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第六十五章

春寒料峭的季节,大多数人的日子并?不好过,尤其是有妖兽作祟的城镇,更是人心惶惶。

大道门,青莲宗,慈佛寺,合欢宗乃至天机城,明月阁所管辖的城镇纷纷派门内弟子驻守,大楚,西凉,北羌,大乾各国自发?收拢人间异士,或用重金聘请游离在外的散修,力保平安,防止妖兽攻城。

然,人力终有尽时。

妖兽频出,伤亡无数。

就在这时,有流言在人群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听说这些吃人的妖兽都是被他们的主人天魔驱使?,那?个天魔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魔气滔天,所有妖魔奉他为?尊,莫敢不从,天魔来这世间,就是为?了毁灭,屠戮万物生灵!

而不久前入魔的大道门天之骄子谢沉渊就是那?个天魔。

此话自是有人不信的,尤其是修道之人,对这些痴愚的凡人多为?不屑,这些凡人被吓破了胆,如?同惊弓之鸟,一有点风吹草动便疑神疑鬼,现下有了一个目标,或者是知道了妖兽暴动吃人的原因,就仿佛知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隐隐自得间,像是茫茫然中有了头绪,喝醉酒时侃侃而谈,言语间对这搅乱天下的天魔自是恨之入骨的,仿佛所有灾难的源头都源于此,言之凿凿,唬的周围人深信不疑,神情激愤时,两三口酒下肚,脸庞通红,胡言乱语不知所谓,大有一把剑便可杀上大道门,斩杀那?天魔,获无上功劳,扬名天下。

有人信,就有人不信,还有人半信半疑,大道门的衣裳服饰实在好认,每每出门做任务时,不少目光便落在了他们身上。

一身白衣负灵剑,身姿也亦如?剑般,正气凛然,目含神秀。

也有不少得知小道消息的修士来试探几句,然无一例外都被那?些剑修冷硬拒绝了,遇到言语不逊的,被大道门的那?些剑修打?伤的比比皆是,更有甚者,斩杀当?场。

于是,外人便也知道了谢沉渊是大道门的禁忌,便在他们面前很少提起。

至于人后,他们就管不着了。

“砰!”

一张石桌瞬间裂成粉末,陆楼脸色极为?阴沉:“闻寒,你给我好好查查天魔的流言是怎么出来的?”

闻寒低头拱手:“是,师尊。”

“师兄,下次再遇到胡说八道的人,你就割了他们的舌头。”洛笙眼里闪过戾气,腰间一把圆月弯刀闪着寒光,看的旁边的关山越,赵尘心里冇着寒气,自己的这个师姐最近行事越发?乖张了。

“数月未见?,我去…看看你们的师兄。”陆楼背手离去。

闻寒一众看着师尊的背影,静默无言,自从大师兄出事以?后,师尊的背影似乎也比以?前苍老了许多。

行至半路。

“陆兄,还请留步,掌门有请。”莫殇匆匆而来。

陆楼皱眉,想了一下,还是跟了过去,只不过脸色尤其不好。

等?到了丛云殿,发?现李冶和吴道子也在。

“有什么事?”陆楼率先问道。

“是这样的,青莲圣手罗风仙递来一张帖子。”生死谷谷主吴道子从桌上拿了一张金红帖,缓缓说道:“帖内说沉渊下山游历时期魔性大发?,在大楚作恶多端,楚王楚夜将携带受害百姓不日登门问罪。”

“放他娘的屁!”陆楼震声一怒,双目掠过寒芒:“那?个楚夜一看就是罗风仙推出来诋毁大道门的棋子,他的话能信吗?”

