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chapter 10

方瀛年轻时在竺州大学附近盘了间格子铺,做些熨烫缝补之类的活计。

竺州大学是国内有名的综合类院校,学生也多,方瀛手巧而貌美,将小生意经营得十分红火。

就是那时候,她与尤峥相识。

哲学系尤峥,学院里有名的混血帅哥,五官俊美到失真,年轻单纯的方瀛没能逃过这场陷落,醉倒在那双灰棕色的眼眸里。

尤峥哄方瀛掏空积蓄供他留学,出国后,尤峥如鱼得水。他容貌好,品味卓佳,苦心练习过口语,口音纯正,满身精英气息。他一面与方瀛保持着联络,拿她当提款机,一面周旋在各类社交场,寻找目标,伺机而动。

梁慕织是个重度颜控,又爱玩,号称聚会上的酒精女王,尤峥投其所好,使尽手段,终于成了裙下臣。对此,方瀛并非毫无觉察。

尤峥与梁慕织越是亲近,对方瀛就越冷淡。但是,方瀛在尤峥身上投入太多,金钱、感情、性和希冀,放弃尤峥,无异于切掉她一半生命,承认自己一败涂地。

方瀛想赌一次,趁尤峥回国探亲,她怀了孕,生下一个男孩,取名方恕则。“恕”为仁爱,宽容之心,她试图以一种温柔情怀挽回尤峥。方瀛不明白,尤峥并不需要平淡温馨的小家庭,他的野心比他的容貌更加华丽。

尤峥没有逼方瀛拿掉孩子,甚至没有提过分手,是想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就算追不到梁慕织,他也不会两手空空。

方恕则半岁时,桥王千金与混血凤凰男秘密结婚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方瀛无法继续自欺欺人,而尤峥成功上位,不必再有顾忌,他瞒着梁慕织,请了律师与方瀛沟通。

律师给了方瀛一点钱,同时,也警告她不要多嘴,否则,方恕则的安全,她年迈的父母的安全,都无法得到保证。

方瀛势单力薄,只能咽下这口苦果,此后的十几年,她与尤峥全无联络,直到梁慕织找上门。

沾满灰尘的往事重新摆上台面,所有人都收获了一份嚼不烂的难堪。

方恕则与谢如潇同岁,方瀛出事时,两个人刚上大学,还在读书。后来,谢如潇坐牢,方恕则退学,离开校园。这几年,方恕则做过摄影师,当过商拍模特,出版过翻译作品,四处流浪,很少回家,像只漂泊无定的鸟。

《阿飞正传》里的那句台词,无脚鸟要一直飞,飞得累了就在风里睡觉。

秦咿住的这套房子是方瀛的,三居室,方恕则和谢如潇两个男孩共用一个房间。

房间还是老样子,书架上摆着谢如潇攒钱收集的动漫手办,也摆了方恕则拼装的乐高模型,秦咿定期打扫,桌椅床单都很干净,窗帘安静地拢在一侧。

方恕则站在门口朝里面看了会儿,眼睛里有情绪起伏的痕迹。

秦咿换了鞋,洗完手后进厨房倒了两杯水,端出来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作为四分之一的亚欧混血,方恕则继承了尤峥的样貌,他皮肤白,面部纵深感很强,一双灰棕色的眼睛尤其漂亮。最简单的卫衣长裤,由他来穿,也有种模特走秀般的压迫感。

秦咿仔细观察了下,梁柯也和方恕则虽然是同父异母,外形上却几乎看不到相似的地方。梁柯也个子更高,没什么混血感,但骨相非常漂亮,额发微微遮住眼睛时,下半张脸的弧度完全凸显出来,颌线凌厉清晰。

秦咿意识到她脑袋里塞了太多的“梁柯也”,连忙喝了口水,想洗掉什么似的。

方恕则双手握着杯子,看着她,“我临时决定回来看看,没有提前通知你,唐突了。”

“这本来就是你家,”秦咿垂着眸,不与他在目光上产生任何触碰,“是你妈妈的房子,没什么唐突的。”

