗?”
苏离离仰头看了他两眼,皱了眉,对木头道:“这是街对角莫家裁缝店的莫大。莫大是个诨名。”她转头看了莫大一眼,抑扬顿挫地说,“他大名叫莫寻花。”
木头原本一语不发,此时却极有默契,不咸不淡道:“名字风雅,兼且凑趣。”
莫大顿时涨红了脸,大是不悦道:“离离,你……”
苏离离和蔼地笑着:“什么你你你,我还不知你口吃。”她转向木头,款款道,“莫大哥的爹爹早年逛窑子,与人争锋时失手丧命。他娘亲开着个裁缝店拉扯两个儿子,给他起名叫莫寻花,他还有个兄弟,叫莫问柳。”
她清脆地落下最后一个字,木头眼睛也不抬,毫无起伏地接道:“字字血泪。”
苏离离“哈”地一笑,只觉木头被她刻薄时无辜得可爱,损起人来也不差分毫。
老子逛窑子被打死可谓窝囊,儿子偏还给起了这么个富有纪念意义的名字。莫大生平最恨的便是别人叫他莫寻花,苏离离今天偏要揭他短,他顿觉在木头面前矮了气势,苦脸道:“你就这么护着他,他给你银子了?”
苏离离擦着手道:“我说了,他是我弟弟。你找我有事?”
莫大道:“我听人说定陵太庙闹鬼闹得厉害,今晚想去捉一捉。即便捉不着,也可以见见世面,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瞧瞧?”
苏离离大笑,“你去挖坟盗墓我还信,捉鬼?你骗鬼吧。”
“你该不会是胆子小,不敢去?”
苏离离笑着摇头,“我不受你激,大半夜的不睡,跑去墓地闲逛。你要去,我别的没有,看在朋友一场的分上,大方一回,杉木的十三圆倒是可以白送一具。”
莫大“呸”的一声啐在地上,“你也太不仗义了,这不是咒我。”见木头望着他吐的口水皱眉,大声笑道,“我以为你照顾这瘸子弟弟肯定闷坏了,才趁着天气好,约你出去逛逛。你既不想去,那就罢了。”
说完抬脚要走,苏离离叫道:“等等。”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水润光泽,斜睨着一转,道,“我至多给你放个风,说吧,晚上什么时候?”
“酉时三刻,我在这角门外等你。”莫大指指角门,大步离去。
苏离离应着,回头见木头默然看着莫大走远。苏离离扑到他椅边,蹲下笑道:“好木头,你别告诉程叔。我悄悄地去,悄悄地回来。”她一声“好木头”叫得未免有些亲热,直把木头叫得皱起了眉。本是光润华贵的椴木,也皱成了横七竖八的黄杨渣子。
苏离离不管他的冷淡,按着他右腿无伤的膝盖摇了摇,一脸谄笑地站起来,端着盆子进去了。
这天苏离离吃过晚饭,在院子里逛了逛,便说头疼,早早回房里歇息了。临去时,程叔毫不察觉,木头摆着一张棺材脸横了她一眼,被苏离离瞪了回去。
她回房里换了身深色的短衣,扎上裤角,绾起头发,扮作小厮模样。天刚蒙蒙黑,探头一看,程叔与木头已各自回房,白纸糊着的窗棂上投来淡淡灯火。苏离离踮着脚,猫一样走过正院,蹿出后院角门。
门外莫大牵着一匹马,背了个包袱,包袱束得很紧,只有一把方便铲的铲头露在外面。见了她,翻身上马,苏离离便也踩了镫上去,抓住他的腰带。一路越走越荒凉,苏离离问:“你娘的病还没好?”
莫大叹气,“怕是好不了了。”
“二哥还是没有消息?”莫问柳离家一年,音信全无。
莫大摇头,“没有消息,且再等等看吧。”
少时到了定陵,莫大早已踩好了点,引着苏离离穿丘越陵,往最偏僻的角落而去。定陵,是皇家历代帝王后妃、文武大臣的陵寝,也是藏金葬玉的宝窟。苏离离等着他辨方向时,不知让什么蚊虫咬在了手上,一边抓着,一边皱了眉轻声道:“这禁军也太过渎职,皇陵荒芜成这样。”
莫大“嗤”的一声笑,“不荒能有活干吗?主陵那边还驻着人,这些陪葬大臣墓早没人管了,天天都有人来逛。”逛,是个行话,不言自明。他指点苏离离道,“你在那棵矮树下看着,若有人来还是学夜猫子叫。”
苏离离应了,莫大身子一弓,摸向前面方冢。苏离离也弓了身子,退到那棵矮树下。趴在地上,泥土和着潮湿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苏离离从怀里摸出百草堂买的清凉油,抹在手腕脖子上,竖起耳朵听动静。
夜色转深,荒野陵墓间没有一丝声响,又似有万籁千声。远方微微起伏的地平线上,七颗明亮的星星排成勺状。夜空深蓝,大地反显得苍莽空旷,所谓大象无形,一时激起人的亘古之念。苏离离看着那北斗形状,有些愣怔。
耳边一丝若有若无的声响,似有人轻声叹息。苏离离精神一振,回过神来,细听之下那声音仿佛是从东南面来。她趴着不动,凝神细听,少时又有几声呻吟。苏离离大奇,荒野墓地,除了盗墓贼,就是狐狸精,怎会有这声音?
她犹豫片刻,转身往东南方摸过去。行了十余丈远,便见一座屋宇的轮廓隐约矗立在一片林木边,仿佛祭拜的庙宇。苏离离蹲下身子,慢慢爬近一些,还未落稳脚跟,就听“啊”的一声惨叫。
一个声音低沉地问:“当真不说?”方才叫唤的人虚弱地喘息道:“小人……小人确实不曾找到。叶知秋十年前……已隐退山林,不问政事。朝廷宫中都不知他的去处……”
苏离离闻言一愣,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心中思忖个来回,便贴着地面,如觅食的猫儿,蹑手蹑脚地再爬近些,微窥大庙正殿。
正殿地上横躺着一人,牙帽已滚在一旁。他身侧站了一个人,却是阔袖散发,皂衣拂地。两人俱看不清面目。站立的男子身材挺拔,不知对地上那人施了什么刑,此刻只负手而立,缓缓道:“叶知秋即便死了,那东西总有落处。就是随他葬了,也必定有葬的地方。”
地上那人哀求道:“小人……只掌宫中采买,此事……实在无从打听……”
皂衣男子手轻轻放下来,冷冷道:“你既不知道,便不该欺哄主子。”他从怀里取出一个不大的瓷瓶,拔开盖子。地上那人陡然大声道:“不,不,我……”话未喊完,几许清亮的液体洒在他身上。那人顿时没了声,只喉间发出咕噜的声音,像是放了水的皮囊,身体在地上瘪了下去。
一股腥浊之气弥漫开来,苏离离猛然伸手捂住口鼻,半是恶心,半是害怕。眼睁睁看着那人化成了一地尸水,只有衣服覆地,苏离离竟僵了手脚,动弹不得,既想逃跑,又不敢动。只是这一抬手的动静,皂衣男子似有所觉,已微微转头,垂手缓步出来。
他后脚踏出门槛边,便站住了。夜色青光下,这人脸上如罩着淡淡的寒气,纵横蜿蜒着十数道刀疤,仿佛将脸作地,横来竖去细细地犁了一遍,狰狞可怕。
他眼光缓缓扫过苏离离趴着的那片草地。苏离离捂着嘴,本不想发抖,然而那手自己要抖,她止也止不住。此时此刻,只怕一只蚊子落在她手背上她都能惊得跳起来,何况是后脑勺上有什么东西静静吹动。
脖子带点痒痒的凉,竖立警戒的汗毛被触动,苏离离猛然尖叫一声,凄厉胜过夜猫子。一回头时,一张人脸很近地凑在眼前。
她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朝着大庙的方向退了几步,定了定神,才看清身后这人是个年轻公子。一身月白锦衣,暗夜中略有暧昧的丝光,狭长的眼睛映着星火,清浅流溢,态度竟十分温和优雅,手撑着膝盖,正弯腰俯看着她。苏离离半天吐出一口气来,拍着胸口,将一颗心拍回原处。忽想起那个皂衣人,猛地一回头时,愣住了。
庙门空空地开在那里,一个人影也不见。正殿的地上,方才化成水的那人,衣裳也不见了,仿佛是一场幻觉。苏离离抬头嗅了嗅,空气中淡淡的尸臭味证明这一切并不是幻觉。她努力镇定了心神,从地上爬起来,扯了扯衣角,平平稳稳地对那锦衣公子拱手道:“月黑风高,公子在此游玩,真是好兴致。”
那人直起身,颇具风雅,缓缓吟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他的声音听起来,像细砂纸打磨着锯好的棺材板,光滑低沉。咫尺之距,他虽笑意盎然,却让她后背生寒。
她吸了一口气,道:“杀人放火大买卖,挖坟掘墓小营生。都是出来逛,公子说笑了。”苏离离假笑两声,站起来就走。
刚走两步,手腕一把被他扣住,手劲就如同他的声音,不轻也不重,“这位公子,方才为何惊叫?”
