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回到界岭小学时,余校长他们正在落日之下发呆。

  张英才有意从三人中间穿过,竟然被视作无物。

  更别说让他上课的事了。

  张英才也就顾不上再生蓝飞让的气了。

  他就将初中和高中的课本以及学习笔记,全部铺开,陈列在桌面上,窗户也用报纸封死,不露一点缝隙。

  一连两天,除了上厕所和必要的室外活动,譬如升降国旗等,其余时间决不出屋,即使要出屋也要随手锁门。

  第三天早上,他去上厕所,回来后,发觉窗户上的报纸被人抠出一个小洞。

  他什么也没说,找了一块纸,将那个小洞补上。

  中午,张英才正闩着门在屋里做饭,听见叶碧秋叫他。

  叶碧秋站在门外说:“张老师,你怎么不给我们上课了?”

  张英才说:“都是学校安排的。要不你去问余校长。”

  叶碧秋说:“同学们都在想念你,想听你讲的课。”

  张英才打开门说:“当学生的可不能挑选老师。”

  叶碧秋红着脸说:“不,不是我要挑选老师,是邓校长要我这样说的。”

  叶碧秋虽然还在读小学,因为启蒙晚,身体发育情况是全校学生中最明显的。

  张英才不经意间看到那微微挺起的胸脯,也有些脸红,便赶紧说:“邓校长随口说的话不能当真。”

  张英才转身将桌子上的复习资料整理了一遍,这也是故意做给叶碧秋看。

  他明白邓有米指使叶碧秋来,是有目的的,也说明自己的故弄玄虚已经初见成效了。

  待叶碧秋将屋子里的情形看清楚了,他又故意说:“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不要再来敲门,我要专心复习。”

  叶碧秋走后,张英才忍不住一阵窃笑。

  下午放学后,张英才听到外面笛声有些三心二意,就有意走出去。

  邓有米立即放下笛子,冲着他极不自然地笑一笑。

  张英才装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继续喃喃地背着数学公式。

  一向很会说话的邓有米,犹豫再三才凑上来,却说了一句不大得体的话。

  “这几天你没到课堂上去。叶碧秋表现有些奇怪,总是下意识地在纸上不停地写张英才、张老师和张英才老师。”

  张英才心里一惊,想好的几句呛人的话,都没法说出来。

  天一黑,张英才正要关门,孙四海来了。

  “明天我要下山一趟,配副眼镜,班上的课由你去上。”

  “我请了一星期假还未满呢!”

  “我这是私人请你帮忙。”

  “如果是公对公,那可没门!”

  孙四海走到桌边,拿起那副近视眼镜:“你这眼镜是几多度的?”

  张英才说:“四百度。我告诉过你。”

  “我记性差,忘了。”

  孙四海一边说,一边将每一本书狠狠盯了一下。

  孙四海果然是下山去了,直到临近天亮时才回来,还背着一大摞书。

  张英才装着好奇地问李子:“孙老师是不是背了好多小说回来?”

  李子说:“连小说的毛都没有,全是中学数理化课本。”

  自从有了那些书,孙四海就不再在半夜里吹笛子了。

  张英才每次从梦中醒来,都能听到孙四海的读书声。

  有一次,张英才迎着夜风轻轻地推开门,看到一个读书人的身影,映在窗纸上。

  正好有一颗很大的流星划破天空,落在后山那边,他心里不由得一阵颤抖。

  邓有米也请假下山去了一趟,回来后神情忧郁,背后和余校长嘀咕:“可能是这次转正的面很窄,名额很少,所以上面保密,一点口风不透。”

  邓有米说过那话的当天,余校长就亲自找张英才,问他最近以来,对民办教师的工作安心不安心。

  张英才矢口否认,还装出委屈的样子说,自己本来已经适应了。

  不再有别的想法,希望余校长别搅动一池春水了。

  余校长只好单刀直入,指着桌上的书本问这是干什么。

  张英才就用当老师更要打好基础作为解释,还说万站长每次见面都要叮嘱他,想要当好小学教师,必须全面掌握高中水平的文化知识。

  见问不出什么,余校长走出去,和守在外面的邓有米一起仰天长叹。

  “别的行当越有经验越是宝贝,偏偏只有民办教师越老越不值钱!”