道理是对的,但态度未免有些冷硬。

方恕则抿了抿唇,他似乎不太擅长寻找话题,肩膀紧绷着。过了会儿,他想到什么,打开手边的运动背包拿出一个小盒子。

“我在苗寨遇到一个老银匠,跟他学了点手艺,”方恕则说,“做了个礼物想送给你。”

墨黑色的皮质小盒子,方方正正,里头应该是件首饰。

消散的酒劲儿好像又涌了上来,秦咿觉得累,淡淡的疲惫感,她正要拒绝,方恕则突然咳了起来。

他咳得很重,再开口时嗓子有些沙,“我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才做好,老师傅说我手艺不错,有天赋。”顿了顿,“收下吧,别让它没有主人。”

通向阳台的玻璃门没关好,风吹开窗帘,漏进来一段月色,空气里有水纹般的波动。

拒绝的话如果第一时间没能说出口,那么,往后就更难出口了。

沉默片刻,秦咿拿着那个小盒子,站起来,“我去休息了,你也早点睡。”

她穿过客厅走到卧室门口,正要拧开房门,身后忽然传来方恕则的声音,轻轻淡淡,像那截月光——

“你会一直恨我吗?”

秦咿顿住,手指蜷曲了下。

方恕则自嘲地笑了声,很轻,很轻——

“我挺希望你能一辈子恨我的,永远别原谅。”

秦咿觉得喉咙有些堵,她什么都没说,只当什么都没听见。

快步走进卧室,秦咿反手将门关上,然后,背靠在上面。夜晚太安静,她沐浴着月光,听见自己的呼吸,心跳逐渐被一股酸涩的滋味包裹起来。

她没恨过方恕则,只是,有点想不开,也想不通。

尤峥结婚后,方瀛决定不再纠缠,跟往事彻底告别,好好生活。她没告诉方恕则他的生父是谁,只说父母是和平分手,教育方恕则向前看,不要怨恨。

可是,方恕则发现了那些信,尤峥写给方瀛的信,足有数百封,浸满甜言蜜语,叫他窥见了往事的全貌。

方恕则是恨过尤峥的,但是,很快,恨意里生出些许向往。

桥王声名在外,竺州市无人不知,很多狗仔靠跟拍这一家人混饭吃,一点风吹草动都能登上八卦头版。方恕则实在好奇,那个对普通人来说遥不可及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尼克尔森山顶别墅、白加道豪宅、黑武士风格的迈凯伦,还有数不清的昂贵珠宝和神秘的私人航线……

像美丽的空中楼阁。

于是,背着方瀛,背着所有人,方恕则与尤峥取得了联络。

尤峥脑袋空空,完全靠脸上位,在梁家吃尽白眼。可能是想给自己安排条后路,也可能是血脉牵绊起了作用,尤峥对方恕则算得上温厚,给钱给礼物,甚至要带他出国度假。

他们接触得太过频繁,梁慕织很快觉察,才有了后面那场闹剧。

梁慕织找到方瀛时,带了张清单,尤峥送给方恕则的每一样礼物,花的每一笔钱,都清清楚楚地被记录了下来。

“尤峥就是我养的狗,他吃的饭喝的水穿的每一件衣服,都是我给的。”梁慕织说,“用我的钱,养外头的野种,他好意思给,你也好意思拿,一群脏东西!”

纸质清单轻飘飘地砸在方瀛脸上,砸得她再也抬不起头。

方瀛去世后,秦咿一直在想——

贪婪,到底是人类的本性,还是人类的罪过?它能否得到宽恕,如同慈爱的神明赦免他的子民。

秦咿彻夜无眠时,梁柯也并未在club久留,目送秦咿和塔塔离开,他也上了车,叫保镖将他送到酒店。半路上,梁柯也接到一个soda打来的电话,问他去哪了,音姐还在等他拼骰子,放出话来要跟他没完。

音姐全名陈纵音,一家live house的老板,常跟搞乐队的这些人一起玩,关系不错。

摇骰子赌点数陈纵音根本不是梁柯也的对手,之前她玩一局输一局,输一局喝一瓶科罗娜,还不许加柠檬,苦得她舌头发麻,偏偏人菜瘾大。

梁柯也单手拢着额发向后推,眉眼隐没在车厢的阴影里,显出几分倦意,他说:“你们玩,我先回去了。”

“这才几点啊,你回去干嘛?”soda啧了声,“你一走,妞少一半,场子都冷了。”

“练琴,”梁柯也说,“我今天的练琴时长没刷够。”

soda懵了,“什么?”