苏离离的清凉油抹对了路,手上有些滑,一挣,脱开了手,她仰头看他,“因为公子你悄声出现在我身后,荒郊野地吓着我了。”
“荒野无人,你趴在这里做什么?”
苏离离虽不聪明,也不蠢,自不会说她是来盗墓的,更不会说方才看见如此这般的事,张口就编道:“这位兄台,实不相瞒。在下的父母为我定了桩亲事。可我心有所属,不愿屈就。今夜收拾金银细软,正要与人私奔。方才是在等人。”
话音刚落,莫大扛着一个又沉又鼓的包袱,鬼鬼祟祟地摸了过来。苏离离暗自哀叹了一声,合上眼睛。
莫大那把粗嗓子便响了起来,“你跑哪……咦?这是谁?”
苏离离睁开眼,绽出个假笑,清咳一声,嗔道:“你怎么才来。”
那锦衣公子打量了莫大两眼,皱起眉来,三分恍然,三分惊诧,似笑非笑道:“竟是……断袖情深。”
苏离离沉痛地点头,“唉,公子慧眼,此地实是容不得我们如此。今日在此不曾见着一个人,偏兄台撞见,还望兄台切莫声张,放我们一马。”
莫大没读过书,听不明白什么断袖不断袖,以为盗墓之事败露,从包袱里摸出一个金杯,递给锦衣公子道:“兄弟,你既然撞见我们俩的事,就收下这个吧。”
苏离离想也没想,一把拉住他的手,怒道:“你怎么这般大方,今后还要吃喝用度!”
锦衣公子眼光在他二人身上扫了两遍,颔首道:“公子是个妙人,他却俗了些。”说着,一指莫大。
苏离离叹气,“正是,我说过他多次,他还是这般庸俗,竟想拿金银俗物亵渎公子高洁的情怀。”
锦衣公子闻言,笑得如昙花夜放般粲然,伸手掂起苏离离的下巴,“你既知我高洁,何必跟他一处。不如跟我走吧。”
莫大云里雾里地听完前面几句,终于抓住了最后一句的用意。跟他走?原来是一路的。他上上下下地看那锦衣公子,惊道:“兄弟,原来你也是……”
“来盗墓”三字还未出口,却被苏离离打断,她深沉地说:“公子固然也断袖,我却不忍负这俗人。但得知心人,白头不相离,便是烟火红尘的真意了。”她说着,不动声色地拨开他的手指。
锦衣公子眯起眼睛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仰头赞道:“好,好。”
苏离离见他高兴,一拱手,“告辞了。”一把拉了莫大鼠窜而去,决然不敢再回身去看。
荒野有风猎猎吹过,锦衣公子迎风而立,看他二人远去。身后有人低低道:“主子怎放了他们走?”
锦衣公子默立半晌,伸手似要抓住吹送而来的风,手上飘来一点淡淡的薄荷香味。他轻笑道:“这个小姑娘有趣得紧,查查她是什么人。”
他身后的皂衣黑影一掠而起,紧追过去。
马儿缓步走过百福街时,莫大问:“啥是断袖?”
苏离离想了想,说:“就是盗墓。”
“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文人的说法。”
他们停在棺材铺后角门,苏离离跳下马来,道:“东西你拿去办,我先回去了。”她推开角门,漆黑中走过井台,眼角余光扫见葫芦架下石台阶上若有若无的一个人影。苏离离吓得兔子似的跳了一跳,已看见横在旁边的拐杖。
黑暗中木头低声说:“你怎么了?”
苏离离缓过口气儿,走过去,怕程叔听见,也低声道:“吓着了。”
“没事吧?”
“没事。”她依着石台阶在他旁边坐下。
两人默然半晌,木头忽然说:“走了。”
“什么?”苏离离不解。
木头的声音波澜不惊,“跟着你的人走了,方才就在外面。”
苏离离吃了一惊,瞬间想到了那个扒爪脸,不由得往木头身边挤了挤。木头冷哼了一声,苏离离拉着他的袖子,讨好道:“木头你真好,不枉我救你一场——见我不回来,这么晚在这里等我。”木头张了张嘴,听那声气儿像是要反驳,却又生生停住,大约没有好的理由。
闷了片刻,冷冷道:“做什么不好,去盗墓!”
苏离离此刻巴不得他跟自己说话,好忘了那扒爪脸,忙编着解释:“那个……我挖坟掘墓的目的和别人不一样。我主要是想看看各种木料,哪个最耐用……以及,发掘一点古典的样式……”
木头忍不住哼了一声,却笑了,苏离离趁热打铁,楚楚可怜,“今天差一点就回不来了,你就再也见不着我了。”
木头口气果然缓和了许多,道:“那人内力深厚,内功却是江湖异路。真气不纯,必是修习了驳杂的心法。”
“这个你都知道?”她觉得他未免信口开河。
“他轻功不错,自然内力深厚,提气间便能听出端倪。”木头难得有这个闲心跟她细细解释。
苏离离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他能有这番见解,也必不是寻常人物。失机落节,流落至此。老虎啸聚山林才是百兽之王,蛟龙潜游深海才是万物之灵。离了自己的所在,不过是笼中玩物,浅滩鳅虾。
她苏离离的所在,又是何处?三尺市井,九曲巷陌,能否藏身一世?她自己也不知道。
晚来风凉,苏离离转头看去。木头的眼睛像暗处的琉璃,蕴藏着坚定沉静。她回想今日所见所闻,只觉许多旧事积淀,压抑的重,却活得明媚的轻。
苏离离心中难过,反微笑起来,叫道:“木头。”
“嗯?”
苏离离沉默片刻,“你父母都不在了?”
“嗯。”
“我也是。”她手指轻轻划着他伤腿的夹板,“还疼吗?”
“不。”
她静默良久,木头也毫无声息,像夜幕中蛰伏的狼,不为等待猎物,却为了自己那份黑暗的适意。
隔了好一会儿,苏离离轻声说:“陪我坐会儿。”
“好。”
这一季有金黄的枇杷新上市,担在竹筐里,衬着碧绿简朴的叶子,沿街叫卖。
苏离离爱吃各种果蔬,买回来一大篮子,拈一个,撕开黄澄澄的皮。枇杷果肉多汁,咬一口甘如饴饧,清新甜香。苏离离仰在竹摇椅上,舌尖舔一舔唇角,对木头叹道:“世上还有比吃新鲜水果更舒服的事吗?”
木头坐在铺子大堂的柜台后,给她抄这个月的订单,闻言白了她一眼。苏离离又剥了一个枇杷,剔皮去核,正欲拿去引诱木头,便见铺子正门外缓缓走进一个人来。苏离离放下枇杷,擦了擦手,莫大已将一个包袱掷在柜台上,道:“今天是来买棺材的。”
木头绷着一张俊脸,头也不抬,仿若未闻。
月余不见,苏离离愣了愣,道:“你娘去了?”
莫大点头,“前天就去了。这是二百一十两银子,那天挣的,我们对半儿。零的十两是买棺材的。”
苏离离转到柜台后,数了数银子,毫不推辞,坦荡无耻地将包袱包好收了,方抬头道:“要什么样的棺材?”
