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乘是轻舟,划船的那两个士兵还有廉百策都是能手,我和曹闻道虽然不太熟练,力量倒也足够,船速很快,只不过一瞬,已欺近了那艘船.
真是邓沧澜么?我还是有点担心.此时已经到了距那船还有十余丈的地方了,隐隐约约已能听到兵刃相击之声.我站在船头,高声道:我是横野将军楚休红,前面是邓将军么?
风是从北刮向南边的,我的声音肯定能传到他们那边.过了一会,那边又有一个亮点闪了闪,廉百策叫道:正是!统制,那正是邓将军!
邓沧澜一定也和我们一样,趁夜色来勘测水势的.恐怕他自恃水战精熟,离东平城太近了,被蛇人发现后遭到追击.我道:快靠过去,助邓将军一臂之力!
曹闻道叫道:遵命!廉百策却道:不能靠近十丈以内,若是被蛇人缠住,我们也要麻烦.把船工倒过来!
蛇人天生会水,又有如此巨大的力量,纵然水温太冷,它们力量大打折扣,仍然不是我们可以对付的.我道:总不能见死不救,武器准备好,上吧.现在我倒是庆幸带来的是曹闻道而不是钱文义了.曹闻道箭术比钱文术强许多,廉百策更是少有的神箭手,有他们在我身边,远近都有攻击力.
我拔出百辟刀,站在船头盯着前面.现在水声更急,已经听得到刀枪撞击之声,隐约也可以看到前方水面上的两艘船了.那两艘船都是小船,靠北的那艘多半是邓沧澜所乘.我正看着,廉面策忽道:统制,不能靠近了!
现在相距大约有十余丈之遥,因为天色太暗,仍然看不清,只能看到那艘小船上三四个人正全神贯注地站着,不知为什么,却不划动.我道:他们为什么不划?
廉百策道:多半水中有蛇人,邓将军他们分不出手来.
我看了看船中,里面有一根拴船的绳子,这绳子也不太长,只有五六丈远,扔给他们的话,现在够不着.我道:靠过去吧,再近一些.
说出这话,我也有点惴惴不安.廉百策倒没说什么,伸手向那两个划桨的士兵做了个手势,自己则贴到船帮上听了听,道:水中有五个蛇人.还好,不算太多.
就算只有五个,我们连同邓沧澜的人加在一块也不超过十个,仍然不会是蛇人的对手.我将那绳子绕成个绳圈套在臂上,站起来大声道:邓将军,听到我的话么?
邓沧澜的声音在水面上传了过来:楚将军,你们若无实力,不要靠近,马上回去!
我笑了笑,道:大丈夫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你看准了!
我嘴上说得豪勇,心中却仍然有些担忧.我的主意是把绳子扔过去,让他们绑在船头,我们把他们拖过来.只是绳子虽然又粗又重,要扔直了实在不容易.我解下腰间的流星锤,虽然有点舍不得,但这回也只能这么办.我将流星锤绑在绳头,在头顶划了几个圈,叫道:接住了!
流星锤我本时也经常在练习,五步之内可以百发百中.五步大约也就是丈许开外,现在有五六丈,我只要能扔到船上就可以了.我一将流星锤扔出,大叫道:接着!流星锤带着风声向邓沧澜那船飞去,另一手极快地放着绳圈.
现在又靠近了些,只有四丈许了,现在可以看清前面船上的人影.流星锤飞出时正对着邓沧澜的船只,但到了他们船头却还差了尺许.我心知一旦流星锤一旦落水,但只能收回来再扔一次了,只是不知还有没有这个机会,蛇人一定已发现了我们的意图.心中正自一沉,却见那船上一人飞身扑出,一把抓住了流星锤.
好!我只觉绳子上一沉,正待喝采,哪知采声未曾出口,水中忽然飞起一道刀光.
刀光掠向那人的手臂.如果这水中的蛇人是砍向绳子的,我倒还不曾担心,绳子并没有绷得很紧,它一刀未必能砍断绳子,但砍向那人手臂,那人就只能弃绳了.我已打算收回来再掷一次,谁知那人一声惨叫,绳子却并不松,反倒绷得更紧.
这一刀砍断了那人的右臂,但那人竟然又伸出左手,连断臂带流星锤都抓在手中了!
我不知这人到底是谁,听声音也不是邓沧澜,多半是个水军团的士兵.水军团的士兵如此坚忍强悍,实是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都惊得呆了.这时只听得曹闻道叫道:统制,快把绳子绑好!
