腓力王新娶的妻子诞下头胎,是女孩。
接生婆低眉顺眼地把她从产房抱了出来。他做着仪式性的赞许手势,把那皱巴巴的红色小东西接在手里,还没有襁褓,好让人看见她无疤无瑕。羊水破了之后,阿塔罗斯就在屋里徘徊,此时探头过来,他的脸也发红,也皱巴巴的;想必他是明知渺茫也不放弃希望,直到亲眼看过才死心。他的淡蓝色眼睛怨恨地目送重新被抱进去的婴儿。他恨不得将她沉湖,像一只不想要的狗崽,腓力想。他时常觉得可笑,自己好像要生五个女儿才有一个儿子;但这次的消息却让他如释重负。
欧律狄刻这姑娘样样使他喜欢,有肉体美而不淫荡,切盼悦人而不挑剔,从不争风吃醋。他随时愿意扶她坐上奥林匹娅斯的位子。他甚至动过念头,把那女巫整掉算了,万事皆休,反正她手上沾的血也很不少,只能算恶有恶报,况且可以雇到手法跟她一样娴熟的人来执行。但做得再周密,那小伙子也会知道。没办法瞒过他,他一定会发现真相。其后呢?
莫说其后,就看现在。这女婴让人可以歇口气了。阿塔罗斯曾经十数次告诉他,他们家很会生男孩。现在他一时会闭嘴了。腓力延宕决定,像他这十个月以来所做的那样。
他的亚洲战争计划进展顺利。武器已造好入库,兵员已征来,骑兵的马匹已经训练;金银如水一般外流,到了承包人、账房、间谍和附庸君主的手里。军队操练并演习,准备就绪且纪律严明,传说着亚洲如何富庶,被俘总督的赎金如何数目惊人。却少了某样光彩:一种共鸣,一道迸出的火花,一个直视危险的笑容。
更明显的摩擦也有。佩拉某家酒馆爆发一场大闹(肯定结下了五六桩血仇),一方是从阿塔罗斯的部族征来的骑兵,另一方隶属于最近更名的“尼卡诺尔骑兵团”——虽然没有一个惜命者敢当着这军团的人这样叫。腓力传唤了主要的肇事者;他们互相瞪眼,支吾其辞,终于那最年轻的一个——他身为继嗣的古老家族对十几位国王的即位和罢黜效过力,清楚记得这些历史——抬起剃了须的下巴,岸然道:“陛下,他们当时在诽谤您的儿子。”
腓力叫他们管自家的事,他的家他自己有数。阿塔罗斯的人本来盼着他说“我还没有儿子”,只好悻悻而去。不久他又派出一个探子,去伊利里亚打听动静。
他没有派探子去伊庇鲁斯;那边,他有把握。他收到一封他深感默契的信札;是一个捍卫家族荣誉的男子的抗议,恰到荣誉所要求的程度为止,几乎能看到划下的界线。他的回信同样谨慎多礼。王后因怨怼而自愿离开他,并未蒙受法律上的损失。(这一点他有理有据:伊庇鲁斯的王室也并不是全都一夫一妻。)她教儿子与他作对;那年轻人如今流浪在外只能怪她。信中没有侮辱人的重话,阅信人也将心领神会。但伊利里亚到底在发生什么?
那群青年当中有少数人从伊庇鲁斯骑马回来,捎来一封信。
亚历山大向马其顿国王腓力请安。我把我这些朋友们送还给您和他们的父亲。他们没有过错,不应受罚。出于善良,他们护送王后和我到达伊庇鲁斯,这工作一完成,我们就不留他们了。当我母后的权利与尊严恢复时,我们就会回来。在此之前,我会做我认为有益的事,不向任何人请示。
请代向我在喀罗尼亚率领的军人,和在色雷斯位于我麾下的士卒们问好。还有,别忘了阿尔戈斯人在佩林苏斯城外叛变时,被我的盾牌救回一命的那个人。你知道他的名字。再会。
在他私人的阅读室里,腓力把信揉成一团掷在地上;然后,勉强屈着瘸腿,捡了起来,展平皱褶并封存它。
探子从西边接连而至,带来忧心的消息,没有一次是拿得准的事实。那紧密小团队的名字总是在其中。托勒密:啊,假使我当年能娶他母亲,就有不一样的故事了;尼阿卡斯:一个很好的海军将官,倘若他理智些,该提拔的;哈帕劳斯:我从不信任这狡猾的跛子,但那小伙子喜欢这个人。埃瑞吉伊俄斯……拉俄墨东……赫菲斯提昂——如果不再做影子,自己就是个男子汉。腓力沉吟片刻,就像一个相信自己始终在追寻完美爱情,却不承认自己吝于付出其代价的人,感到伤心妒恨。
名字永远如旧,但消息次次新鲜。他们在克索斯的要塞;在克雷托斯的城堡(以伊利里亚来说,他已是称雄境内的国王);他们在林克斯提斯的边界。他们在海岸上,听说在询问船讯,要去科尔丘拉,去意大利,去西西里,甚至去埃及。他们在邻近伊庇鲁斯的山岭出现过。谣传他们在购买兵器,在雇用长矛手,藏在某个森林训练一支军队。每当腓力要为亚洲之战调兵遣将时,便会有这样一份警报送到,迫使他留出一个军团以应边陲之需。无疑,小伙子和马其顿国内的朋友音信相通。国王的战争计划在纸上保持不变;但是将军们觉出他在拖延,等待下一份报告送到。
在伊利里亚一个树木成林的海湾边,一块嶙峋岬角上的城堡里,亚历山大久久仰视着夜幕下被烟熏黑的椽子。他打了一天的猎,昨天也一样。他的灯芯草床铺满是跳蚤,位于厅堂内待客的一角;这家族的未婚男子睡在这里,在咀嚼晚餐剩骨的狗中间。他头痛。一阵清风从门口吹来;有月色的天空看上去很明亮。他起身裹上自己的毛毯。这一条又脏又破;好的那条数月前被窃,在他生日前后。他在边界附近一个游牧部落的营地年满十九岁。
他在熟睡的身体之间绕行,踢到一个,换来喃喃的咒骂。外面光秃的巉岩上有窄窄的一道护墙。山崖直插海中;远远的下方,泛着月光的浪沫蠕蠕爬在大石周围。他认得身后的跫声,没有回头。赫菲斯提昂倚在他旁边的墙上。
“怎么了?你睡不着?”
“我醒了。”亚历山大说。
“你又拉肚子了?”
“屋里臭烘烘的。”
“你干吗喝那狗尿?我宁可清醒着上床。”
亚历山大看了他一眼,仿佛发出一声沉默的低吼。他支在墙上的手臂划满一只垂死豹子的爪痕。整个白天他都动作不停;现在他静止着,从令人晕眩的悬崖一直望到海面。
他终于说道:“我们这样支撑不了太久了。”
赫菲斯提昂对夜色皱了皱眉。然而他庆幸自己是被告知;他最怕的是被问。“嗯,”他说,“恐怕是不会太久了。”
亚历山大从墙头捡起几块细长的石头,掷入波光粼粼的大海。没有涟漪,没有声响从深渊中传回,哪怕扔的是巨岩。赫菲斯提昂不做什么。他只是顺着预感,来到这里陪伴。
“连狐狸也会有用尽花招的时候。”少顷亚历山大说道,“第二轮,猎网就等着它了。”
“众神常常赐你运气。”
“时间快用尽了,”亚历山大说,“打仗的人有这种直觉。你记得坡利多若斯和他的寥寥人马,怎样试图保住科尔松尼斯那个城堡。城墙上那么多头盔,有时还移动。我中计了,派人去请援兵,受骗了两天,记得吧?然后弩炮撞翻了一个头盔,露出木桩来。迟早会发生的,他的时间用尽了。当某个伊利里亚酋长自行逾境抢牲口或是寻仇,而腓力听说我没有领兵时,我的时间就用尽了。此后他就再也不会上我的当,他太了解我了。”
“你仍可以带领一次劫掠,要改变主意还不晚。如果你能杀进一点路程,然后乘优势而退……他事情忙,不大可能亲自来应战。”
“这我怎能知道?不,我得到过一个警告……算是警告吧……在多多纳。”
赫菲斯提昂默默存起这消息。这是迄今亚历山大告诉他此事最多的一次。
“亚历山大。你父亲希望你回去。这我知道。你应该相信我。这我一直知道。”
“很好。那他可以还我母亲以公正。”
“不,不只是为了亚洲之战。这话你不会爱听,但是他爱你。也许你不喜欢他的方式。众神有许多面孔,欧里庇得斯说的。”
亚历山大双手按在那嶙峋的石头上,全神转向他的朋友。“欧里庇得斯是给演员写作的。面具,不妨说;是的,面具,有些漂亮,有些并不。但只有一个面孔。只一个。”
一颗流星划过,头部发出黄绿色光芒,红尾渐淡,落入远海中。赫菲斯提昂将幸福感迅速搁在一旁,就像匆匆喝下一杯水。“那是一个给你的预兆。你必须今晚决定。你知道,这是你出来的缘故。”
“我醒了,那地方臭得像垃圾堆。”一丛淡色的墙头花在石缝间扎了根;他看也不看地捻着。仿佛千钧之重骤落肩上,赫菲斯提昂感到自己被依靠,而且被需要的不止是爱情。这没有带来快乐,只像瞥见了一场绝症的第一个病征。锈蚀;他什么都能承受,除了锈蚀。
“就今晚吧,”他小声说,“还等什么,你全都明白。”
尽管没有动,亚历山大似乎全身一振,结实起来。“是的。第一,我在虚耗时间,而不是抓紧光阴,这感觉我从来没有过。第二,有两三人,我想包括克雷托斯王在内,一旦确信不能利用我来抗衡我父亲,就会打主意给他送去我的首级。还有,第三……他是凡人,享年难料。假设他死了,而我远在国境之外……”
“这些也都对,”赫菲斯提昂平和地说,“那好,就像你说的。你想回家,他想你回去。你们以最重的辱辞对骂过,谁也不肯主动和解。所以你要找个合适的中间人。这应该是谁?”
就像事情已经谈妥多时一样,这时亚历山大坚定地说:“科林斯人德马拉托斯。我们父子俩他都喜欢,他会乐意担此重任,他会做好的。我们派谁去见他?”
骑马南行的是哈帕劳斯,带着他忧伤而有风度的跛足、黧黑生动的脸、随时流露的微笑,和博人好感的稳重专注。他们将他护送到伊庇鲁斯的边界上,以防抢劫;但他身上没有带信。这是他使命的要点——不能有记录。他只带了他的骡子、一套换洗衣服,和他灿烂的魅力。
听说老客友德马拉托斯北行办事并想来拜谒,腓力很欣喜。他苦心拟定晚餐,还雇来一个出色的舞剑人助兴。食毕舞罢,他们捧杯畅饮。科林斯是整个希腊南方的前哨,八面来风,腓力当下就问起新闻。他听说了忒拜和斯巴达的摩擦,德马拉托斯有何高见?
自豪于贵客身份的德马拉托斯,抓住这预料之中的话题,摇了摇他铁灰色的庄重的头。“啊,陛下!您关心希腊人是否相处和睦!您自己家里却在打仗啊。”
腓力尚未饮至充血的深色眼睛猝然转了过来。他阅历丰富的外交家耳朵听出了某个音,隐约有准备过的痕迹。他不动声色。“那小伙子。一点点火星就会叫他火烧火燎,像松脂一样。一个喝醉的人讲一通无稽之谈,如果他保持住他天生的理智,第二天付诸笑谈就是了。他却一气之下跑去他母亲那里,而她你是知道的。”
德马拉托斯喃喃有声,表示同情。他说,那年轻人的母亲既然脾性善妒,她受辱令他觉得前程堪虞,实乃遗憾之至。他一字不差地征引了(早已备下的)西摩尼德斯的一阕贴切的哀歌。
“为了面子,割了鼻子。”腓力道,“像他这样有天赋的小伙子,是浪掷才华。要不是那女巫,我们本来可以相处融洽。他应该慎重些的。嗐,现在他要吃苦头了。那些伊利里亚山堡将会够他受的。但如果他以为我会……”
真正的谈判到次日上午才开始。
德马拉托斯在伊庇鲁斯受到国王最隆重的款待。他将会护送国王之姊和她获恕的儿子返回佩拉。他不缺钱财,给他的报答必须主要是荣耀。亚历山德罗斯王用一只传家的金杯给他祝酒,并恳求他收下,聊表纪念。奥林匹娅斯也风韵嫣然,极力应酬他;如果她的敌人们称她为悍妇,让他自己判断好了。亚历山大穿着他仅剩的一件好袍子,关怀备至,直到某夜一个疲惫僵硬的老人骑着曳行的骡子来到多多纳。是菲尼克斯。他在关隘上突遇变天,饱受风寒,几乎从马背上跌倒在他养子迎上来的胳膊里。
亚历山大命人预备一缸热水、芳香油,和一个熟练的搓澡工。结果多多纳无人听说过这个行当。他亲自进去给菲尼克斯搓澡。
王室的浴缸是一件着色的陶制古董,到处有修补,也容易渗漏;没有躺椅,他只得命人送一张来。他对付那些僵结的腿部肌肉,顺着亚里士多德向他演示过的走势,捏捏打打,就像他在家教给自己的奴隶那样。在伊利里亚,他是他们那帮人的医者。即使在他不知道或不记得,只能借助梦中所见的征兆时,他们仍然觉得他胜过当地的女巫。
“呃,啊,好多了,就是这儿总犯疼。你是像阿基琉斯一样,跟喀戎学的这本事?”
