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四年的训练,我终于成为壹沙龙羽翼成熟的美发师。我的专长是染发,对挑染与挽回染坏的头发,有特别的天分。我好喜欢用许多小瓷钵调理染发剂,感觉自 己很像实验室里的疯狂科学家。对于染出一个别致又漂亮的头所牵涉到的温度、时间、敷剂与计算,以及最后成果之间的微妙关系,我是无比地乐在其中。
桥祺依然来找禅子剪头发,但是颈后的毛发和眉毛则由我修,只要他想做就替他修指甲。
如果两人有事值得庆祝,便一起吃午餐,同时也无所不谈。因此我对他的家人知道甚多,尤其他的四个孩子。他的大儿子盖奇(Gage Travis)三十岁,是第一任妻子乔安妮生的,其它三个的母亲是艾华:杰克二十五岁,乔伊小二岁,最小的女儿海芬还在大学念书。我知道盖奇因为三岁就失 去母亲而个性较为孤僻,不容易信任人,他交过的女友之一说他有“承诺恐惧症”。
对心理学术语不熟悉的桥祺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这表示他不肯说出他的感觉,”我解释,“不肯露出弱点,还有他害怕被人绑住。”
桥祺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这不是承诺恐惧症,男人都这样。”
我们也谈他的其它子女。杰克喜欢运动、女人缘很好,乔伊像个信息垃圾桶,酷爱冒险。最小的海芬不管桥祺如何恳求她留在德州大学或位在休斯敦的莱斯大学,或农科大学(什么跟什么?),她都不肯留在德州,选了东部新英格兰区的学校。
我会把嘉玲最近的状况告诉他,偶尔也说说我的感情生活。我把翰迪以及他在我心中如何挥之不去的心事,向他吐露。我在每个穿褪色牛仔裤的慵懒牛仔身上看见翰迪。每一对蓝眼睛、每一辆旧货车、每一个万里无云的热天都让我想起他。
桥祺睿智地指出,如果我能接受某方面的我永远都想要翰迪、不要如此用力于“不想”他,或许才有可能真的不想。“有些事情真的只能学着忍受,”他说。
“但是旧爱若不成为过去,你无法爱新的人。”
“为什么?”
“因为那会使你的新恋情成屈就。是退而求其次、跟自己妥协之后的结果。”
桥祺觉得我的说法很好玩,他说每一种关系都有妥协的成分在内,最好不要鸡蛋里挑骨头。
我不同意,我感觉我必须让翰迪完全过去。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做到。我希望有一天能认识一个能令我彻底折服的人,那时我或许可以冒险再爱一次。但我相当怀疑这样的人可能存在。
而这人当然不是我去参加嘉玲的家长座谈会时在教室走廊认识的贺汤姆。他已离婚,有两个孩子,整个人像只巨大的泰迪熊,有着棕色的头发和修得很整齐的络腮胡。我们约会已将近一年,关系很舒适。
汤姆经营美食食材,所以我的冰箱常有各种美食。嘉玲跟我得以饱尝 美味的法国与比利时起司,印度的剥皮西红柿甜酸酱,热那亚香蒜酱,珊瑚色的阿拉斯加熏鲑鱼,瓶装的奶油芦笋汤,和醋渍胡椒与突尼西亚绿橄榄。