  后来几次,张英才听到余校长恍惚地自语:“邓有米相信可以花钱买通人情后门,孙四海可以凭真才实学霸王硬上弓,张英才既有本事又有后门,我老余这把瘦骨头能靠点什么呢?”

  由蓝飞说出来的这一招数,让张英才一夜之间成了界岭小学镇校之宝。

  张英才有时候会独自发呆,一遍遍地想,民办教师转正到底是鲤鱼跳龙门,还是阎王爷设下的鬼门关?

  张英才本来就不是真的在看书,那天他在纸上胡写乱画了好久,回过头来再看,一张白纸上,几乎全写着:尊严!

  在他对着这两个字发愣的那段时间里,先是余校长,然后是邓有米,最后是孙四海,就像值班巡逻那样,轮番找借口到他屋里来转转。

  最特别是孙四海,别人早已放下了架子,唯独他,人虽然跨过了门槛,灵魂却不肯跟进来,所以,每说一句话,嘴唇都要紧张地哆嗦好一阵。

  让张英才想不到的是,孙四海刚走,王小兰就像风一样溜进来,二话不说,将床上的被子抱起来就往外面跑。

  等到张英才明白过来,她人已经走远了。

  太阳落山后,王小兰将洗得干干净净、并用米汤浆过的被子送了回来,还暧昧地笑着说,他在被子上撒播的那些种子全洗掉了。

  王小兰走后,张英才摊开被子细看,以往在家里连母亲都没有洗掉的那些青春斑痕。

  真的找不见了。

  虽然屋子里只有他自己,张英才的脸还是红得快要涨破了。

  不仅为自己害臊,也为王小兰害羞,以孙四海一向的清高,如果晓得王小兰也开始用那种半荤半素的话语挑逗别的男人,万一失态了,出手痛打她一顿也不足为奇。

  夜深人静之际,张英才睡在芬芳的被窝里,脑子里总在想着自己后来在纸上补写的一句话:没有转正的民办教师连在别人面前笑一笑的权利都没有。

  往后的一个月中。

  邓有米往山下跑了七八趟。

  每次都是失望而归,可见了张英才仍要做出笑脸,声称又见到了万站长,万站长真是个好领导,等等。

  余校长哪里也没有去,唯一的变化是一到天黑就在空无一人的小操场上,绕着旗杆踱步。

  这天晚上,余校长终于踱进了张英才的屋子。

  寒暄一阵,余校长就把目光转向凤凰琴:“最近一段怎么没听见你弹琴,是不是弦断了?”

  张英才说:“弦断了不要紧,主要是没工夫。”

  余校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琴弦:“我这里有四根旧琴弦,不知合适不,你上上去试试看。”

  张英才也不推辞,伸手接过来,并说:“只怕过不了两天又会弄断的。”

  余校长说:“不会的,再也不会的,以前主要是明老师听不得凤凰琴响,听了就犯病。现在我将门窗堵严实了。”

  支吾几句再转过话题,“张老师。这次转正,是不是对一些特别的人,譬如像——像我这样的人,有什么优惠政策?”

  张英才说:“没听说呀,真的一点消息也没听说。”

  余校长忧伤地转过脸:“没听说就算了!你先忙,我到孙主任那里去转转。”

  走了几步又回头,“我考虑了很久,决定向上报你当教导处副主任。”

  张英才心里想笑,嘴上说:“多谢校长栽培。”

  余校长敲不开孙四海的门。

  孙四海声明过,这一段放学后,他谁也不见。

  余校长本也无事,隔着门说几句就打了回转。

  正在这时,黑洞洞的操场上传来成菊的哭声:“余校长,余校长喂!你快救救邓有米吧!”

  成菊跌跌撞撞地扑过来。

  一把抓住余校长。

  余校长有些急:“你放开我,有话慢说,这黑的天,叫别人看见了如何说得清!”

  成菊仍不放手:“我不管这些,邓有米让派出所的人抓去了,你要想法救他出来。”

  张英才这时从屋里钻出来:“派出所的人怎么会抓他呢?”