莫大道:“你估摸着给吧,我急用,现成的最好。”
苏离离便将他引到里院,指了一口大棺材道:“这个怎么样?以前一个老员外家订的,他一死,他儿子不要这个,改换了便宜的。这个就搁这里了。”
莫大也帮苏离离拉过几回木料,见那板子七寸厚的独幅,连连摇头,“别别别,我娘这辈子也就那样,你这香樟整板别吓着她。那个松木四块半就很好,就那个吧。我娘喜欢好颜色,你多画点花在上面。”
苏离离叹气,“你那二百一十两能买次点的金丝楠木了,这个香樟原也不算顶好。”
莫大道:“那二百两是上次和你断袖,你应得的。”
苏离离缓缓抬头,无言地仰视他良久,想说什么,到底忍住了。
两人转出后院,苏离离问:“莫大哥,你有什么打算?”
“丧事办完我就走,到外面闯闯看,顺便找找我兄弟。到时候也不跟你辞了,回来再说吧。”
苏离离点头,“你一个人,万事小心。”说着走到大堂里,木头已抄完了订单,歇了手看着账目,见他们出来,也不理会,端了苏离离凉在那里的茉莉花茶喝。
莫大看他对人爱理不理的模样,有些不放心,扭头对苏离离道:“离离,我不在你可别跟这小子断袖,等我回来,我们断袖。”
木头一口水没咽下去,呛了出来,咳个不停,褐黄的茶水洒了一柜台。
莫大奇怪地瞅他一眼,苏离离欲哭无泪,一把拽了莫大出门,苦口婆心地教导道:“莫大哥,断袖这种说法文气得矫情,咱们小老百姓,就说盗墓,直白!”
莫大点头,“明白,明白。”
送走这个主顾,苏离离转身回来。木头一脸似鄙夷非鄙夷的神色,眼光凉凉地把她从头到脚、从胸到屁股丈量了一遍。苏离离将剥好的枇杷拈起来吃了,见木头这般看她,冷笑着指点道:“看你这面相身材,额无主骨,眼无守睛,鼻无梁柱,脚无天根,这辈子也只得落魄了。再把死鱼样的眼珠子瞪着,该有的那点运气也破败了。”
木头额上青筋现了一现,默然无言,拉开抽屉,收拾账册单据。苏离离往摇椅上一坐,忍不住笑,却闲闲地吩咐道:“把柜上的水擦了,过来歇歇。”
月换星移,木头腿上的夹板绑了三个月,终于拆了下来。大夫来看过之后,说恢复得很好,大赞他骨骼清奇之余,也极力夸赞自己医术超群,能将骨头接得这么严丝合缝。末了,他拍着木头的肩膀道:“小伙子,好好再养两个月,我包你今后走路都看不出来腿折过。”
木头不咸不淡地应付着,苏离离一边数银子一边挑刺,“真好了吗?什么叫骨骼清奇,我看是骨骼怪异吧。他还没走路,怎知道不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
大夫道:“没有的事,我家九代行医,他这样严重的伤,我是从来没见过。”
苏离离将一块碎银子放到大夫手上。
大夫看着银子,道:“可他好得这么快,我也是从来没见过。这两个月还别忙着走。”
苏离离又数一块。
大夫慈祥地打量着木头,“这一年也别使力,能走了也要慢慢地走。”
苏离离再数一块。
大夫脸上笑出了一朵花,“少吃辛辣,别凉着了腿。要是真的这条腿短一点,也是常事,有一个好法子可以解决。”
苏离离咬牙把最后一块碎银子放到他手上,大夫举到嘴边咬了咬,收到衣兜里,凑近苏离离耳边道:“治长短腿儿,有一个不传的秘法。就是把短腿那只鞋的鞋底垫高点。”
言罢让徒弟提了药箱,道声“告辞”,飘然而去。苏离离目瞪口呆地望着人去远,半天回过神来,骂道:“什么世道啊!大夫都跟抢人似的。”木头弯弯膝盖,动动脚踝,道:“人家又没挖坟掘墓,抢人有什么了不得的。”
苏离离大怒,一叉腰,正待发火,木头放下腿,仰脸一笑,道:“这拐杖拄得人闷得慌,这下可要好利索了。”他素来沉默,话不多,也极少笑。如今一笑,满屋都明亮起来,像有烟花绽放,瞬间华彩,让人念念难忘。四目相对,脉脉无言。苏离离呆了半晌,才讷讷地说:“还是再拄一个月吧。”
木头点头,“好,听你的。”
端午才过,天气却燥热起来。后面小院覆在墙外黄桷的绿荫下,隐隐透来初夏的浓烈。树干枝叶上有鸣蝉唱歌,幼虫缫丝。苏离离收拾打扫,上下照顾,依旧把日子过得没心没肺。
雕花的张师傅胡子花白,一双手枯瘦,却能勾出最为细致柔约的流边花纹。做工做到兴头上,苏离离倒上一杯小酒给他,喝一口,逸兴遄飞,一把雕刀耍得溜溜转。两眼精光闪闪地扫一眼木头,一定要收他做徒弟,学雕工。
木头摇头道:“我不用这么小的刀。”
张师傅拈须一笑,“用笔原须细,用刀原须粗。练字时由大及小,是教你不失通体的气韵;练刀时由小及大,是教你不失其中的细致。”
木头立刻服气,便也学着细细地雕花,磨砺心性。两人教学相长,说到投契处,竟目不旁顾,你一言我一语,或争执,或启发。
没有两天,张师傅便觉得这个徒弟收得十分称心,大赞木头少年英雄,见识过人。木头也就施施然地受了,回他一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把个苏离离听得直皱眉,哭笑不得,私下跟程叔道:“果然是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吹捧不满意。木头跟张师傅分开来都是闷葫芦,凑在一起宜为伍。”程叔大笑。
这天下午,苏离离花了两个时辰,给一口柏木棺上了第三道漆,晾在院子里。只觉腰腿酸软,汗盈里衫。她也不想吃饭,索性烧了水提到东厢浴房,热热地洗了个澡,顿时全身舒畅。她擦着身上的水,些微碎发沾湿了,黏在身上。
苏离离放下头发,用手理了,重又绾上去,一根簪子一压一挑,还未绾好,木门吱呀一响,就见木头站在门口,倚着两支拐杖,张了张嘴,似要说话,却又像被雷劈了,盯在她身上。少女的身体莹白如玉,不带情色的炫彩,却似工艺一般绝美清新。
苏离离还举着手绾头发,如今大眼瞪小眼,愣了片刻,方“啊”一声惊叫,抓过一张大浴巾,飞快地裹在身上,怒道:“你怎么进来了!”
木头突然就结巴了:“我……我怎……怎么不能进来?”
苏离离大怒道:“老娘是女的!”
木头原本苍白的脸红了红,勉强压住,梗着脖子道:“女的,又怎样……”
苏离离怒得无话可说,不知哪里来的神力,一抬脚将他踢进了门外敞放着的一具薄皮匣子。那雪白修长的腿整个露了一露,风光无限又惊鸿一瞥。
木头跌进薄皮匣子里,半天没爬起来。
第二天一早,苏离离打开房门时,木头坐在一块棺材板前,专心致志地刨平。雪白的木刨花蓬松地从他手中开出来,掉落地上。苏离离眯起眼睛,愤恨地看他,木头目不斜视。僵了片刻,苏离离冷笑道:“一大清早起来,怎么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木头手上不抖,沉声道:“我是人。”
苏离离斜睨他一眼,“原来你是人啊,我还以为这里一院子都是木头呢。”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厨房去了。木头看她去远,方才抬起头来,目光却朝着厨房的方向追寻。半天,他咬牙摇头,自觉糟糕。
又过了盏茶时分,苏离离在后面喊了一声“吃饭”,木头放下活计,拄了拐杖到厨房外面饭桌上。苏离离盛出稀饭,烙了一碟焦黄软糯的饼子,卷了咸菜豆干,蘸了酱吃。程叔喝了一碗粥,吃了两张饼,却见苏离离不似往日说笑,木头端着碗只一口口地喝粥,失笑道:“你们这是怎么了?怎么恼了?”