我很喜欢汤姆,也很努力地想要爱上他。他是个好父亲,对嘉玲应该也会很好。汤姆的很多条件都很好,我有很多理由应该爱上他。
约会之所以让人焦虑,其中之一是妳明知道这人值得妳爱,可是妳对他的热度却连一支蜡烛都点不着。
我们在他的前妻接 走孩子而我能找人照顾嘉玲的周末做爱。不幸的是,我们的性生活也像一盆温水。他在我体内时我从未有过高潮,那轻度的压力感觉像是妇科医生把器械放了进去, 所以他改用手指。当这一招也不一定有效时,我干脆假装,而后他会把我的头往下压,直到我含住他。有时,我们就只采传统男上女下的传教士体位。这套惯例一直 没有改变。
我买了几本书,想找出原因并做改善。汤姆因为我的热心,试过我从书上看来的花招,但他说基本的原则还是A管插入B洞,但如果我要尝新,他很乐意配合。
我不悦地发现又让他说对了。尝试新体位让我感到尴尬又傻气,而且不管怎么试、怎么做瑜伽式的交缠,我还是没有高潮。
汤姆唯一不肯尝试的是对我做口交。我胀红了脸、嗫嚅地要求他,那可能是我一生最难堪的时刻,更可怕的是汤姆带着歉意说他不喜欢那样做。那不卫生,他说,而且他不喜欢女人那里的味道。他不想做,希望我不介意。我说我当然不介意,任何他不想做的事我都不会勉强他。
但每次他把我的头往下压时,我都不免有些憎恨。而后又开始有罪恶感,因为汤姆在其它方面都很慷慨。我叫自己不要这么小心眼,我们在床上可以一起做的事还很多。
但这情况越来越困扰,我觉得自己似乎没抓住某个重点,因此有一天在沙龙开始营业之前,我向安姬请教。在备好一切东西之后,我们通常把自己打点一下。
我搽了些发雕后开始抓头发,安姬重上唇彩。我忘了我真正是怎么说的,好像是问她可曾有过不肯在床上做某些事的男友。
安姬从镜子里看着我。“他不要妳吹他?”几位美发师朝我们看过来。
“不,他喜欢那样,”我压低声音。“是,呃,是他不喜欢对我做同样的事。”
她画得很美的眉毛往上一扬。“他不喜欢吃玉米薄饼?”
“嗯,他说--”我觉得脸上像有火在烧。“那不卫生。”
安姬一脸怒气。“那跟男人那里一样卫生!好个自私的小人--莉珀,我告诉你,大部分的男人都很喜欢对女人那样做。”
“真的?”
“那能让他们兴奋。”
“是吗?”这是好消息,使我对曾经要求汤姆不再那么难堪。
“噢,小姐,”安姬大摇其头。“妳一定要甩掉他。”
“可是......可是......”我不确定我想采取这么极端的步骤。汤姆是我约会最久的对象,我还满喜欢那种安全感。我想起妈妈所经历的那种旋转门式的男女关系,我觉得我开始懂了。
约会有点像吃剩菜。肉卷或香蕉布丁,放了一段时间会更好吃,但甜甜圈或披萨过夜就该丢掉了,因为不管怎样加热都无法像新鲜时那样好吃。我一直希望汤姆可以是肉卷,而不要是披萨。
“甩掉他吧,”安姬依然坚持。来自加州的海瑟忍不住插嘴进来。他说话的方式总能把不是问句的都说成问句。“妳有男朋友方面的问题,莉珀?”
