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住的只是一只手,但是谢琼琚顿在那处,整个人仿佛也呆住了。
如同一个泥偶。
没有了右手,她就再不能作画。
那么她和他之间的这份契约是不是就不算了?
她抬眸看他,他分明已经生气了。
这会再画不了,会不会当下就解除契约不容等她恢复?
不会的,从来他都是一码归一码,行事清楚明理的人。
谢琼琚安慰自己,但还是迫切希望右手能够动起来,希望这只是一时的僵化。为此,她左手习惯性捏过右手腕,指尖划过手背……
“你做什么?”贺兰泽原见她顿在那处,只当她是赌气不肯落笔,便也索性僵持着。却未料到她会自伤。
他拂袖起身,长步过去一把拽上她手腕,隔开她左手,看上头触目惊心指甲划痕。竟是伤得极深,手背三条红痕,条条皮裂翻卷。
“疯了是不是?”贺兰泽惊愕不已,竟然光凭指甲可以将自己抓成这样,“什么时候你也学会了这种轻践自己的手段!有本事,你用嘴说出来,你不愿意给孤画!”
“你都敢拒了孤的求娶,这点算得了什么?”
不知是指甲的刺激还是贺兰泽捏骨的施压,谢琼琚的右手竟真的恢复了一点知觉,可以稍稍曲卷,只是腕间还似以往发作般,一阵阵的疼。
尤其伴随着他的斥责一声声落下,谢琼琚手腕便如钢针一根根刺入。
“不是……是腕骨疼……”她与他解释道,并非不愿作画,实乃筋骨疼痛,僵化握不了笔,“疼……”
她一贯吃痛,这会却喊了一遍又一遍。
贺兰泽合了合眼,冲外头喊医官。
未几,薛灵枢赶来。
能研究出恢复贺兰泽臂膀法子的医者,治疗谢琼琚的手当是不再话下。
他一搭手便觉贺兰泽小题大做,府中那么多医官,这么点皮肉伤还要叫上他。
然看面前两人神色,只得耐下心来,从皮肉到筋骨来回看了数遍。甚至连金针刺穴都用上了,最 后问,“夫人,真得疼吗?”
谢琼琚喘着气点头。
薛灵枢狐疑地看她一眼。
这些年,成日陪着贺兰泽,偶尔能听到一些只有在夜深人静时他才肯言说的少年□□,看到过一两回他寂寥又痴迷的情态。故而薛灵枢对这个长安城中的世家姑娘多有好奇与好感。
然而此时,却生出了一点小小的不满。
筋脉骨头都好好的,何苦言谎!
“怎样了?”贺兰泽问道。
“夫人确定筋骨刺痛?”薛灵枢也不搭理他,只问谢琼琚。
谢琼琚这一晚已近崩溃。
滴漏声响,是时辰在流逝。一下又一下催促着她。
贺兰泽坐在身畔,高大的阴影投在桌案上,挡去大片光照,让她愈发觉得憋闷。
桌案上的烛火炸裂了一个芯子,极小的一点声音,她却觉得格外刺耳。如此在脑海中转过两圈,竟幻成崩弦之声。
她掀眸看上贺兰泽,想和他说不要挡着光,她喘不上气。
然而脑海中夜雨弦满,弩箭脱钩,她的眸光落在他左臂上……
人是眼前人,血是当年血。
遮雨的竹骨伞从他手中跌落,他倒在她足畔。
泥水伴着鲜血,溅了她一身。
“疼吗?”她看着他,目光飘忽,又看薛灵枢。
“对,疼不疼?”薛灵枢见愣神了半晌的人终于开口,遂又问了遍。
“疼、疼的——”谢琼琚搁在案上的手,指尖颤颤,似要抬起。
欲抬未抬,最后一起垂下的,还有她的眸光。
她想要摸一摸他,却又不敢。
“好像好些了……”片刻,她茫然道。
“在下给夫人包扎一下吧。”薛灵枢敛神轻叹,“夫人安心便是,并无大碍。”
“她方才都动不了,怎会无事?”贺兰泽扫过薛灵枢。
“这不都破皮流血了,自然疼。八成夫人痛得恍惚了。”薛灵枢不知谢琼琚为何言谎,但知贺兰泽最恼此行径,遂试着帮她掩过,“时辰不早,稍后夫人用盏安神汤歇下吧。”
谢琼琚低声道谢,缓缓将手缩回怀袖中。
贺兰泽却目光灼灼盯着薛灵枢。
“主上也该歇下了。”薛灵枢硬着头道。
贺兰泽也没多言,两人一起离开殿阁。
“说!她手到底如何?”里头殿门一合,贺兰泽便顿下了脚步,见薛灵枢欲言又止,一颗心不由提起,缓声道,“可是什么疑难杂症,还是她有旁的问题?”
“说啊!”
“目前来看——”薛灵枢深吸了口气,“夫人筋骨无伤。”
“筋骨无伤?她明明……”贺兰泽瞬间面沉如水,“你确定?”
“要不主上传医官会诊?”薛灵枢摇着扇子,眼见这人胸膛起伏,脸色铁青,不由劝道,“你先静一静,看看她到底心中怎想的!气头上言语最是伤人!”