苏离离不说话,木头看她一眼,也不说话。程叔放下碗笑道:“真是小孩子。”径自出去忙活了。苏离离瞥了木头一眼,觉得自己比他大,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便挑了菜,裹了一张饼子,递过去道:“你成仙了吗?什么都不吃!”
木头接过饼子,喝了一口粥,咽下去,方抬起眼睛看着她,“你……为何要扮成男的?”
苏离离没好气道:“难道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卖棺材!”
“为什么卖棺材?”
“不卖棺材,难道我绣花吗?”
木头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苏离离见他态度端正,容色严肃,也不与他置气了,看着碗沿的青花勾瓷,幽幽道:“我爹死的那年,我什么也没有,和程叔一起动手给他做了一具棺材。那是我做的第一具棺材,到如今做过多少棺材,我自己也记不清了……幸好还有程叔帮我。”
她抬头,见木头神情关切,忽然一笑道:“其实做棺材也好。我爹说过,生老病死人不可免,因而卖菜、卖米、卖药、卖棺材的人什么时候都饿不着。卖棺材更好,哪天大限一到,自己就发送了,有始有终。”
木头轻叹道:“你爹是个明白人。”
苏离离摇头:“世道不明,便容不得他。还是世人皆醉我亦醉的好。”
木头黯然道:“也不尽然,和光同尘难免不被掩埋在尘埃之下。临到终了,却后悔莫及。”
两人各怀心事,一时静默。
其时,苏离离与木头年纪尚小,虽经离丧,也勘不透世事的锋刃。多年后,木头飞鸟投林,池鱼入渊,万缘放下时,却放不下这小小棺材铺里的一念。
苏离离拈着筷子,默然片刻,觉得两人的话都说得太深刻,深刻得做作,自己先笑了,放下筷子道:“你快吃,吃完帮程叔刨板子去。我过两天空了,教你做棺材吧。”说着,收了自己和程叔的碗进去。
木头喝了口粥,喃喃自语道:“我就说嘛,你哪有半分男人的样子,果然是女的。”
无奈苏离离耳朵尖,踱回来,隔了桌子看着木头。木头一抬头,见了她的脸色,气势陡转,身子往后一退。苏离离眼含杀机,一字字道:“你是故意的?”
“不是。”木头猝然放下碗筷,抬高声音道,“当然不是!”
下一刻,苏离离已转过桌子,杀向木头。
木头见她抬手,几乎是下意识地一伸指,点上她右腕太渊穴,苏离离手一麻,自己也没反应过来,气势却不减,左手已拍到木头背上。木头缩了手,腿脚不及她灵便,欲躲无路,欲还手又怕拿捏不好轻重。屋子里瞬间天翻地覆。
程叔探头看时,就见木头被苏离离按在桌子上,咬牙,埋头,握拳,一动不动。苏离离抄着一块油抹布,啪啪啪啪抽打得十分欢快。
程叔连忙叫道:“离离别胡闹。”
苏离离不听,放下抹布,恶狠狠道:“叫姐姐!”
木头理亏,闷声闷气道:“姐姐。”
程叔笑得直摇头,转身捶了捶腰,见早晨的阳光洒了一院子,明媚耀眼,心情也明快起来。他咳嗽一声,弯下腰去接着锯那块柏木板子。
夏始春余,时序相交,最容易生出疾症。木头犹如旭日朝阳,一天天恢复起来;程叔却如暮霭沉沉,一天天衰竭下去。天气一热,反增了咳喘。每到深夜,苏离离听他咳嗽不停,心里就很不是滋味。请大夫抓药,程叔不待见。苏离离自己一头扎进书房里,翻了一天的书,回头买了些平喘凉药,温补食膳做给他吃。
木头虽不言语,却把程叔的活接手大半,每天在院子里从早做到晚。苏离离便教他用丁兰尺打尺寸,吉位恒吉,凶位恒凶。
木头问:“要是尺寸凶了,还能妨害着死人?”
苏离离高深地摇头,“妨不着死人。棺材的尺寸凶了,约莫能睡出个僵尸来。”
木头不温不火道:“你不去挖开,想必那僵尸也行不了凶。”
苏离离翻起一双白眼,却言语不得。
木头见她无话,兴致忽起,随手捡一块长条角料,竖施一个起手式,斜斜便刺向她的印堂。苏离离只觉眉心风动,未及反应,眼睛一花,木头已“唰唰唰”一招尽点她全身十二处大穴。每一点都是要害,而每一点都只差毫厘即住手。
须臾收势,苏离离傻子一样呆站着。木头神情颇为自得,却绷着脸,矜持地一点头,手一扬,木条子飞回角料堆里。
苏离离幡然醒转,大怒,“有这本事在我面前显摆,当初怎的被人砍得七零八落,让我七拼八凑才凑齐了一个人?!”
木头声线沉静冷冽,“你何不问问伤我的人怎样了。”
“怎样了?”
“死了。”他轻轻地说完,掉头锯板,见苏离离张口结舌,又阴恻恻地补了一句,“谁伤我一刀一剑,我必要他的命。”
苏离离踌躇半晌,见他专心致志,还是忍不住打断道:“那个……我好像……也打过你……”
木头深沉地看她一眼,看得苏离离心肝一跳,“其实……是开玩笑……”
木头不言语。
“我只是……一时……那个激愤……”
苏离离好话说尽,末了,木头方抬头,半是鄙夷半是大度道:“我不跟女人一般见识。”眼睛里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苏离离望着他的眼睛,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不打白不打。”说着抓起一把刨花儿当头扔了过去。木头的手袖像带着风,一挥,刨花儿反过来撒了苏离离一身。
苏离离再扔,木头再挥。
半天,苏离离大叫:“不来了,不来了。你看撒了这一地。”
再半天,苏离离叫道:“木头,你再闹,我恼了!”
木头收了手,苏离离不顾自己挂着一身的刨花儿,抓起满手木屑子直摔扔到他脸上。
顿时,院子里如同六月飞雪,炸起一地杨花,洋洋洒洒,嘻嘻哈哈。
木头自拆了夹板,每日拄着拐杖练走路。过了月余,竟放下了拐杖,又过月余竟能将路走得四平八稳。苏离离一面骂:“还不会爬呢,就学着跑。欲速则不达,也不怕再折了伤骨,做一辈子瘸子。”一面买来猪蹄子,炖上黄豆,烧得鲜糯不烂,逼着他喝汤吃肉啃骨头。
入伏以来,天热得厉害。铺子里的活都放在早上,一到午时便收了工。苏离离将木料用白布遮了,夜里凉了喷些水,说是怕晒拱晒裂了。木头见她喷水,质疑道:“不会长出蘑菇来吧。”被苏离离一个白眼挡回去。
木头午后在后院葫芦架下,或捻指意会,或以木条做兵器,不时比画一下。竟是想的时间多,动的时间少,不知琢磨些什么。苏离离每每见他入定一般立在那里沉思,周身的气韵却如山岳凝峙,川泽静默,万物隐于其形般广阔精深,心里有些羡慕,又有些不安。转顾四周青瓦白墙,墙外市井摊贩,心里知道这终不是他的天地,反倒坦然了几分。
看得无聊时,趴在旁边打个盹,醒了煮锅绿豆汤给大家消暑;或者切一个西瓜,去皮剔籽,用牙签子挑着吃。到了傍晚,用水泼地去暑气,铺开竹席纳凉,直待到星汉满天,蒙眬睡去,不知今夕何夕。日子穷人般清闲,又神仙般自在。
这天下了一阵雨,苏离离因天热,懒吃东西,煮了白粥,做了一个凉拌拍黄瓜。她吃饭的时候对木头道:“你腿脚好多了,一会儿随我上街一趟好吗?”木头应了。
两人吃了饭,踏着积雨,出了后角门,慢慢转到前面如意坊正街的妍衣轩。妍衣轩是制成衣的店子,装点得典雅别致,往来拿取净是达官贵人家的家仆侍婢。
苏离离进店时,妍衣轩李老板便迎头堆笑道:“苏老板啊,你是来取衣服的吧。”
苏离离寒暄两句,道声“是”。李老板便唤了伙计进店里抱出两个大纸盒子来,就在那精光锃亮的桃木大案桌上打开一个。将里面两件素色单花的男装铺在大案上,衣角工整,针线匀称,服色朴而不俗。
苏离离倚在大案桌一角,手抵着唇,展颜微笑,眼神指点木头道:“那边换上看看合不合适。”木头比苏离离高一点,身上穿的是程叔的旧衣服,肩肘诸多不合身处。少时,木头换了那身藏蓝色的衣服出来,修长挺拔,无处不合身。李老板不由得竖起大拇指道:“苏老板,你这位小兄弟真是一表人才啊。”
苏离离无耻地一笑,颔首道:“那当然。”扯扯木头的袖子,端详片刻,闲闲道,“穿着回去吧,把那两件收了。另一样呢?”