安姬在我开口之前抢先回答:“她交了一个六十八分的男人。”
其它的美发师同时发出呻吟。
“什么是六十八分?”我问。
“他要妳下去,却不肯投桃报李,”海瑟说,“六十九少一分,所以是六十八。”
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都更了解男人的亚伦挥动圆头粉刷说:“甩掉这家伙。六十八分的男人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可是他在其它方面都很好。”我还在挣扎,“他是个很好的男友。”
“不,他一点也不好,”亚伦说。“那只是妳的想法。一个六十八分的男人很快就会在卧室之外展现他的本性。他会把妳扔在家里,跟死党出去玩.他买新车,让妳开旧车。这种人总是拿走最大块的蛋糕,蜜糖。不要跟他浪费时间,相信我,我有过切身的经验。”
“亚伦说得很对,”海瑟说。“我几年前也跟这种人约会过,起先热得不得了,结果是最大的混帐。超级大无赖。”
在这一刻之前,我从未认真考虑要跟汤姆分手。但这想法竟让我如释重负。我突然发现,困扰我的其实跟吹箫无关,问题在于我们的亲密度也跟性生活一样没有进展。
汤姆不想知道 我内心的秘密,一如我也不想知道他的。我们宁可在品尝异国美食那些小事上冒险,谁也不愿去探测男女关系复杂又困难的一面。我逐渐领悟,人与人之间要有我跟 翰迪所曾分享的默契,是要特殊缘分的。而翰迪为了错误的理由放弃了那缘分,放弃了我跟他。我恨死了,真希望他跟我一样、遍寻不着可以建立亲密关系的人。
“怎样结束比较好?”我问。
安姬和善地拍拍我的背。告诉他这段关系达不到妳的理想,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你觉得你们没有前途。”
“记住,别在你家扔出炸弹,”亚伦赶紧补充说明,“因为请人走路总是比较困难,在他家说,而后你离开。”
不久之后,我总算鼓足勇气在汤姆家跟他提分手。我说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很愉快,但这段关系没有未来,问题不在他,问题在我身上。
汤姆专注地听着,脸上几乎没有表情,他没有问我问题,也没有任何抗议。我想,或许他也如释重负。或许他也跟我一样,老早就发觉我们之间缺少某种东西。
汤姆送我出门,我抓着皮包,很感激他没有企图吻我作为道别。
“我......希望你幸福。”我说。这是一个很老土的句子,但它真的最能表达我的感觉。
“妳也一样,莉珀。我希望妳花些时间观察妳和妳的问题。”他说。
“我的问题?”
“妳有承诺恐惧症,”他说得好像很关心。“妳害怕亲密关系,必须就这方面想想办法。祝妳好运。”
大门当着我的脸轻轻关起来。
第二天我上班迟到,只好稍后再报告分手的过程。在美发沙龙工作,妳会发现大家都对男女关系很有兴趣。我们的咖啡时间每次都很像男女交往的团体治疗。
要不是汤姆那临门一脚,我对这次分手其实是很得意的。我并不怪他那样说,毕竟刚被女友甩了,任何人都说不出好听的话。困扰我的是,他或许是对的。我或许真的害怕亲密。
除了翰迪,我没有爱过任何人,他稳坐我的心中,被层层有倒刺的铁丝网保护着。我依然梦见他,醒来时血液澎湃,每一寸皮肤都是湿热而活跃的。
我曾担心我或许应该挑选汤姆安顿下来。嘉玲很快就要十岁了,她被剥夺父亲的影响已经太久,我们的生活需要个男人。
我走进刚开门营业的沙龙,亚伦过来跟我说禅子立刻要见我。
“我只不过迟到了几分钟--”我刚开口抗议。
“跟迟到无关,是崔先生的事。”
“他今天要来?”
他原本看着皮面的预约簿,见我进来抬起头。“莉珀,我正在看妳的预约表,”最后那三个字是他最喜欢的,经常以铿锵有致的英国音念出来。“下午三点半之后,妳就有空了。”
“是的,先生,”我谨慎地说。
“崔先生想在家里修头发,妳知道地址吗?”
我疑惑地摇头。“您要我去?一向不都是您去的吗?”
禅子解释一位知名女星要从纽约过来,他不能不接待她。“何况,”他特别以某种单调的语气说,“崔先生指名要你去。他出意外之后,情况很困难,他说那或许会好一些,如果--”
“什么意外?”我突然感觉到肾上腺素上升,有点像必须阻止自己跌下楼梯。但即使你没有下跌,大空难就要发生的预感还是存在。
“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禅子说。“崔先生两个星期之前从马背上跌下来。”
以桥祺的年纪,这一跌肯定很严重。一定有骨头断掉、脱臼、碎裂, 或脖子脊椎折断。我感觉我的嘴发出无声的“噢”,我的手也做出一连串的动作,先是压住嘴唇,而后抱住上臂。
“情况有多严重?”我好不容易才说。
“细节我不清楚,但我相信有一条腿断了,还动了些手术......”禅子停下来注视着我。
“你的脸色苍白,要不要坐下来?”
