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各位同学,今天是四年级火箭班开班的第一堂课。”讲台上,陈老师拿粉笔擦敲敲黑板,“向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刚刚转到我们学校的。容易,向大家做个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叫容易,十分容易的容易。”

窗外蝉在鸣叫,男孩的声音清新轻盈,如同海盐味晚风吹过小城夏天。

陈老师示意容易找个空位置坐,段筱誉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身旁的空位。再抬头时,刚好对上容易朝窗边望来的纯真目光。

他该不会看上这个座位了吧?!

段筱誉再一闪神,容易已经站到她面前,清亮的眼睛扫视着桌面。

桌上摆着段筱誉用来占座的作业本和文具盒。

“这个位置有人啦。”段筱誉想起小胖班长语重心长的叮嘱,为难地开口。

容易拽着书包,皱起好看的眉,神色微微失落。

段筱誉向后偏头,环视了教室一圈,发现空位虽然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只不过都集中在最后一两排。

段筱誉又审视一眼容易和自己差不多的身高,于心不忍,补充了一句:“虽然他今天应该不来。”

话音刚落,容易便放下书包,兴高采烈道:

“今天没人,那今天就是可以坐的。”

见容易安顿好了,陈老师又到教室外接了个电话。就这么一会儿空隙,班级里叽叽喳喳地响起大家讲小话的声音。

段筱誉没说话,看着容易拿出一张手帕纸,将课桌边边角角擦了一遍,才把书包放进桌肚。收拾好桌位,容易抬起头来。

“我连续去了好几天多功能厅,你怎么没来?”容易率先开口,好看的眼睛里写着微微恼怒。但他又不肯将这份不高兴表现得过于明显,语调仍是轻轻的。

段筱誉也有几分不悦:我还没问你为什么骗我呢?你怎么还先发制人啦?

“那你说说,为什么要故意误导我!你说自己就坐在那架飞机上,实际根本不是嘛。”考虑到爸爸说过的那种可能性,段筱誉还是避开了“骗”这个字眼,转而使用她刚刚在杂志上学会的“误导”。

容易睁大眼睛望着段筱誉。

从多功能厅见证段筱誉过关斩将的那一刻起,容易就觉得她和别人不一样。世界喧嚣,但她从容镇定,自有一方小小天地。此刻段筱誉的话再次印证了他的感想——起码从前在国际学校,他身边的那群小朋友,绝不会使用“误导”这样简单而高级的词。

“对不起,我可能‘误导’了你,但不是故意的。”容易学着段筱誉的用词,轻轻解释,“我后来回家问了爸爸,他说,我们当时坐的那一架国航飞机,是最先起飞的没错,但不是最先降落的。”

容易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我以为,早走就一定早到呢。”

段筱誉恍然大悟。

原来和爸爸猜的一样啊!爸爸真厉害!

竟然能忽略掉飞行时间这个变量,容易真弱!

她对容易腹诽完毕,便觉得输掉的那一场比赛也没那么可惜了。思及爸爸嘱咐的“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段筱誉大度地摆摆手,将横放在容易桌上的作业本和文具盒收回自己的书包里,给他腾出空间。

段筱誉以为没什么事了,重新拿出桌肚里的课外杂志,偷偷摸摸地看起来。

容易有所期待的眼神却望着她。

段筱誉:?

容易执着地:“你还没说,后来为什么没来多功能厅。”

段筱誉不得不把注意力从杂志里扯回来,和容易对线:

“你那天明明没有说过,会在多功能厅等我?你的指控根本师出无名嘛。”

又是一个成语。容易张了张嘴,眼神有些懊恼。

“啊,我没说吗?那真是太……太可惜了。”

容易思索着遣词造句,浓密的睫毛垂下,在眼睑打下一道阴影。许多年后,段筱誉逐渐习惯,这是容易伤心又不肯说的表现。但九岁的四年级小学生段筱誉,显然没有这个观察觉悟。

段筱誉解释完,高高兴兴地埋下头,准备继续看自己的课外杂志。

偏在这时,陈老师手中捧着一卷试卷进来了:“这节课我们先进行一个小小的摸底测试,题目不多,就做半小时,半小时后和同桌交换试卷,一起对答案。”

苍天呐,怎么又要考试!段筱誉哀嚎着,悻悻地将杂志收回书包。

试卷发到手上后,段筱誉快速粗略浏览了一遍,总共四个部分,语文、数学、英语和人文地理。她按着自己一向的做题习惯,先解决掉最顺手的语文和人文地理部分,然后是对她来说时难时易的英语——安城实小的英语课从三年级开始授课,教得很浅显,段筱誉家中又没有任何英语环境,所以她的英语就是半吊子水平。

到了数学部分,段筱誉只把几道常规题做了,还有几道一看就是奥数题,段筱誉便不打算浪费自己的脑细胞。

答题时间到,老师公布答案后,段筱誉和容易交换试卷。

一拿到手,段筱誉就张大了嘴巴:容易的试卷,只能用“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来形容。数学和英语部分是填满的,语文和人文地理部分则崭新得像刚下印厂。

“你想给我节省工作量吗!”段筱誉大义凛然地指责容易,“容易,你看不起谁呢!”