“此事有古怪,还望掌门多多细查。”莫殇也道。

“各位不急,陆长老,你身边不是有一个叫芝芝的小妖吗?可以?唤他来,我们先了解一下事情经过。”吴道子轻抚美须:“易怒伤身,这样不好。”

陆楼道:“现在受苦的不是你的弟子,你当?然不急了。”

吴道子没好气的翻了一个白眼给陆楼。

芝芝来的很快,他被莫殇抱着,很快来到了从云殿。

话不多说,陆楼连忙问他清远在大楚干了些什么事。

芝芝如?实回答。

等?回完话后,又被莫殇拎了出去,让他自己一个人回去了。

“我就知道沉渊不会做那?种事。”陆楼心下终于舒坦了一些,对青莲宗越发?厌恶,他站起身,抖了抖宽大的袖口:“我走了,去看看清远。”

“不许去。”陆寂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陆楼停止脚步,转身冷笑:“怎么,堂堂大道门掌门是耳聋了吗,清远又没杀人,我如?何看不得?”

“还是说,你被外人蒙蔽了,认为?清远是天魔?”

陆楼嗤笑一声,提脚就走。

陆寂背手而立站在窗前,望着灵海之巅,道:“外界传闻的没错,清远他就是天魔。”

陆楼猛地转身。

屋内众人,除了李冶淡定?的喝了口茶,其余的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你说什么!”陆楼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再说一遍!”

“此事我一直没有对你们说,现在也该是真相大白的时候了。”陆寂声音淡淡道:“当?初我太上大成,心有所感,让李冶用百年修行算了一卦,与他一同找到了出生的天魔。”

“担心天魔邪性难训,我便将他的心换成了七窍琉璃心,七窍琉璃,不通情爱,情绪稍一涌动便会痛彻心扉,牵一窍而动全身,不动心者如?琉璃,澄澈清明,不染尘埃。”

莫殇,吴道子惊骇的望着自家?掌门,被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陆楼身形晃了一下,眼前眩晕甚至发?黑,堪堪扶住石柱,耳边回荡着陆寂的话,周身气血混乱,门边的雕龙石柱生生被他捏出裂痕。

他转头看着陆寂,感觉阳光分外的刺眼,已经认不出他的哥哥。

陆寂的语气一直很平淡,达到天人合一境界的他,距离飞升一步之遥,他的心境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撼动。

“数月前,我感应到我亲手种下的七窍琉璃心已碎,再加上牢中有南宫桀等?人,想必他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你去不去困天牢,结局都是一样的。”

“天下大乱,没有天魔带领,其他妖魔不足为?惧。”

“罗风仙蝇营狗苟,待万事休罢,我会亲手了结这个人族叛徒,但他现在还有用,大楚之祸我会利用他将计就计。”

“而你们。”陆寂转身望着屋内众人,一字一句道:“则要?斩妖除魔,为?万民撑起一把遮天伞,保我人族昌盛。”

屋内寂静许久。

“谨遵掌门教诲,保人族,斩妖魔!”莫殇与吴道子低头领命。

陆楼张开嘴,唇角忽的溢出一缕鲜血,声音苍老至嘶哑:“所以?,清远没有心疾,你一直在骗我们,骗了所有人,让清远坐牢一般在落雪峰上孤身一人数十载,数十载啊。”话到最后,已是嘶吼出声。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人族苍生。”陆寂道。

陆楼呼吸沉重至极,咬牙道:“这就是你的道吗?欺骗一个稚儿,利用些许亲情温暖让他画地为?牢,引颈受戮。”

陆寂挥袖坐下,面无表情:“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何况他还没有心。”

“我知你对沉渊疼爱如?亲子,但,大道苍生,孰轻孰重,我想你应该知道,是一个生命重要?,还是千千万万人的生命重要?。”

陆楼擦掉嘴角鲜血,甩袖离去,厉目隐约泛红。

莫殇刚想追上去,却被陆寂断了回来。

“现在,我们商量一下后天楚王之事。”

李冶给莫殇,吴道子各倒了杯茶,邀请二?人入座。

……

谢沉渊眼睫一动,睁开双眼。

“师尊?”