“不用,我很好,我只是......”我无法相信我刚才是那么地害怕,与关心。我想立刻去看桥祺,我的心跳加快到变成一种痛苦,我的双手无意识地出现了祈祷的姿势。我眨眨眼,想排除闪过脑海的画面,那些跟桥祺无关的画面。
我母亲穿着白衣服躺在雏菊花中,我父亲出现在已模糊的黑白照片中,嘉年华会的俗丽灯光闪过翰迪坚毅的脸,阴影中间还有阴影。我快无法呼吸,但我要自己想着嘉玲。我抓住她的影像,我妹妹、我的宝贝。惊恐的感觉逐渐逝去。
我听见禅子问我,是否愿意去河橡园替崔先生修头发。
“当然,”我尽量说得很自然,就事论事。“我当然愿意去。”
完成一天的工作后,禅子告诉我地址和两个保全密码。“大门有时会有警卫,”他说。
“他还有大门?”我问。“和警卫?”
“那叫保全人员,”禅子冷漠的口气比较像是在笑我无知,而非嘲弄。“有钱人都需要这些”
我接过他写的字条。
我的本田小车需要洗一下,但我不想浪费时间,我必须尽快见到桥祺。 开车到那里要十五分钟。在休斯敦,妳用时间衡量远近,如果碰上塞车,就算距离很近也会变成走走停停的恶梦,足以刺激每个驾车人气到去撞人。
我以前就曾听人家把河橡园跟达拉斯的高地公园相比,其实河橡园是个更大也更奢华的小区。你可以说它是德州的比佛利山。
河橡园占地约两千英亩,位于休士顿中城与上城之前,整个社区有两所学校、一座乡村俱乐部,许多项级餐馆与商店,以及一片又一片美丽的花圃。这小区在一 九二0年代建立时,住户有默契地不准白人以外的人种入住,工人宿舍除外。时至今日,那里已经多元化了,不再全是白人,但绝对都是有钱人,最便宜的小房子也 要一百万美金。
我开着小破车经过路两边 的豪宅和一连串的奔驰与BMW,有些房子是西班牙复古式,有石砌露台、塔楼和铸铁雕花栏杆。也有的仿自纽奥良的庄园,或新英格兰的殖民式宅邸,有白色圆 柱、三角墙和镶边的烟囱。它们都很大,景观很美,绿荫扶疏,夹道的巨大橡树使得马路成为绿色隧道。
我知道桥 祺的家一定很壮观,但真正看到时还是吓了一大跳。那只能称为大庄园,一栋仿佛欧洲城堡的石砌建筑座落在广达三英亩的河湾。我在铁门前停车,按下密码,如释 重负地看见沉重的铸铁雕花大门庄严地往两旁分开。铺石板的宽大车道通往屋子,而后分成两条路,一条到屋前,一条到足够停放十辆车的车库。
我在车库前停住,想找个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停车。我可怜的小本田好像等人来回收的作废车辆。车库的玻璃门显示里面有一辆银色的奔驰,一辆白色的宾特利,一辆响尾蛇。另一边还有其它的车,但是我太焦急无心多看。
以秋天来说,今天算是凉快的,我好感激一阵清凉的微风吹过我汗湿的额头。我拿起工具箱,往前门走去。
屋子前面的植物和灌木美得好像园丁使用来自冰河的矿泉水浇灌它们,再用指甲剪修整,我几乎要发誓门前的墨西哥羽毛草曾用名牌的梅森皮尔逊梳子仔细梳理过。
我伸手去按门铃,它的上方有一部自动提款机上都有的那种摄影机。
我一按门铃,摄影机旋即启动,转动镜头照着我,让我好想后退。我这才发现离开沙龙之前并没有梳头发,也没有补妆。现在来不及了。
门不到一分钟就开了。来人是一位身段苗条的年长女性,她穿着绿色长裤、编皮的无后跟托鞋,印花的雪纺衬衫。她看来大约六十岁,但因驻颜有术,我相信她真 正的年纪或许快七十岁。她的一头银发梳成包包头,胶水之厚,连一丝缝隙都没有。她大约跟我一般高,但是她的头使她比我高了六、七公分,仿佛圣诞装饰品那么 大的钻石耳饰垂到肩膀的一半。
她微笑,那是个发自真心的微笑,使她的眼睛弯成两条熟悉的黑线,我立刻知道她是桥祺的姊姊凯倩,她订过三次婚,但三次都没有结成婚。
桥祺告诉我,凯倩的未婚夫都因悲剧而死,第一个是韩战,第二个车祸,第三个是直到他突然死亡家人才知道他有心脏病。最后一次之后,凯倩说上帝显然不要她结婚,所以她单身至今。
听故事的时候我想象桥祺的姊姊穿着一身黑衣,差点哭了起来。“她不会觉得寂寞吗?”我那时问,“从来没跟......”我停下来想找个比较好的说法,肌肤之亲或身体上的亲密?“生活里没有一个男人?”
