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二十分钟,容易就把《一课一练》试卷上交给了段老师。
段筱誉老师凝神,望着试卷上多处空白,不解发问:
“还有这么些题,你都不再想一下就交啦?”
容易转转铅笔,云淡风轻地:“这些题目都有固定答案,不会就是不会了,想多久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段筱誉微微侧目。
此刻的容易让她有几分意外:他那从容不迫的样子,仿佛经常驰骋考场,形成了一套自己的“做题之道”似的。
段筱誉接过试卷,粗粗批阅一番,在心中估摸容易水平的深浅。
上次火箭班的开班摸底小测,题目都比较难,难以判断容易的水平下限。这次段筱誉特意选了难度错落有致的题目,好探出他的底细。
容易在语文尤其古诗词上的造诣简直不忍卒读,几乎只会最基础的“床前明月光”;常识部分其实倒还好,他对世界地理有概念,知道五大洲四大洋,知道主要国家的首都,只是对祖国的广袤大地细节了解还不够深入……
段筱誉咬着笔帽,聚精会神地思索着,为容易制定教学计划。
与此同时,她感到身旁一直有一道灼灼目光盯着自己。
又改了几道题,段筱誉实在忍不住,扭头便问:
“你一直看我干嘛?”
容易被她逮个正着,稍许不好意思,指了指段筱誉手中的笔,温和道:
“别咬笔,有点脏。”
段筱誉脸上一热,这才意识到人家看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坏习惯。
“你怎么跟我妈妈似的,这么爱干净。”段筱誉一边抱怨着,一边还是讪讪地放下了笔。
为了挽回颜面,段筱誉迅速将试卷摊开,给容易讲解错题。
夕阳再次透过窗棂洒照而入,投射在容易稚嫩的字迹上。
班里有人在朗读新概念课文,有人在背数学公式,有人在讨论作文,窗边这一隅小声的交谈隐没其间,宁静而平常。
和这个小城里大多带有方言口音的孩子不同,段筱誉的普通话极为标准,声音清泠如泉。九岁的容易在泉水叮咚的响声中,第一次觉得改正语文错题没有那么难熬。
段筱誉将试卷上的题目悉数讲解完,看到容易一副求知若渴沉浸其中的表情,十分满意,趁热打铁地抛出自己的教学计划:
“容易,作为中国人领略不到古诗词之美,是你的损失!之后每次火箭班上课,我会留五首古诗给你,下次上课时再抽查。”
容易顿时苦下一张清秀的脸:
“我最讨厌背古诗了……”
段筱誉很理解,要是他能喜欢背诗,语文成绩至于是这个不忍卒读的惨样?
她循循善诱:
“背诗不单单是机械地去背,你要联想到自己,有所感触,自然而然就能背下来了。”
容易:“?”
“就比如说《春江花月夜》吧,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你站在香港维多利亚港的夜色中,和站在小小的安城,照着你的都是同一片月亮。”段筱誉设身处地,自如地假想着自己从未到过的维港,“千年以前,同样的月光仍然照在维港、照在安城,你和陌生的古人感受到的是同一片温度。这不就是‘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吗?”
容易听得入了神,完全忘记了言语。
他只觉得段筱誉光洁的面容神采飞扬,眼中绽放着不安于这小小角落的光芒——维港烟花与浮华夜色倒映在她眼中,凝成了一片璀璨星河。
他脑中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段筱誉如此向往外面的世界,会不会有一天,能与她站在太平山顶,一起仰头,共同欣赏维港壮丽的烟花和月光呢?
那才是真正的“落月摇情满江树”吧。
九岁的容易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忽然在电光火石间彻底了悟——这就是段筱誉所说的,将古诗联想到自身,自然会有所感触。这是他从未有过的奇妙体验。
容易压下澎湃心潮,故作镇定地扬起一道浅浅微笑:“我懂了。”
段筱誉不知道容易脑中的几多变幻,满意地点点头:“真是孺子可教哇。”
这时,火箭班最爱看热闹的零食大王田原抱着薯片路过,惊奇地在段筱誉和容易的座位旁停留。
段筱誉记得他,就是上次把陈子昂问得满脸通红的那个八卦爱好者。
八卦爱好者冲段筱誉问:“容易在干嘛?”
段筱誉:“在补课。”
“容易还用得着补课?”田原惊得放下手里的薯片,瞠目结舌,“在我们班上他可——”
话还没说完,容易一记清凉的眼锋扫过去,友情提醒:
“老师回来了,她在看你的薯片。”
田原一刻不停的嘴顿时被堵住。
他灰溜溜地转身,主动将薯片上交给身后暗中窥视的老师。
田原回到座位后,段筱誉感到好奇:
“你和零食大王同班哇?那就是十班,每个人座位上有一台电脑的实验班?”