李老板拂开案上的衣料,郑而重之地打开另一个厚黄纸盒子,顺着盒沿,拉出一套女装,细心地铺展在案桌上。却是一袭淡粉色的广袖长裙,里面是华缎,外面衬着薄纱,纤腰长摆,裙角上绣着朵朵桃花,疏密有致,点染合宜。
裙子一铺开在案上,满室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李老板指点着衣裙,滔滔不绝,这里多么幽雅,那里多么炫目,把一袭衣裙半实半虚地说得天花乱坠。苏离离一一地看了,淡淡点头,“不错,对得住我的银子。换个漂亮点的盒子包上吧,我要送人的。”
李老板笑得暧昧,“整个京城也找不出这么好看的衣裳,苏老板花大价钱是要送给心上的姑娘吧。”
苏离离笑得像朵花儿,“李老板又胡说,倒是送给一位姐姐的。”当下由他调侃,也不多说,只看人包了衣服,让木头抱了一个盒子,自己抱着这一个,出了妍衣轩。
走回去的路上,苏离离有些沉默。到得后街清静小巷,木头忽然道:“那件衣服我觉得你穿合适。”
苏离离没回过神来,“哪件?”见木头望了自己和盒子,明白他是说那件女裙,不由得失笑,却踢了踢角门叫道,“程叔,开门,我们回来了。”
七月初七这天,万户乞巧。苏离离早早吃罢晚饭,对程叔道一声“我出去一会儿”。程叔点点头,沉吟片刻,只道:“莫在那里多待。”苏离离捧了那个衣裳盒子出去了。木头冷眼看着,也不多问。
苏离离沿街转巷,来到城心。这个时辰,百家歇业,只有秦楼楚馆,渐次开张。暮色昏黄下,灯红酒绿慢慢清晰起来。明月楼开在当街,正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烟花之地。艳妓迎门邀客,将那三分的虚情七分的假意,按斤论两,作数出卖。
苏离离只从边角门进去,使了几个银子给后廊下闲着的打手,引了去见老鸨。老鸨汪妈妈正张罗着扯大堂里的一张彩绸,见了她,认了片刻方道:“苏小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她身子朝苏离离这边一靠,一阵闷香扑鼻而来。
苏离离被熏得几欲昏倒,却和和气气笑道:“我看看言欢姐姐,给她送个东西就走。”汪妈妈笑道:“大半年的不见,这模样儿越发俊秀了。不想想你汪妈妈,倒惦记着欢儿。”苏离离只得赔笑道:“那自然先惦记着汪妈妈这里,才能惦记着言欢姐姐。”
告了声扰,出来往明月楼内院去。一路听着淫声浪语,好不容易捧着盒子爬到后阁二楼一间绣房前,苏离离先敲了敲门,扬声道:“言欢姐姐在吗?”
里面一个女子声音柔软慵懒,道:“进来。”
苏离离推门进去,便见房间西边妆台前坐着一个女子,寝衣缓带,微露着肩膀,睡意未消,正对着镜子上妆。她从镜子里斜看一眼苏离离,妩媚之中透着冷清,却不说话。
苏离离将盒子放在桌上,回身关上门。言欢调着胭脂,半晌开口道:“你这时候怎么过来了?”
苏离离将盒子捧到她妆台旁的春香芙蓉榻上,解开绳子,“今天是七月初七,我们的生日。”
言欢缓缓放下手,有些愣怔,失神道:“是,七月初七,我都忘了,没什么好送你。”
苏离离除去礼盒,将那袭衣裳拉出来,裙带飘飞,满室华彩,笑道:“送给姐姐的。”
言欢神色柔缓了些,注视苏离离片刻,道:“你也十五了,总是及笄之年,怎的还这般打扮?”
苏离离难以捉摸她飘忽的情绪,低声道:“欢姐,皇上现在也自顾不暇了。我听人说,京畿政务都掌在太师鲍辉手里。我这些年存了些钱,看能不能使点银子,赎你出来。”
言欢淡淡一笑,几分冷然,几分苍凉,“你赎我做什么,外面的姑娘年满十五正是花开时节,这里的姑娘十五已经是花开败了。”
话音刚落,屋外有人朗声笑道:“别的花开败了,言欢姑娘这朵花却是开不败的。”声音醇厚动听。
言欢神情微变,似有些振奋,推着苏离离道:“你去吧,我的客人来了。”两人相望,有些迟疑,却都说不出话来,言欢张了张嘴,还是低低道,“去吧。”
门扉响处,有人进来。苏离离抬头扫了一眼,正是刚才窗外说话的那个人,穿着月白的衣衫,袍袖舒展。她匆匆一瞥,埋头便走,边走边想:青楼嫖客也有这等人物。这公子一眼看去如重楼飞雪,朱阁临月,俊朗清逸,几乎比我家木头还要好看几分啊。
她正自思忖,迈过那人身边时,那人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懒懒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苏离离大惊抬头,正对上一双清澈狭长的眼睛。他说话的声音宛如他说“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一般抑扬顿挫。苏离离像见了鬼的猫,脑子里“嗡”的一声,全身奓了毛。
那人仍温言笑道:“公子见了我,为何发抖?”
苏离离又一次用力抽出手腕,虚弱地说:“我也是感慨人生的际遇实在离奇。”
锦衣公子向后看去,言欢尚穿着寝衣,酥胸半露,也叹道:“实在没想到,公子竟是水旱通吃。”
勾栏里的谑语,男人和女人叫走水路,男人和男人叫走旱路,却含了些隐秘曲折的意思。言欢听得这话,忙把寝衣一拉,先红了脸,半敛着眉,低声道:“祁公子先请坐,恕奴家换身衣裳。”说罢径自转去屏风后面。
苏离离虽不懂得水路旱路,但见言欢都红了脸,自然不是什么好话,当即正色道:“公子勿要取笑,我是女子,不是男子。言欢是我结拜姐妹,今日来此看看她。”
她突然这般坦率起来,那锦衣公子反收了笑,默默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锐利如刀,正色道:“你也是这里的姑娘?”
“不是。”
“那是哪里的姑娘?”
苏离离不由得生起几分薄怒,“我是良家女子,不是风尘中人。”话音一落,见言欢换了一袭浅紫的舞衣,倚在屏风之侧,幽幽看她。苏离离猝然停声。
言欢娉娉袅袅地走出来,涮了杯子倒茶。锦衣公子方才赞她花开不败,现下正眼儿也不瞧她,却盯着苏离离道:“你上次不说你是女子,是因为与你同行的那人也不知道你是女子吧?”
一针见血。
苏离离垂首道:“正是。公子若是别无他事,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站住。”他闲闲地一拂袖子,如闲庭信步,又尽在指掌,“你叫什么名字?”