“我不会。”容易诚实地回应,“出得太难了。”

这难吗?段筱誉看着试卷上的问题,心中丝丝费解。她又想起容易在走廊上的那一句话,更加费解:

“你不是说,火箭班教的还没你会的多?”

“我错了。”

段筱誉换上红笔批改容易的试卷,越改越惊奇,悄声道:

“四字成语填空,运筹帷幄,这你不会?”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这是上学期就要背的课文了哇!”

“各省省会对应省份连线,我的天,容易,你都去过台湾了,竟然不知道宁夏的省会是银川!”

段筱誉寻思着,新同学刚到安城实小,还是要给他留点面子的,不然他以后在火箭班怎么做人?

于是她尽可能地压低声音。这样一来,为了让容易听到,段筱誉就不得不向他靠近,肩膀挨着肩膀。

容易在段筱誉迭声的惊叹中,白透晶莹的耳廓微微变红,如同点了水粉墨彩的白釉瓷器。

“怎么会有小朋友连长江和黄河的发源地都分不清呢?”段筱誉牌阅卷机依然在哒哒哒地发出报错音。

容易欲哭无泪:正常的小朋友应该都分不清吧?!

他想请段筱誉不要只盯着语文和地理那两块丢人的地盘,也看看数学和英语,这两块风水宝地他可是写得满满当当的,并且有自信一题也不会错。

但还没等容易提出要求,陈老师就站到这张窗边的课桌前,俯下身去看段筱誉手中的试卷,关切地问:“容易考得怎么样?”

段筱誉抬眸瞅一眼容易,下意识地挪动胳膊肘,悄悄用手臂遮住了空白的那半面。

容易留意到她的这个举动,心中浮上一层浅浅的、难以说清道明的情绪,在多功能厅等待数日却始终落空的伤心一笔勾销。后来他知道,这种情绪叫做无可救药的感动,就像命中注定他们在火箭班相遇一样,每个人的一生总有这样的时刻,人生的靶心被人一击即中。

但这样欲盖弥彰的小伎俩在老师眼中只是徒劳,陈老师仔细抽出那份试卷,对照着黑板上的答案审阅,越看表情越凝重。

段筱誉小心翼翼地观察陈老师的神色,像上断头台般眼一闭,心想:

完了,同桌这么丢人,她也有一定责任。

半晌,陈老师对着那半张空白的卷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段筱誉跟着,也老神在在地叹口气。

最后,陈老师放下试卷,叹着气拍拍容易的肩膀,用全班同学都能听到的音量说:“再接再厉。”

段筱誉同情地看着被公开处刑的容易。

她经常在小说里看到,转学生成绩不佳,被班里的学生排挤取笑,郁郁不振的情节。最后的结局要么是转学生感受到人间温暖,蜕变向上;要么是饱尝人世寒凉,推开窗一跃而下,众人才幡然悔悟。

结合容易之前记错航班的表现,和他在摸底小测上的那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段筱誉在脑中自然而然地将容易代入了这样的转学生角色。

至于他在走廊上说的那一句话,也许就是小朋友的狂言妄语吧!

段筱誉自觉正义凛然,无法看着转学生落入不堪境地,于是自告奋勇地拍拍容易的肩。

“容易,咱们可是中国人,你怎么能连长江和黄河的发源地都不知道呢?”段筱誉痛心疾首地批评他,一副拯救世界的架势,“这样吧,以后我帮你,在我的耳濡目染之下,你一定能进步的!”

容易望着段筱誉略带怜悯意味的眼神,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能分清黄河长江发源地的九岁小朋友好像也不多吧?

但段筱誉只当容易的犹豫是初来乍到的怯懦,再次鼓励道:

“放心吧!我会罩着你的!以后在火箭班我们就做同桌。”

听到段筱誉“做同桌”的方案,容易将辩解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他看着窗外斜阳洒落在她蘑菇头上的光晕,偷偷快乐地笑起来,用力地点点头。

他顺手将自己批改好的试卷递还给段筱誉:“数学和英语各错三题,其他都对。你真厉害,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段筱誉谦虚:“也没有啦,我只是常识比较好。”

容易又微微蹙起好看的眉:“什么是……常识?”

段筱誉思索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个词,只好用自己的话瞎编一通:“就是,大家都知道的知识。”

容易垂下睫毛泪目:大家都知道,他却不知道,哭哭哭。

但心中又莫名地升起一种庆幸——若不是他无知得特别,或许也不会有和段筱誉做同桌的机会。

**

段筱誉的拯救世界之路阻碍重重。

隔天火箭班再开课,一个历史遗留麻烦就来到她眼前。

火箭班教室,小胖班长陈子昂打完篮球哼着歌,抱着球雀跃地跑到窗边的老座位。

站定后,他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段!筱!誉!我的位置怎么有人!”

看着摆在段筱誉隔壁桌上陌生的课本和文具,陈子昂气得直跺脚,不管不顾地嚷嚷起来——属于自己的玩具被人半路截胡了,这谁能不崩溃?

“不是说好的做同桌吗!谁!是谁抢了我的位置!”

小胖班长洪亮的嗓门很快吸引了班上一圈人的注意。

段筱誉抬起头,一眼望见,被陈子昂高声通缉的当事人容易,正转着透明水杯的杯盖,穿上簇新的夏季校服,清清凉凉地从后门走进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