他和廉百策同时射出一箭.双箭贴着水面齐出,此时相距不过数丈,他两人都是出色的箭手,那个方才砍断了水军团士兵手臂的蛇人半身已露出水面,正待收刀再砍,那两箭齐中它的头颅.蛇人虽强,但如此要害中箭,哪里还活得了,一声响,一条长长的身体登时浮出水面,只无力地拍了拍.
虽然那个水军团士兵失了条手臂,但绳子还是抓住了.我急忙将绳子拴在船尾,道:快划,快划!
那两个士兵手起桨落,一根绳子登时绷得笔直,离开了水面,邓沧澜他们被拉得一震,一个踉跄,船已被我们拖了回来.我紧盯着当中的水面,生怕有蛇人会突然冒出头来砍断绳索.正看着,廉百策忽然叫道:统制,有蛇人过来了,两个!
我也听到了水声,但周围漆黑一片,根本看不出来自何方.我叫道:看着水面,一露头就射死它!
刚说完,当中的水面上一声响,一个蛇人突然冒出头来.这蛇人出现得太过突然,从黑水中突然出现,简直就象一个噩梦.我冷不防被吓了一大跳,还没反映过来,曹闻道和廉百策已同时发箭.他们两人发箭几乎同时,但廉百策手一颤,竟然连发三箭,快得异乎寻常,比我发一箭更快.那个蛇人的头刚露出水面,便被箭矢贯脑而入,登时毙命.
我舒了口气,道:好!廉百策却仍是如临大敌,在弓上又搭上三支箭,道:还有一个在水中,小心了.
我道:你们守住那绳子,谅它也过不来.有曹闻道和廉百策这两个神箭手,蛇人在水上一冒头便会被射死.此时两个划桨的士兵正拼命划着,拖着邓沧澜那艘小船向北岸而去,却不知邓沧澜他们为什么却不划桨.我长声站在船头,正待高声叫他,刚张开嘴还不曾说出话来,耳中猛地听得一阵水响,眼前却是一暗.
一个蛇人突然冲破水面,直直冲起,手中握着一柄大刀,向我兜头劈来!
我吓得魂飞魄散.这蛇人一直伏在水下潜游,直到现在方始发动,如果我们被它斩杀,那邓沧澜他们前后遭到夹击,想再逃出去,已是势比登天.可是这蛇人来得太过突然,此时想逃都逃不开了,一边曹闻道和廉百策都惊叫起来,我咬紧牙关,不顾一切举刀向那蛇人砍去.这蛇人的一刀我已是挡不住了,现在只有与它硬碰硬,来个鱼死网破.这一刀下去,我的一刀大概可以砍中蛇人前心,但那蛇人的刀也定可将我的头颅砍成两半,可这时也由不得我多想.
哪知我的刀刚举起,眼前忽然又是一黑,曹闻道一跃而起,一把抱住那蛇人,猛地翻向水中.那蛇人也没料到居然会有这种变故,被曹闻道一扑,半个身体向后仰去,手中的一刀却砍得偏了,擦着我的身体掠过,正砍在船帮上.蛇人的力气大得惊人,这一刀深深没入木中,如果再用点力,只怕会把这艘小船都拦腰砍成两半.刀入木太深,被裂口紧紧咬住,那蛇人却还不肯放手,拼命抓着刀柄,但半个身体已被曹闻道抱着倒向江水中.
砰一声,冰冷的江水飞溅而起.在水花中,我见那蛇人的一只手还抓着刀,这等机会实是千载难逢,百辟刀一横,一掠而过.那蛇人的一根前肢被我一刀砍下,只听得江水又是一阵响,便如开了锅一般,想必是那蛇人负痛挣扎.我担忧曹闻道安危,也顾不得一切,左手往江水中一揽,一把抓住了那蛇人的尾巴,那蛇人的下身趁势一下卷住我.
江水阴寒彻骨,蛇人遇寒之下,果然战力大减,力量比平时弱了好些,当初第一次遇到蛇人时,我也曾被那蛇人卷住,那时如同被绑得严严实实,毫无还手之力,但此时却还有反击的余地.饶是如此,我仍然被那蛇人缠得一个踉跄,差点也摔向水中.正在危急,却觉有人一把抱住我的后腰,却是廉百策见我危急,猛地拖住了我.
