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即将出发,段筱誉却见章菁菁拿着一张试卷走过来,求助容易:
“容易,暑假附加卷这道题我不太会,你能讲讲吗?”
她的语气疏离客气,但捏着卷子的手指握得很紧。
容易抬腕看一眼手表,面露难色。
段筱誉知道,易晚秋的车应该已经停在校门口了。每回去江州上冰球课,容易都得放学准时出发,否则晚上回家就太晚。
但他一向乐心助人。段筱誉见容易拿过章菁菁的卷子,粗略扫了一眼题目。
“有点难度。这样吧,”容易拿出纸笔,俯身在课桌上写字,“我把这道题抄下来,解法讲给筱誉。你们不是同班吗?明天再让筱誉教你。”
章菁菁点头:“好的,谢谢你。”
容易不仅乐心助人,还总能在短时间内解决困难,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
段筱誉觉得这应该算皆大欢喜的结局,但离开教室时她用余光瞥一眼,却发现章菁菁坐在座位上,左手抚着试卷,神情被夕阳映照出寥落。
章菁菁似乎并不怎么欢喜。
段筱誉感到奇怪。
很快她又自顾自地想明白了——
章菁菁想找的老师被转了一手,从数学之神变成了段筱誉这个三脚猫。对于章菁菁这种见不得瑕疵的完美主义者来说,确实值得伤感。
**
去往江州的路上。
容易在车上给段筱誉讲题。二人坐在后座,头挨着头。
讲到章菁菁留下的那道附加题,容易翻来覆去讲了三遍,段筱誉也没听太明白。
段筱誉三番五次地打断容易的教学思路:
“这一步是意欲何为呢?”
“你怎么知道这里要套这个公式?”
“这个水流速度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
容易非但没有不耐烦,反而会在频频被打断后沉思半晌,换一种思路给段筱誉讲解。
一直到第五遍,段筱誉终于听懂了。
她长叹一口气,瘫倒在真皮座椅上,义愤填膺地抗议命题者的居心叵测:
“这种题就是存心为难祖国的花朵!若不是要给菁菁转述,我才不做这种附加题呢!”
“没关系,”容易习以为常,“适当放弃也是一种得分策略。”
段筱誉拿过本子,使劲复盘容易写的解题步骤,复盘着复盘着,又难免懊丧:
“我的奥数怎么会烂成这样……以后可怎么办啊!听说上了初中,每个题型的最后两道题都是有难度的。”
容易看着段筱誉肯定地承诺:
“有我教你呢。”
**
没有队友无法训练,半年前,容易拉着零食大王田原一起加入了冰球课。放眼整个安城实小,也只有田原做石材生意的妈妈,能供得起他练这项别人闻所未闻的小众运动。
容易和田原在冰场上风驰电掣的时候,段筱誉就坐在场边,苦苦温习容易在车上给她讲的错题。
田原性格跳脱,干什么都难以专心,教练一放他们自由活动,他就忍不住东张西望。田原一眼看到在场边拿着奥数作业,念念有词的段筱誉。
“哎,容易,你现在还给段筱誉讲题啊?”
容易俯身冲刺,又绕了一个圈回到田原面前:“为什么不讲?”
田原稀奇:“在我们班,你不是搞了个常规题型解答大全的本子,谁找你你就翻到那一页,让大家‘自助学习’吗?你不是说超出常规题型的才讲?”
田原说得确实不错。
容易一开始确实有求必应,但渐渐地,就像段筱誉无力回复雪花般的来信一样,容易也无法招架每个课间大排长龙的咨询队伍。
尤其是有些同学,会拿着非常简单的题目来请教他。若每一题都用心讲过去,容易这学真的不用上了,直接开个解题班得了。
于是容易想出了一个办法。
他请妈妈帮忙,印制出一册《常规题型解法大全》。
《大全》由容易悉心编写,涵盖了99%同龄同学会遇到的数学题。只要有人来问,容易就轻巧翻到某一页,把本子摆在求助者面前。
这样一来,容易的工作量就大大减少了。
他也有了更多的精力,去思索有些题该怎么讲,段筱誉才更能听懂。
冰刀在冰面上划出锋利痕迹,如同飞机掠过天空时长长的拖尾。
容易想到田原的问题,眼睛在头盔护具下弯了弯:
“常规解法当然不适用于筱誉。”
“怎么还给开后门的啊?大神,你也给我讲讲呗?!”田原在后头追容易。
容易远远地滑走,不理会田原的鬼哭狼嚎。
但田原追上容易后,随口问了一句话,击碎了容易云淡风轻的笑容。
“我今天来的时候你还没到,听见教练在跟人说,这是你的倒数第二节课了,怎么回事啊?你把我拉进来,自己倒不练了?”