梁柯也懒得解释,挂了电话。

soda的手机开着公放,陈纵音听到全部对话,她手臂一伸,勾着soda的脖子,说:“你们也神每天练琴四小时,雷打不动。”

其他人也都愣了下,“每天?”

“他以前更恐怖,”陈纵音咬着颗泡过酒的橄榄,有些含混地说,“有文化课,练七个小时,没课的时候要练十二个小时。日复一日,手都磨烂了。”

众人惊呼了几声——

“我去,他是怪物吧!”

“比你有钱的人还比你努力,气不气?”

……

一楼舞池刚结束一轮灯光表演,进入到手抛纸环节,在DJ煽动性的喊叫声里,纸片飞扬飘舞,不知哪路神人想出来的创意——白纸祭奠旧爱,红纸为了新欢。

陈纵音笑得快要岔气。

Soda搞来支冷□□,还有两支礼花筒,笑嘻嘻地问陈纵音:“要不要来一炮?”

陈纵音翻了个白眼,这种没品的荤话她都懒得理,转念想到什么,她问soda:“这间店出了名的宰客,冷□□三千块一支,你要刷爆信用卡?”

Soda笑得有点贼,“也哥签单,让我们随便玩!”

陈纵音无话可说,一面让soda滚远点,一面单手拿着手机编辑信息。

陈纵音:【死变态手机里的那女孩你认识吧?】

陈纵音:【她归我管……】

陈纵音:【呦呦呦。】

陈纵音:【你是不是动心了?】

陈纵音:【呦呦呦。】

最后一条消息发出去,屏幕上出现红色感叹号,还有一行“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的系统提示。

梁柯也把她拉黑了。

“艹!”

酒店套房的空调温度略低,梁柯也简单冲了个澡,黑发潮湿,就着坐在地板上的姿势,他拿起琴和琴弓,拉了一段普罗科菲耶夫的小提琴协奏曲。

一段结束后,他不太满意,又反复练了几遍,手机一直嗡嗡地响,梁柯也烦得皱眉,本想直接关机,无意中瞄到最新的一条消息——

“你是不是动心了?”

不知怎么的,握弓的那只手,指尖突然软了下。

脑袋做出反应之前,手指已经先一步将陈纵音拉黑,梁柯也放下手机,心里有点乱,琴弓搁在琴弦上,却磕绊得连曲子都顺不下去。

小吧台的酒柜里,按照梁柯也的喜好放着朗姆伏特加之类的烈酒。他从隔断里取出一只子弹杯,杯口先用柠檬角擦过,再往海盐碟里蘸一下,涂抹出一个白色的盐圈。

透明的龙舌兰酒徐徐倒入,梁柯也端起杯,就着海盐与柠檬,仰头一口咽下,强烈的烧灼感滑过喉咙,他慢慢吐出口气,莫名畅快。

一杯不太够,梁柯也又倒了第二杯、第三杯……

吞咽过后,口腔里逐渐弥漫起浅淡的甜,那股甜味儿让他想起秦咿——

小姑娘有一双过于倔强的眼睛,对视时最漂亮,腰背很薄,头发香香的,夜风从她身侧路过,好像都会变得温柔。

这间套房的视野很开阔,半个城市的夜景一览无余,梁柯也站在窗边,烈酒含在舌尖处,灼热的燃烧感恒久留存。半梦半醒的状态下,他反复想起秦咿,想起soda那票人泡妹时常说的一句话——

微醺时想见的那个人,最适合恋爱。

作者有话要说:“小也,你心动了吗?”

方瀛会崩溃,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方恕则的背刺。

梁柯也、谢如潇、方恕则,这三个男人,每个人的生命颜色都不一样。

(伸出要营养液的手手,给岫岫一点营养液吧!谢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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