“‘必要’是最好的老师。翻个身吧。”
“你臂上这些疤痕是新的。”
“我猎的豹子。我只能把那张皮送给我的东道主。”
“那些毛毯安全交给你了吗?”
“你还托人带了毛毯来?伊利里亚人都是些窃贼。我收到了书本;他们不识字,幸好也不缺燃料。那些书最好。他们偷了牛首骏,有一次。”
“你怎么对付?”
“追上那个人杀了他。他没去远,牛首骏不让他骑上。”他揉捏着菲尼克斯的腿筋。
“有大半年你叫咱们大家坐立不安呢。狐狸一样到处冒出来。”亚历山大短促地一笑,并不停手。“但日子越过越久,而你又不是一个拖延的人。你父亲归因于你自然的感情。我是这样劝解他的。”
亚历山大直起身子,在浴巾上擦净沾油的双手。“是的,”他缓缓说道,“一种自然的感情,是的,你可以那样说。”
菲尼克斯从深水中及时却步,他早已学会了何时如此。“阿基琉斯,你在西边打仗了吗?”
“打过一次,是部落争战。支援东道主是义务。我们获胜了。”他把水汽蒸湿的头发捋了回去。他的鼻子嘴巴看上去都紧缩着。那浴巾被他重重扔到一个角落里。
菲尼克斯想道,他后来会矜夸列奥尼达斯给他受过的罪;那锻炼了他的耐力。我在佩拉听他讲起,微微一笑。但这些日子他永远不会矜夸的;而且人要小心不能微笑以对。
就像他大声说出了这些想法似的,亚历山大突然愤慨地说:“为什么我父亲要我请求他原谅?”
“啊,别这样,他是个惯谈价钱的人。谈价钱,一开口总是要太多的嘛。最后他也没有强求了。”菲尼克斯从躺椅放下壮实而起皱的双腿。近旁有个小而深的窗户,高处一角有个紫崖燕的窝;遗屎斑斑的窗台上搁着一把缺齿的象牙篦子,缠着一些亚历山德罗斯王胡子上的红毛。菲尼克斯篦着头发,脸部遮住了,仔细打量他的养子。
他设想过他可能会失败。是的,连他也会。他明白有些河一旦涨了水,就无路可退。在那片盗贼横行的土地上,某个暗夜,他看见了自己——谁知道是什么?一个雇佣军将领,受雇于某个与波斯大帝开战的总督,或者为某个三等的西西里僭主卖命;也许是一颗划空而过的彗星,像亚西比德当年,几年出一个的短暂奇迹,然后在黑暗中烧尽。他在刹那间看见了它。他喜欢展示自己的战伤;对这个伤他会像奴隶的烙印般遮掩,他甚至在我面前也掩藏。
“行啦!既然谈好了价,那就抛弃前嫌,拿空白的蜡板重新开始嘛。记得阿伽门农跟阿基琉斯和好的时候,怎么对他说的吗:”
但我又能做什么?万事皆因神而发生。心的盲目是宙斯之女,可怕的阿忒,她戏弄了我们所有人。
“你父亲是这样觉得的。我从他脸上看到了。”
亚历山大说:“我可以借给你一把比这个干净的篦子。”他把它放回鸟巢底下,抹了抹手指。
“而我们也知道阿基琉斯说了什么:这事给赫克托尔与特洛伊人带来了好处;但希腊人,我想,会长久记得我们的失和。即使这样,我们也要将它全部搁开,从此了结,我们虽难受也会按捺内心的强烈感情,因为非如此不可。”
他拿起那件在菲尼克斯的鞍袋里压出褶痕的干净宽袍,像个熟练的侍童一样灵巧地套过头帮他穿上,然后把刀带递给他。
“啊,孩子,你对我从来都是这么孝顺。”菲尼克斯玩弄着带扣,低着头。他本想以这些话做引子劝诫一番,却想不到要接续什么,只好由它去。
尼卡诺尔骑兵团再次成了亚历山大的中队。
谈判往还相当费时;德马拉托斯和国王之间的许多信使跨过了崎岖山径进入伊庇鲁斯。屡经磨合才达成的重点条件是,哪一方都不能宣称自己全胜。父子俩终于相见时,两人都感到已说了许多,不必再次诉诸言语了。他们对望的目光里怀着好奇、怨恨、疑虑、懊悔,和双方都掩饰得太好的几分希望。
在德马拉托斯满意的注视下,他们互送一吻,象征着和解。亚历山大领了母亲上前。腓力也吻了她,注意到她脸上骄傲和恼恨的皱纹蚀刻得更深,一时忆起年少时的激情,暗自惊诧。然后,各人便照着现状重新开始生活。
迄今朝廷中人大多避免归附某一方。只有小撮自成帮派的人——阿塔罗斯家族、奥林匹娅斯的耳目、亚历山大的朋友和同志——争论谋划过。然而归国的流亡者们就在身边,像酸果汁拌入牛奶中。分裂开始了。
年轻人知道他年纪虽轻,却已经胜过了长辈;当年老嫉妒的人试图将他打垮时,他毫不屈服而最终战胜。他以燃烧的火,替他们自己潜伏的叛逆心作了宣泄;他是牺牲过的英雄。因为她是他母亲,他们连奥林匹娅斯的事情都当成是自己的。眼看母亲受辱,而年逾四十的垂老父亲挟着一个十五岁少女公然招摇,谁忍得下这口气?因此,每次见到他,他们会带着桀骜的热情向他打招呼。他从不无视之。
他的脸比从前瘦了。它已受过多年的风霜,但那内敛抑制的神情是新添的。他们的致敬又改变了那神情;他温暖信赖的微笑让他们如得报偿。
他流亡时的伙伴,赫菲斯提昂、托勒密、哈帕劳斯及其余,被待以敬畏,他们的故事正演变为传奇。他们对这个朋友不离不弃。流传的都是成功故事——那豹子,那赶赴边界的闪电行军,部族交战中的大捷。他们不止将爱,也将自豪感倾注于他,恨不得将他的记忆也改变。他口中没道谢,但他们也分明感到自己备受珍爱。很快,他们在年轻人眼里、在自己眼里都像是公认的领袖了;他们开始流露这一点,有时还慎重,有时却并不。
他的党派逐渐壮大,成员是喜欢他,或是曾经在他身旁作战的人。他们也许在色雷斯受伤并冻僵,而他把自己在篝火前的位子,和自己杯中的酒都让给了他们;也许在几乎丧尽勇气之际遇到他走近,被他激励而振作;也许在他孩提时在卫队的营房给他讲过故事。支持这一派的人,有的记得过去那些没有律法的岁月,想要一个强势的储君,也有的憎恨他的敌人。阿塔罗斯家族的权势与日俱增,态度也愈见跋扈。丧妻渐久的帕曼尼恩,最近迎娶阿塔罗斯的女儿,国王做了伴郎。
亚历山大第一次私下里遇见保萨尼亚斯时,感谢了他家的招待。那蓄须的嘴唇勉强动了动,似乎要以微笑答复他的微笑却已忘了如何做。“小意思了,亚历山大。那是我们的光荣……我愿效劳的不止于此。”他们一时对上目光,保萨尼亚斯在探询,亚历山大在发问;但他从来不是一个好懂的人。
欧律狄刻在山坡上有一幢漂亮的新屋,距王宫步行很近。为了清理地基,一片松林被伐下,原本立在林中的一座狄奥尼索斯雕像,也送还了树立它的奥林匹娅斯王后。那里并非自古的祀神之所,只是她兴之所至修建的,谣传发生过某种秽行。
赫菲斯提昂来得晚,这些事他不甚知道,只像别人一样知道儿子的合法性取决于母亲的名誉。他当然得卫护她,他别无选择;但是为什么要对他父亲那样激动,那样怨怼,那样罔顾自己的利益?真朋友一切与共,除了他们相遇前的过往。
她有自己的党羽,这人人知道;她的房间,就像某些南方城邦的流亡反对派聚会之所。亚历山大每次过去,赫菲斯提昂都不由得紧张。他会知道她全部的作为吗?无论如何,出了乱子的话国王就会认定他知道。
赫菲斯提昂也年轻;一度殷勤的趋时者们如今远避,也给他带来震动。亚历山大那些胜利本身就是对他们的警告。鉴于马其顿的国史,他被视为豹子般锋芒毕露的危险人物。他一向鄙视奴性,但内心深深需要被爱戴。现在他认识到哪些人明白这一点并加以利用。冷眼旁观了这教训的人,是国王。
“你应该试着弥缝裂痕,”赫菲斯提昂常说,“他一定希望这样,否则干吗要召你回来?向来是较年轻的一方要迈出第一步,这没什么不光彩的。”
“我不喜欢他看我的眼光。”
“他或许也这么觉得,你们俩都躁动不安。但你怎能怀疑自己不是他的继嗣?还可以是谁?阿里达乌斯?”
这白痴最近到佩拉来参加一个重大节日。他母亲的家人总是将他梳洗打扮好,带去给他父亲请安。当年他被抱出产房时看上去是个漂亮健康的婴孩,腓力引以为傲。如今他十七岁,个头高于亚历山大,外貌像腓力,除了傻张着嘴的时候。他已经不再被带到剧场了,因为他会在悲剧高潮中放声大笑;庄重的典礼也没有他的份,以防他又发病,像鱼掉地一样倒下,把自己弄得又湿又脏。医者说,是累次抽搐发病损坏了他的头脑;得病之前,他曾经是个茁壮聪明的孩子。他观赏了节日的穿插表演,由一个年老的家奴领着,像一个教仆随身的小男孩。今年他长了黑胡须,但不肯放开他的玩偶。
“哪门子的对手!”赫菲斯提昂道,“为什么你不能轻松点呢?”