我被廉百策抓住,心中一定,勇气大增,人趁势一蹲.蛇人力量甚大,一艘小船被它扯得东倒西歪,但一时却也扯不了我入水.我不待它再有什么举措,百辟刀猛地向前推去,一下刺入那蛇人体内.那个蛇人负痛之下,又是猛力一扯,这一扯的力量大得惊人,若不是廉百策紧紧抓住我,我定会被扯下水去的.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百辟刀吹毛可断,拼命向前划去,这一刀将那蛇人的身体都从中割了长长一条口子,一股腥臭之味冲鼻而来,那蛇人的五脏六腑都从破口中挤出.我也顾不得一切,挥刀乱砍,只觉那蛇人缠住我的力量越来越小,终于松开了我滑入水.
那蛇人的躯体一落入水中,我马上抢到船边叫道:曹闻道!曹闻道!心中惊恐万分,不知曹闻道生死如何.刚喊了一声,突然间船边的水哗一声响,一个人头从水底钻了出来,我吓了一大跳,差点就要挥刀劈去,定睛一看,正是曹闻道.他嘴唇已苍白得没一点血色,不住打着哆嗦,我又惊又喜,将百辟刀一把插入刀鞘,抓住他的肩头,叫道:老曹,快上来!你没事吧?
曹闻道已是筋疲力尽,身上沾了水,更是沉重,我拎了一下,哪里还拎得动.廉百策抢过来帮我抓住了曹闻道,两人同时用力,才把曹闻道拖上船.他一上船,只张大了嘴不住喘气,双手抱住肩头,待定了定神,向我笑道:统制,真是两世为人.
曹闻道没事,比救出邓沧澜更让我兴奋.我抓起一把桨,叫道:快划快划,回去再说!此时离东平城太近,天知道蛇人会不会大举出击.曹闻道歇了歇力,也抓起一把桨来划着.我一边划,一边看着后面邓沧澜的船,他们也正在拼命划着,耳边只听得江声此起彼伏,一如金鼓.
离岸还有十余丈,有两艘小船如飞向我们驶来.黑暗中,我听得钱文义高声道:楚将军,楚将军是你么?他的声音在江风中又粗又破,但听在我耳中,不啻天音.我站起身,叫道:钱文义,快过来,邓将军也在!
钱文义闻声急急过来,将我们两艘船接应到岸边.待邓沧澜也登了岸,我走过去行了一礼,道:邓将军,末将救援来迟,望将军恕罪.
我与他同是偏将军,但他是水军团统领,实权比我要大得多.他向我还了一礼,叹道:楚将军,此番真是多亏你了,我先将受伤的弟兄送去医治,再来向楚将军道谢.
我和邓沧澜交往不多,他向不多言,但秉性甚是宽厚,风评甚好.我又行了一礼,道:我也得回去换身衣服,先行告退了.
方才这一番折腾,我身上的战袍也湿了许多.回到营中,先将曹闻道送回自己的大帐,看他虽然冻得瑟瑟发抖,倒也无甚大碍,我放下心来,回自己帐中换了件战袍.今天这次实地戡查虽没有太大效用,但看到冬天水势甚缓,用廉百策所说的办法,证明建浮桥是完全可行的.我坐到桌前,拿出了那盒刻刀,一边胡乱刻着一匹马,一边想着这事.更想着,帐帘挑起,一个护兵进来道:楚将军,邓将军求见.
邓沧澜果然来了!我放下刻刀,道:快请快请!对了,泡壶茶上来.
那护兵刚出去,邓沧澜挑帘进来了.他也换了身衣服,样子显得极其儒雅.一见我,他行了个礼道:楚将军,今日援手之恩,邓沧澜没齿难忘.
我扶住他道:邓将军请坐,我也正有些事要跟你说呢,坐吧.
邓沧澜坐了下来,看到我桌上放着的刻刀,道:楚将军原来还有这雅好?
我笑了笑,道:散散心的.对了,邓将军,我有个属下提出一条破敌之策,末将以为大为可行,想听听邓将军的意思.
邓沧澜也笑了笑,道:楚将军,让我猜一下可好?是不是要搭建浮桥?
我吃了一惊,道:邓将军,原来你也想到了!
邓沧澜点点头,道:此计我也早就想过,只是当初兵力不足,当时水势一直很急,毕炜又是一根筋,我怕他弄巧成拙.如今屠将军援兵来到,兵力已然足够,天公作美,水势也日日减缓,当是到了用这条计的时候了.
我暗自咋舌.邓沧澜有水战第一之名,虽然我私底下觉得他较李尧天尚有不如,却的确名不虚传.他叹了口气,又道:这些天我日日晚间都在戡测水势,已将江面可搭浮桥之处约略画成.只是我也小看了蛇人,今晚靠近东平城太近,若非楚将军救援,只怕便回不来了.唉,真是还不够份量啊.楚将军,你原来也去戡测水势啊?
