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小狗！！
她被骗了！
说好的当时就在那架飞机上呢？！
头一回扮演女侠就落败的段筱誉很快回想起罪魁祸首，愤忿地朝台下望去，一眼锁定了骗人的小狗。
始作俑者坐在阴影和舞台光的交界处，好看的脸上难掩慌张，目光仓惶地对上段筱誉愤怒的视线。
段筱誉圆圆的眼睛里跳动着两簇火焰。
小学生段筱誉还不懂得如何掩饰情绪，只觉得此刻自己很生气、极其生气、非常生气。
那男孩轻轻动了动嘴唇，好像想辩解什么。好看眉毛下熟透的葡萄沾上了一抹水色，不再那么晶莹透亮。
“我不是故意的，不知道哪里搞错了……”
段筱誉想冲下台去，好好和这个骗子讨个说法。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学校的一个老师就从侧门东张西望地走进来，径直站到那男孩身边：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你妈妈急着走，到处找你呢！”
老师抓住那男孩的胳膊，急匆匆地把他往外带。男孩一边被扯着，一边回头，又朝台上张望了几眼，再次把双手围成喇叭形状，冲段筱誉喊：
“我回去问问爸爸怎么回事，下次来找你好不好？”
段筱誉点点头，宣战般回应他：
“好哇！看你到时怎么说！”
段筱誉的世界里战鼓声已起，男孩的唇角却绽出一抹微小的笑容，像春风吹动战幡泛起的一道茫茫涟漪。
真是个熟练大骗子！还妄想靠卖萌缓和战况？
段筱誉觉得自己才不会落入他的圈套。
男孩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段筱誉再次将注意力放回台上。
舞台上即将开始颁奖环节，六年级的学长学姐们站在中央聚光灯下，娴熟地接受鲜花和赞美，笑容灿烂。章菁菁和小黄莺则灰溜溜地躲在角落，垂头丧气。
段筱誉走过去，自我打气：“我们好歹也是第二名嘛！差一点点就赢了呢……”
替补队员一路逆袭惊艳全场的故事最终没有发生。但段筱誉想，至少那一刻过山车般的狂飙和刺激，她感受到了。
学习委员章菁菁却面色严肃，摇摇头，将段筱誉的话颠来倒去地说：“就算只差一点点，也是第二名。我妈妈说了，第二名就是无意义的，世界上没有人会记得第二名。”
是这样的吗？段筱誉接过主持人颁发的第二名奖状，一时有些茫然。她从来没有当过第一名，所以难以领会章菁菁妈妈的胜者哲学。但被这么一渲染，段筱誉联想到了武侠小说中的成王败寇——以输家的结局离开这个舞台，她确实又只能退居自己的江湖当女王了。
段筱誉低着头看奖状，一阵清新花香飘到她身前，她抬头，看到高马尾漂亮女孩肩旁的三道杠。
对面战队的六年级大队长许芊陌摸摸她的头，声音温柔：
“筱誉，你太棒啦。你是我比赛到现在，见过最厉害的人。”
段筱誉隐约嗅到她身上萦绕的夏日香气，整个人像楚楚动人的大人，与眼镜队长截然不同。
段筱誉更加茫然了：等自己到了遥远的六年级，能不能也自然而然成为这样的大人呢？
**
晚上回到家，段筱誉在饭桌上跟爸爸妈妈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今天的神奇遭遇，梳理到赛点落败的某个关键环节，她仍然恨得牙痒痒。
段志宏看到段筱誉的眼神变幻莫测，不禁好奇：
“还没说完呢，最后一题怎么输的？”
段筱誉把当时的场景原原本本还原了一遍，讲着讲着又有点生气，强调道：“那个人故意骗我！害我输。”
“还有这种事？”段志宏是个行动派，放下手中的碗筷起身，“爸爸去给你翻翻那天的报纸。你说几号来着？”
“2005年1月29日！”段筱誉记得清清楚楚。
段志宏果然从书房搬出了一摞《参考消息》，从当中找出一月份的那一叠，又在里面抽出了月底的那张。
报纸还散发着簇新的油墨香，头版上果然印着一条重磅新闻：
《大陆和台湾首次实现双向对飞：写下两岸交流新篇章》
段筱誉凑过去，和爸爸头挨着头，逐字逐句地读着标题下的正文——
“国航CA1087航班成为首架飞往中国台湾的大陆民航客机，南航CZ3097航班成为首架在中国台湾降落的大陆民航客机……”
