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攸按响侧边门铃,不多时,门打开了。
一个戴着圆圆老花眼镜的奶奶出现在段筱誉眼前。
“小许来啦,”奶奶上前一步招呼她们,风吹过,她身上的肥皂清香便徐徐飘来,“这就是你女儿?小囡长得真漂亮。”
段筱誉对那股太阳般温暖的香味感到亲切,主动凑近,抬起头脆生生地:“奶奶您好,我叫段筱誉。”
奶奶身上穿一件中式白色褂衫,前襟印着草木花纹。段筱誉眼睛尖,发现花纹里的玄机,跃跃欲试地把手里飘摇的花枝往上比对,惊奇道:
“咦,银丝桂花长到奶奶衣服上了耶。”
奶奶听了这番童言童语,当下笑开来,细细皱纹叠在眼角,俯身摸摸段筱誉的蘑菇头:
“性格第一眼就讨人喜欢,和我家那小子肯定聊得来。”
奶奶一边引段筱誉母女往屋里走,一边提高音量,冲房内缓声唤:
“小易,外婆跟你说过的,你在新学校的同学来了。”
小逸?小一?小宜?
段筱誉在脑中排列组合,这两个字和她的名字也有点像。
客厅茶几上摆着一个打乱的魔方,段筱誉微微皱眉,总觉得那打乱的秩序有点儿眼熟。
她又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这套房子的装潢豪华,大理石墙面上挂着几幅放大的镜框,框内装裱着书画作品。但其中一副略显特别——
并不是字画,而是一张绒面质地的丝绣作品。底面绣绘了层层翻涌而起的海水浪花,水面上有初升的朝阳,朝阳之间则刻着一只翱翔的白鸟。
奇怪的是,这幅刺绣并没有保持原样,上面有一团又一团黑乎乎的笔迹。
段筱誉感到费解:为什么要将一副被涂得乱七八糟的画挂到墙上呢?
她悄悄走上前去,仰头细细观察那副刺绣作品,这才看清了覆盖在画面上方的字迹并非涂鸦,而是许多人的签名。那些签名龙飞凤舞,主人落笔时一定意气风发。
很快,段筱誉也发现,朝阳中间翱翔的也不是简单的白鸟,而是白鹭,一个航空公司的标志。
刺绣上方刻着一行繁体字:白鹭飞两岸,直航载亲情。
旁边还有一行人为落笔的注脚:2005.1.29 广州→台北 记下这历史的一刻 MF8812机组共同见证
看到“1月29日”这个日期,段筱誉脑中灵光骤现——这不就是知识竞赛最后一题里,两岸直航通航的日期吗?!
那个让她最后一刻败下阵来的神秘日期,段筱誉永生难忘。
直到此刻,她才彻底看懂了这幅刺绣。也大约明白它为什么会被挂到这个家的墙上——
奶奶家里想必有一名家庭成员,是两岸通航机组的一员,这幅独特的刺绣作品,正是机组成员们为了纪念人生中特别的时刻而留下的。
段筱誉赏析得如痴如醉,直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一声来自小男孩的雀跃欢呼:
“段筱誉!是你吗?”
容易?!
段筱誉当下就分辨出这道熟悉声音的主人,诧异地转过头去。
看到穿着白色卡通睡衣的容易出现在她眼前,段筱誉整个人都不好了。
“奶奶的外孙就是你?!”
“对哇,奶奶就是我外婆。”
他们毫无章法的对话把身后两个大人都逗笑了。
“小易,你们认识?”银丝桂花奶奶问道。
“她就是我在新学校的同桌!”容易的兴奋溢于言表,用力地点了点头。
段筱誉则矜持地纠正:“是火箭班的同桌。”
银丝桂花奶奶拍拍手:“两个小朋友都认识,那再好不过了,以后一起上下学也有个伴。不然家里就我们祖孙俩,我都不太放心。”
容易的笑容难以克制地从唇边飞扬到眼角,葡萄般的双眼沐浴在金色阳光下,映出一片丰收的灿烂大地。
段筱誉无法理解,容易为什么总是屁大点事就能高兴成这样。就像那天他在火箭班见到她时,脸上洋溢的也是这种傻兮兮的笑容。
看来今天的《一课一练》作业,务必让容易好好领会一下,什么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段筱誉在心中暗暗记下。
许攸见段筱誉面色无波无澜,疑惑道:“筱誉,以后能和小伙伴一起上学了,你不高兴吗?”
