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苏岁柠和奶奶通了个视频电话。
她离开家来宜京上大学之前,奶奶叫她教她用智能手机。六十多岁的老太,只读过小学,字都认不太全,苏岁柠耐心地教她每一个步骤。
“吃完饭了吗?”
每次打电话问的第一句话总是这个。
苏岁柠回答:“吃过了,我在学校吃得很好,胖了几斤呢。”
奶奶笑呵呵地说:“那好啊,看你那个小细胳膊,多吃点,圆润润的才好看。”
说着,奶奶不熟练地把镜头转过去,镜头有些抖,苏岁柠辨认出,那是自家门口的小菜地。
“青菜都可以吃哉,”奶奶慢悠悠地踱着步,念叨着,“都落过霜了。等你回来炒青菜给你吃。”
苏岁柠点头:“嗯,新年就回来啦。”
“哎呦,这是在跟孙女打电话呢?”有些耳熟的声音传过来,苏岁柠放松的表情微沉下去。
果不其然,镜头切换过来之后,苏岁柠看到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挨在一边:“哎哎,真的是,岁岁啊,你出去读书那么久,什么时候回来啊?”
苏岁柠脸上带着笑,礼貌道:“新年回来。”
又聊了几句,苏岁柠挂断电话。
付悦晴和阮露都还没回来,许思颜浴室洗澡。宿舍里只有苏岁柠一个人,她嘴角的笑意慢慢减淡,直到消失不见。
天气预报说过两天要下雪了。
苏岁柠想起被送到临溪的那个冬天,临溪的冬天潮湿,偶尔落薄雪。
那就是一个地面上铺了薄薄一层雪的日子。
好事的邻居们,喜欢拉着年幼的苏岁柠,一边抚着她细软的小辫子,一边问她:“你知道你妈妈去哪里了吗?”
可是苏岁柠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默默回答:“不知道。”
他们还会问:“你会不会想爸爸妈妈?”
苏岁柠小时候就喜欢看书,认识的字不多,就看绘本,绘本里说要学会坚强。
她不想把难过表现出来。
于是她回答:“还好,一点点。”
没有得到如愿的反应,邻居们有些失望。他们可能觉得把小孩子惹哭,才能让他们尽情展现心中的关切:
“不哭不哭,你妈妈会来看你的。”
“乖乖,你听话就能见到她了。”
“不哭啦囡囡。”
但是苏岁柠压根没哭。
于是他们背地里的谈话就变成了:“哎呀,隔壁那个孩子,小小年纪就不知道念着爸爸妈妈,白眼狼。”
她小时候并不理解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人在她身后窃窃私语。长大了才知道,他们大概都觉得她可怜吧,没有父母疼爱,又没有心的小孩。
真是的。
苏岁柠已经过了十九岁生日,那些都是十几年之前的事情了,她除了偶尔想起来,应该——
早就释怀了。
“苏岁柠,苏岁柠?”
许思颜端着挂着毛巾的脸盆,不解地喊了好几声:“你要不要去洗漱了?”
苏岁柠回过神:“啊不好意思走神了。我等一会儿再去。”
许思颜点头。
但她已经发现了,苏岁柠虽然总是笑眯眯的,插科打诨不在话下,但有些时刻会发呆,然后露出让人陌生的表情。
苏岁柠喜欢穿五颜六色的衣服,她的衣柜里有海盐蓝的外套,有牛油果绿的连衣裙,有豆沙粉的贝雷帽,有奶油白的长筒靴。
而露出淡漠的表情时,她会跟着一起褪色,变成灰蒙蒙的下着小雨的天气。
“苏岁柠,”许思颜犹豫片刻,问,“你是不是有点不开心?”
苏岁柠微愣,有些讶然,但还是下意识地否认了:“没有啊,我就是发个呆而已啦。”
她尾音的咬字很轻快,确实不像不开心的样子。
许思颜动作迟缓,半信半疑地把毛巾放起来,一面说:“哦…好吧。”
苏岁柠松了口气。
这时手机上弹出来消息提示音,是姑姑发过来的。姑姑和她爸一起经营西街的花店。
苏岁柠点开看:【岁岁,后天来店里帮忙吗?】
苏岁柠抬头看了看日历,元旦汇演是提前一周举办的。后天才是十二月的最后一天,也就是跨年那一天。
可想而知花店会有多忙。
苏岁柠想了想,回复【下午有空】
对面回复得很快【好,给你点奶茶喝】
放下手机,苏岁柠把不久前去工作室拿的小礼物拆开了。
是本相册,深蓝色的纸壳封面,封面上有一弯烫金的金色月亮线条,旁边是手写体的小字“想见面”。
但是她没有什么可以放进这本相册的照片。
苏岁柠把相册塞进书柜里。
转眼来到跨年的这一天。
苏岁柠要去花店里帮忙,特意穿得轻便了点。白色棉服,浅蓝色的微喇叭牛仔裤,厚底小白鞋,头发乱七八糟地挽着。
今天的订单很多。
当然苏岁柠不会花艺设计,插花和打包还是姑姑和爸爸在做,她负责帮忙写点祝福小卡片。
父亲余方颂忙前忙后,一不小心还踩到了苏岁柠的鞋,她看着鞋子上的印记,无奈地叹了口气。
然后低头继续写祝福卡片。
她的字谈不上多好看,只能说还算清秀,一笔一画都写得很认真。
祝福卡片的内容都由买家指定,有的祝福看上去是给闺蜜朋友的,有的看上去是给对象的。
苏岁柠忙活了半天,一抬头发现玻璃窗上的营业牌子还没翻,她起身出门。
木质的牌子翻过来,花体英文“OPEN”。
今天天气好,苏岁柠伸了个懒腰,顺手整理摆在店门口的花架上的几束花和盆栽。
阳光透过叶隙,斑驳地落在地上。
或许是西街离学校太近,偶遇熟人的概率好像比她想象得还要高一些。
一辆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车停在不远处的酒吧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车上下来。
苏岁柠:“…宋时礼?”