“她才不会寂寞呢,”桥祺哼了一声。“每次有机会结婚时她都拚命反抗。她会跟男人在一起,只是不结婚。”
望着这位脸庞甜美的女人,以及她眼中的闪光,我想:我觉得妳很棒。崔凯倩小姐。
“莉珀,我是崔凯倩。”她看我的眼神,好像我们早就是老朋友,而且一把握住我的双手。我放下工具箱,笨拙地与她握手。她的手掌温热,除了手指上一堆撞出 声音的戒指,还可感觉到柔韧美好的骨架。“桥祺常跟我说起妳,但他没说妳是这么个漂亮的小女孩。妳会渴吗,蜜糖?那个工具箱会不会太重?妳放在这里,我找 人帮妳提上去好吗? 妳知道妳让我想起谁吗?”
她跟桥祺一样,问题一连串。我赶紧回答:“谢谢妳,夫人,我不渴。而且这箱子不会很重,我自己提就可以了。”
凯倩把我拉进屋里,好像怕小女孩迷路那般,立刻又握住我没提工具箱的手。握住另一位成年女士的手虽然略微奇怪,但感觉很好。
我们走进挑高两层楼、大理石地板的门厅,走道两边都是精美的黄铜雕塑。凯倩的声音在我们朝马蹄型楼梯间旁的一座电梯走去时,在门厅里发出回音。
“妳让我想起丽泰海华丝,”她自行回答了刚才的问题,“她在“吉尔达”那部电影里的造型就是这样,波浪般的头发和长长的睫毛。妳看过那部电影吗?”
“我没看过,夫人。”
“没关系,反正结局也不是很好。”她放开我的手,去按电梯。“我们当然可以爬楼梯,但这样比较容易。能坐就不要站,能搭车就别走路。”
“是,夫人。”我以尽可能细微的动作整理衣服,拉下黑色的V领T恤,盖到白色牛仔裤上。我的红色脚趾甲从拖鞋式低跟凉鞋前面露出来。我真希望今天的穿着更为正式,但我早上出门之前并不知道这一天会变成这样。“崔小姐,请妳告诉我--”
“叫我凯倩就可以。”她说。
“凯倩,他的情况怎样?我今天才知道他发生意外,不然我会送花或卡片过来--”
“噢,蜜糖,我们不需要花。这阵子收到的花已经多到我们不知如何处理了,何况我们尽量不想声张。桥祺不要大家为他忙碌,我猜那是因为他尴尬到快要死掉,不只打了石膏,还得坐轮椅--”
“他的腿打了石膏?”