段筱誉回神,这才发现,容易脸上灿烂的笑容已经像摇摇欲坠的积木,正在逐节垮塌。
怎么一会儿晴一会儿雨的?九岁小男孩真是奇怪的生物!
她转念一想,爸爸以后不用再为了接送她而加班了,也后知后觉地高兴起来——
于是段筱誉上前一步,牵起容易在空调房里冰凉凉的手,郑重其事地承诺道:
“那我们以后每天早上7:30,在小区正大门见。”
即将倾覆的积木迅速复位。
容易的手被段筱誉骤然牵起,白净的脸上闪过一丝慌张神色,但很快又偷偷笑起来,仿佛牵住了蓝天上一片柔软的云朵,也像牵住了星光游乐园里甜甜软软的棉花糖。
走完这个双方见证“签约”的仪式,段筱誉利落地放下容易的手,转身指指墙上挂着的那幅刺绣:
“容易,那上面有你妈妈的签名吗?”
她想起容易之前说过的,他爸爸是香港人,便判断这幅刺绣是他妈妈留下的。
容易点点头,踮脚去指画框左下方的一个字迹娟秀的签名:“这就是我妈妈的名字,易晚秋。”
“真好听。”段筱誉感慨道,“原来你的名字是这么来的哇。”
容易不好意思地笑笑,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我当时跟你说的,那天我和爸爸就在直航飞机上,真的不是骗你的!”
他又跳起来指了指刺绣里那个朝阳中央的白鹭:“这是白鹭航空的标志,我妈妈是鹭航的空乘,执飞了那天广州飞往台北的直航航班。当时我和爸爸在北京,没有坐妈妈的那班机,坐的是国航的航班。”
广州、台北、北京……这三座遥远的城市,竟然能在容易短短的一句话里接连出现。段筱誉颇受震动,惊异于容易电视剧般的人生经历。
他才来到这个世界九年,却好像已经走完了许多安城人一辈子都走不完的地图轨迹。而他的神态自然,言语轻描淡写,丝毫没有炫耀之意。这更证明了,一切对他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
容易容易,真是人如其名。
段筱誉甚至不好意思告诉他,自己连鹭城都还没去过呢。
她心虚地别开眼,转移话题:“原来你妈妈在飞机上工作呀,那平时是不是很忙?你经常没办法看到她?”
“确实是这样的,”容易挠挠头,坦诚地告诉了段筱誉一个秘密,“爸爸不希望妈妈太辛苦,想让她辞职,妈妈不愿意,他们俩吵架了。妈妈跟爸爸赌气,就把我放到了安城外婆家。”
这才是容易转学到这座小城的真正原因。
“那你那天还跟我说,是到安城补学习的!”
容易赶紧补充:“也有这个原因!妈妈说,我一直待在国际学校也不好,跟着外婆能学到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段筱誉勉强认可了容易这个找补,朝他伸出手心:“我上次布置的课后古诗你背完了哇?”
容易点点头,拉起段筱誉就往书房跑。
看着两个小朋友轻快的身影消失在客厅,许攸冲容易外婆笑笑:
“两个孩子看起来还挺有话聊的。”
“我外孙随他爸爸,话不多,很少看见他对哪个同龄人一口气说那么多话的,真是难得。”
“易书记,家里就您和小朋友两个人吗?”
“嗨,他妈妈孩子脾气,小时候我宠着,大了又找了个宠她的丈夫,两个人置气呢,工作又都很忙,就把孩子放我这儿了。”
“筱誉他爸带了几只螃蟹回来,一会儿做好也给您送两只来,您和孩子尝尝……”
许攸又和老太太聊了些医院工作上的事,聊完一抬头,窗外竟已明月高悬。
“筱誉,回家了!”