他虽然在自谦,但我心中实已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哪里是不够份量,我以为建浮桥之策是我军想出的奇计,谁知早已经邓沧澜算度之中了.我道:邓将军,搭建浮桥的话,从上游出发,建成时当要容易很多.
邓沧澜有些动容,在桌上一拍,道:正是!楚将军,我只道你精于陆战,原来对水战也如此精通!
我被他说得有点脸红,道:哪里是我想得到,是我手下一个叫廉百策的将领想的.
邓沧澜道:廉百策?当初他不就是东阳城的守将么?原来现在在你的手下了.
我又吃了一惊,道:邓将军你也知道他?
邓沧澜微笑道:我听说过此人,据说他颇知兵法,只是当初东平城一败,此人下落不明.楚将军,你真有知人之明啊,不愧文侯大人赏识.
他的话说得太过客气,我不免略略有些尴尬,但心中却也有点得意.这时那护兵端了茶上来,我倒了一杯,道:虽然端茶多是送客,不过这一杯是以茶代酒,敬邓将军的.
这番话不全是客气,邓沧澜确实是今世名将.邓沧澜端起茶,微笑道:楚将军客气.
喝下一杯茶,邓沧澜道:楚将军,此番有你助阵,这一战夺回东平城的把握又大了几分.今日太晚了,明日我便将这计策在会议之中提出,请楚将军指正.
第二日,邓沧澜立即提请屠方召开紧急会议.这次会议,唯有屠方与我们一众偏将军才能列席.会议上邓沧澜终于将他的计策说了出来,居然大大吹捧我一番,说此计是他与我一共想出的,听得我颇为不自在,毕炜在一边看我时,眼中已有掩饰不住的妒意.屠方听得此计,大喜过望,商量之下,觉得大为可行.邓沧澜对此事已准备多时,廉百策所说的船只不够,编竹筏代替的计策他也想到的,早已准备下大批的竹竿,足敷使用.众人商议之下,决定立刻准备此事.可是要搭建浮桥仍然很不简单,邓沧澜虽然观测水势,已画出了一张很详细的图,但要将浮桥建起来,没有一个人敢打包票.
会议过后,我打马回到营中.一进营门,只听得里面一阵呼喝之声.那是曹闻道和钱文义正领着士兵们操练,另一边陈忠和廉百策也领着一批人在练斧练箭.只是钱文义带着一些士兵练刀枪击刺,曹闻道和一些士兵却赤手空拳,跟着唐开在打拳.一见我回来,他们都停了下来,曹闻道跟钱文义过来向我行了一礼,道:将军,商议得怎么样?
我翻身下马,将马匹交给护兵,道:屠将军已经同意此计了.我看了看曹闻道带的那些兵,又道:你怎么练拳脚了?
曹闻道笑了笑,道:统制,昨晚上险死还生,末将觉得只练刀枪尚有不足.一旦武器没了,岂不是任人宰割?钱将军说起唐兄的斩铁拳好生厉害,我想学学.也不用个个学到唐兄的程度,会个三招两势,到时就算手无寸铁,也不至于没还手之力.
我点了点头,道:曹兄所言极是.军校中重刀枪兵法,轻拳脚之术,这确实有些偏颇.只是唐兄的斩铁拳拳路很是繁复,你们学得如何了?
唐开忙道:楚将军,当初周都督传我一套简化了的斩铁拳法,只有九个招式,连环使用,威力也不算小,适合军中使用,我教曹将军他们的便是这路.
我在五羊城时也跟着唐开马马虎虎学过一点斩铁拳,自觉虽比不上唐开的水准,但我的拳法底子不坏,一掌已能斩断手指粗细的树枝.听唐开这般说,我道:是么?斩铁拳还有这些花样?
唐开点点头,道:斩铁拳本是周都督家传拳术,听说共有山、水、风、火、雷、天、日、月、罗睺计都九路,只是周都督只传了我前六路,后三路只人已没人会,已成绝响矣.他说到周诺时,仍然尊其为都督,话语音不甚唏嘘.我知道他对周诺依然十分忠诚,而周诺正是死在我和曹闻道两人刀下,他现在却是我的属下,心中一定很是矛盾.我怕他再想周诺,忙有话岔开道:还有水这一路?
唐开眼睛忽地一亮,道:这路水拳正是适合在船只之类动荡不定的地方用的,若是在水面上,这路拳法极是适用.只是他眼中的亮光一闪即没,又黯然道:只是这路拳很繁,一时也学不了.