话是明智,但当他在外碰见阿塔罗斯一派的某个人,甚至是奥林匹娅斯众多仇敌之一,只要他们说得不中听,便会一拳打在对方牙齿上。亚历山大所有的朋友多少都如此;赫菲斯提昂容易冲动,因此更甚。真朋友一切与共,同仇敌忾更不在话下。过后他也许自责;但他们都知道,亚历山大不会由于这些爱的证明而责怪他们。他并没有煽动他们滋事,只是他会令人产生某种桀骜的忠诚,像燧石一样令火星四迸。
他狩猎不倦,当猎物危险,或让他久经艰苦的追逐才捕到时,最是满足。他阅读不多,但有的放矢;他的浮躁需要战争来平息,他只有在为了将来的战争而操练士卒之际,才心境平和。似乎哪儿他都去到了,要求工程师拆卸弩炮并装车,而不是每次攻城后任其朽坏;在拴马处查看马蹄,检视马棚的地面,商议草料问题。他常与旅人、商贾和使节、演员、领完军饷的雇佣兵谈话,他们熟悉亚洲的希腊城市,甚至是更遥远的土地。他们告诉他的,他都拿色诺芬写的《长征记》来逐节核对。
他与之分享研究的赫菲斯提昂,看出他把全副希望押在战争上。那些无可作为的日月,像枷锁一样给他留了伤痕;带兵打仗就是他的药,须以胜利来打击仇雠、修复自尊。他仍以为自己会单独或和帕曼尼恩一起率领先遣军,在亚洲给主力军打下一个桥头堡。赫菲斯提昂掩藏着自己的焦虑,问他是否跟国王谈过此事。“没有。让他来找我吧。”
国王自己虽忙,也对他注意。他发现了一些本该征求他首肯的战术改动,等着被咨询,却落了空。他看见那年轻人与先前两样的神情,和他身边多如贼众的朋友。他的心思从来不易看穿,但在从前,所有这些事他都会以军人对军人的态度提出;他做不到秘而不宣。作为普通人,腓力感到受伤和气恼;作为统治者,他不禁生疑。
他刚接到喜讯:他争取到一个战略价值不可估量的同盟。他内心渴望对儿子夸耀一番。但是,这小伙子如果倔强到不肯咨询他为王的父亲,那他也别想受到咨询。让他自己去发现好了,或是从他母亲的耳目那里获知也行。
因此,他是从奥林匹娅斯口中听说,阿里达乌斯快要结婚了。
亚洲海岸南部弧弯上的卡里亚行省,由本地王朝统治,对波斯大帝称臣。伟大的马乌索卢斯长寝于其恢宏的陵墓之前,建起过一个小帝国,海上覆盖罗德、科斯、基俄斯三岛,南疆沿着海岸直至吕基亚。尽管继承权有争议,王位还是传给了其弟皮克索多若斯,稳坐江山。他缴纳贡赋,尊奉如仪,波斯大帝也对他客客气气。叙拉古重陷乱局之后,马其顿崛起之前,卡里亚在地中海称雄一时。腓力对卡里亚注意已久,多次遣去密使,以细滑的鱼线引之上钩。现在他要收网了。他提议让阿里达乌斯与皮克索多若斯之女成婚。
奥林匹娅斯是一天上午在剧场里,为卡里亚使节上演一出悲剧期间得知此事的。
她召见亚历山大,但没有立即找到他。他和赫菲斯提昂一起去了后台祝贺西塔罗斯。剧目是《赫拉克勒斯的疯狂》。事后赫菲斯提昂纳罕,他怎么没有发觉这预兆。
西塔罗斯年约四十,技艺声名俱当其巅。他戏路极广,能够戴上从安提戈涅到涅斯托尔的任何面具演出,而仍以英雄角色最见其长。这次的角色甚考功夫。他刚摘掉面具,脸色很放松,所见的一下子令他露出关切的神色:久违的王子变了。他也听说了种种,便不失时机表明他自己忠诚不渝。
赫菲斯提昂离开剧场,去跟入城过节的父母共度一个钟点。一回来,他就卷入了飓风的漩涡。
亚历山大的房间聚集着他的朋友,都同时在说话、愤然、揣测、谋划。见赫菲斯提昂在门口,亚历山大穿过人群而来,抓住他的手臂,在他耳边喊出新闻。赫菲斯提昂被他的狂怒弄蒙了,发出同情之声;国王当然应该亲自告诉他此事,他当然是被轻视了。事实在喧哗中一点点揭示出来:他相信这证明阿里达乌斯已被立为马其顿储君。奥林匹娅斯则咬定是这样。
我得让他和我单独待着,赫菲斯提昂心想;但他不敢尝试。亚历山大像发烧一样红着脸;那些年轻人在追述他的历次胜利,咒骂国王忘恩负义,提出大胆出格的建言,大家感到他需要他们,不愿弃他而去。他希望赫菲斯提昂给予的,和他希望所有人给予的一样,只更加迫切。如果这时拂逆他的心意,必是疯了。
伊利里亚,赫菲斯提昂心想。像一种疾病似的纠缠他不休。稍后我要和他谈。“这女人呢?”他说,“她知道自己被许配给一个白痴吗?”
“你认为呢?”亚历山大鼻孔怒张地说,“也不用说她父亲了。”他攒眉思索,开始踱步。赫菲斯提昂认得这是行动的序曲。
忽略这些危险的信号,赫菲斯提昂在旁边跟上他的步伐,说道:“亚历山大,除非国王疯了,否则这不会是真的。你看,他自己被选举为王,正是因为马其顿人不接受一个小孩。他怎会认为他们能接受一个白痴?”
“我知道他用意何在。”他仿佛浑身散出一种干热。“阿里达乌斯只是权宜之计,直到欧律狄刻生下男孩。是阿塔罗斯搞的鬼。”
“可是……想想吧!这男孩根本没有出生。生了还得长大,少不了要十八年。而国王是军人啊。”
“她又有娠了,你不知道吗?”假如有人触碰他的头发,赫菲斯提昂心想,定会听见爆裂之声。
“他不可能觉得自己不会死。他还要上战场。只要他设想过五年内倘遭不测,会发生什么?不是你还能是谁?”
“除非他处死我。”他闲闲抛出一句。
“啊?这你也能信?他自己儿子。”
“他们说我不是。那我就要自己当心了。”
“谁这样说?你是指婚礼上那一篇酒后胡言?我认为那个人说的真传继嗣,是父母都属于马其顿血统。”
“啊,不。他们现在说的不是这样。”
“听着。出来一会儿吧。我们打猎去。过后谈谈。”
亚历山大迅速回头确保不会被别人听见,才压低声音迫切地说:“安静,安静。”赫菲斯提昂回到众人那边;亚历山大像笼中的狼一样,来回踱步。
忽然他转向他们,说道:“我有办法。”
赫菲斯提昂此前从未听过这决断的声音里没有十分的自信,顿觉不祥。
“让我们看看谁会赢这桩婚姻交易。”亚历山大说。众人像悲剧的歌队一般,欲知其详。“我会派人去卡里亚,告诉皮克索多若斯他谈下的是什么买卖。”
喝彩声响起。赫菲斯提昂心想,人人都疯了。喧声中,海军将官尼阿卡斯喊道:“你不能这样,亚历山大。这可能会让我们没机会去亚洲打仗的。”
“先让我说完好吗,”亚历山大回喊,“我会请求让我自己跟这姑娘结亲。”
众人回味这个话,几乎寂静。然后托勒密说道:“做吧,亚历山大,我支持你,执手为誓。”
赫菲斯提昂愕然瞪眼。本来他还寄希望于托勒密,大哥哥,稳重人。最近他从科林斯接了他的泰伊丝过来,他流亡期间她待在那里。但此刻他显然和亚历山大一样气愤。毕竟他是腓力的长子,尽管不受承认。他俊朗有才,心怀壮志,年龄过了三十,自觉能在卡里亚大有一番作为。拥护一个受爱戴的合法的弟弟是一回事,让位于流口涎的阿里达乌斯则不同。“你们大家呢,说说看?我们都支持亚历山大吗?”
人群发出纷杂的赞同声。亚历山大的坚信一向有传染力。他们喊道这婚事能巩固他的地位,迫使国王正视他的势力。见他点算人头,连胆怯者也附和。这不是流亡到伊利里亚,他们觉得,什么都不用做,一切风险都由他担当。
这是叛国,赫菲斯提昂心想。无计可施之下,他放肆地抓住亚历山大的双肩,抓得那么紧,不啻于宣示自己的权利。亚历山大马上跟他走到一边去。
“睡上一夜,明天再想。”
“永远别拖延。”
“听着。如果你父亲和皮克索多若斯两个都在以次充好呢?如果她是个荡妇或是丑女,正好去配阿里达乌斯呢?你会变成笑柄的。”
亚历山大以一种他看出的努力,将圆睁而闪亮的眼睛转向他,隐忍地说:“你怎么了?这不影响你我,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赫菲斯提昂生气地说,“你不是在跟阿里达乌斯谈话,什么样的傻子才……”不行,不行;我们必须有一个保持理智。突然,说不清何故,赫菲斯提昂想道,他是为了证明自己能从父亲手上夺走一个女人。她是给阿里达乌斯的,因此不失体面,他无须知道。但谁敢告诉他?没有人,包括我在内。
亚历山大桀骜地偏着头,开始评估卡里亚的海军实力。赫菲斯提昂一直感到这是请求。他不要建言,而要爱的证明。无论他需要什么都该给他。
“你知道我会和你一起,无论结果怎样。无论你做什么。”
亚历山大扣了扣他的手臂,向他飞快而秘密地一笑,回到众人中间。
“你会派谁去卡里亚?”哈帕劳斯问道。“如果你希望,我可以去。”
亚历山大跨步而来,握住他的双手。“不,马其顿人不行;我父亲可以惩罚你。这是你高贵的提议,哈帕劳斯,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吻了哈帕劳斯的面颊,感情洋溢。另外二三人挤上来,自荐前往。和剧场简直一样,赫菲斯提昂心想。
这时他猜到了亚历山大会派谁去。
西塔罗斯入夜才来,从奥林匹娅斯私用的后门被领进。她本想出席会议,但亚历山大单独见了他。他戴着一只金指环离去,抬着头。奥林匹娅斯也施展她偶尔犹存的魅力来致谢,并给了他一塔仑银子。他优雅地答话;心思在别处却仍能侃侃而谈,这是他职业所训练出来的。
大约七日后,亚历山大在王宫的庭院中遇见阿里达乌斯。如今他来得较勤;医者们建议让他多与人交接,能激发他的智力。他急切地小跑上前与亚历山大相见,那个如今比他矮半个头的老仆人担心地匆匆跟上。亚历山大对他就像对敌人的马匹或狗一样没有恶感,向他答礼问好。“芙瑞妮怎样了?”他问道。那玩偶先前找不到。“他们把她拿走了吗?”
阿里达乌斯咧嘴而笑,细软的黑胡子里有湿湿的一滴。“老芙瑞妮在盒子里。我用不着她了。他们会从卡里亚给我带来一个真正的姑娘。”他添上一句猥亵的夸耀,像个从大人学舌的笨小孩。
亚历山大怜悯地看着他。“照顾好芙瑞妮。她是个良友。你也许到底还需要她。”
“我有了老婆就不需要了。”他俯视亚历山大而点头,然后推心置腹地说,“你死了我就做国王了。”他的仆人赶紧扯了扯他的腰带;他向柱廊继续走去,自顾自哼着一支不成调的歌。
菲洛塔斯焦虑日深。他看见别人对上眼神,恨不得多花钱打听是什么意思。他再次被撇在一个秘密之外。他察觉有半个月了,但是他们都守口如瓶。至少,他知道哪些人在内;他们或有得色,或有惧色,难免露相。
这些日子对于菲洛塔斯殊不轻松。虽然他在亚历山大圈子的外围生活多年,却始终不入亲信之列。他战绩良好,相貌堂堂,除了一双蓝眼睛稍嫌凸出;他是晚餐席间的好伙伴,打扮也居于潮流之先;他向国王报告向来谨慎,他也确定无人知晓。那为什么他不受信任?他的本能归咎于赫菲斯提昂。
帕曼尼恩总是催问他有何新闻。如果他错过这事,无论它是什么,都会令他在父亲乃至国王面前价值降低。也许他本来加入流亡阵营较好,人在那边会有用,而且现在就会被告知一切。但事发仓猝,大闹婚礼后立即就得抉择;尽管他战斗英勇,下了疆场他是贪恋安逸的,而且前途未卜时,他宁可让别人火中取栗。
他不希望任何人向亚历山大——或者向赫菲斯提昂也一样——报告他在打听危险的问题。他四处收集零碎消息,在他最不受注意的地方寻找缺失的片断,因此花了不少时间才恍然。
早有共识,西塔罗斯亲返复命会过于引人注目。他从科林斯遣来一个密使,宣告他成功了。
皮克索多若斯对于阿里达乌斯稍有所知,虽然知得不够。腓力是老手,不至于认为完全的欺诈能换来长久的协议。因此,总督得知他不多花一个钱就能换骡子为赛马,大喜过望。在哈利卡那索斯的觐见厅中,蛇纹石柱子、波斯墙砖和希腊椅子之间,那女儿被得体地展示;没有人费心告诉阿里达乌斯,她年仅八岁。西塔罗斯作为代理人表达了欣喜之情。这婚事自然也会以代理方式举办;而一旦行过婚礼,新郎的亲属就得接受既成事实。余下问题只是要选择一个地位相当者,派他前往。
这一天大部分时间,无论亚历山大在场与否,他朋友们谈的全是这件事。有人在旁时,他们尽量用隐语。但这天菲洛塔斯获得了他链条的最后一环。
腓力王最擅长的便是在做好准备之时,悄没声息地行动。他不想要喧嚷和呼来同党的喊叫;祸害已经太大了。他平生少有这样恼怒过;这次,他的怒气是清醒而冰冷的。
这一天无事而过。到了晚上,亚历山大回房。当他肯定是独自一人时(也就是说,赫菲斯提昂已离去),门口便驻了看守。窗高二十尺,但窗下也派了人看守。
他直到上午才发觉。那些守卒是仔细挑选的;他们一概不答。他断食,等到中午。
他枕下有一把匕首。这在马其顿王室与穿衣一样自然。他将它佩到宽袍底下。即使有食物送来给他,他也会搁置;中毒身亡莫如战斗而死。他等待跫声。
跫声终于传来时,他听见守卒以兵器敬礼。那么,不是行刑者。他没有感到释然;他认得那跫声。
腓力走入,菲洛塔斯跟随其后。
“我需要一个证人,”国王道,“他可以作证。”
在他背后和视线之外,菲洛塔斯以懵然而关切的眼神看了亚历山大一眼。他微微比了个手势,表示他在未知的祸事中无能为力,但依旧忠诚。
亚历山大只略感到了几分,因为房间里满满都是国王这个人。他宽脸膛上的大嘴僵着,总是向外挑的浓眉紧蹙,形如鹰隼张翅。他怒火中烧,咄咄逼人。亚历山大立定不动,等待着;皮肤下的神经觉出匕首的所在。
“我知道你像野猪似的一意孤行,像科林斯婊子似的爱慕虚荣。”他父亲说,“我知道你甚至会忤逆反叛,只要你听信你母亲那些话。但有一件事我料想不到:你竟然是个蠢材。”
听见“忤逆反叛”时亚历山大抽了一口气;他开始说话。
“住嘴!”国王道,“你还敢开口?你好大胆子,用你的傲慢和无知幼稚的怨恨来搅和我的事情,呃?你这莽撞糊涂的蠢材。”
“你带菲洛塔斯来,”亚历山大趁着那停顿说,“是为了听这些话?”他全身震了一震,像一个还没痛起来的伤口。
“不,”腓力威慑地说,“你再等等好了。你给我丢掉了卡里亚。你不明白吗,蠢材?神明在上,既然你这样自命不凡,这回你打错主意了。你想做一个波斯的附庸吗?你想要一大堆外夷姻亲,战争开始之后围着你转,将我们的计划卖给敌人,并为了你的人头讲价?哼,如此你的运气就是完了,因为我会先把你逐下冥府,你在那里不碍手碍脚。而且事到如今,你认为皮克索多若斯还肯要阿里达乌斯?除非他是比你更蠢的蠢材,这未免机会太小。我本以为我能不亏待阿里达乌斯。好吧,是我蠢,我只配生蠢材。”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气。“我和儿子无缘。”
亚历山大静静站着,贴在肋骨上的匕首也几乎不动。少顷他说:“如果我是你儿子,那么你对不起我的母亲。”他的话不带多少感情;他被内心所占据。
腓力的下唇撅了出来。“别挑衅我,”他说,“我是为了你才接她回来的。她是你母亲,我努力记着这一点。别在一个证人面前挑衅我。”
菲洛塔斯在后面挪了挪他高大的身躯,轻轻咳嗽一声,表示同情。
“现在,”腓力道,“听好了,我要讲正事。第一,我预备向卡里亚派出一个专使。他可以带一封我的国书,不同意你的婚配,也带一封你的退婚信。或者,倘若你不写,我就会在信里告诉皮克索多若斯,他可以欢迎你,但是他得到的不是我的儿子。如果这是你的选择,现在就说。不是?很好。那么,第二,我不要求你控制你母亲,你做不到。我不要求你向我报告她的阴谋,我从来没有要求过,现在也不要求。但只要你作为我的继嗣留在马其顿——也就是说,我还选择你为继嗣的时候——只要如此,你就不要参与她的计划。假如你再次插手,你从哪儿回来,仍往哪儿去,而且不要想归国。为了防止你为祸,你至今煽动的那些傻小子可以到王国之外惹麻烦。今天他们就在打点自己的事。他们走了,你才能离开这房间。”
亚历山大沉默地听着。他的思想久已准备了经受折磨,以防万一在战争中被俘。但是他只想过他的身体。
“唔?”国王道,“你不想知道他们都有谁?”