  成菊回答:“还不是为了转正的事,别的人不是有学问就是有靠山,邓有米他什么也没有,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关系可以走走后门,家里没什么好东西,没办法,邓有米就到山上砍了一棵红豆杉,没想到被林业派出所的人逮住了。余校长,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哇!”

  余校长一听急了:“这不是丢学校的脸吗!上次先进没评上,这次又来个副校长偷树,真是斯文扫地哟!”

  张英才在一旁劝:“事已至此,想办法救邓老师才是上策。”

  余校长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成菊坐在地上哭嚎,声音又长又尖。

  张英才不耐烦地说:“你哭得难听死了,像死了人一样,搞乱了别人的心,怎么想主意呢!”

  张英才这样一说,成菊的哭声低了下来。

  余校长终于沉重地说:“只能这样了,就说学校要修理校舍,又拿不出钱,只好代学生忍辱负重,做此下策之事。”

  张英才说:“行倒行,就怕孙四海不同意。”

  余校长说:“你去喊他过来。我刚才去过,他不肯开门。你一去,他就会开门的。”

  张英才过去一叫,那扇门真的开了。

  说了经过。

  孙四海露出一脸鄙夷相:“没本事就认命罢了,干吗一人做鬼,还要拖着大家一起去阴间呢?”

  余校长说:“行还是不行,你表个态。”

  孙四海说:“我没态可表,就当我不晓得这事。”

  余校长说:“这也算个态度。将一切推给我得了。”

  成菊叫起来:“姓孙的,别以为自己就那么清白,想坐在黄鹤楼上看帆船,是入总有栽跟头的时候!”

  孙四海将门掩到一半才说:“我同意,就算是学校决定的吧!”

  余校长连夜独自下山,第二天下午才和邓有米一道回来,邓有米脸上有几道疤痕,开始还以为是让派出所的人打的,说过后才知道,是被倒下来的红豆杉枝条划伤的。

  邓有米彻底灰心了,一连几天,见人就说自己愿意当一生的民办教师,再也不想转正,吃那公办教师的天鹅肉了。

  乡教育站的黄会计又送工资来,还透露说,上次被抢一案有线索了。

  黄会计走后第三天,成菊娘家的一位亲戚就被逮捕了。

  说起来,还是因为邓有米盗砍红豆杉而发现线索的。

  界岭一带总共有十几棵大的红豆杉树,小红豆杉树就说不清了。

  自从发现这种树特别抗癌之后,大红豆杉树没有敢动,小红豆杉树难免受到盗伐。

  断断续续的盗伐事件中,大多数没有被发现。

  成菊娘家那位亲戚也盗伐过红豆杉,林业派出所的人下去调查,本是为这件事,对方心里慌张,就自动坦白了。

  这两件事一发生,邓有米的背驼了许多,还向余校长递交了辞去副校长之职的申请书。

  不过,余校长没有接受。

  只有孙四海无动于衷,继续在那里夜以继日地复习。

  周末下午放学,照例是老师送寄宿的学生回家。

  余校长见邓有米情绪不好,害怕出事,就叫张英才陪着邓有米。

  一路上很顺利,返回时,碰上了王小兰。

  王小兰慌慌张张地往学校里去找李子。

  张英才记得很清楚,学生们站好路队后,孙四海是牵着李子的手,带着那支路队出发的。

  王小兰仍不放心,她感觉要出事了,非要到学校看看。

  到了学校,孙四海的窗口亮着,有人影一动不动地透出来。

  叫开门,王小兰气喘喘地问:“女儿呢?”

  孙四海说:“她不是回你那儿去了?”

  王小兰说:“你们是在哪里分手的?”