我拍拍他的肩,道:唐兄,你还是将这些拳法整编出来.斩影刀与斩铁拳,那是西府军武功中的双璧,该发扬光大.
唐开又点了点头,道:是.
我们正说些闲话,营门口忽然有一阵乱,一个士兵急急路过来,到我跟前行了一礼,道:楚将军,外面来了几个百姓,说想投军.
要投军的百姓也并不少,现在兵荒马乱,尤其是东阳城,已成前线,城中平民大多逃到后方去了,留在城中那些城民则多半是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本来也没什么事好做,从军后倒能吃得饱饭,因此时常有人来投军,只是投到我这儿来的还是第一次.我道:是么?我去看看.
我带着曹闻道向营门口走去.一到门口,却见有十来个人正围在执勤的哨兵跟前说什么,那哨兵见到我,走过来行了一礼道:楚将军,这几位想要投军.
我走上前去,看了看那几人.这些人身材虽不甚高大,却个个十分结实.我微笑道:几位是想从军么?
有一个人越众而出,向我施了一礼,道:楚将军,小的冯奇,见过楚将军.
这冯奇身材很是瘦削,甚至有些单薄,怎么看都不太象能上阵的.我有些怀疑地道:冯先生,要当兵,可是件危险的事,你会用兵器么?
冯奇淡淡一笑,道:楚将军,我们兄弟十人以猎户为生,都学过些武艺,请将军放心.
另外几个人身体都很结实,但这冯奇怎么看都不象有本领的人.我道:冯先生,蛇人的力量强得非同寻常,我看你身体单薄,似乎不适合当兵啊.
冯奇顿了顿,道:楚将军,在下力量不算大,刀枪击刺之术也不精,不过将军有所不知,我另有一种本领,大概在战场上很是有用的.
我大感兴趣,道:什么本领?
冯奇道:弹弓.
我怔了怔.弹弓是小孩子常玩的玩意,这难道也算一种本领?冯奇似乎也看出我的疑惑,道:楚将军不信,请试试吧.他从怀里摸出一把弹弓来,这弹弓和小孩玩的大不相同,大了几倍,他伸手从腰间摸出一颗石丸,道:楚将军,你指个靶子给我.
我看了看四周,高声道:廉百策!
廉百策正在指点着那五十个箭营士兵练弓,听得我的叫起,走过来道:楚将军,有何吩咐?
拿个靶子过来.
靶子拿来后,我道:你就射一下这靶子看.
这是箭靶,放在了百步外.冯奇道:楚将军见笑,我这弹弓只能打数十步,现在太远了点.
一百来步,对于练箭的人来说,只要练了几天就能射到了.听得冯奇这般说,廉百策微微撇撇嘴,高声对一个士兵道:拿近点.
等靶子拿到了五十步外,冯奇才道:好了!他将手中石丸掂了店,装到弹弓的皮套上,忽地击出.啪一声,那靶子发出一声响,居然还晃了晃.冯奇转过头道:楚将军,请看吧.
箭靶是木头做的,平时箭射中后就能插在上面,冯奇这颗弹丸竟然也嵌在了木头里,看来力量也不算太小.这当然是种本领,只是这种本领在战场上却没多大用处.我有些踌躇,道:别人也都会打弹弓么?
冯奇怔了怔,道:他们不会这个.不过他们都是练剑的,剑术很不坏.
剑术?我心头一动,脸上却不露出异样,只是道:本领确实不错.只是现在打猎收成不太好吧?
冯奇叹了口气,道:一打仗,野兽都跑光了,现在当真打不到什么东西,所以想投军来吃口饱饭.反正烂命一条,与其饿死,不如战死.
我道:不过,当军人是朝不保夕的,你们有这手本领,当猎户也可过日子了,还是到帝都谋个事做做吧.我伸手到怀里摸了摸,从钱袋里数出十个金币,道:这些给你们当路费吧.
冯奇大失所望,道:楚将军,你不要我们当兵?
我淡淡一笑,道:兵者凶器,我倒希望永远都不要再打仗了.如果你真的想从军,请去帝都投效,前敌是不招新兵的.说着把那十个金币放到他手里.冯奇圆睁双眼看着我,眼里也不知是什么神色.
打发走了这十个人,曹闻道便急道:统制,我真弄不懂,这姓冯的本事虽然华而不实,但多少也有点用,为什么不要他?
此时冯奇他们已经走出了营门.看着他们的背影,我低声道:曹兄,你不知道,我想我一定还会碰到他们.
曹闻道诧道:什么意思?
东阳城一带有猎户么?