他回答:“你可以这样认为。”
“托勒密:我和儿子们无缘。哈帕劳斯,一个油头粉面的贪婪狐狸,我大可以收买他,可惜他不值。尼阿卡斯,他的克里特亲人可以和他欢喜团圆了。埃瑞吉伊俄斯和拉俄墨东……”名字慢慢说来。他注视着面前变得苍白的脸。是时候让这小伙子明白谁说了算,并从此记住。叫他等着吧。
菲洛塔斯乐于除去赫菲斯提昂,然而他没提这名字;不是公正或仁慈,而是一种无法抹去的恐惧令他网开一面。从他自己的角度考虑,国王自己从未认为赫菲斯提昂是危险人物。虽然到了紧要关头,这人肯定会为了亚历山大不惜一切,但依然值得对他押注。宽免他会触怒奥林匹娅斯。何况,这样还另有一功。
“至于阿敏托斯之子赫菲斯提昂,”他不急不忙地说道,“我把这事单独考虑。”他又停下来,内心有个想法介于轻蔑和深沉隐秘的妒忌:没有男子令我如此动情,女人也一样。“我估计,你不会装作没有把你的计划告诉他,或者谎称他没有同意。”
亚历山大以痛苦之极的遥远的声音,说道:“他不赞成,但是我没有听他的。”
“那又如何?好,就当是这样,谅在他的位置,替你保密还是揭穿,他都免不了受指责。”他声音干涩,将赫菲斯提昂放在他属于的地方。“因此,眼下我豁免他的流放。如果他再给你明智的建言,采纳对你有好处,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他。我现在当着一个证人这样说,以防万一你将来提出争议:假如再次发现你涉入叛国阴谋,我会判定他是知情并赞同的从犯。我会在马其顿人公民大会上控告他,要求他们判他死刑。”
亚历山大答道:“我听到你的话了。你不必带个证人来。”
“很好。明天,如果你的朋友们都动身走了,我会撤销门岗。今天你就反省一下自己的生活,有的是时间。”
他走了,门外的守卒以兵器致敬。菲洛塔斯随之离开,本想回头看看亚历山大,以眼神表示谨慎的支持和有所指向的愤慨。但是最终,他避着目光走了出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亚历山大又在四处走动了,发现他的追随者淘掉了很多。追逐时髦的代价有时会太大,即使是对年轻人而言。谷壳已扬除,余留的是粮食。他留心记住这些忠诚者,永志不忘。
数日后,他被召去小觐见厅。那口讯只是国王要求他到场。
腓力在宝座上,室内有一位司法官员、一些文书、许多等候对国王陈情的诉讼者。他不发一语,指示儿子在宝座台下的一个位子就座,继续口授信件。
亚历山大站了片刻,然后坐下来。腓力对门口的卫士说:“让他们把他带进来。”
四个兵卒将西塔罗斯带了进来。他手脚都上了镣铐。腿上的枷锁令他曳着沉重的步子前行。由于手铐的摩擦,手腕有带血的新鲜创口。
他胡子没刮,头发没梳,但是抬着头。他对国王鞠了一躬,致敬的分寸依然仿佛他是宾客。对亚历山大他也鞠了一躬,眼睛里没有指责。
“你来了。”国王冷冷说道,“如果你是个诚实人,你早就会来此解说你的使命。而如果你是个聪明人,你会跑到比科林斯更远的地方去。”
西塔罗斯低头。“似乎是这样,国王。但我想履行我的合约。”
“那真是可惜,你的赞助人要失望了。你会在佩拉演最后一场。而且是你的独角戏。”
亚历山大站了起来。人人都望着他;现在他们明白了为什么他在。
“嗯,”国王说道,“让西塔罗斯看看你吧。他的死是因为你。”
亚历山大用高亢紧绷的声音说:“他是狄奥尼索斯的艺人,他的人身是神圣的。”
“他应当只管他的艺术。”腓力向那位司法官员点了点头,他开始写字。
“他是色萨利人。”亚历山大说。
“他这二十年来是雅典市民。和约签订后,他与我为敌。他无权如此,这他也知道。”
西塔罗斯看着亚历山大,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但是他的眼睛专注于国王。
“以罪论刑,”腓力说,“明天就该吊死他。倘若他希望我开恩,他必须请求。你也必须如此。”
亚历山大僵立,屏着腹中一口气。人人都望着他。他向王椅踏出一步。
哐啷一声,西塔罗斯迈开一只负重的脚,采取观众钟爱的英雄式的刚毅站姿。所有眼睛都转向他那边。
“让我来申辩一切吧。人不该越出自己的职业训练。我在卡里亚是逾越了本分。我不会请您的儿子,而会请索福克勒斯为我陈情。”他以一个经典的动作前举双手,这也充分展示了他的创口。有一阵受震动的喃喃低语。他领受桂冠比任何奥林匹克的冠军的次数都更多,连几乎不曾踏足剧场的希腊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他洪亮的声音足以抵达两万观众,如今在这厅堂中铿锵有力地道出了他的请愿辞。
所引诗行大致贴切,其实那并无所谓。它是用来表现辞采的,其真实含义在于:“好了,我知道你是谁。你也知道我是谁。还不该让闹剧收场吗?”
腓力眯缝起一只刚硬的黑眼睛。他心领神会。他吃惊地看见他儿子抑制着满腔感情,走了出来,站到那演员身边。
“陛下,我当然会恳请您对西塔罗斯开恩。不这样做才会让我加倍羞耻。他以生命为我冒险;我怎能吝惜我的一点骄傲。请赦免他吧,错全在我。而你,西塔罗斯,请原谅我。”
西塔罗斯以戴铐的双手,做了个比言词更微妙的手势。无声的喝彩在空气中荡漾。
腓力对西塔罗斯点头,像一个达到了目标的人。“很好。我希望这对你是个教训,从此不再仗着神的保护去闯祸。这次你被赦免了,下不为例。带他离开,敲掉他的镣铐。我很快会听取别的事宜。”他走了出去。他需要时间给自己消气,免得做错什么。这两人一唱一和,几乎令他出丑。他们连排练都没有。一对悲剧演员,互递暗号来抢他的戏。
当天晚上,西塔罗斯坐在老朋友尼可拉托斯的寓所;他抱着也许需以赎金营救他的想法,一路追踪来佩拉,此刻正往他的创口上涂抹药膏。
“亲爱的,我为那小伙子流血。人往往忘记他旅行极少。我试着给他信号,但他咽下了所有的话。他明白我脖子上套着绳索。”
“我也是啊。你永远不能学聪明吗?”
“哪儿的话。你以为腓力是谁,伊利里亚的某个强盗吗?你该看看他在德尔菲表现的希腊人风度。不必等我告诉他,他已经知道自己太过分了。不堪回味的一段旅途。我们走海路回家。”
“你知道科林斯人要对你课以半塔仑罚金吗?阿里斯托德莫斯顶替了你的角色。你借腓力王的舞台演他本人,没有人会付你钱的。”
“噢,我不是独自演。没想到那小伙子这样有天分。多好的舞台感!到他尽露本色那一天,我跟你说,那才是精彩。但让他受这样的罪实在可怕。我为他流血,真的流血。”
赫菲斯提昂在午夜的房间里细语道:“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但你该睡上一会儿了。我会陪你。试着睡吧。”
亚历山大用死板而激愤的声音重复:“他拿脚压在我脖子上。”
“没有人会称赞他的。他这是丑闻,给西塔罗斯上镣铐,人人这样说。他们都说你表现得最好。”
“他拿脚压在我脖子上,为了让我瞧瞧他可以。当着西塔罗斯,当着所有人的面。”
“他们会忘记的。你也得忘记。凡是父亲都有不公正的时候。我记得有一回——”
“他不是我父亲。”
赫菲斯提昂安慰的手一时停了下来。“噢,在众神眼中并非如此;他们选择某个人——”
“再也不要用那个词。”
“神会揭示的。你必须等待神的征兆,你知道……先等战争开始吧。等到你打赢你的下一场仗。那时他谈起你就会夸口了。”
亚历山大仰面平躺着,呆望上方。忽然他抱住赫菲斯提昂,使劲得令他喘息,并且说道:“没了你我会发疯的。”
“我也是啊,要不是有你。”赫菲斯提昂感情洋溢地说。他想,改了意义,就避免了那谶语。
亚历山大不语。他有力的手指攫着赫菲斯提昂的肋骨和肩膀;淤痕要一周才能消退。赫菲斯提昂想着,我也在国王的礼物之列,是一种他可以拿走的恩赐。少顷,没有更多要说了,他改将忧郁的厄洛斯献上,这至少带来睡意。
那年轻女奴从廊柱的阴影中溜了出来;一个努比亚黑姑娘,猩红色衣裙。她小时候就被送去服侍童年的克莉奥帕特拉,和她一同长大,犹如送给小主人的狗崽。她烟蒙蒙的深色眼睛,类似于雕像的玛瑙眼,左右看了看,方才说话。
“亚历山大,公主请您到王后的花园见她。老流泉的旁边。她有话要跟您谈。”
他警觉而锐利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似乎沉入自己的世界。“我现在来不了。这会儿正忙。”
“求您现在就来见公主。求您来一趟。她正在哭。”他看见她自己黝黑的脸上也挂着泪珠,像铜器上的雨点。
“告诉她好的,我这就来。”
时当初春。盘错的老玫瑰花丛点缀着红色硬蓓蕾,在斜阳中如红宝石般闪烁。一株杏树长在歪斜的老石板中间,粉色花云团似的开满枝头,极显轻盈。影沉沉的水从带廊柱的流泉屋中涌出,流入一个老旧的斑岩池子,石隙里生着蕨类。克莉奥帕特拉坐在池边,跫声令她抬头。她已经收了泪。“噢,梅莉萨能找到你真好。”
他一膝抵住池沿,手迅速地比划了一下。“等等。你先别说话,等等。”
她茫然看着他。他说:“我曾经要求你警告我一件事。是不是那样的事?”