怎么一会儿国航，一会儿南航？到底是哪个航？
有点儿复杂。段筱誉脑子转不过弯来。
段志宏却一眼看透了问题本质：
“你们题目问的是首架‘降落’在台湾的班机？那个小同学又跟你说他当时就在飞机上？”
段筱誉茫然地点点头。
段志宏哈哈大笑：
“他也不是故意骗你。恐怕他只知道自己坐的是第一架起飞的飞机，那是国航没错。可最先起飞的不一定最先降落啊！”
“是吗？”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段筱誉仍然将信将疑，“要不是他出来捣乱，我就拿第一名啦！“
“究竟是不是，下次见到他，你当面问问他不就行了？”段志宏把报纸重新收回书房，趁机教育女儿一番，“段筱誉同志，记住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啊！”
段筱誉扁扁嘴：“可是我差一点就赢了耶。”
段志宏蹲下身，和她对视：
“不论输赢，你有没有在这场比赛里获得快乐？”
段筱誉煞有介事地沉思片刻。
她想起同学们期待的目光，想起眼镜队长被打击的气焰，想起许芊陌温柔的赞许，最重要的是，想起自己头一回站在舞台上，劈山开路的快感。
段筱誉点点头。
段志宏拍拍她的蘑菇头：“那就对了。人生路漫漫，无论比赛还是别的什么，天大地大，开心最大！”
“章菁菁的妈妈说第二名没有意义。爸爸，我需不需要拿个第一名呢？”
安城实验小学有六个年级，每个年级有十多个班，每个班里又有六十位同学，大家站在操场上升旗时，就像一片一望无际的小森林。
段筱誉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好学生。她虽然考试经常考双百，但低年级时几乎半个年段都是双百；她觉得自己饱览群书、喜欢观察生活，比别的小朋友知道得都多，但没有任何施展验证的机会。学校里大大小小的知识比赛都被小班长和学习委员承包了轮流上，像是一条铁打的定律。所以这么多年了，那点对自己本事的小判断也仅仅停留在“觉得”而已。
她每天规规矩矩地上学，规规矩矩地放学，就像学校围墙上贴的那段标语一样，“开开心心上学来，平平安安回家去”，一举一动都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
简单来说，段筱誉就像广阔森林里，枝叶模糊、迎风飘摇的一棵小苗。
它既不过分沉默，也不过分跳脱，只伴随着时间的年轮向上生长，被四季的风沙裹挟着，最终一起没入成人的天空，殊途同归。
但今天的插曲却让段筱誉尝到了一丝甜头——原来脱颖而出的感觉那么好。她忽然有些不甘于只当枝叶模糊的那一棵小苗了。
段志宏宽慰地笑着看她：
“我们不需要你成为什么样的人，只有你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段筱誉短暂地将这段插曲抛到脑后，饭后蹦蹦跳跳地打开电视，准时守候少儿频道的《新闻袋袋裤》。
电视机里的小主持人穿着天蓝色牛仔服，和下午观众席里那个陌生男孩身上的款式有点儿像。段筱誉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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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他们曾经有过一个不算约定的约战，但想要和那个萍水相逢的小男孩再见面，似乎没有那么容易。
之后好几天，在安城实验小学小小的校园里，段筱誉看到过很多不穿校服的小朋友，但没有一个有那样葡萄般湿漉漉的双眼和软软的刘海。
比见面先到来的是一个意外消息。
这天课间操结束后，班主任王老师将段筱誉叫到办公室。
“筱誉，你平时课堂怎么就不爱发言呢？你不发言，老师们怎么知道你的知识水平呢？”王老师费解地看着段筱誉，眉稍有喜色，“上次知识竞赛副校长来看了，点名要你进火箭班。”
“火箭班？”