此问无礼。然而苏离离女扮男装做买卖时,原没在意她的芳名被大老爷们挂在嘴上呼喊,也不介意他这么一问,踌躇片刻道:“我姓苏,是如意坊之尾苏记棺材铺的东家。”
锦衣公子端起言欢捧上的一杯香茗,随手搁了却不喝,波澜不兴地说:“我知道你姓苏,我问名字。”
苏离离无奈,只得答道:“我叫离离,就是离开这里的离。”
锦衣公子“哧”的一声轻笑,“我又不是鬼,你见着我就这般想走。”
苏离离望着他看似多情实则冷冽的眼眸,恳切道:“公子,小女子只是个寻常百姓,乱世之中求个平安度日,不想招惹别事。今日见着公子实是遇巧。我做的生意,也不敢招呼公子多来照顾。言欢姐姐美貌温柔,公子来与她叙谈,我在此多有不便,自然当走。萍水相逢,何必多问。”她抛一个眼神给言欢。
言欢对桌坐了,轻笑,柔声道:“祁公子好不容易来了,倒戏弄我这妹子来的?她没见过什么世面,可别吓着了她。”
锦衣公子手指轻轻叩着桌面,七分赞许,三分深沉,缓缓道:“苏离离……苏姑娘不仅聪明,还聪明得透彻。”随即莞尔一笑,“我姓祁,就是‘采蘩祁祁’的祁,祁凤翔。家中行三,人称一声祁三公子。苏姑娘记着,后会有期吧。”
苏离离虽穿着男装,却屈了屈膝,敛衽行礼,夺门鼠窜而去。
言欢见祁凤翔望着门扉犹自沉思,心中不悦,却将一个笑容绽得明艳动人,“三爷一去半月,怎的昨天又想起言欢,让人捎信儿说今天来?”
祁凤翔转过头来,眼神描画她的唇线,柔声道:“来,便是我想来;去,便是我想去。言欢这般剔透,怎会问出这么愚蠢的话来。”
言欢微微仰头笑道:“言欢今年十五,在这欢场已有七年,阅人无数。公子来便是来,却不是为言欢而来。”
祁凤翔长笑道:“你既这样说,即便不是专为你而来,也可以算是顺便为你而来。”他手一拉,将言欢抱进怀里,低头轻嗅她身上的幽香,突然问,“你姓什么?”
言欢微微闭起眼睛,由他抚摩,神情杂陈着痛苦与欢乐,似揭开心底一道深刻的伤口,半是嘲讽,半是含酸,“我姓叶,落叶飘零的叶,叶言欢,公子也记着吧。”
祁凤翔按在她腰上的手不自觉地用力,低声缓缓道:“叶言欢,找的就是你。”
言欢忽然大声一笑,扭转身子面向他,手指抚上他的下颌,像觉得十分有趣,也低声一字字道:“你找的未必是我。”
苏离离一头扎进院子时,程叔正坐在几块叠放的木板上,看木头雕一块料。她这么急急地进来,两人都惊得抬起了头。苏离离有些喘,却放松表情,嘿嘿一笑道:“程叔还没睡?”
程叔的咳嗽止了些,精神好些了,见她平安回来,点头道:“就睡了,少东家也早些休息吧。”说罢起身去洗漱。苏离离在木头身边坐下,愣愣不语。木头借着一支松枝油条的火光,捧着尺余见方的木桩子,刻一个阳文寿字。
刚把轮廓勾出来,苏离离突然站起来,望着铺子大堂的方向,问:“还有多少活儿没交?”木头也不抬头,一边刻着一边答道:“西街寿衣铺子的三口柏木卸好板了;另外两个散活儿毡泥铺了底,合了缝,只等上漆。案上还有没动工的两口,限的是三月交货,才放了定金。”
苏离离转过身来,又望着院墙之上,有些失神,似自语又似问他,“我搬到哪里去好呢?”她方才在明月楼厢房还算镇定自若,此刻神色平静,眼眸深处却如惊弓之鸟,暗藏着深刻的恐惧。
木头停下刀,抬眼看她,不动声色道:“街对角顺风羊肉馆的铺面就好,要搬就搬到那里吧。”
松油枝子爆开一阵火光,照出的阴影四面摇曳,顷刻间委顿在地,熄灭了。眼前一暗,院子里一片漆黑,有目如盲。苏离离像找不着方向,犹豫了片刻,往后面小院走,迈出两步,手臂一紧,却是被木头拽住了。
她蓦然回头,黑暗中眼神终于聚焦在木头脸上。木头站起来,握住她的一只手,“你去哪里?”
苏离离低头思索一阵,快而轻地说:“我不知道,我要走,他们要找到我了。”
“谁要找到你了?”木头柔声问。
他这句话在苏离离脑子里过了一遍,谁要找到她了?这样一思索,苏离离似忽然清醒了些,眼神不这么愣怔,却不说话,只由他捏着自己的手,心底里仿佛需要这种力度和温度来支撑。
木头静等了片刻,自己接道:“上次盗墓惹上的鬼吧?”
苏离离点头,“我……我怕是被人盯上了。”
“你做了什么惹到人了?”
“我不知道,你别问了。”苏离离叹气。
“我不问便是。只是许多事,怕也是没有用的,你何必要怕。”木头拉起她的另一只手,也握在手里,“你当初救我的时候可曾想过怕?你说我若被仇家寻到,怨不得你。你可曾想过,若我的仇家寻来此地,不是我不怨你,而是你莫要怨我害了你。”
苏离离张了张嘴,心知如此,却说不上为什么。明知道救他是行险,还是把他救了。黑暗中木头眼神发亮,笑道:“你那时候不怕,现在也不需怕。世上的人打不倒我们,打倒我们的原只有自己。”
木头不说废话,说出来就不无道理。苏离离看着他璀璨如星的眼睛,心里暗暗自责:我今日竟觉得那个祁……祁凤翔比木头好看,木头分明比他好看得多。又想到他说那个我们,原是泛泛而指,细细一想却有一丝亲密味道。又觉着他手上的温度格外舒适,脸上有些发热,她抬手一巴掌不轻不重抽在自己脸上,心头痛骂:苏离离,你怎么抽风了!
木头见她终于不再失神,举止却更加莫测起来,一愣之后,大惊,迟疑道:“姐姐,你……你到底受了什么惊吓,千万莫憋着,要成失心疯。”
苏离离挣脱他的手,连连摇头道:“没有没有,今天确实有些怔住了,脑子不清不楚的。”
两人正挣在那里,房门一响,程叔握着蜡烛,披着衣服站在门口,眯着眼睛,伸着脖子看他们,道:“黑灯瞎火的,你们还在这里说什么。”蜡烛的光虽暗淡,却足以令木头看清苏离离绯红的脸色,一愣,顿时杂念丛生。
苏离离避开烛火,应道:“知道了,我就睡了。”今夜第二次鼠窜而去,直入卧房。
木头站在那里看她砰地关上门,一回头见程叔枯老的脸映在烛光下,不知怎么心里也就突然一虚,低头拾起雕刀和废料,转了一圈,又扔了木料,手握着大号韭叶刻刀直直走进了卧室。
程叔举着蜡烛挪出来几步,望着木头关门,眼神疑惑之中又充满了无辜。
苏离离靠在门上,既没点灯,也没梳洗,反而闭上眼好笑,觉得自己当真无聊得紧。十五岁少女该有的深闺望月,花下怀情,不属于言欢,也同样不属于苏离离。似这般恬淡的时光已是流年中偷来的,在她隐忧渐释之际又兀地折转,如此反复,不能也不愿去奢望更多。
她抛开这一丝优柔的念头,坐到床沿上,解开头发。指缝间有一些剪不断理还乱的萌动与纠结,直透到心里,她生生放下,转而去想那个祁凤翔。只觉此人说不出的古怪可怕,辗转反侧,猜不透他的真意,遂埋头睡觉。着枕即眠,一夜无梦,直睡到太阳爬上第三根窗棂。苏离离只觉睡得极沉,爬起来浑身不得劲儿,裹了衣服前往那五谷轮回之地。
走到屋檐下,木头迎面过来,道一声:“起来了。”苏离离人醒了,脑子没醒,麻木地应了一声“嗯”,擦肩走过。
回来时,见院子里一早便堆着四五块截板废料,一地木屑渣子。苏离离乱着头发,打个哈欠,指着地上道:“都是你今早刻的?”