“警告你?”她满腹的心事与此无关。“噢,但不是——”
“等等。我不会干预她的任何事。任何密谋。这是当时说的条件。”
“密谋?不,不,请不要走开。”
“我现在告诉你,我要你放弃那个承诺。我不希望知道。”
“不,真的,请留下来。亚历山大,你在摩罗西亚……跟亚历山德罗斯王一起的时候……他是怎样的人?”
“我们的舅舅?可是他前几年来过,你一定记得他的。身材魁梧,红胡须,比他的岁数显年轻——”
“是的,我知道。但他这人怎样?”
“噢,雄心勃勃,作战骁勇吧,但我怀疑他的判断力。不过他擅长政务,事事躬亲过问。”
“他妻子是怎么死的?他待她和善吗?”
“我怎会知道?她是难产而死的。”他停下,瞪着眼,变了声音说,“你为什么要问?”
“我必须嫁给他。”
他退了一步。隐蔽的泉水在有廊柱的洞穴中汩汩有声。他第一句话是:“你何时听说的?怎么没人告诉我。国王对我完全没有说。完全没有。”
她默默看着他,然后说:“刚才他召见了我。”随即避开眼睛。
他跨过来,拉她靠在他肩膀上。自从童年他就极少搂抱她,刚才她也是在梅莉萨怀里哭。“我很抱歉。你不必惊慌。他不是个坏人,他没有残忍的名声。民众喜欢他,而且你也不会去得太远。”
她心想,你理所当然要选择最好的;你选择时,只消抬起手指。等他们给你娶了亲,你爱去就去妻子那里,不爱就和你的情人待着。然而我却要感激这个老男人,我母亲的弟弟,没有残忍的名声。她只说道:“众神对女人不公正。”
“是的,我常这样觉得。但众神是公正的;因此肯定是人的过错。”他们的眼睛在探问中相遇,但他们的想法没有相遇之点。“腓力希望拿准了伊庇鲁斯才出征亚洲。母亲怎么想?”
她抓住他宽袍的一褶,请愿者的姿态。“亚历山大。这就是我想请求你做的。你可以替我告诉她吗?”
“告诉她?但是她当然比你更早听说了。”
“不,父亲说没有。他说我可以告诉她。”
“怎么回事?”他握住她的手腕。“你有什么瞒着。”
“没有。只是——我看出他知道她会生气。”
“想想也是。什么样的侮辱!他何苦要这样轻慢她,既然这事本身……我本该想到的……”
忽然他放开了她,变了脸色。他在石板地上踱了起来,怀着猫一样的本能,脚步避开参差的边缘。她早就知道他会揭穿那隐秘的恐怖;由他来揭穿,总比他们的母亲好些,她以为。但现在她几乎不能忍受等待。他转了过来,她看见他脸色发青,他的眼睛令她不寒而栗。他想起她在,突兀地说:“我要去见她。”说着就走。
“亚历山大!”她一呼叫,他不耐烦地停了步。“那是什么意思?告诉我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看不出来?腓力让亚历山德罗斯当上了摩罗西亚之王、伊庇鲁斯的盟主。为什么那还不够?他们是郎舅,那还不够?为什么?为什么要另外让他做女婿?你看不出来?不是另外——是弃此而就彼。”
她迟慢地说:“啊?”接着说:“啊,不行,神明不容!”
“不然是怎样?他的计划,会教亚历山德罗斯倒戈相向,除非有一桩新的婚姻来笼络约束他。会是怎样,还不是把他姐姐扔回去,让欧律狄刻当王后吗?”
她突然哭号起来,撕扯头发和衣裙,手在裸露的乳房上又抓又捶。他拉回她的手,整平她的衣裳,紧扣住她的手臂。“安静!别让我们的事举世皆知。我们必须想想。”
她抬起一双因恐惧而瞪大的眼睛。“她会怎么做?她会杀了我。”在奥林匹娅斯的孩子之间,这话出了口也并不带来震动;但他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拍她,跟安抚一只受伤的狗也许没有两样。“不,不要傻想,你知道她不会伤害亲生骨肉。如果她要杀谁……”他猛然抽身,又在动作的一瞬间把它变成笨拙的抚摸。“勇敢些。向众神献祭。众神会做点什么的。”
“我想过,”她啜泣道,“如果他不是个坏人……我可以带上梅莉萨……至少我能逃脱。但是有她在那个家里,而且是这样的事……我还不如死了,还不如死了。”
她散乱的头发落在他嘴边,他尝到又湿又咸的味道。他的目光越过她,看见月桂树丛后闪过一抹猩红,便抽出一只胳膊招手。那姑娘梅莉萨畏畏缩缩地出来了。他想,她听见什么都无妨,反正很快也会被一五一十地告诉她的。他对克莉奥帕特拉说:“嗯,我要去见母亲。我现在要走了。”
他将妹妹交给那双伸出的黧黑的手,手掌粉红。他要去一个大火炉,边走边回望,他看见那女奴坐在斑岩的流泉池沿,俯向那个半躺在她腿上的公主的头。
婚约的消息不胫而走。赫菲斯提昂思忖亚历山大会有的想法,也猜中了。晚餐席上他没有出现;据说和王后在一起。赫菲斯提昂到他的房间里等候,在床上睡着了,后来被门闩的声响唤醒。
亚历山大进了屋。他看上去眼睛凹陷,神情却充满狂热喜悦。他走过来,伸手碰了碰赫菲斯提昂,像一个祈求好运或佳兆的人会触碰某件圣物一样,同时沉浸于别的什么。赫菲斯提昂看了看,沉默不语。
“她告诉了我。”亚历山大说。
赫菲斯提昂没有问:“告诉什么?”他知道。
“她终于告诉了我。”他深深地注视赫菲斯提昂,穿透他,将他包含到自己的孤独中。“她施了召神仪式,征得神的首肯才告诉我的。他一向示意不可。这我从前不知道。”
赫菲斯提昂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看着亚历山大。他领会到他能给的只是他的存在。人从幽冥返回上界的途中,不能与之谈话,否则他们可能再次沦落,永劫不复。这是众所周知的。
在意识的边缘,亚历山大觉出那安静的身躯、因专注而美丽的脸、沉寂的深灰色眼睛、被灯光照亮的眼白。他长吁一口气,手抹过额头。
“召神时我在,”他说道,“神久久没有说话,不置‘然’‘否’。然后他说了,用火的形式,以及——”
忽然他好像觉得,赫菲斯提昂是和他自己分离的存在。他坐到他旁边,一手放在他膝上。“他同意让我知道,但我要发誓不得透露。这是一切秘仪的共约。我的一切我都愿意和你分享,但这属于神。”
不,属于那女巫,赫菲斯提昂心想,那条件是为我规定的。但是他双手握住亚历山大的一只手,抚慰地摩挲着。它摸上去又干又暖,信任地留在他的两手之间,却不寻求慰藉。
“那么,你必须服从神。”赫菲斯提昂说,同时想着:不是第一回,也不是最后一回。谁知道?亚里士多德自己从未否认有过这样的事;他不会那么不敬神。如果曾经可能,就依然可能。但对于背负它的凡人这是千钧重担。他将那只手握得更紧。“只告诉我一样吧,你满不满意。”
“嗯,”他向灯火外的重重阴影点头。“嗯,我满意。”
他的脸忽然失色而憔悴;一细看,那面颊似乎陷了下去,手也寒冷起来。他开始颤抖。赫菲斯提昂在战斗后兵士的伤口变凉时也见过同样的事。同样的药也会奏效,他想。“你这儿有没有一点酒?”
亚历山大摇头。他抽回手隐藏自己的战栗,走动起来。
赫菲斯提昂说道:“我们都需要喝一杯。我是需要的,我早早离开了晚餐席。来跟珀勒蒙喝酒吧。他妻子终于生了个男孩。刚才他在大厅里找你呢。他一直很忠诚。”
确实如此。那天晚上,欣喜的他不乐见王子如此忧心憔悴,一再斟满了他的酒杯。他果然欢快起来,甚至于话多喧闹;这是朋友间的聚会,多数人参加了喀罗尼亚之战的进攻。最后,赫菲斯提昂扶着他勉强回房上床,他一直睡到太阳高升。中午时分,赫菲斯提昂过来探望。他在桌前读书,身边摆着一只冷水壶。
“这是什么书?”赫菲斯提昂倚在他肩上问道;他诵读安静,几乎听不见词语。
他很快将书放到一旁。“希罗多德。《波斯人的风俗》。人应当了解即将与之战斗的人。”
书的两端卷合在一起,恰在他读到的地方相遇。稍过了一会儿,等他出了房间,赫菲斯提昂展开书卷。
……永远要将犯法者的服务与其过错相衡;只有当后者更大时,才应当惩罚过错者。
波斯人认为没有人杀过自己的父母。他们确信,倘若彻查这样的案子,就会发现那孩子或是被调换的,或是通奸所生;他们说,真正的父亲死于自己孩子之手是不可想象的。
赫菲斯提昂放开书卷由它弹回文字上。好一会儿,他站着眺望窗外,太阳穴压在窗框上,直到亚历山大回来看见月桂叶雕刻的纹路印在他皮肉中,因而微笑。
军队为战争而操练。赫菲斯提昂早已盼着战争开始,如今几近渴求。腓力的威胁让他生气多于害怕;像任何人质一样,他活着比死了值钱,而波斯大帝的兵卒杀死他的可能性大得多;但在这里,他们所有人却像是被赶下一条越来越窄的漏斗状峡谷,一道激流在底下滚滚而过;战争向他们招手,如大地广袤,自由、逃脱。
半个月后,从卡里亚来了一位皮克索多若斯的专使。那国王透露他女儿不幸染病,饮食不振,憔悴消损。眼见她将不久于人世,他不胜悲戚,而无奈放弃与马其顿王室联姻的殊荣,也令他遗憾之至。同船抵达的一个间谍却报称,皮克索多若斯已向波斯刚即位的国王大流士承诺效忠,并将女儿许配给他最忠诚的总督之一。
次日上午,坐在阿奇劳斯的书桌旁,腓力向挺身站在面前的亚历山大宣布了这消息,没有评论,然后抬头等待。
“是的,”亚历山大平淡地说,“结果很坏。但是请记得,陛下,皮克索多若斯对我是满意的。退婚并不是我的选择。”
腓力皱眉,却差不多像是松了一口气。小伙子近来太安静了。这放肆比较像他,除了其中的节制。他的愤怒总让人学到东西。“到现在你也还替自己开脱?”
“不,陛下。我只说了你我共知的事实。”
他依然没有提高声音。腓力最初的暴怒已过,而且坏消息也是久有预期的,便没有发脾气。在马其顿,侮辱关乎生死,但臣民全都有权议论。他从普通男子甚至女人的口中领教过批评。有一次,在法官椅上整日久坐之后,他告诉某个老妪他没有工夫继续听取她的案子,她叫了起来:“那就别当国王了!”于是他留下听完。现在他也在听;这是他的工作,他是国王。本来应该不止这些,但是他抛开悲哀,却也已经明白了自己何以伤感。
“我禁止这婚配有充足的道理,你也清楚。”最充足的一条他略过不提:阿里达乌斯会是他的工具,亚历山大则可能引来危险。卡里亚势力强大。“怪你母亲吧,”他说,“她让你干下了这种蠢事。”
“能怪她吗?”亚历山大仍然说话冷静,眼睛里有一种探寻。“你认过别的女人给你生的孩子。而欧律狄刻怀胎八个月了,不是吗?”