2005年，祖国大地的成千上万个小城里，还没有践行“义务教育阶段禁止课后补习”的禁令，各种名目繁多的重点班、实验班、火箭班在学校里开花。段筱誉只是没想到，自己也会成为那个被选中的“好学生”。
“之前只有五六年级才开火箭班，这是第一次有四年级的火箭班，你知道为什么吗？”陈子昂神秘兮兮地靠近段筱誉。
小胖班长陈子昂的妈妈，就是即将走马上任的火箭班数学老师，因此陈子昂对火箭班的来历门儿清。
“为什么？”
“因为今年我们学校考上江州盛华初中的毕业生，比第二小学整整少了五个！”陈子昂伸出一只胖胖的手掌，“校长着急了，决定把尖子生培养从四年级苗子抓起。”
段筱誉无法消化他话语中的信息量：
“上初中还要考试？我们不是摇号派位的吗？我爸爸说过，我要么就上安城实验初中，要么就上安城二中，都不错，看电脑怎么摇号。”
安城是江州下辖的县级市，江州主城区对段筱誉来说，几乎算另一个世界了。
“哎呀，实验和二中都是安城的小学校，盛华才是江州的NO.1。你没听说吗，这两年，安城的好学生都会去参加盛华的考试，如果考中了，就直接去江州上初中啦。”
段筱誉摇摇头。
她没听说。这些门门道道在段筱誉眼里都遥远得很。她只纠结，火箭班每周进行两次课外提高，这样她放学后就不能准时回家看《新闻袋袋裤》了。
但段筱誉又鬼迷心窍地想尝一尝，当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学生”，到底是什么滋味。
段筱誉人生中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舍弃”——她最终含泪挥别《新闻袋袋裤》的各位小主持人，选择将宝贵的课后时光交给传说中的火箭班。
**
下午四点半，火箭班教室的玻璃窗上映出黄昏光影，阳光洒落窗棂，段筱誉喜欢靠窗的位置，立刻跑到窗边坐下。
天光在她头顶晕出一个小小光环。
她环视教室一圈，她们班上的章菁菁和陈子昂都还没来，目前坐着的其他班的学生她都还不太认识。
陈子昂提前和段筱誉打过商量，在火箭班也要做同桌，段筱誉同意了。
思及此，她在旁边的空桌上摆上作业纸和文具盒，就当占座。
一直到上课铃打响，陈子昂也没来。
章菁菁说，小胖班长又闹肚子痛了，今天就不来上提高课了，反正他的母亲大人就是老师。
段筱誉：……
没别的，她为小胖班长的肠胃系统感到担忧。
正当段筱誉胡思乱想时，走廊上隐约传来一阵对话声。
一道清澈稚嫩的男童声最先被段筱誉捕捉到——“我才不去火箭班。教的还没我会的多。”
声音不高，却带了丝丝不满的情绪。
随着走廊外众人脚步的临近，另外两个大人的对话也清晰起来：
“陈老师，小孩子说的是淘气话，刚转学到安城，可能不太习惯。初来乍到，还是拜托您多关照了。”
“当然当然，能教到容易这么有天赋的孩子，我也很高兴。”
转学生？段筱誉来了精神，探出脑袋。
教室面向走廊的那一扇窗檐下，刚好露出一颗圆圆的脑袋，和头顶柔软的额发。
段筱誉总觉得这颗脑袋有几分眼熟。
陈子昂的妈妈，也就是陈老师最先走进教室，段筱誉兴致勃勃，往前探身，想要看看骄傲的转校生是何方神圣。
待看清陈老师身后跟着的那个小男孩，段筱誉看热闹的内心活动戛然而止，发出小小的一声惊叫。
面容清秀的小男孩沉着脸，成熟葡萄般的双眼漫无目的地游离，透出一股不情不愿。
他身旁站着的年轻母亲面露歉意，还在小声跟陈老师交待：“先让他上两节课试试，如果实在适应不来，还打扰您的课堂秩序，那也就算了。”
又见面了，原来你叫容易啊。段筱誉在心中无声地跟那个熟悉的陌生人打了个招呼。
容易的目光本无焦点地四处游移着，恰在此时，他像听到了段筱誉的内心戏，目光直直朝窗边的这个位置聚焦而来。
他的神色首先一愣，攥着书包肩带的手松了下来。
随后葡萄般的双眸仿佛历经雨水润泽，洗刷出一道春意。他直视着段筱誉，唇角再度绽出一抹微小的弧度，笑容和数天前光影交错的观众席重叠，像春风吹动战幡泛起的一道茫茫涟漪。
段筱誉眼见着容易仰起头，轻快地对他身边那个漂亮阿姨变卦：
“妈妈，不用适应了，我喜欢火箭班。”
作者有话要说：容小易：汪汪，耶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