“目前是软石膏,两个星期之后可以改成硬的。医生说他的情况是......”她瞇起眼睛来专心地想。“胫骨粉碎性骨折,腓骨穿透性折断,踝骨之一断 裂。他们在他的腿上打了八个长长的钢钉,外面还有一根以后将会拿掉的杆子,但是有个金属板则要一辈子放在身体里面。”她笑起来。“他以后会通不过机场的金 属检测器,幸好他自己有飞机。”
我说不出话,只能稍微点头。玛雯小姐的丈夫傅先生以前教过我一个不让自己哭出来的小技巧:如果妳很想哭,就用舌尖顶住上牙床,沿着上颚往后扫。专注于这样做,就可以阻止眼泪流下来,他说。它有点用,但我还是好想哭。
“噢,桥祺很坚强的,”看见我的表情,凯倩咋着舌头说。“妳不用替他担心。蜜糖。妳需要担心的是我们这些在他身边的人,他至少要有五个月不能自行活动,但是到那时候,我们都已经疯掉了。”
这屋子有着好高的天花板和宽敞的走廊,沿着走廊的每一幅画作都有单独为它设计的灯光照明,简直像一座博物馆。整个屋子气氛很宁静,但是远方的许多个房 间正有许多事在发生:电话铃响,某种敲击或槌打的声音,厨房里错不了的金属锅碗瓢盆声。许多看不见的人正在忙碌地工作着。
我们走进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宽敞卧室。我的小鲍寓可以整个放进来,还绰绰有余。一长排的大窗子外罩有南方庄园式的百叶窗,地板是手工的胡桃木拼花地板, 散放着许多东方织绣艺术地毯,它们每一片都比一辆庞迪亚克车更昂贵。一张有着雕刻床柱的特大号大床斜放在房间的一角。另一个区域则布置成起坐区,一对椅子 和一张活动椅面对墙上巨大的电浆电视。
我的视线立刻找到坐在轮椅上、一条腿被架起来的桥祺。向来衣着完美的桥祺穿着剪开的宽松运动裤,以及一件黄色的T恤,仿佛受了伤的狮子。
我快步过去抱住他,嘴唇印上他的头顶,感受到头壳硬硬的弧形以及茸茸的灰发。我吸进熟悉的皮革味道,和一丝昂贵的古龙水味。
他的一只手放上我的肩后,坚实地拍拍我。“不要这样,”我听见他庄严的声音。“妳不必担心,我会好的。妳不要这样,听话。”
我擦着哭湿了的脸颊直起身,清清哽咽的喉咙。“怎么回事......你想表演牛仔特技还是怎样?”
他沉下脸说:“我跟朋友在他的牧场骑马,有只野兔突然跳了出来, 我的马受到惊吓,人立起来。转眼之间,我就四脚朝天跌在地上了。”
“你的背和脖子都还好吧?”
“都还好,只有腿断了。”桥祺叹着气开始抱怨。“可是我也必须被困在轮椅上好几个月,除了看电视什么都不能做。我还必须坐在一张塑料椅上才能洗澡,每样东西都得要拜托人家拿给我,什么事都无能为力。我讨厌被当成残障。”
“你真的残障了啊,”我说。“你就不能放松下来,让人宠爱你一下吗?”
“谁宠爱我?”桥祺愤慨地重述。“我被晾在一旁,都快脱水了也没人理我。没人准时送饭给我吃,我大叫也没人过来,水瓶空了也没人管。实验室的白老鼠所过的生活都比我更好。”
“别这样说嘛,桥祺,”凯倩想安抚他。“我们都尽力了。大家都必须做许多新的调整,我们会想出办法来的。”
好不容易有个同情的人出现,他显然急于诉苦,根本不听凯倩的大道理。他该吃止痛药了,可是某人硬是要把药丸放在遥远的浴室柜子里,让他无法自己拿到。
“我去帮你拿,”我立刻向浴室走去。
宽敞的浴室空间以红色的陶砖及金色斑点的磁砖镶嵌而成,椭圆形的大浴白半埋在中间的地上,淋浴间与窗户以玻璃一体成型。幸好浴室这么宽,桥祺的轮椅可以直接进来。
我在其中一个柜子找到棕色的药瓶,和一个普通的塑料水杯,它跟这简直可以登上装潢杂志的周遭显得很不协调。我打开药瓶,一边大声问他:“一颗或两颗?”