“没错。”那双灰眼睛盯着他的脸。若是请求的眼神,也许会令他软化。他已经煞费苦心地训练这个人将来做国王;假如他自己在下一场战争中丧生,哪有别的继嗣?他又一次审视面前的脸,如此不退让,如此不像他自己。阿塔罗斯——当王族世系仍在阿尔戈斯时,他家族在马其顿已有很长的历史——告诉过他关于酒神狂欢的村野传说,那些从色雷斯带来的、被女众保密的风俗。在狂野之中,她们并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把发生的事归因于以人形或蛇形出现的神;但是某地会有一个凡人在窃笑。这是一张外来者的脸,腓力想;随即回忆起他红光满面、神采飞扬地跳下那匹黑骏马,投入自己的怀抱。他内心在交锋,自顾自生气,想道,他是来这里接受责备的,居然敢反咬我一口?给他什么就该欢欢喜喜接受,如果我还愿意给的话。他凭什么不知足?
“如果我让别人跟你一同竞争王位,”他说,“对你只有好处。要证明你自己的优秀,自己来争得继承权。”
亚历山大以锐利的、近于痛苦的专注凝视他。“是的,”他说,“我非得这样不可。”
“很好。”腓力伸手取文件,一副逐客的样子。
“陛下。您计划派谁率领先遣军去亚洲?”
腓力抬头。“帕曼尼恩和阿塔罗斯。”他简洁地说,“如果说我不派你去我看管不到你的地方,感谢你自己,还有你的母亲吧。就是这样。你可以走了。”
在他们猞猁岭的城堡里,埃若珀斯的三子——林克斯提斯家族的兄弟们站在褐石城墙上。此处开敞,不怕遭人窃听。他们将客人留在楼下;对他的话,他们尚未答复。四周天际辽阔,白云耸峙,天边镶着一重重山峦。时当晚春,高于森林的裸峰上,只有最深的沟壑还积着雪脉。
“你们俩畅所欲言吧,”长兄亚历山德罗斯说,“但我觉得靠不住。万一这是老狐狸的诡计,要试探我们,或是陷我们于罪呢?这你们考虑过吗?”
“他干吗要如此?”二弟赫若梅内斯问道,“又干吗要趁现在?”
“你们的聪明哪儿去了?他预备挥师亚洲,你们却问干吗趁现在。”
“他够忙的了,哪有心思再应付西边的暴动?”幼弟阿剌拜厄斯说,“不会如此,否则两年前他计划南下的时候,这事就来过了。”
“如他所说,”——赫若梅内斯向楼梯偏了偏头——“现在正是时候。腓力一旦出师,手里就有我们做人质。”他看着亚历山德罗斯——他负有带领部落兵员支援国王打仗的封建义务。
他怨恨地瞠目回视;此事之前,他已经担心一旦他走开,他们俩便会兴风作浪,令他人头不保。“我说了我认为靠不住。我们不认识这人。”
“不过,”赫若梅内斯争辩道,“我们确实认识替他担保的人。”
“也许吧。但他自称为之代言的这些人——他们在名单上,却不必冒什么风险。”
“那雅典人冒风险了,”阿剌拜厄斯说,“如果你们俩忘了怎么读希腊文,最好相信我的话。”
“他的风险!”亚历山德罗斯嗤之以鼻地说,“那回在忒拜人那里它价值几何?他使我想起我妻子的小狗,挑起大狗们打架,自己除了乱吠什么也不做。”
赫若梅内斯对贩过边界来的东西有奢华品味,他说:“他送了一份厚礼。”
“那是粘鸟胶,我们必须退还。你要学会识马,那样才不上贩子的当。你不觉得我们的头比一袋波斯金币值钱?真正的价,值得为之一搏的价,他付不起。”
“铲除了腓力,我们就可以为自己放手一搏呀。”赫若梅内斯恨恨地说,“你什么毛病,老兄,你是一家之长还是我们的大姐姐?我们能夺回我们父祖的王国,这样的时机,你却像奶娘看孩子学步一样嘀嘀咕咕。”
“她护着孩子不撞破头。是谁说我们可以做到?一个闻见血味就跑得比山羊都快的雅典人;大流士,一个篡位者,王位尚未坐稳,即使不用应战也无暇他顾。你们认为他们会管我们的生死?还有,你们认为他们了解腓力一死,我们要对付的继位者是什么人?当然不;他们以为他是一个被宠坏的小王子,别人的战绩被拿来充作他的。那雅典人在演讲里总是这样说。但我们了解。我们见过那小伙子行事。他十六岁的时候,头脑已像三十岁的人;而那是三年前了。我上次在佩拉是不足一个月前;我要告诉你们,不管他失宠与否,他上了战场,士卒们就会追随他去任何地方。这你们要相信我。我们打得过国王的军队吗?你们自己清楚。所以,此事他有份,就像这人说的,还是没有份?这是唯一的问题。这些雅典人,价钱对了连母亲都可以卖到妓院。一切取决于那小伙子,但我们没有凭据。”
赫若梅内斯从石缝中连根拧下一点金盏花,焦躁地挥挥打打。亚历山德罗斯向东边的山岭皱眉。
“有两点叫我不安,”他继续道,“第一,他有流放中的亲信,有些人就在伊庇鲁斯。我们可以在山中会面,神不知鬼不觉;那我们就有把握了。为什么派来这个中间人,一个我从未在他左右见到的人,为什么要对这人付以性命之托?另一点使我不舒服的,是他许诺得太多。你们都见了他。想想吧。”
“我们应该先想想,”阿剌拜厄斯说,“他是不是能做出这事的人。不是人人都能的。我觉得他做得出。而且他处在一个可能这样做的关头上。”
“再说如果传闻属实,他是个私生子的话,”赫若梅内斯怂恿道,“那么这只是铤而走险,而不是神谴的血债了。我觉得这情势下他做得出来。”
“我还是要说,这不像他的为人。”亚历山德罗斯说。他心不在焉地从头上刮下一只虱子,在指间搓它。“当然了,如果是他的老娘……”
“老娘也罢,小子也罢,他们俩肯定都在其中。”赫若梅内斯说。
“这我们不知道。我们知道的是,那新娶的妻子又有孕了。而且他们说,腓力要把他女儿作为贿赂送给伊庇鲁斯国王,好让他咽下这口气,接受那个被打发回娘家的女巫。所以想想看,他们当中是谁等不及了。亚历山大可以等。人人知道腓力的种通常是女孩。即使欧律狄刻生了男孩,国王健在时自然爱怎样就怎样,但如果他死了,马其顿人却不会接受一个未届战龄的继嗣;他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奥林匹娅斯则是另一回事了:她等不了。深入打探下去,你们会发现她就在幕后,我愿拿我最好的一匹马打赌。”
“如果这事出自她,”阿剌拜厄斯说,“那我要再次考虑。”
“这小子才十九,”赫若梅内斯说,“如果腓力现在死了,除了那白痴没有别的儿子,那么你——”他的手指戳着亚历山德罗斯。“就是下一个顺位继承人。你看不出这是楼下那家伙向你暗示的吗?”
“噢,赫拉克勒斯啊!”亚历山德罗斯说,鼻子又发出嗤声。“你们还说别人是白痴!十九,你们见过十六岁的他了。其后他在喀罗尼亚统领过左翼。你们不如去公民大会上告诉他们,他还是个不会打仗的娃娃,他们应该投票给成年人。你们以为我能活到在场点票的一刻?趁早别做梦了,考虑清楚你们的对手是个什么人。”
“我正是在考虑。”阿剌拜厄斯说,“所以我才说无论他是否私生,他也做得出这事。”
“你说他可以等。”赫若梅内斯酒后酡红的脸上的蓝眼睛,轻蔑地审视着亚历山德罗斯,他妒忌他的位置。“有些人对权力是迫不及待的。”
“我只是说,问问你们自己谁获利最大。奥林匹娅斯获得全部,因为这婚事会令她失去全部,如果国王能活到那时。狄摩西尼让他最痛恨的人死掉,他获得一条性命;雅典人会获得马其顿的内战,如果我们起兵争夺王位,或者王位传给了那个他们轻视、因其失宠而愈加轻视的小伙子的话。大流士呢,他的黄金你们想要不惜性命地收下,他获利还更大,因为腓力在准备讨伐他。一旦事成,即使我们仨被钉在一排刑架上,他们所有人也都无所谓。但你们却对亚历山大押注。难怪你们斗鸡总是输。”
他们继续商讨了一会儿。最终同意拒绝这中间人,退还金子。但是赫若梅内斯有债务,其家产又是次子的份额,他的赞同并不由衷。后来,是他将那位客人送上了去东边关隘的路途。
一个露湿清晨的寒凉气息——松脂、野百里香、小朵的高山百合,跟又热又腥的鲜血味互相混合。重如成年人的大狗满意地啃啮鹿骨,强健的牙齿不时会嘎嘞咬裂一根骨,吮到骨髓。死雄鹿空茫悲哀的脸摊在草地上。在香喷喷的火堆上,两个猎手烤着早餐的肉排;其他人去寻找溪流。有两个仆役在刷马。
在开小花的草皮中间一块突出的岩石上,赫菲斯提昂晒着初阳,展开四肢躺在亚历山大身边,地平线上的众人能看见他们,但完全不能听见他们说什么。荷马也是这样写的:阿基琉斯和帕特罗克洛斯远离同袍们,单独交心。然而忆述它的是帕特罗克洛斯的鬼魂,彼时他俩一同悲戚;因此亚历山大认为这一段不祥,从不征引。他谈的是别的事。
“像一个幽暗的迷宫,”他说,“有一头怪物在等待。如今重见阳光了。”
“你早该讲出来的。”赫菲斯提昂在一块湿苔藓上揩拭染红的手,洗去血迹。
“那只会叫你担忧。事实上你知道,也确实担忧。”
“是的。那为什么不把它谈开?”
“当时谈是怯懦的。人该应对自己的心魔。回顾我的人生,我记得它总是在那里,在每一个交叉路口等待,我也知道会在那里遇上它。从小时候起就这样。连那愿望,从未付诸行动的,仅仅作为愿望,都是一个可怕的包袱。有时我会梦见欧墨尼得斯,就像埃斯库罗斯写的那样,她们用又长又冷又黑的爪子摸我的脖子,说道:‘有一天你会永远落在我们手里。’因为它恐怖,所以一直纠缠着我;有人说站在悬崖上时,会感到虚空在吸引他们。我的命运好像也是这样。”
“这我早就知道。我也是你的命运,你忘了吗?”
“噢,我们常常说到它的,不是用言辞,这样更好。言辞令事物定型,就像火令陶土定型一样。我就这么活下去,有时觉得我能从中解脱了,然后又会疑惑。现在我有了我真正身世的启示,那就全都过去了。知道了他不是我的亲人,我就开始思索应该做什么。而从那个时刻起,我想通了。为什么做?要达到什么目的?为什么是现在?出于怎样的必要?”