曹闻道还不知道我的意思,廉百策忽然在旁边插了一句道:不错.东阳城以农耕为主,野兽很少,附近很少有以猎户为生的.
曹闻道道:他也没说住在附近啊,这有什么?
我看了看廉百策,廉百策笑了笑,也看了看我,才道:曹将军有所不知,若他们真是猎户,眼下留在东阳城,岂不是大为可疑?战事一起,这一带根本打不到猎物,若他们真有心要投军,邓将军和毕将军的部队在这儿驻扎了那么久,早就投了.而前锋营不过是援军中的一路而已,他们不找别人,却专找前锋营来投军,此事大有蹊跷.何况,猎户用剑,我还没听说过.
曹闻道怔了怔,想了想,道:是啊,你这般一说,他们的行踪确实有点可疑.难道,他们是跟着我们来的?
我点点头,道:他们衣服上多有尘土,你不觉得他们穿得厚了点么?
现在天气虽冷,但东阳城的气候较帝都还是暖和许多.曹闻道听我这般一说,才恍然大悟,道:正是!那么说来,他们是刚从北边赶到东阳城来的.
要投军,在帝都投效方便得多,他们一路赶到东阳城,却只为投到前锋营这么个偏师里来,这事你说没什么可疑么?
曹闻道想了想,又道:那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
我道:现在虽然不敢肯定,但那冯奇说他们擅长使剑.用剑的,大多是法统中人,可他们明明又不是两派法统的人物.跟我有仇,又擅使细剑的,只怕,只有当初路恭行为二太子训练的一支黑衣决死队.
二太子叛乱失败后,当初那支决死队也降的降,死的死,逃得逃了.我虽然不敢肯定,但这冯奇多半便可能是决死队成员.曹闻道叫道:统制,你既然知道他们如此可疑,为什么不拿下他们细细拷问?
我叹道:拿下他们有什么用?他们多半想杀了我为路恭行报仇.唉,单凭这份忠心,我就不忍杀了他们.
我刚说出口,却见一边廉百策脸色有点尴尬,心知我这话让他也颇有感触.如是钱文义在,我这话恐怕也要让他们多心.我把廉百策收归麾下,邵风观说廉百策这人势利,不可用.我虽然不以为然,但心中多少有点芥蒂,刚才这番话确实也是说给廉百策听听的.
曹闻道也叹道:统制,你良心也太好了,唉.
我暗自苦笑.让他们各自回死后,我回到自己房里休息.躺在椅子上,我暗自想着方才的事.我良心太好了?也许是,也许不是.出生入死了那么多次,现在前锋营中,也只有曹闻道从来不曾叛过我,便是陈忠,当初也因为从属邢铁风,跟我对阵过.要活下去,就得多用这些权术吧.只是越用这种笼络人的权术,我就越觉得是在迷失自己.
唯刀百辟,唯心不易.这也太难了.
接下来几日,全军都在准备着做浮桥.现在天气还冷,蛇人行动很少,从不主动出击,但毕竟马上就要开春.开春转暖,蛇人肯定又要发动攻击的,那时攻拔东平城就更强了.天气一暖和,蛇人有东平城做据点,得到生力军补充后再次大举北上,那帝国又要危险了,所以无论如何,都必须在冬天结束前夺回东平城.
胜负在此一举.只是,现在似乎每一战都是生死之战了.的确,我们失败得太多,也太惨,已经再经不起一次大的打击.如果再有一次南征军那样的败绩,就算文侯还能再招十几万士兵入伍,可是人类的信心也已经荡然无存.
一定要赢!每个人都这样想着.
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又是三天了.这三天里,浮桥的材料已准备得差不多,本来就该出击了,但没想到天公不作美,昨天起了大风,江上浪涛一下大了许多,早上更下起了雨,小船都不敢驶出去了,要搭浮桥自然更加困难,因此已经整装待发的全军又被告知静候天气转变.
这三天邵风观的风军团极其忙碌,天天出发观察蛇人动向.平时他有空就叫我一块儿喝两杯,这几天却是滴酒不沾,我也见不到他的人.
今天天气太差了,我们都躲在营里待命.我和李尧天喝了几回酒,倒是对他们那种句罗岛的石板烤肉情有独钟.在这儿虽然弄不到石板,铁板倒是容易的.拿了块铁板在炭炉上烧得火热,切了一盆羊肉自己边烤边吃.我没什么酒瘾,所以只拿了一小杯酒慢慢抿着,算是意思意思.正吃喝道,一个护兵走进来道:楚将军,邓将军来了.