“两颗。”
我装了水,连同两颗药拿去给桥祺。他苦着脸吞药,嘴角因为忍痛而抿成了灰色。我无法想象他的骨头在抗议那些钢钉与支撑的杆子时,他的腿该有多痛。为了医治如此巨大的损伤,他的整个身体系统又需要花费多大的力气。
我问他要不要躺下来休息,我可以等他,或改天再来。桥祺决断地说,他已经休息太多了,他想要好的陪伴,而那是“最近”非常缺乏的。他还意在言外地看了看凯倩一眼,后者也不甘示弱地表示:好的陪伴是双行道,你要好好待人,人家才会好好地对待你。
他们友爱地吵了几句,凯倩便告退了,走前还不忘提醒桥祺需要什么就按对讲机。我把他的轮椅推进浴室,停在浴白旁边。
“我按对讲机根本没人理我,”桥祺暴躁地说,看着我拿出工具。
我拿出黑色的剪发披巾,先在他的脖子围一圈折起来的毛巾之后再围上披巾。“你需要一副随身对讲机,需要什么就可以直接叫人。”
“凯倩连手机都懒得接,我哪有办法要她随身携带对讲机。”他说。
“你没有特别助理或秘书吗?”
“本来有,但是上星期被我开除了。”他说。
“为什么?”
“他受不了我的吼叫,那家伙本来就很傲慢。”
我笑起来。“你应该先找好接替的人,再开除他。”我把水喷在他的头发上。
“我已经有新的人选了。”
“谁啊?”桥祺以手势表示那不重要,再次坐好。我把他的头发打湿之后,仔细地梳好,慢慢剪出层次来。一边工作时,我也看见止痛药使得他的嘴角逐渐放松下来,但原本精光四射的双眼也开始涣散。
“这是我第一次真的替你剪头发,”我说,“我终于可以在履历表写上你是我的客人。”
他笑出声音。“妳在禅子那里工作多久了?四年?”
“快五年了。”
“他给妳多少薪水?”
我有点惊讶,很想说这不关你的事。但对他保守秘密,好像也没什么意义。“一年两万四,小费另计。”
“我的助理一年的薪水五万。”
“好多啊,他必定很辛苦。”
“哪有?他替我办些杂事。整理我的时间表,替我打电话,替我正在写的书打字。就一些杂七杂八的事。”
“你又要写另一本书?”
他点头。“大部分跟投资策略有关,有点自传性。我动笔写了一些。其它的用录音机口述,助理再把它打进计算机。”
“你若自己打字,会更有效率。”我把头发梳回去,寻找天生的分发线。
“我太老了,有些事已经学不来,打字就是其中之一。”
“那就雇一个临时秘书。”
“我不要临时秘书,我要我认识又可以信任的人。”
我们的视线在镜中相遇,我这才理解他的用意。天哪,我想。我们眉头因为专心而皱起来。我寻找正确的角度,剪刀在他头上仔细的剪着。
“我是个美发师,”我并未看着他,“不是秘书。而且一旦离开壹沙龙,我将再也不能回去。”
“这不是短期工,”他轻松反击的态度,让我瞥见一个精明的谈判专家。“我这儿有很多工作,它们的挑战性比你搬弄指甲的死皮高出许多。嘿,羽毛不必翘起来--我没说你的工作不好,你也做得很出色--”
“唷,谢谢你。”
“但是妳可以从我身上学到更多。我还要很久才退休,也还要做很多事。我需要一个我可以信任的人协助我。”
我难以置信地笑起来,拿起我的电剪。“你怎会认为你可以信任我?”
“妳不轻易放弃。”他说。“妳做事有恒心,勇于解决困难。这种特质比打字技巧难能可贵得多。”
“等你看到我的打字技巧有多烂,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打字只要多练习就会了。”
我摇头。“要你学你说太老,而我就不会?”