“这些我都试着说过。”
“我知道,但我耳朵是封死的。不止是他这个人给我的压抑。是众神的‘你不可’窒息着我灵魂里的‘我要’。想到他的血在我体内,就像一种病。现在我自由了,恨他反而少了。嗯,神解救了我。如果我要做,没有比现在更差的时间,我时运不济,大局也随时可能翻转。他出征亚洲时,不会把我留为摄政;我失了宠,再说他大概也不敢。他肯定会把我带上征途。上了战场,我希望我可以让他,也让马其顿人刮目相看。他们在喀罗尼亚就曾经以我为荣。如果他一直健在,等我为他打下几场胜仗以后,他对我会改观。而如果他战死,我会近在眼前,军队也在我左右。这最重要。”
他的目光被岩隙中的一朵小蓝花吸引。他轻柔地拨起花冠,说出名字,又说用它煎水能止咳。
“当然,”他说,“我一有能力就会杀掉阿塔罗斯。最好是在亚洲。”
赫菲斯提昂点头;他自己现在十九岁,所杀的人已经不计其数。“嗯,他是你的宿敌;他你必须歼除。那姑娘倒无妨,国王一出征就会另结新欢。”
“这我告诉母亲了,不过……唉,她怎么想只能由她了,我要时机成熟才行动。她是个受委屈的女人,想报复也是常情,尽管这当然是国王决心出征前把她弄出马其顿的原因,而这对我已经贻害很大了……她一辈子都会在密谋,不由自主,这已经变成了她的生活。现在就有一桩事,她屡屡暗示她希望我也参与,但我警告她对我说都不要说。”新的语调令赫菲斯提昂一惊,偷觑了一眼。“我必须思考和计划,不能每天被这些醋雨腥风抛来抛去。这她得明白。”
“她以此放松她的心,我想。”赫菲斯提昂说道;他自己的心是放松了。(可见,她作法召神,得到的是错误启示;真不知她作何感想。)“不管怎么说,这婚礼也会是她的光荣之日,是她的女儿和弟弟结缡。无论国王感觉如何,计划如何,为了新郎,这时候他都得给她合乎礼法的尊重。他对你也得这样。”
“噢,是的。但那天的主角会是他自己。盛况将史无前例。埃盖已经满街都是匠人了,邀请信无远弗届,我只纳罕他怎么没向极北族人派去使者。无所谓,我们跨入亚洲前,这会是一件大事。然后它就不过像是那样了。”他指向下方的平原,和微小遥远的牧群。
“嗯,这在将来就不算什么了。你已经建立一座城市,但在那边你会拥有一个王国。我就像有神报信一样知道。”
亚历山大对他微笑,坐了起来,双手抱膝,望着外边的一重山岭。无论在何地,他的眼睛总是不时转向地平线。“你记不记得希罗多德书里的,伊奥尼亚人派阿里斯托戈拉斯去见斯巴达人,央求他们来亚洲解放那里的希腊城市?当他们听说从苏萨到大海要行军三个月,便慨叹作罢了。他们是农庄的狗,不是猎犬……好了,好了。下来。”一只周岁的猎鹿犬从猎人脚边走脱之后,循着气味找到他这里。它停止挨蹭,乖乖地伏着,鼻子抵在他身上。他在伊利里亚得到它时它还是狗崽,空闲时间用来训练它。它名叫裴瑞踏斯。
“阿里斯托戈拉斯给他们带去一幅铜版地图,”他说道,“全世界都在其中,有环流的大洋。他指给他们看波斯帝国。这事业并不艰难,因为野蛮人是不善战的民族,而你们是大地上最优秀最英勇的斗士。(也许当时是对的。)他们是这样战斗的:使用弓箭和一种短矛,穿长裤上战场,以巾覆头(如果他们用得起头盔则不然);可见征服他们何其简单。我也要告诉你们,这些地方的人拥有的财富大于世界其余的总和。(这倒是真的。)黄金、白银、青铜;刺绣衣物;驴子、骡子和奴隶;你们愿意的话都能占为己有。他溯图介绍每一个邦国,一直讲到科阿斯佩斯河畔的奇西亚。苏萨城坐落其河岸之上,是大帝朝会之地,藏有财富的宝库也尽在此间。当你们做了此城的主人,论富庶连宙斯都会自叹弗如。他提醒斯巴达人他们如何总是在边界四周打仗,争抢一点点贫瘠土地,对手们根本没有值得为之一战的东西。何苦呢,他对他们说,你们可以成为亚洲之主啊。他们让他等了三天,然后答复说,那里离大海太远了。”
篝火那边传来吹角声,报知早餐做好了。亚历山大凝望着群山。不管多饿,他对食物从不心急。
“仅仅是苏萨。他们都没有给他机会谈起波斯波利斯。”
在雅典港口比雷埃夫斯的兵甲街的任何地方,即使大喊大叫,也听不清在说什么。商店的正面敞开着,既能释放锻铁炉的热力,也能展示作品。这里可不是靠大批奴隶制造便宜现成货的工场;最出色的工匠从顾客裸体的陶模开始,量身定做。光是试穿,并从图样册中选择镶嵌图案,就可能要花半个上午。只有少数几家商店制作战甲;最时髦的铺子,都在迎合那些希望在泛雅典娜节日巡游中引人瞩目的骑士。他们会呼朋引伴前来,倘若朋友们能忍受这喧嚣的话;人来人往,一般不受注意。商店楼上的房间也依然被噪声包围,但如果促膝聚头,至少能听见彼此的话;而且众所周知,造盔甲的匠人耳力很差,更减窃听之忧。
这样一个房间里正在进行一场会商。全部是代理人。即使全部委托人都能够出席,他们任何一个都不可被看见跟其余任何人在一起。四人当中有三个交叠手臂在橄榄木桌上探身向前。他们酒杯的杯脚随着震动地板的铁锤敲击而啷啷作响,那酒也在抖动,时而溢出一滴来。
交谈中的三人已到漫长的讨价还价的最后阶段。一个是基俄斯人,其橄榄色皮肤与蓝黑胡子显出被波斯长期占领的影响。一个是伊利里亚人,从临近林克斯提斯边界的地方来。第三个是东道主,雅典人,头发在额上盘成一个顶髻,脸上不张扬地敷了粉。
第四人抵着椅背而坐,双手放在松木椅柄上,等待他们谈完;他的面容似乎在说,容忍这种事是他任务的一部分。他金色的须发略带红色;他来自尤卑亚北部,当地与马其顿通商已久。
桌上有一块双联的蜡板,一支铁笔,尖头用来书写,钝头会用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擦去字迹,在四方代表离开这房间之前。雅典人不耐烦地在桌上敲笔头,又拿它来敲牙齿。
基俄斯人说道:“大流士友谊的表示,不会止于这些礼物。如我所言,赫若梅内斯永远可以在朝廷中担任高职。”
“他寻求在马其顿起义,不是预备流亡国外。”伊利里亚人说,“我以为这一点是有共识的。”
“当然。已经讲妥了一笔丰厚的定金。”基俄斯人看着雅典人,后者点头,垂下眼睑。“按照协议,主款会在林克斯提斯起事之后付给。他当家的长兄答应这事,并不让我满意。我坚持,要根据结果来支付。”
“合情合理。”雅典人说,从嘴里抽出铁笔。他略有点咬舌。“现在我们该把那些都当做谈妥了,来讲讲那个最关键的人。我的委托人要求他承诺会在约定当天行事——别的日子不行。”
那尤卑亚人听了倚桌前倾,像其余人一样。“你先前说过这话,我回答这根本不明智。他总在腓力左右。他有权走进寝宫,会有好得多的机会行事和脱身。这对他是无理要求。”
“我受的指令是,”雅典人边说边用铁笔敲桌,“非那天不可,否则我们不会向他提供庇护。”
尤卑亚人拍着已经砰砰响的桌子,使雅典人抗议地闭上眼睛。“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伊利里亚人说,“赫若梅内斯并不要求这样。消息会随时传到他耳中。”
那基俄斯人挑起他深黑的眉毛。“对于我的主人哪天都行。腓力进不了亚洲,足矣。何必执着于这一天?”
雅典人掂起铁笔的两端,下颔支在笔上,露出面授机宜的微笑。
“第一,因为那天每一个有资格继位的人,每一个派别,都会在埃盖出席庆典。谁也脱不了嫌疑;他们会互相指控,而且很可能为继位开战;这将是我们的机会。第二……我想我的委托人有权得到一点特殊待遇。任何知道他生平的人都明白,这会给他一生的事业加冕。他认为,打倒这个希腊的暴君,不能在某个黑夜他酒醉后踉跄归寝时,而要趁他的僭妄登峰造极之际,如此才恰如其分。容我说,这我全然赞同。”他转向尤卑亚人。“而且,有鉴于你们这人的冤屈,我猜想这也会令他满足。”
“是的,”尤卑亚人慢慢地说,“无疑。但也许不可能。”
“会可能的。我们刚收到了典礼的程序。”他逐一细说,谈到其中一项时停了下来,有所指地抬头。
“你耳力很好。”尤卑亚人说,挑起眉毛。
“这次你可以靠他们。”
“大致不错。但我们这人需要很好的运气才能脱身。如我所言,他可以有更好的机会。”
“绝不会这般举世瞩目。名气令复仇痛快……既然说到名气,让我向各位透露一个小秘密。我的委托人希望他在新闻还没传来的时刻,就成为雅典第一个得到消息的人。这话我只对你们说:他打算讲他有一个神启幻觉。稍后,当马其顿重陷于各自为阵的野蛮时——”他瞥见尤卑亚人愤怒的目光,匆匆说道,“那就是说,传给了一个安于内政的国王时,他可以向感恩的希腊人宣布他对解放的贡献。无论如何,念在他长年反对僭主的斗争,难道我们连这份薄礼也舍不得给他?”
“那他担当什么风险?”伊利里亚人忽然喊道。虽然楼下锤声吵闹,这一喊还是让大家惊愕,含怒比着手势。他漠然以对。“此人不惜冒着死的风险来为尊严复仇,却唯独是狄摩西尼可以挑选时机,以便在广场上预言。”
三位外交家互相传递尴尬和厌恶的眼色。除了一个林克斯提斯的野民,还有谁会派这个粗鲁的族人来出席这样的会晤?难保他还会讲出什么话来,他们遂中止商谈。所有重要事宜都定夺了。
每个人单独离开那幢楼,相隔半晌。最后只有基俄斯人和尤卑亚人还在,基俄斯人说:“你确定你们的人会执行他那部分的工作吗?”
“哦,是的。”尤卑亚人说,“我们知道怎么做到。”
“你在场?你亲耳听见的?”
马其顿春夜的山风寒意逼人。入窗的阵风令火炬生烟,祭神的炉膛中余火渐弱,在旧黑的鼓形石座上时明时暗。夜深了,高处的阴影越来越浓,石头墙壁似乎向内倾欹,弓身偷听。
宾客已散,除了一人;奴隶们被遣走睡觉去了。东道主和他儿子拉来三张躺椅,围着酒桌。其余躺椅被匆匆推到一边,使房间看上去颇凌乱。
“你的意思是,”保萨尼亚斯再次说,“你在场?”他的头和肩膀向前伸着,他要抓住躺椅边缘才能平衡。眼睛因饮酒而充血,但方才听到的话令他清醒过来。主人之子,一个年纪尚轻,蓝眼睛善于达意,短黑胡须底下嘴巴瘪小的人,迎上他的注视。
“我酒后失言,”他答道,“不说了。”
“我替他请求原谅。”他父亲戴尼阿斯说,“你发什么疯了,海拉克斯?我对你使眼色来着。”
保萨尼亚斯像中矛的野猪一样转身。“你也知道?”
“我不在场,”主人说,“但有人议论。真抱歉你在我家里听说了这事。即使是国王和阿塔罗斯的私谈,你也会以为他们俩会羞于对此吹嘘,别说是当众了。不过,你最清楚他们豪饮之后的德性。”
保萨尼亚斯的指甲戳进木头里,变得苍白。“八年前他当着我立誓,永远不让人在他面前讲起。是这个劝我放弃了报复。他知道,我是这么告诉他的。”
“那他也没有背誓,”海拉克斯说着酸涩地一笑,“他没有让人讲,是他自己讲的。他感谢了阿塔罗斯的尽心服务。阿塔罗斯正要答话,他一手捂住他的嘴,两个人都因此笑起来。现在我明白了。”
“他以阿刻戎河对我发誓,”保萨尼亚斯说,几乎在耳语,“他事先并不知道。”
戴尼阿斯摇头。“海拉克斯,我撤回我的责备。既然这么多人晓得,还是让保萨尼亚斯首先从朋友处听说会稍好些。”
“他对我说过,”保萨尼亚斯的声音变粗了——“隔了几年,别人见你有头有脸,就会怀疑那故事,然后就会忘了它。”
“人觉得自己安全了,”戴尼阿斯说,“誓言就无非只是这样。”
“阿塔罗斯是安全了,”海拉克斯轻松地说,“带着自己的军队在亚洲。”
保萨尼亚斯将目光越过他们,呆望着炉膛内渐渐暗淡的红炉火。仿佛对它讲话一样,他说道:“他以为太晚了吗?”
“如果你愿意,”克莉奥帕特拉对她哥哥说,“可以看看我的嫁衣。”
他跟随着去了她的房间,嫁衣挂在一个T形架子上,橘红色亚麻细布,刺绣着镶珠花卉。她完全是无辜的;很快他们就难得一见了;他在她腰间轻轻一拍。无论如何,即将来临的盛况渐渐吸引了她;快乐像烧山之后的萌芽,破土而出;她开始感到自己要成为王后了。
“看,亚历山大。”她从衬垫拎起新娘的花冠——纯金锻打的麦穗和橄榄枝——走向镜子。
“不!不要试戴。非常不吉利。但是你会很美的。”她婴孩般的丰腴已减去大半,看来多少会有几分佳容。
“希望我们很快去埃盖。我想看那些装饰;到人山人海的时候就不能四处逛了。你听说了吗,亚历山大,会有以剧场为终点的盛大巡游,给竞技会献祭?祭品会献给全部十二位奥林匹斯山的主神,那些偶像会被抬到——”
“不是十二,”亚历山大不带感情地说,“十三。十二主神,和神圣的腓力。但是他谦谨,他的塑像会排在最后……听;哪儿来的噪音?”