  孙四海说:“半路上,我想赶早回来复习,就没有送到家。”

  闻讯赶过来的余校长当下急了,大声指责孙四海:“你这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

  早已眼泪汪汪的王小兰,终于哭出声来,顾不上擦眼泪,扭头就往门外跑。

  在场的人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立即分成两路:一路是孙四海和张英才,顺着路队走的路寻找。

  一路是余校长和邓有米,沿着近路寻找。

  孙四海跑得飞快,一会儿就超过了王小兰。

  张英才跌了几跤,还是跟不上,幸亏孙四海不时到沿途路边人家打听,才时断时续地没有跟丢。

  到了张英才上次跟着路队走到过的那道山岭上,月亮正好出来了。

  跑得飞快的孙四海站在山梁上不动,等张英才跟上来后,才说:“李子在那边树上,被一群狼围着了。”

  孙四海不像邓有米,依然坚定地将那些东西称之为狼。

  黑黝黝的红豆杉上,果然有李子嘶哑的哭声,树下还有十几对绿莹莹的眼睛。

  孙四海吩咐张英才,看准山路后,一起大叫着往红豆杉下猛冲,越快越好,千万不能停顿,然后迅速爬上树去,等余校长和邓有米来。

  说完,也不管张英才同意或不同意,便大叫起来:“李子——别怕——我来了!”

  张英才有些怕,不知叫什么好,只得哇哇乱吼,那群被孙四海坚持称为狼的狼,被吓得退到一边。

  孙四海动作快,张英才的动作也不算慢,等到狼群重新围上来时,他俩已在红豆杉上坐稳当了。

  孙四海一把将李子搂在怀里。

  李子歇下来不哭了,孙四海却泪流满面。

  半小时后,余校长和邓有米果然带来一大群人,将树下的狼群撵跑了。

  回到学校,已是后半夜。

  孙四海不肯去睡,谁劝也没有用,一个人坐在旗杆下吹着笛子,音符一个一个地流得非常慢,非常缓,沉沉的,苍凉得很,一如追忆与送别。

  张英才早上起来,看见操场上到处是焦黑的纸灰,他捡起一张没烧完的纸片一看,是中学课本。

  孙四海仍在旗杆下吹笛子,从笛孔里流出一点鲜艳的东西,滴在地上,变成一小块殷红。

  余校长坐在自己屋门口抽着烟。

  不远的山坡上,邓有米双手掩面,躺在枯草丛中。

  三个人都是一夜未眠。

  晨风瑟瑟,初霜铺在山野上,被风霜雨雪褪去鲜艳的国旗,没有出现在晨空星,光秃秃的旗杆上有一种别样风姿。

  “直到今天,我才第一次看懂了国旗。”

  在明明没有升起国旗的周末,张英才对余校长他们说。

  张英才的话含有多层意思,其中一种,是对自己搞的这场恶作剧很悔恨。

  他不敢说明白了,只想找机会报答一下,做一点补救。

  他将自己上山后的所见所闻,如升国旗、降国旗、李子的作文、余校长家的十几个孩子,以及孙四海的仅仅一次疏忽,就使学生险些成为野兽的美餐等,写成了一篇叫做《大山·小学·国旗》的文章。

  他没有告诉余校长,悄悄地下山,将寄给省报的投稿信,亲手塞到乡邮电所门前的邮筒里。

  摸黑返回学校的路上,张英才又遇上蓝飞。

  隔得不远,他听到蓝飞在和一个女人说话。

  蓝飞要那个女人去教育站,问问万站长,是否真有民办教师转成公办教师的机会。

  还声称,她若不去,自己就再也不进家门。

  张英才由此判断,对方是蓝飞的母亲蓝小梅。

  蓝飞不仅说狠话,还用力拉扯,可惜无济于事。

  蓝小梅不仅不去,还说,早知蓝飞如此不懂事,还不如当初他父亲去世时,将一家人全都装进棺材里。

  蓝小梅转身往细张家寨走去。

  有些释然的张英才等了约十分钟,才开始走向呆呆地站在路边的蓝飞。

  他装着什么也没听到,故意问蓝飞,如此失魂落魄,是不是失恋了。

  蓝飞回答时有些掩饰,但也有真话。

  他说,还不是因为界岭小学几个老资格的民办教师闹的,让远远近近的民办教师都以为上面真的有了转正的政策。

  因为一天到晚有人议论,自己都疑神疑鬼了,也想找人探听虚实。

  张英才站在黑地里,将界岭小学这些时发生的事,对蓝飞一一说了。

  蓝飞大吃一惊,他没料到这事会被弄到你死我活的程度,远远超出了预估。

  因此他俩再次约定,无论此事往后如何发展,再也不推波助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