火箭班只是一个课外集训地,段筱誉这才想起来,她一直不知道容易平时在哪里上课。田原在十班,十班和其他班级甚至不在一幢教学楼,段筱誉对这个班唯一的了解,就是一年级入学时要交十万块赞助费,班里总共只有三十多人,每个人都有一台电脑。
在2005年的小县城,十万块不是一个小数目。
容易不好意思地承认:“对,以后你要是无聊,可以去我那里玩电脑。……我不会偷看你的网站的。”
段筱誉神思游走,又问:“田原为什么说你用不着补课咧?”
容易这下没有立刻回答,思索一番,才轻描淡写道:
“他不思进取。”
还用上了方才段筱誉为他勾画的必背成语。
教室另一侧的田原,捏着新拆开的脆脆鲨,狠狠打了一个喷嚏。
**
放学时,安城下起了大雨,天地被染成水墨色。
段筱誉在校门口和容易道别,坐上段志宏的“嘉陵”摩托车。她钻进前座,窝在爸爸的雨衣里,视线被雨衣阻隔,看不清四周,但格外有安全感,世界的风雨与她无关。
段筱誉想起什么,掀开雨衣一角,悄悄回头,看见容易自己撑着伞,上了一辆黑色小轿车。
“爸爸,我在火箭班的同桌好像是个有钱人。”段筱誉转回头,瓮声瓮气地说。
“同桌不是陈子昂啦?”爸爸的声音混着雨声从头顶传来,“不对,段筱誉同志,刚认识新同学,怎么能先关注人家有没有钱呢?你这思想需要端正啊。”
“我是觉得,见过的人里,他的生活和杂志上电视里最像。”段筱誉慢吞吞地回忆,“他坐过两岸直航的第一趟飞机,来安城以前上的是香港国际学校,家里有天文望远镜,转学直接进十班,还坐小汽车上下学。”
“我连真实的飞机长什么样都还没见过呢。”段筱誉慨叹道。
她并非想抒发什么不满,只是再一次见识到了自己和“外面的世界”差距之大。
“坐飞机可能暂时没戏,等爸爸下次出差,给你找一个飞机模型。”
段筱誉呵呵呵地笑了。虽然她没有小汽车可坐,但她的头顶有爸爸的雨衣,而容易上车前可得自己打伞。
“新同桌怎么样?”段志宏又问。
“是个小笨蛋。”段筱誉不假思索地回答,“……嗯,一点就通的小笨蛋。”
雨势越来越大,段志宏一路风驰电掣,赶在打雷前到了家。尽管已经搬进新家有一阵,段筱誉在踏出电梯时还是不太习惯,要等门完全打开才敢走出去。
“看着像要来台风了。”妈妈许攸开门,边拿毛巾给段筱誉擦身上的水珠,一边打量窗外,“稀罕,这都快十月了,怎么还有台风。快进来吃饭。”
饭桌上,段志宏狼吞虎咽,吃得比往常快很多。
“我一会儿还得回单位加个班,有些卷宗没理完呢,刚顾着接筱誉去了。”
“天天这样接送也不是个办法啊,”许攸心疼,“这个新房什么都好,就是离筱誉学校太远了,没有以前老房子方便。”
段筱誉咬着鸡翅,也陷入沉思。确实,之前检察院的老房子离安城实小只有几百米,段筱誉可以和同学结伴着走回家,换了住处之后,段志宏必须每天开摩托接送她。
“要不我以后自己搭公交车上学吧!”段筱誉举起手,自告奋勇。
“那哪儿行。”段志宏直接否决了她的提议,“你才多大,一个人坐公交太危险了,要是有同学搭伴还可以考虑。”
段筱誉气鼓鼓地把饭塞在嘴里:爸爸又把她当刚出生的小孩了。
许攸想了个法子:
“这几天我在小区中庭转转,问问邻居,有没有哪家孩子在实小上学的吧。”
**
【人类果然是群居动物。搬进新房子后,生活没有想象中顺利,爸爸为了接我,不得不大晚上回单位加班。妈妈说,要给我找个小区里的小伙伴一起上学,会是谁呢?
——贝贝网·筱誉居】
这个新小区入住率还不高,大部分小朋友都穿着附近高新小学的校服。但几天过后,孩子在实小上学的邻居竟然真被许攸找到了。
许攸牵着段筱誉的手,穿过小区中庭的层层绿植,一路上兴高采烈地念叨:
“这户人家是老太太单独带着外孙住,说来也巧,老太太是我们医院九十年代的书记,也是前不久才从老市区搬来这里。让你和他们家孩子一起上学,我就放心多了……”
段筱誉的注意力早已被绿化带树上挂着的植物铭牌吸引,随口附和一句:
“外孙叫什么名字呀。”
“上次闲聊时说过,叫什么来着……”许攸思索数秒后放弃了,“等会儿见到了你当面问问不就行啦?”
段筱誉一路被带到了五号楼16层1602室的门前,手上还拿着一枝路上捡的银丝桂花。
门口鞋柜上,摆着几双小男孩的运动童鞋。但段筱誉一心摆弄着手里的桂花,没太注意到这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