邓将军?我怔了一怔,一时竟想不起是谁.正在这时,却见邓沧澜走了进来.我大吃一惊,连忙跳了起来,走上前去行了一礼,道:邓将军,你怎么来了.
邓沧澜身上披了件蓑衣,他把蓑衣挂到一边,道:楚将军,在下做个不速之客,没扰你雅兴吧?
我笑道:岂敢.来人,给邓将军上一付碗筷.
邓沧澜坐到我对面,我给他倒了一小杯酒,他倒不客气,夹了一片羊肉放到铁板上.铁板烧得火烫,肉片一放上去,登时滋滋有声,肉色变成了褐色.他把羊肉沾上调料,放进嘴里,道:楚将军,这几日准备得如何了?
我道:邓将军放心,我军枕戈待旦,只等一声令下.只是不知这场雨几时能停.
邓沧澜微微一笑,道:待天黑时雨就会停了,不过会转成雪.这场雪不大,下半夜也会停的.
我道:原来邓将军善观天像啊.那我们得明日出击了.
邓沧澜放下筷子,忽然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道:楚将军,如今一战,我还是有些忐忑.要攻打东平城,须有一位英勇绝伦的大将充当先锋.
我心头一跳,也放下筷子,道:邓将军,客套话我也不说了,你是不是要前锋营打头阵?
邓沧澜点点头,道:先锋之军,必须极其锋锐才行,一举突破蛇人防线,后继部队才能源源不断登城.否则先锋卡住了,后面的部队上不来,到时连退都退不下去.只是,他有些犹豫,想了想又道:蛇人负隅之下,先锋军必定损失惨重.
我淡淡一笑,道:邓将军放心,我已想过多时.前锋营虽不善水战,但对于陆战,末将不敢妄自菲薄.只要先头部队能抢上城去,我定能斩关开城,让大部队冲入城中.
邓沧澜也会心一笑,举起杯子来道:我知楚将军定能不负重托.文侯大人密信中所言不虚,楚将军英勇无敌,又能运筹帷幄,是当世第一流的大将之材.
文侯如此称许我!可是,这称许的话也是给邓沧澜的密信中有的,他却没给我什么密信,看来,在文侯心目中,我到底比不上邓沧澜的份量.我又是高兴,心头也有点颓唐,脸上却不动声色,道:文侯大人谬赞,末将愧不敢当.
邓沧澜道:好,楚将军,你立刻点齐人马,准备出发!
我大吃一惊,道:什么?现在正下着雨,我怎么也想不到进攻居然从现在这个时候开始.
邓沧澜道:现在因为下雨,天色很暗,等天黑时雨停,便又开始下雪.而此时江上风浪最小,蛇人又料不到我们会在这等天气突然进攻,这实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楚将军,前锋营现在立刻搭建浮桥,等天黑时便能完成,到时趁天降瑞雪,蛇人战力降到最低点时,一战成功.
我有些犹豫,道:屠将军知道么?我是属于屠方直接统辖的,照理邓沧澜指挥不动我.邓沧澜微微一笑,道:屠将军已在我的主船上了.
屠方也在他船上?我心头微微有些不悦.看来我仍然没被当成主将之一.不过现在也不是恼怒的时候,我猛地站了起来,道:末将遵命.
邓沧澜也站了起来,道:兵贵神速,此时水军团已在上游江上待命,你立即赶来,商议奇袭细节.
他拿起蓑衣披到身上,我跟着他出去,在门口对亲兵道:快去传令,将钱曹两位将军唤出来.
邓沧澜朝我扬了扬手,道:楚将军,我在江边等你.
他刚走,钱文义跟曹闻道已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曹闻道的盔甲还有点不整,道:统制,怎么了?
立刻点兵出发!
我也不多说什么.钱文义和曹闻道都有诧异之色,但他们都没说什么话,马上跳去点兵.前锋营五千人训练最为精整,只不过一瞬,五千人已经列队排好.等队伍排好,他们两人上前,道:楚将军,前锋营整队完毕.
我跳上了马.雨不是很大,冰冷的雨点落在身上,很不舒服.我抹了一把额头的雨水,看了一眼整整齐齐的前锋营.雨中,这支队伍如铁铸的一般,动也不动.我喝道:出发!
前锋营驻地离江边并不远,我们向西走了一程,刚出城,便见以前选定的浮桥出发点上已聚集了大队战船.岸上扎了些临时营地,只是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看来只是让人临时避避雨而已.把前锋营带进去,一个传令兵过来道:前部横野将军楚休红么?