容易将段筱誉送到电梯口,扒拉着电梯门框,冲她挥挥手:
“明天小区门口见噢~”
电梯门关上后,容易扭头,扑到外婆的怀里,憨声撒娇道:
“外婆,明天开始我不坐小汽车了!我要和筱誉坐公交上学。”
易奶奶故意吓唬他:
“公交可是要走到小区外去坐的,而且夏天晒、冬天冷,还时不时要淋雨。”
容易毫不犹豫:“那也要坐公交!”
易奶奶笑了笑,摸摸他额前柔软的刘海:“把你没出息的。”
也好,一个小学生,在安城这个小地方,天天坐私家司机开的小轿车上学像什么话呢。易奶奶想起易晚秋小时候,也是背起小书包,一个人和其他小朋友结伴走路上学的。
**
段筱誉小朋友和容易小朋友搭伴上学的时光开启了。
对容易来说,小区门口的风景,就和每周两次的火箭班一样,从此承载了别样的意义。
他们背着卡通书包,走过小区道路两侧的一排排行道树,在香樟的绿荫下躲避骄阳;走过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手牵着手,卡着红灯转绿灯的第一秒跨越斑马线,这样才能准确赶上公交车站7:50的那班车。
高新小区是8路公交的始发站,所以他们总能在每次上车时找到空位,甚至拥有了两个专属于段筱誉和容易的座位——
车厢中后部的第一排两人座,是段筱誉和容易的风水宝地。
段筱誉喜欢坐靠窗,观察窗外变幻的行人和风景;容易喜欢靠过道,一边解魔方,一边背着段筱誉布置的《一课一练》题目。
在越来越短的白昼天光中,容易在段筱誉心中,总算不再只是火箭班萍水相逢的同桌了。
他在她的生活中短暂停步,成为了可以被写进秘密基地日记里的角色。
【可恶,今天我怎么又迟到了,真的起不来床呜呜呜……容易怎么每天就能那么准时起床呢?下次必须得和他讨教一下秘诀!
——贝贝网·筱誉居】
除了起不来床以外,段筱誉觉得世界总体风和日丽,天气晴好宜人。
她最惧怕的火箭班奥数课,因为陈子昂妈妈的生病而暂告一段落;取而代之的是她最无所畏惧的语文课,老师多次表扬段筱誉的作文“生机勃勃”,对她在课堂上偷看课外杂志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笨蛋同桌的语文和常识水平,在她的兢兢业业辅导下,有了肉眼可见的提高——
在最新的语文随堂小测中,容易竟然已经能答对所有的古诗题目了!
成就感萦绕在段筱誉心中。她不忘在秘密基地里记录:
【总算明白武侠小说里,为什么那么多大侠喜欢拯救苍生了!拯救笨蛋容易计划顺利进行中……希望等他哪天回到香港的国际学校,不要忘了跟那群金发碧眼的小朋友介绍,他的恩师,姓段名筱誉,嘻嘻^ - ^
——贝贝网·筱誉居】
发现大家互为邻居后,两家人之间的交集也变得多了起来。十月份的一天中午,段筱誉临时被爸爸接回家和亲戚们吃饭,再出门时,妈妈转交给段筱誉一个透明水杯:
“易奶奶送来的,说容易今早出门忘记带了,你到学校时顺便拿去给他。”
段筱誉“喔”一声,接过了那个哆啦A梦图案的杯子。
一直到踏入校门,段筱誉才意识到,今天火箭班不开课。要把杯子送到容易手里,她必须得去四年十班找他。
而段筱誉此前还从没有去过容易的班级。
作者有话要说:容易:我名字里有爸爸和妈妈的名字。
段筱誉:我也有。
容易:这就是缘分捏!
就想写在爱里长大的小朋友~感谢浮白和56982490宝贝的营养液,摸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