容易转过身,在安全护栏边停下,微微蹙眉:
“什么倒数第二节课?”
“我也没听明白,好像是你妈妈跟教练说好了的。”
容易直接掰开护栏,滑出了冰场。
**
段筱誉发现,从冰球课结束后,容易就始终闷闷不乐。
她坐在车上,容易不说话,易阿姨也不说话,车内的音响没有播放任何音乐,气氛诡异极了。
段筱誉直觉这样的场面自己也不适合说话,索性闭上眼睛假寐。但怎么也睡不着,段筱誉又偷偷抬起眼皮,观察容易的神色。
他将额头贴着玻璃窗,望向窗外的车水马龙,睫毛低垂。
而易阿姨也紧抿着唇,眉峰微微挑起。
一定是母子俩闹什么矛盾了!段筱誉即刻侦断。
别人的家事,更不关她的事。段筱誉强迫自己入睡。
醒时是被易阿姨温柔的声音唤醒的,段筱誉进了楼道,还隐约听见身后易阿姨在训斥容易,变了一副音调,严肃恼怒:
“容易,不要耍小性子!”
“我才没有耍性子!明明是你未经当事人同意,擅自做决定!不告而取谓之窃!”
孩童容易稚嫩清澈的声音振振有词。
随着二人走远,他们的争吵隐隐约约消失在夜风中。
容易的成语又用错了。段筱誉在心中暗暗叹气。
**
容易和妈妈吵架的原因段筱誉尚未摸清,第二天音乐课,音乐老师又带来了一个重磅消息。
“暑假期间,安城会有一场大型演出,需要选拔一些小演员。有兴趣的同学,找小黄莺报名。”
“难得一遇,能上央视,想去的同学把握机会哈!”
音乐老师说得神神秘秘,四年一班直接炸开了锅。
“上央视?电视里那个央视吗?”
“人人都能上?去干嘛的?”
下课后,小黄莺的座位直接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人争先恐后地向她打探,究竟是什么演出。
四年级的小学生到底憋不住事,小黄莺被缠得不行了,扭扭捏捏道:“也没什么啦,就是《同一首歌》而已。”
“同一首歌?!”
《同一首歌》要来安城?
段筱誉没有参与热闹的人潮议论,但她听到小黄莺说出这个名字,心下也大吃一惊,课外杂志的扉页停在手中没有翻过去。
《同一首歌》是央视综艺频道的一档歌舞节目。在段筱誉心里,这档节目厉害极了,因为它总能召集到许多明星,到全国各个城市开演唱会。
从段筱誉有记忆起,每周五晚上7点半,吃过晚饭打开CCTV3,跟着《同一首歌》的明星环游祖国,就是迎接周末最快乐的方式。
最让段筱誉羡慕的,还是蔡国庆唱主题曲时,站在他身边的那些小学生。她们都画着漂亮的舞台妆,穿着仙女一样的纱裙,手中捧花,在镜头前甜甜地微笑。
班里已经有几个爱漂亮会才艺的女生立即报上名。
待人潮散去后,段筱誉也忍不住悄悄问小黄莺:
“《同一首歌》真的要来吗?我们这里只是一个小县城啊!”
段筱誉还是不敢相信,电视上的那么多大明星要光临安城了。
“不懂了吧,”小黄莺神秘兮兮地拉着段筱誉,“我爸爸说,这次演唱会是建宁集团赞助的,建宁的老总是我爸爸的朋友。”
段筱誉知道建宁集团。本地一家知名的卫浴企业,经营规模在全国也能排上号。
段筱誉悟了。这一次的《同一首歌》,是建宁花钱请过来的。
“那这次招募的,”段筱誉迟疑,“是在蔡国庆唱主题曲时,站在他旁边合唱的那些小朋友吗?”