木头“嗯”了一声。
苏离离细瞧,一块刻着个“寿”字,一块刻着个“福”字,都是棺材上常用的字样。还有一块,却刻了个“苏”字,苏离离大惊失色道:“这个东西可千万不能刻在棺材上。咱们这一行是不做字号标记的。免得主顾们躺舒服了,晚上齐齐地来谢我,我可招架不起。”
说完也不听木头答话,惺忪着眼睛洗了把脸,头发一绾,去厨房觅食。程叔坐在饭桌边喝着豆浆,苏离离抓来一根外卖的油条,撕了一块放进嘴里,就听程叔道:“这孩子,今天天不亮又在院子里倒腾,敢情昨晚没睡呢。”
苏离离闲闲道:“他许是昨天酽茶喝多了,失眠。”唇角却不经意扯起一道弧线。
此后数月,苏离离一直担心祁凤翔会找上门来,然而他石沉大海,杳无消息。那句“后会有期”像最管用的符咒,拘得苏离离时不时地抽一下风。木头终于见怪不怪,淡定地指点江山,教她该搬往何处,把一条街所有的铺子都指完了,苏记棺材铺也没挪一个窝。
秋去冬来,冬去春来,从破败到萧条,从萧条到盎然。
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苏离离又去找了言欢一趟。言欢说祁凤翔是幽州商人,来京里探市摸行,现在已回幽州去了。她风月场中七八年,看人身份家世火眼金睛,这话言欢不信,苏离离也不信。但知道他不在京城,心放下大半。
心情一好,回家途中路过一个兵器铺子,便花十两雪花银买了一柄上好的长剑。到家时,木头正扫去一块整木上的积雪,准备改料,接过剑来眼露欣喜。许多时不摸刀剑,未免手痒,木头唰的一声抽出剑来,赞道:“好,嗯,好。虽然锋无沉劲,钢无韧性,但市井俗货里也算不错的了。”
听得苏离离直想一脚踹过去,十两银子,半年的吃喝,换来他一句“不错的市井俗货。”不知不觉间,木头已经把棺材铺子的活计做上手了,从改料、打磨、钉板、铺胶、上漆,一样不落。初时做的棺材,盖不合盖子,被苏离离痛加指教了几回,终于像样了,渐渐地琢磨熟悉。
焐过一冬,苏离离的抽风痊愈了,接活揽生意之余,觉得生活也就这么回事,自己未免多虑。这天她喝多了水,晚上起夜,春寒料峭,让那冷风一激,打了个寒战,恍惚觉得书房里有什么细微的声响一叩。
苏离离不禁皱眉,只怕老鼠咬了书,昏昏沉沉走过去,用脚蹭开房门。阴沉的感觉霎时从心底生出,脖子上汗毛竖立。身边什么东西一晃,苏离离猛见是个人影,一抬头,全身的血液瞬间冲到了头顶。定陵墓地里的扒爪脸,皮肤像死人一样凹凸错落,唯有眼睛阴鸷地盯着她。
她“嗷”地怪叫一声,扒爪脸向她伸出手的同时,一股沉稳的力道将她往后一拖。什么闪亮的东西从身后斜刺向身前,扒爪脸被迫收手。苏离离腰上一紧,被往后一甩,等她在院子里站稳,回过神来,月光下木头已与那人动上了手。
木头一招占先,招招占先,亦攻亦守。扒爪脸进击数招,被木头一一挥挡开去,纯以剑招制胜。须臾之后,扒爪脸觑一个空当,一拳击向木头。木头人不退,剑刃削下,清冷道:“撤招。”
此招不撤,固然能击伤他的心脉,然而一只手也没有了。扒爪脸出招虽快,收势亦稳,缩手一立,方才的万千杀意瞬间隐藏,却如见了鬼一般望着木头,半晌道:“你招式精妙,内力不足,拼不过我。”
木头并不反驳,言简意赅道:“你已是第三次来了,再来一次,我绝不留情。”手一收,剑刃破风出声,不容置疑的坚定。
苏离离紧了紧衣服,看两人院中对站,分庭抗礼。一种叫作杀气的东西隐隐弥漫在空气里。早春料峭的夜风吹来,牵起她几许散乱的发丝,扒爪脸的衣袖却垂直不动,似在思索动手,或者不动手。木头寸步不让,手里剑尖纹丝不动。
苏离离一向敢于突破严肃的气场,见气氛凝滞,便站在木头身后,探出半张脸,尽量沉稳地问:“你找什么东西?找什么跟我说嘛,这里我最熟。”
扒爪脸扫她一眼,转向木头道:“你的武功路数我识得,今日不与你争斗,是给你师父面子。”言罢,一纵身,像暗夜里的蝙蝠,跃出了院子。
苏离离大不是味,“哎——我在跟他说话,他怎么无视我?!”
木头看也不看,“嚓”的一声还剑入鞘,道:“你总躲在我后面,他没法正视你。”转头看向苏离离,“那次从定陵回来他就跟着你了,前两次来也是在书房里翻。我腿伤未愈,不曾惊动他。”
苏离离惊道:“我钉棺材,撬棺材,还没遇过这样的事。”
“你知道他在找什么。”木头平平淡淡说出来,像在陈述一个事实而非询问。
苏离离迟疑道:“我……其实……我也不知道。就是上次在定陵,我给莫大哥放风,无意撞见这个扒爪脸在审一个小太监,说要找什么东西。”
木头审视她的神色,沉默半晌道:“你不想说就不说吧,我看他不会就此罢手的。”
苏离离听得很不入耳,这算什么话,软威胁?“什么叫我不想说,我还把名字告诉你了,你的名字我却不知道呢。”
“苏离离是真名吗?”木头兜头问道。
苏离离一噎,被他深深地白了一眼。木头提了剑转身就走。她一把拽住,“你去哪里?”
“回去睡觉!再过会儿天就该亮了。”
苏离离拖住不放,“不行!你陪我在院子里坐坐。万一……一会儿……那个人……”
木头板着脸不听,苏离离央道:“木头,程叔去拉板材还没回来,这一院子除了我就是你。万一我回去,那人想想不对劲儿,要回来宰了我,你慢一步我就完了。”
木头回身跃上堆放的木料板子坐了下来,“他背后还有人。他主子不说杀你,他就不会杀。”
苏离离蹦上前去,也爬上那半人多高叠放的成板,背靠着后面堆积的木料,“你怎么知道他还有主子?”
木头坐进去些,抱膝沉吟道:“你说他上次在定陵拷问一个小太监。既是涉及皇宫内院,便不是江湖中事。此人非官非贵,定是为人效力。”
苏离离沉思片刻,道:“你知道有哪一个大官姓祁吗?”
“朝中没有。”
“幽州呢?”
“幽州……有,幽州守将祁焕臣。”
苏离离冷笑,“想必是这位幽州的祁焕臣。”
木头冷淡地补充,“此人五十多岁,三年前调防幽州,守御北方,倒是一员良将。”
苏离离冷哼一声,“治世良将,乱世奸臣。”
木头默然不语,苏离离屈了膝,侧坐在他身边,虽有些冷,却觉得安全。心安时,睡意萌生,不一会儿就垂头耷脑。木头略往她那边挪了一挪,将肩膀借给她的脑袋。苏离离便靠了过去,整个人依在他身边。
天将亮不亮之际,空中似有低低的鸣响,像从天地间发出,杳无人声,仿若时空倒置,不知身在何方。这样一段时间,是从生命中抽离的,是不关乎过去与未来的。木头定定地看着天空变成青白,映上一点金色的边。
第一缕阳光照进院子,苏离离动了动,睫毛缓缓抬起来,头倚在木头肩上,背靠着堆积的木料,身上披了一条薄被。心知是木头趁她睡着时给她盖上的,裹了裹,心里有些空,又有些满,有些说不出的愉悦,像被太阳晒得懒懒的。仿佛这样相依坐了很长时间,长过她知道的时光。
空气清冽微寒,她一动不动地倚着木头坐了会儿,才抬头看他。木头的脸侧对着阳光,明暗的光影勾勒出他的轮廓,他望着沾染青霜的屋檐,眼里含着恬淡的波纹。
苏离离也看向那屋檐,笑道:“怎么?房檐上有钱?”因为才醒,声音低哑,平添了清甜。
“没有。”
“那你看什么?”苏离离懒懒直起身来,“还这种表情。”
“去年今天你威胁我说,我死在这里只有薄皮匣子给我。”
苏离离被他一提,才蓦然想起木头住在这里也有一年了,心思不由得蔓延开去。她凝望他的侧脸,这一年来木头个子长了不少。她每每抬头跟他说话,不经意间,仰视的弧度就大了起来。木头将目光投向她道:“你看什么?”