“妳还年轻。”
我无奈地朝他笑一笑,启动电剪,它的嗡嗡声让我们暂时不能谈话。桥祺需要的绝对是比我更有资格的人,杂事我会做,但是替他打电话、帮他写书、跟他那个圈子里的人打交道......我还太嫩。
然而我也意外地发现,他的提议激起了我的野心。有多少大学毕业生愿意抢破头来争取这样的一个机会?这是一个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
我让桥祺的头稍微歪斜,细心地修着头发。最后,我关掉电剪,轻轻拍去他脖子上的碎发。
“如果你不满意我的工作,怎么办?”我听见自己在问他。“你会在开除我的几个星期之前通知我吗?”
“会的,”他说,“外加优厚的遗散费。但妳不会让我失望的。”
“健康保险呢?”
“我会让妳和嘉玲拥有跟我的家人一样的保险。”
天哪,难以想象。
到目前,除了基本的预防接种,我跟嘉玲每次看医生都要自己全额付费。幸好,我们几乎不生病。但每一声咳嗽、每一次感冒或耳朵感染,每一个可能转成大病的小毛病都让我心惊胆跳。我想要皮夹里有一张保险公司发的白色卡片,渴望的程度让我握拳的手发痛。
“妳想要什么尽避写下来,”桥祺说。“我不是计较的人。这妳应该很了解,一切我会公平地处理。但有一个条件我绝不妥协。”
“什么条件?”我依然无法相信我们正在讨论这件事。
“我要妳和嘉玲住在这里。”
我目瞪口呆地注视着他。
“凯倩跟我都需要家里有个 人,”他解释。“我被困在轮椅上,即使可以起来之后,也还有一段时间需要适应。凯倩最近也有自己的问题,包括记忆力的丧失。她一直说她想搬回自己的房子, 其实她必须住在这里。她的行事历也需要有个人帮她注意,我不希望那是个陌生人。”他的眼光精明,但是声音很随意。“妳可以自由来去,管理这里,当成自己的 家。送嘉玲去河湾小学念书。楼上有八间客房,随妳要挑哪一间住都可以。”
“可是我不能把嘉玲就这样连根拔起......让她搬家、转学......万一事情出了错。”
“如果妳是要求保证。我没法给妳。我只能承诺我们都会尽全力去尝试。”
“她甚至还不到十岁。你知道家里有这么小的孩子,是什么情况吗?小女孩很吵闹,也很没有条理。她们很容易--”
“我有过四个小孩,”他说。“包括一个女儿。我知道小女孩会怎样。”他精明地停一下。“这样吧。我们请个语言家教,一星期来两次。也许嘉玲会喜欢上钢 琴课,楼下有一架许久没有人弹的史坦威。她喜欢游泳吗......我可以找人在泳池边架设一座溜滑梯。我们可以在她生日的时候举办盛大的池边生日派对。”
“桥祺,”我低声说,“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想要让妳无法拒绝。”
那正是我害怕的。
“答应吧,”他说,“对每个人都有好处。”
“我如果拒绝呢?”
“我们还是朋友。只要妳想要,工作就是妳的。”他耸耸肩,将轮椅转动一下。“反正我哪里也去不了。”
“我......”我用手指梳过头发。“我需要时间考虑。”
“当然,妳尽避考虑。”他和蔼地笑着。“不过妳可以在决定之前带嘉玲来看看她喜不喜欢。”
“什么时候?”我晕头转向地问。
“今天晚上来吃饭。妳去学校接她过来,盖奇和杰克也要来。妳或许会想见见他们。”
我从不想认识桥祺的子女。他的生活跟我向来是分开的,加进这些元素让我开始不安。一路行来,我已深深相信,拖车营地与豪宅是两个世界,再怎么往上爬也是有其限度。
但是,我想要嘉玲也承受这种限制吗?如果我让她有机会见识有别于以往的生活。她会怎样?那会不会是让灰姑娘坐马车去参加舞会,而后要她坐南瓜回去?灰姑娘的风度很好,但我不认为嘉玲会甘心。我也不希望嘉玲品尝那种由奢入俭难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