小黄莺骄傲点头。凭她爸爸和建宁集团的关系,她必然是能上台的。
末了,小黄莺突然捂住嘴巴,讶然:“你问这么详细做什么?筱誉,该不会你也想报名吧?”
段筱誉被她这副不可思议的模样搞得有点窘迫,假装镇定:
“怎么,报名有什么限制吗?”
“倒也没有……只规定要四五年级的学生。但是你以前好像从没参加过文艺活动耶……还是短头发。”
段筱誉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蘑菇头。
小黄莺噼里啪啦地无心打击段筱誉一通,又拿出报名表格给她填:
“想报就报!报名又不花钱!”
段筱誉提起笔,看到报名表上【才艺特长】、【演出经验】那两栏,又实在难以下笔。
她有什么才艺呢?好像确实如小黄莺所言,一丝一毫也没有……
段筱誉放下报名表,佯装谨慎地说,再考虑考虑。
她环顾一圈教室,报名表上已经写着的那几个名字,都是瘦瘦高高、皮肤白白、头发长长的小美女——就像电视上那些手捧花束的小仙女。
段筱誉又在门口的仪容镜中看了看自己:
中等身高、童花头长度刚到颊边,胳膊白嫩饱满,像夏日荷塘里的藕节……一副完全没长开的幼稚模样。
也许小黄莺没说错,她想站上《同一首歌》的舞台,确实太过不自量力。
**
这天的放学路,两个小学生都走得有些心事重重。
二人沉默了一路,双双垂头站在公交车站,心不在焉,甚至错过了一辆到站的8路车。
等待下一辆8路时,容易终于忍不住问段筱誉:“你怎么了?”
“你看过《同一首歌》吗?”
“外婆经常在客厅看,”容易点点头,“我也跟着瞄过几眼。”
“散场唱《同一首歌》的时候,站在舞台上合唱的女生是不是都很漂亮?”
“是吧。央视上不都是好看的人?”段筱誉问题接着问题,容易不知其用意,也来不及思考,随口答道。
段筱誉垂头丧气。
“果然,你也觉得要漂亮才能上电视。《同一首歌》报名,我还是别异想天开了。”
容易反应过来,立刻反驳段筱誉的论点:
“什么异想天开?你站上舞台,肯定是里面最好看的。”
容易的语气坚定,和每一次解答数学题时一样不容置疑。
新一辆8路公交车到站,报站声响起,车门拉开又合上,段筱誉却完全没注意到,再一次忘记了上车。公交车呼啸而过,留下一阵尾气。
眼前好像有星星碎片落下,段筱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番灿烂的喜悦,是因为容易刚才说的那句话。
她天真烂漫地笑起来,心底的阴霾被一扫而空:
“你真的这么觉得?”
“当然。”
容易自然而然回应,仿佛这件事和太阳东升西落一样,是一个无需辩证的常识。
“可是我是短头发耶……”段筱誉仍有犹豫盘桓在心中,“真的可以去报名《同一首歌》吗?”
段筱誉只能留短头发,因为许攸是护士,常常值夜班,小时候没人给段筱誉扎小辫。
“短头发怎么了,没人规定女孩子必须留长头发。”
“我也不会唱歌。”
“你只是没专门去学而已。你跟着广播唱的《隐形的翅膀》就很好听。”
段筱誉一阵茫然。
她什么时候跟着广播唱过《隐形的翅膀》了?
她在脑海中费力搜索一番,终于回想起来,是从前某次从冰球课回来的路上,容易累了在座位上睡觉,易阿姨的车里播放着电台的音乐广播。
2006年,《隐形的翅膀》火遍大江南北,音乐广播里也全是这首歌。
“不去想,他们拥有美丽的太阳,我看见,每天的夕阳也会有变化……”
段筱誉喜欢这两句歌词,于是轻打节拍,靠着窗跟着电台哼唱了两句。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寒栖宝贝砸的雷~我也好喜欢两只崽崽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