我拍马上前,道:我是.
屠将军与邓将军在飞鹄上等你,请楚将军随我来,全军先入帐中歇息,已经备好了馒头牛肉.
我让钱文义和曹闻道领军退入那些临时营帐,自己跟着这传令兵上前.这艘飞鹄号正是当初毕炜增援东平城时的旗舰,现在是水军团邓沧澜的座船了.经过几个月,这艘庞大的战船已经变得旧了许多,钉在船头的飞鹄号三字已失去了当初的光泽,可威风仍是不减.
在船头,我跳下马,跟着那传令兵走上船上.一上床,只见船头已张了一幅很大的罗盖,屠方、毕炜、邓沧澜三人正站在罗盖下商议什么.我走上前,行了一礼,道:末将前部横野将军楚休红听命.
屠方抬起头,道:楚将军,你来了.请坐.
一个士兵端了一把椅子过来让我坐下.一坐倒,只见桌上放了一张大大的地图,画的正是江面形势.屠方道:楚将军,邓都督已将事宜向你说过了吧?
末将明白.
屠方看了看我,道:此役最为危险,但只要成功,首功便是前部的.楚将军,一切都看你的了.
我站了起来,道:末将万死不辞.
屠方扫了我一眼,又向邓沧澜道:好,邓都督,老朽立刻点齐地军团其余三部前来接应楚将军.今日一战,定要成功!
他站了起来,邓沧澜和毕炜也都站起来,道:定要成功!
屠方又向我道:楚将军,余事邓都督会向你说明,我先去点兵,酉时全军进攻.
他刚走,毕炜也道:邓兄,我也先下去点兵了,火军团就暂时由你统领.
邓沧澜点点头,道:好,后军就仰仗毕兄了.
毕炜对我仍然爱理不理的,看来还在妒忌我.等他走了,邓沧澜向我交待了奇袭的整个计划.我告辞时,邓沧澜低声道:楚将军,努力.
我点点头,道:是.
浮桥已经搭了近一里.现在风已经小了,江面上仍然有些浪,浮桥的进展一下变得慢了.我看着水军团的士兵忙忙碌碌地搭建浮桥,小声道:还要多久浮桥才能搭完?
邓沧澜看了看天,道:此时已近江心,现在浪还大一点,等雨停后就会风息浪止,到时就快了.楚将军,最后一段得靠你们边搭浮桥边前进了.
我点了点头,道:是,只是,浮桥这么窄,我们怎么攻上去?
浮桥宽有丈许,可以并排站三四个人,也不算太窄,但一次只能三四个人爬城,要对付城上的蛇人是完全不可能的.邓沧澜淡淡一笑,道:楚将军放心,我已准备好了水云梯,只消浮桥能靠到城墙边,一次总可以同时有两三百人攀上墙去.
两三百人登上墙,仍然不会是城头蛇人的对手,因此邓沧澜才要我的前锋营打头阵吧,现在所有的部队里,前锋营的攻击力是数一数二的.只是这一仗,前锋营只怕又要有极大的伤亡,邓沧澜怪不得在那些临时营帐里准备了大量的馒头牛肉,让那些注定要战死的士兵做个饱死鬼吧.我心中一阵混乱,道:邓将军,我先下去了,一旦出发,马上来叫我吧.
我刚要下船,邓沧澜忽然道:楚将军,请保重.
我淡淡一笑,道:蝼蚁尚且惜命,我当然知道保重.
这一战,前锋营只怕伤亡会极大.
我站住了.邓沧澜说得倒很老实,我道:我知道.
胜利只有用鲜血才能换来.楚将军,只要此战得胜,沧澜愿为楚将军挽辔执鞭,至死无悔.
我苦笑了笑,道:这倒不必了,前锋营的勇士并不是为你而战的.
走下船时,我心里又是一阵乱.想想方才自己对邓沧澜不免太无礼了,不过我倒对他倒没有恶感.在整个军中,前锋营大概称得上是战斗力最强的部队,对于邓沧澜而言,自然要将最强的部队作为先锋,才能杀开一条血路,夺取胜利.他可能在心里觉得有占对不起我,所以才会说什么挽辔执鞭的话,那意思是说只要我回来,他定不会与我抢功,就算做我部下也在所不辞.原本我对他要前锋营当先锋总有些微词,现在想来,的确只有前锋营最适合.
此时已过正午,可是天却越来越暗,便如黄昏.冰冷的雨点打在脸上,像一些细小的刀子刺入我的皮肉,微微地刺痛.
我不是为某个人而战的.在心底,我喃喃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