贺兰泽听劝回了自己寝殿,亦用了一盏安神汤。然根本安不了神,睁眼闭眼都是她。他的耳畔来来回回都是这晚她回绝的话,到最后还要得她一番谎言。
撑到最后,到底还是豁然起身,拐过回廊推开了她的殿门。
门扉启合的声响,不大不小,却又一次惊到谢琼琚。
人走后,她本也坐着没动,只觉脑海中一阵皆一阵空白,就这样呆坐了半晌。
殿中出其的安静,贺兰泽一瞬不瞬看着她。
半晌,上前拉起她的右手,将她袖沿翻去半截,抚上她缠着纱布的手,低声道,“筋骨无伤,你果真是疼得恍惚了?”
谢琼琚愣了片刻,猛地抽回右手,局促道,“妾没有言谎,真的是腕骨疼,这只手,很多年了一直如此……时好时坏……”
“够了!那是筋骨一科最好的大夫。难为你假戏真做,是不是还觉得一举两得?又可以避开给孤作画,又可以搏孤同情!”贺兰泽触上她额角,拂过上头稀薄汗渍,“看看,多逼真。是疼不假,但是疼在皮肉,而非筋骨!”
“你不觉得难看吗?”
“还是说,孤待你太好,区区皮外伤便火急火燎给你召来最好的医匠,反倒是让你弄巧成拙了?”
“我……”谢琼琚看他又看自己的手。
确是疼啊。
她没有说谎。
然而方才的大夫说她没事,所有的大夫都说她的手好好的。
可是这些年是真的疼!
她还在想要如何和他解释,让他相信,莫要恼羞成怒。却觉眼前一阵晕眩,裂帛之声响起,身上寒意侵袭,人被翻身按在了靠榻上。
“你要做什么?”衣衫被撕开半截,背脊裸在外头,一瞬间便生出一层细小的颗粒。谢琼琚又惊又恐,扶榻沿的手本能掐上掌心,迫使自己清醒,挥散骤然闯入脑海的城郊别苑里的种种场景。
身下榻椅冷硬,背上笔锋湿寒,他的话落下让她愈发凌冽刺骨,溃散心神。
“是该孤问你,你要做什么?你为何要这样待我?”他说,“既然你不愿意侍奉孤,便孤侍奉你。不愿为妻却甘为幕宠,便也莫谈什么宠不宠!”
落笔点点,曲直长短,谢琼琚不知他绘的何物。只知他落笔渐重,这晚压抑的怒气随着半盏朱墨泼洒在她背脊,彻底爆发。
声声喷裂在她耳际。
“你为何要这样?满腹心机皆算在我身上,一次次算计我?”
“你敞亮些说,挺起背脊硬气点说,我会不答应吗?到底是你变得如此不可理喻,还是我在你心里如此不堪?”
“回回让好好说话你偏不肯,你哪里学来的这些自贱自伤半点不自爱的手段?”
“为了一个孩子……你先是你,谁都没你重要!”
“你要不要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一路钗环散落,衣衫褪尽,她被他怒斥着拖入净室,扳过面庞对着一张矗立的巨大铜镜。然并未待她看清,就被扔入了汤泉之中。
他将她抵在池壁上,抽来巾怕擦拭她后背,擦得用力又蛮横。
是后悔作了那幅画。
“是我的错,竟还妄想着往昔种种……”
“我妄想!”
谢琼琚被抵在池壁的一瞬,人便彻底回到了被锁在城郊别苑的那两年。只因贺兰泽的声音在她耳际萦绕,她方勉强辨出今夕何夕。
然而后头话语刺激,她神思崩溃,只拼命想要挣脱。在一个不经意的回首间,从对面铜镜里看到半边肩背模样。
上头残剩半支红梅。
细雪皑皑,红梅初绽。
那是他们初遇的样子。
“别拭!”
“不要拭!”
她喃喃自语,话出口即散,淹没在水浪声中。
“别擦……”她眼泪朦胧,不住地扭过头,眼见那支梅花凋零,而后背被推搡的力道在恍惚间好似化成另一种触碰,终于逼她彻底陷入疯癫。
汤泉温水化成了滂沱大雨。
她的花,落在尘土里。
她的郎君,倒在无尽黑夜里。
“放开——”
“放开我——”
“不许碰我!”
“别碰我!”
她撕心裂肺喊出声来,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转身将人推开,一直推到另一处池壁上。
“让你别碰我!”
“不许再碰我——”
泉水汹涌,水花四溅。
她拨下头上发簪铆足了劲往他胸膛捅去,半点都没有犹豫。
不知过了多久,水静波平。
唯余她的喘息声。
和从男人水汽氤氲的胸膛上,滑落的一滴一滴的血珠入水的细微声响。
每落入汤水一颗,便晕开一圈涟漪,泛出浅淡的红。
“你……”男人眼尾烧红,拔出没入半寸的簪子,掷在水中,癫笑离去。
谢琼琚立在水中央,被方才掷簪的水溅了大半面庞,方才有些回神。她循着那袭步履虚浮的背影望去,许久缓缓翻转双手,垂眸看上头残留的血迹。
仔细看,反复看。
“蕴棠……”意识消散沉入水中时,伴随着四溅的水花,她低低唤出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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