他站起来,看着进来的天灵尊者,怀疑自己眼花了。

“是我,我来看你了。”陆楼拿着酒坛,打?开牢门进来,从袖口里掏出两个酒杯,盘腿坐在石床上。

“您怎么来了?”谢沉渊拿起酒坛,先倒了杯酒给师尊,坐在他的对面。

陆楼哼了一声,佯怒道:“你是我的徒弟,想来看你就来看你,还需要?什么原因。”

谢沉渊听了,觉得有理:“师尊说的是。”

陆楼一饮而尽,痛快的啧了一声:“你也喝,这个牢里什么都没有,这几月你受苦了。”

“还好。”谢沉渊摇头,平日里他打?坐之余以?指代剑练习剑法,好像和落雪峰也没两样。

“喝,人生难得一醉!”陆楼将酒杯递过去。

谢沉渊只能接过来,喝了一口,热辣冲喉,三四杯下来,耳尖滚烫热。

“这是极北之地有名的烧刀子,是不是很烈啊,哈哈。”陆楼笑道,眼睛都笑成了一道缝,眼尾皱纹眯在一块,一道道的。

数月不见?,师尊比以?前老了好多。

谢沉渊望着师尊发?鬓处的白发?,视线多停留了片刻,低声道:“是很烈。”

“哈哈哈。”陆楼拍掌大笑,拿起酒坛就朝嘴里灌,酒水洒在脸上,湿漉漉一片。

喝了大半坛,陆楼打?了个酒嗝:“我进来的时候,牢里的妖魔都死了。”

“我杀的。”谢沉渊感觉自己也有了醉意,过了好一会才回答。

“怎么都杀了啊。”

谢沉渊沉默了一会,说道:“斩妖除魔,这是您教我的。”

陆楼哦了一声,想站起来,踉跄了一下又坐回了石床,叹道:“人老了,喝两口酒就不管用了。”

“师尊会洪福齐天的。”谢沉渊起身扶住师尊。

陆楼终于站了起来,他浑身酒气,配合着乱糟糟的头发?,就像人间的酒疯子,说着醉话:“你就会说好话哄我没用的老头子。”

“师尊在我心里一直很厉害。”谢沉渊看师尊这般,心道,凡人间的老话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人老了就好像小孩,需要?哄着,幼时师尊哄他,长大之后,他哄师尊,像是轮回转换,他在成长,而他的亲人在老去。

“嘿嘿。”陆楼走出牢外,莫名笑了起来,宽大的袖口淋了酒水,捂脸大笑时,似被烈酒呛到了鼻息,又笑又咳,笑声苍凉带着癫狂:“我,陆楼,天灵尊者,嗝,一剑断,嗝,断沧浪,哈哈哈,秋水剑主,一生未败。”

陆楼拎着酒坛,豪饮数口,然后将酒坛猛地一掷,酒香四溢,他打?了个嗝,炫耀一般对自己弟子问道:“清远,你师尊厉害不?”

谢沉渊想起多年前,也有这样一个人这么和他说话。

“我,陆楼,天灵尊者,一剑断沧浪,乃是秋水剑主,小家?伙,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师尊啦,我可是超级厉害的,有我在,谁也欺负不了你。”

“真的吗?”

“当?然了,我可是你的师尊,以?后要?听师尊的话,师尊教你斩妖除魔,做个大英雄。”

“来,喊声师尊听听。”

“喊呀,小家?伙。”

“哈哈,该不会害羞了吧,那?我先叫你一声,清远徒儿。”

“……师尊。”

“哎!清远真棒,我的徒弟就是好!”

……

谢沉渊望着被酒气熏红双眼,依靠在栏杆处的落魄老者,过了许久才道:“师尊在我心中自然是最厉害的。”

陆楼听了,摆了摆手,他点着自己胸口,打?了一个酒嗝,苍老的脸上都是酒水:“你错了,我不厉害,我曾经以?为?自己很厉害,嗝,我的剑都能斩断一江之水,我多厉害啊,是不是?”

“但是。”陆楼弯下腰,似是终于无法承受某种重量,佝偻着身体?,终于被压垮了,这个短短数月老了几十岁的秋水剑主襟然泪下,泣不成声:“但是,我却保护不了一个人,我无用啊,我无用啊,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更没用的师尊了。”

谢沉渊忽然感觉到脸颊一片冰凉,他摸了一下,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他在哭,可他却感觉不到悲伤。

因为?他没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