她本来是在自言自语,没想到对方居然看了过来。
她连忙低下头。
在宋时礼眼里这一幕很奇怪。
她是不想看见他吗?
宋时礼转身敲了敲车窗玻璃,车窗缓缓降下,一个中年男人的脸露出来。
他问:“还有什么事吗?”
宋时礼伸手:“上次那顶折叠雨伞拿给我。”
“好的,”男人微顿,“小少爷。”
宋时礼的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他那帮朋友只有在调侃他,或者阴阳怪气他的时候,才会叫什么“宋大少爷”。
每次听都起身鸡皮疙瘩,准没好事。
刘叔在他们家开了十来年的车,现在专门负责他的出行,其实原本不会这么客气疏离地喊他小少爷。
伞柄接触到手心,手本来就冷,也就感觉不到伞柄的冷。
宋时礼朝那家花店走过去,回忆了一下上次看到的她的名字,希望自己没叫错。
“苏岁柠。”
清冽又温吞的声音落进耳朵里。
苏岁柠手里还拿着个洒水壶,很意外他居然记住了自己的名字:“嗨,有什么事吗?”
宋时礼把那顶伞往她面前一递:“你的伞。”
“啊,好。”苏岁柠接过来。
原来是还伞。
好巧不巧,这时余方颂出来拿东西,看到苏岁柠,又看到苏岁柠对面的宋时礼,露出自以为是的了然表情:“朋友?”
苏岁柠看了眼宋时礼:“…同学。”
很快她反应过来余方颂可能误会了什么:“不是…”
余方颂正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宋时礼,完全没理会她的话,他眼神微妙,把对方看得莫名其妙。
苏岁柠做着苍白无力的辩解:“他来还个东西而已,爸你别想太多。”
宋时礼刚才一直在走神,心不在焉地看着某处,这会儿倒抬了抬眼帘,似乎觉得有些好笑:“想太多什么?”
苏岁柠表面风平浪静,内心默默抓狂,大哥你明知故问就别来掺和了!
她努力微笑:“没什么,没什么。”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狼狈。苏岁柠哀怨地抬头望天。
宋时礼收了笑,随意地抬头看了眼招牌,说了句回见。
客套话而已,苏岁柠看着他的背影想。接着她又跟余方颂强调一遍:“说了是同学了。”
余方颂意味深长地说:“我知道,我知道,年轻人嘛容易害羞。”
苏岁柠:…
拜托,宋时礼对她的印象大概只停留在名字。
下午。
余方颂抹了一把额角的细汗,纸上的订单划掉了一个又一个:“岁岁,有两束花指定送到BlueHour,你跟我跑一趟吧。”
BlueHour离花店不到一百米,是西街上一家酒吧。今天的位子应该是一座难求,不过苏岁柠向来对吵闹的地方没什么兴趣,也只是偶尔在付悦晴的朋友圈里看见那个地方。
苏岁柠放下签字笔:“知道了。”
花束价格不菲,用的都是最新鲜的花材,大朵的花束,抱在手里都快看不见路了。
余方颂走在她身侧,和她聊起学校里的事情:“学校里过得怎么样,有意思吗?”
苏岁柠想了想,上课,睡觉。
没什么有意思的。
除了开学时和学期末碰见宋时礼,跨越半年还上的人情,没有什么特别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情。
她如实回答:“还好吧,没什么特别的。”
余方颂想寻找话题,想起之前刷手机时看到的一段出自他们学校的视频:“那你有没有去你们学校的元旦汇演?”
苏岁柠点头:“去了,但我是去采访的。”
“哦…”余方颂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些惋惜,“我在手机上刷到你们学校的学生表演的视频了。”
他蹙着眉回忆:“你们学校是有个叫宋时礼是不是?”
有,你刚才看到的那个就是。
苏岁柠浅淡地勾了勾唇。
真有名啊,宋时礼。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眼前就是BlueHour酒吧。
和门口的服务员说明了情况之后,苏岁柠和余方颂顺利地进了酒吧,寻找那个叫“夜话”的包间。
VIP包间在二楼。
深蓝调的酒吧里灯光瑰丽,吧台上整齐摆放着玻璃酒杯。此时的音乐是一首舒缓的钢琴乐曲,服务生踩着鼓点穿行在喧嚷的人群里。
“在这里!”音乐切换到一首舞曲,苏岁柠堵着一边耳朵,要提高声音说话才能让余方颂听到。
她指了指门上的花体字“夜话”。
余方颂也被吵得耳朵疼,拿出手机联系了买家,没过一会儿,包间的门打开了。
那大束的花终于脱手,苏岁柠的视野又回来了。她抬起眼帘,照例确认:“你好,请问是尾号…”
这人怎么有点眼熟?
对面的岑舟眯起眼睛,显然也在回忆她。
苏岁柠想起上午见到的宋时礼,脑海里电光火石般地闪过一个念头,她微微偏了偏头,看向包间内。
果,不,其,然。
躁动的音乐声,流转的灯光,还有人抓着话筒撕心裂肺地唱跑调的歌。
“今天宋大少爷买单啊,大家尽情玩。”
有人起哄。
宋时礼放松地靠在皮质沙发里,语气懒散:“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