苏离离轻轻一叹,思索片刻,才将手按在他的手背上,柔声道:“我只愿你一生平安,再莫有去年那样的时候。”
木头默然片刻,也轻声道:“我也愿你一生平安,再莫有昨夜那样的时候。”
两人相视而笑。
“木头,”苏离离低低道,“帮我个忙。”
“你说。”
“我有一个姐姐,身陷青楼。我纵有再多的银子,也赎不出她来。我想……你去把她接出来。”
“在哪里?叫什么?”
苏离离踌躇了一会儿,“且再等几个月吧。我担心你的腿伤……到时候我跟你说。”
木头刚要说话,后角门上响动,苏离离凝神一听,欢声道:“程叔回来了。”
木头跳下板材,手伸给苏离离,“你去做饭,我帮他拉木材进来。”
苏离离抱了被子,扶着他的手,跳下板材堆子,依言各自忙活去了。
五月,天气宜人,柔风吹润。明月楼眠花宿柳,正是温柔乡里不知归。言欢这夜陪了半夜酒,有些醉了,回到房里,头沉眼饧,意识却又极度清醒。在床上倒了半天,心中懊恼今天被灌了许多酒。挨到四更,到底对着花瓷盆吐了一通。
抬起头时却见窗边站着个黑衣少年,蜂腰猿臂,眉目俊朗,眼睛像明亮的星,趁夜乘风而来。言欢虽奇怪,也未惊慌,只愣愣看着他。看美人呕吐原是一件煞风景的事,木头神色平淡道:“你是言欢?”
“是。”言欢用丝绸拭了唇角秽物,习惯性地问,“公子怎么称呼?”
木头并不答话,“我来带你走。”
言欢一愣,“谁让你来带我走?”
“苏离离。”木头虽认识苏离离一年有余,还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几个字平平吐出,心里反生出一种异样感觉,些微形诸神色,眼底平添了温柔。
言欢察言观色,冷冷一笑,用职业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木头良久,“她凭什么带我走?”
木头被她瞧得有几分恼怒,“难道你想在这里?”
“我不想在这里,可我不要她来救我!”薄酒微醉,言欢有些把持不住情绪。
木头道:“为什么不要她救你?”
言欢道:“她要你来你就来?”
一阵短暂的停顿,木头道:“她非常想救你出去,所以我才来。”算是回答她的话。
“这世上没有承受不起的责难,只有受不了的好意。”言欢笑出几分落寞,算是回答他的话。
“你是她什么人?”木头又问。
言欢缓缓走近他,手指抚上他的衣襟,毫厘之差时,木头退开了。言欢似笑非笑道:“你很想知道她的事?”
木头眸子微微一眯,眉头不蹙,却带出几分认真的冷静,“我为她来救你,你只用跟我走。”
“我不愿意!”言欢应声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愿意听吗?”她又凑近木头。
“你可以讲。”木头这次没退,只一转身坐在了旁边的绣凳上。
言欢静静地审视他片刻,欠身在桌边凳上坐下来,倒了一杯冷茶,端近时才发现茶里浸了只细小的蚊子。她转着手里的杯子,看那茶色一圈圈荡过雪白的瓷,蚊子挣扎片刻,随水漂荡。
言欢定定开口,“她并不如你想象的好。”
“很久以前有一个大臣,得罪了皇帝。皇帝要诛他满门。那一年,他的女儿五岁,有一个从小陪伴着她的丫鬟,是她奶娘的女儿。她们有缘生在同一天,却是个不吉利的日子。大臣为了避祸,带着女儿远走他乡。那个忠心的小婢追随左右,不离不弃。三年间东躲西藏,尝遍冷暖。”言欢语气淡定,当真像讲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
“一天,官府的人找着了他们。追杀之下,大臣受了重伤,命不久了。这位小姐当时只有八岁,追兵重围中,将那小婢当作自己的替身推了出去。皇帝抓到这个替身,余怒未消,说,那位大臣既然自以为正直清高,出淤泥而不染,就让他的女儿做妓女,不许人赎她。”
“替身被送到青楼,教习歌舞,十三岁就接客。耳濡目染,净是烟媚情事。”言欢顿一顿杯子,“就像这只蚊子,苦苦挣扎,也只能溺毙。某一天,这位小姐良心过不去了,想把蚊子捞起来。你说,蚊子已经溺死,捞起来又有何用?就算她不死,又怎能忍受这小姐再来施她恩惠?”
她神情渐渐激越,“言欢生来不受人怜,是苦是乐都是我的命。任何人都可以帮我,我只无须她来假手!”
她言至此,那个丫鬟与小姐都不言而喻,昭然若揭。
“你说的这个大臣,是前太子太傅叶知秋。”木头冷冷蹦出一句。
言欢神情一凛,“你到底是什么人?!”
木头神色变化莫测,“我听闻过这位大人的事,正与你说的相合罢了。那个替身为什么不说自己是假的?”
言欢轻轻一笑,“她说了,没人信。小姐跑了,也找不到。所有的人都希望她是这个小姐,她在世上孤立无援。”她轻轻站起,脚步虚浮地走向床榻,侧倒在床上,像满心欢喜,又满腹忧伤,竟大笑起来。
木头见她半醉,心中打定主意只能打晕了扛回去交差。便站起来,掸了掸衣襟,道:“言欢姑娘,得罪了。”
言欢手中抓着一根小指粗的红线,扬手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木头一愣。
她扯着绳子,慢条斯理,笑靥如花地接下去,“看来你没来过这种地方。这样的绳子每个房间的床上都有,青楼恩客许多都不把妓女当人折腾。遇到客人危害到姑娘的性命,姑娘便拉这个绳子,楼下的打手就上来了。”
她话音刚落,房门“砰”的一声撞开,三个高大的下奴拥进房来,一眼看见一旁的木头和床上的言欢,一时愣在当场,不明状况。
言欢纤长白皙的手指飘忽一指,朱唇轻启道:“这个小贼来我这里偷东西,捉住他。”
木头微微一叹,似乎不为所动,也看不见冲上来的打手,对言欢叹道:“我虽能带你走,却不想带你走。”他目不斜视,一伸手,却堪堪抓住一个打手挥来的一拳,顺力一折,腕骨脱臼,将那人一掀,挡开后面两人,往窗棂上一蹬,跃出窗去,身姿翩然若雁,转瞬掩入夜色。
苏离离等在棺材铺后院的葫芦架下,木头忽然从墙外飞身而入,一掠直到她面前。见他孤身回来,苏离离略略一愣,立刻牵着他的袖子道:“你怎么样?没受伤吧,怎么跳进来了,也不怕把腿伤着……”
木头微笑着打断她道:“我已经好了,没有事。”
苏离离听他云淡风轻般和煦的声音,大异于平常,疑道:“言欢呢?”
“有人看着她,她也不愿走。”
苏离离疑心祁凤翔盯上了言欢,低头沉思道:“是谁的人?那可怎么好?那更不能让她落到别人手里。”
木头看她着急,并不多说,只道:“你这位姐姐对你颇有怨意,你谋划这些她未必领情。她既不领情,你索性离她远远的才好。”
苏离离愕然抬头,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看,不知他知道多少,也不知怎样开口。木头眼神中平静无波,一如他惯常的样子。他叫她离言欢远远的,无论言欢怎样怨,怎样说,木头却只为她着想,竟是全然信任。
苏离离十年来漂泊江湖,藏身市井,冷暖自知,只觉木头这一丝暖意流进心里,怆然难言,将眼睛激得发酸。她垂下眼睫,黯然道:“我知道她恨我,原是我亏欠了她。”
木头手指划在一个拳头大的小葫芦上,“人各有志,不必相强。她不愿受你帮助,就随她去吧。”
小葫芦轻轻晃动,拂叶摇藤,煞是可爱,似应和着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