他们奔至窗前。一队人已经下了所骑的骡子,正在列队如仪,预备走向王宫。这些人戴着月桂叶冠,领头的手执一枝。
亚历山大溜下窗台,急切地说:“我要走了。他们是来自德尔菲的使者,要宣布战争的神谕。”他干脆地亲了她,向门廊走去。他母亲刚巧从门廊步入。
克莉奥帕特拉见她的眼睛从自己身上一扫而过,从前的怨怼又在心中翻搅。亚历山大接住那目光,知道和从前是一样的。它唤他去向一个秘密。
“我现在不能留下,母亲。德尔菲的使者来了。”见她启唇,他连忙续上,“我有权到场。我们不希望这一点被人忘记。”
“嗯,你最好过去。”她向他伸出双手,在他吻她之际,开始悄声说话。他退了退,说道:“现在不行,我会去晚了。”然后松开她的手。她对他的背影说道:“但我们得今天就谈。”
他去了,置若罔闻。她感到克莉奥帕特拉注视着的眼睛,便拿婚礼的某件琐事打发过去;许多年之间,有过许多这种时刻。克莉奥帕特拉想起它们,但保持平静。她要当王后了,她心想,比亚历山大当国王早很多——如果他有那么一天的话。
在珀尔修斯厅,主要的方士、阿波罗和宙斯的祭司们、安提帕特罗斯,和所有因地位或官职而有资格出席的人,济济一堂,要恭听神谕的意旨。来自德尔菲的众使者站在宝座前。奔跑了一段赶来的亚历山大,缓步进入门廊,在宝座右边站定,只比国王稍早到达。现在他得自己来操心这些事了。
有一阵悄声细语的停顿,人人都在期待。这是个国王的使团。不是求问婚姻、购地、海行或子嗣的芸芸众生,以抽签就能打发;就为了这一道问题,灰头发的帕提亚走入神殿底下烟雾缭绕的岩洞,从裹在有法力的网中的脐石旁,登上三足鼎,嚼了她的苦月桂叶,吸足岩隙蒸腾上来的气体,喃喃发出她为神所魇的语音,然后由那位目光老练的祭司以诗行诠解。预言性的古老传说在诸人心中如雾飘过。性情冷静的人,则估计答复会是套语——献祭于合宜的神明,供奉一座神祠,诸如此类的建言。
国王跛足而入,领毕致敬便坐下来,僵硬的一腿前伸着。如今他锻炼的机会少了,比从前胖;魁梧的身材上长了新肉,站在背后的亚历山大,看见他脖子粗了一圈。
一番仪式往还。使者之首展开卷轴。
“帕提亚的阿波罗,向马其顿人民之王、阿敏塔斯之子腓力,答复如下:即将祭献的公牛已经戴上花环,结局已经实现。屠宰者也做好了准备。”
大家纷纷说着场合相宜的吉利话。腓力向安提帕特罗斯点头,他也释然报以点头。眼下帕曼尼恩和阿塔罗斯在亚洲海岸并不顺遂,但既然神谕报了佳音,主力军可以出征。四周有嗡嗡的满意之声。吉利的答复原在意料之中;阿波罗有许多事情要感谢腓力王。然而朝臣们私语道,唯独对极有尊荣的人,双舌的阿波罗才会说如此清晰的话语。
“我明明对他示意,”保萨尼亚斯说,“但没有得到他的信号。彬彬有礼,没错;但他一向如此。他从小知道这事,过去我经常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但他现在没有给信号。为什么没有,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
戴尼阿斯耸了耸肩,微微一笑。他担忧过这样的时刻。假如保萨尼亚斯早已一心向死,八年前就可以做了。一个热衷复仇的人希望比敌人活得长久,回味那种快意。戴尼阿斯深明于此,也有备而来。
“这不至于让你奇怪吧?这种迹象,都是看见的时候不觉得,事后回想才会一一浮现的。你大可放心,你会像朋友一样得到照应,当然也会有点表面文章做给世人看。瞧,我带了个能叫你心安的东西来。”他摊开手掌。
保萨尼亚斯眯缝着眼,说道:“戒指都差不多。”
“仔细看这一只。今晚餐桌上,你可以再看。”
“嗯,”保萨尼亚斯说,“那样的话我就满意了。”
“咦,”赫菲斯提昂叫道,“你戴着你的狮头戒指。它刚才在哪儿?我们到处找不见。”
“西蒙在我的衣橱里发现的。一定是我翻找衣服的时候扯了下来。”
“那里我亲自找过。”
“大概是卡在衣褶中间吧。”
“你不觉得是他偷的,后来又害怕了?”
“西蒙?他没那么傻,谁都知道那是我的。今天是个吉日,看起来。”
他是指欧律狄刻刚刚生了——又是个女孩。
“愿神明令此佳兆实现。”赫菲斯提昂说。
他们下楼去进晚餐。亚历山大在门口停步,跟保萨尼亚斯打了招呼。从如此阴郁的人那里赢得微笑,每次都像是一个小小的胜利。
拂晓前天色昏暗,埃盖的老剧场有号灯和大火炬在放光。像萤火虫一样颤动的小火把,是执事在带领宾客去有坐垫的长凳,他们的席位。从山林吹来的轻风,扬起了松脂燃烧的气息和人烟稠密的味道。
奥林匹斯十二主神的祭坛围成一圈,放置在下面的圆形歌队席里。涂过熏香的火把照亮了那些偶像,令祭司们的长袍熠熠生辉,也使持刀的屠宰者们壮硕的身体连同屠刀一起闪耀。外面田野里传来牺牲的哞叫,已经戴好花环,因动静和火光而浮躁不安。头角镀金、属于神王宙斯的白色公牛的吼声凌越一切。
舞台上,华丽的布置仍旧昏昧难辨,已经放好了王椅,边上摆放给国王亲属坐的考究的椅子:他的新女婿、儿子,和马其顿的族长们。
上层席位坐着运动员、战车驭手、歌手和乐人,待祭典给他们的项目祝圣之后,便会在竞技会中角逐。他们,加上国王的众多嘉宾,挤满了这小剧场。士卒和农人,从山间骑马来看热闹的土著,在贝壳形剧场周围的昏暗山麓上徒步、蠕动,或挤进巡游的队伍。人语起伏不定,像海浪漫到砂石岸滩上。东方熹微中黑影幢幢的松树托着许多男孩,枝条有裂声。
为了大巡游,通向剧场的崎岖老路已经整平并拓宽。吸足露水坠地的尘埃,在冷冽的晓风中发甜。负责开道的士卒们举火而来,推推搡搡而轻松愉快,因为双方往往是同族。火把熄灭,露出一个晴朗无云的夏季黎明。
当埃盖群山外的峰峦染上粉红,壮观的巡游便闪闪映入视野。高高的猩红旗杆,顶饰镀金,或狮或鹰,长长飘飞的旗幡;花环相接的彩带,丝带装饰的常青藤;凯旋门上,雕着彩绘的赫拉克勒斯的功业,顶部是胜利女神,伸出镀金月桂枝,两侧各站着一个装扮成缪斯的真人金发男孩,手持小号。
在古老的石头卫城上的城堡前院,腓力披着一领金钩紫斗篷,头戴黄金的月桂花冠站着,沉浸到早晨的轻风中。鸟鸣、乐器调弦的吱嘎、观众的人语、将官的号令,被埃盖瀑布的低吼从背后烘托,声声入耳。他眺望,目光越过向东伸展到佩拉的平原,和早晨大海的镜面。他的草原卧在他眼前,青翠茂盛;他的对手们折断了头角。他鼻孔怒张,吸进丰盈友善的空气。
他身后,亚历山大穿着猩红色宽袍,系着宝石刀带,站在新郎身旁。他闪亮的头发刚洗梳过,戴着一顶夏花头冠。一半的希腊城邦向国王进献了精工的黄金花冠;没有一顶赏给他。
近卫队在前院四方列队,预备护送国王。统领官保萨尼亚斯在行列之间逡巡。见他过来的兵士会焦虑地站队,或是拨弄身上的兵甲,随即轻松下来,发现了他对他们视而不见。
在北面城墙上,女眷们陪伴着刚从婚床起身的新娘。昨夜她没有欢愉,但也没有她最坏的打算那么坏。他斯文,并不太醉,没忘记她是个青涩的童女,而且不算很老。她不再怕他了。从粗石雉堞上探头,她望见沿着城墙下边巡游的长蛇阵。在她身旁,她母亲久久俯视庭院内;嘴唇翕动,微微呼出气息,喃喃有词。克莉奥帕特拉没有留心听是什么话。她感到是施法,像覆盖着的火依然发热。不过看光景该去剧场了,她们的轿子已备好。她很快会上路到夫家去;这些事就无所谓了。即使奥林匹娅斯前来伊庇鲁斯,亚历山德罗斯也会晓得对付。到底她有丈夫了。
缪斯们吹响小号。凯旋门下,十二主神一一经过,前往他们的祭坛,围观者啧啧称奇。拉彩车的都是身披红色与金色马衣的成对骏马。这些木制偶像被雕成神的身量,高七尺,给它们上彩的是一位替阿佩利斯敷色的雅典师傅。
天王宙斯在宝座之上,手执神杖,托着神鹰,是按奥林匹亚的宙斯神殿的巨像缩小而复制的;他宝座镀金,衣袍镶满宝石和金饰带。阿波罗作音乐家打扮,携一把黄金的里拉琴。波塞冬驭着海马牵引的战车。德墨忒尔戴金穗之冠,被举着火炬的信众左右相随。天后赫拉带着她的孔雀;才子们评说,宙斯的伴侣落在他后面颇远。处子阿尔忒弥斯肩膀挎着弓,抓住一只蹲踞的雄鹿的头角。狄奥尼索斯裸身骑着一只斑纹豹子。雅典娜有她的盾牌与头盔,独缺她的阿提卡猫头鹰。赫菲斯托斯在弄锤;阿瑞斯脚踏一个俯卧的敌人,在羽冠头盔下瞪视;赫尔墨斯在给一只带翼绳鞋系带。阿佛洛狄忒身裹一袭窄纱,坐在一张花团锦簇的椅子上,身旁有个小小的厄洛斯。众人窃窃议论,她的相貌有点像欧律狄刻;她还在产房中,今天不会露面。
欢迎十二神祇最后一辆彩车的号角吹过。第十三辆彩车进来了。
腓力王的塑像在鹰头宝座上,扶手是卧豹形状。他双脚踩着一只头戴波斯王冕、人面的带翼公牛。匠人让他瘦了一圈,伤疤隐去,相貌也年轻十岁。除此以外,他模样逼真,绘色黑眼睛似乎会转起来。
有人欢呼,但也能感到一阵零散的沉默,如暖海中的一股寒流。一个老乡对同伴细语道:“他应该造得小一些。”他们觑着前方颤巍巍而去的神的行列,做出古来的避邪手势。
马其顿族长们跟随其后,林克斯提斯的亚历山德罗斯也在内。早有人打点,让这些偏远山地的来客也穿上织机精纺的镶边羊毛衣服,戴上一只金别针。老人忆起披羊皮斗篷的往昔,彼时铜扣针已属奢华;他们半是怀疑、半是惊奇地咂舌。
音调低沉的乐管吹出一支多利亚进行曲,近卫队的前锋随着节拍进来,由保萨尼亚斯领队。卫士们身着游行的甲胄,大摇大摆,向人群中的朋友微笑;因为是过节,操练时的严肃一扫而空。但是保萨尼亚斯直视前方,目光对准剧场的高门廊。
古老的军角齐鸣,“国王万岁!”喊声震天。
腓力骑着白马悠然而来,身披紫斗篷,头戴金冠。他的女婿和儿子分骑两边,和他隔了半个马身之远。
农人们对新郎做着代表阳具的吉利手势,祝他子孙繁盛。但是在凯旋门旁,一队等候多时的青年鼓足气同时喊道:“亚历山大!”
他微笑回头,含情看着他们。多年之后,当他们做了将军和总督,会矜夸地谈起这一刻,引来默默无语的艳羡。
近卫队的队尾随后经过;然后是祭神的牺牲,位于巡游队伍最末,每一头牺牲献给一位神祇,为首的是一只公牛,颈部垂皮间绕着个花环,头角上装饰着金箔。
太阳从千丝万缕的光线中浮起,一切都在闪耀:大海、沾露的草、黄色金盏花上水晶般的蜘蛛网;珠宝、镀金、擦亮的铜器的冷光。
诸神进了剧场。穿过歌队登场道高大的门廊,车辆一一绕行歌队席;宾客们发出欢呼;光灿灿的偶像被抬了下来,放上其祭坛旁边的基座。第十三位神祇没有祭坛却占有这区域,被放在中间。
外面路上,国王做了个手势。保萨尼亚斯吼出一声号令。近卫队的前锋敏捷地从左右两边骑马回旋,归到卫队尾部,在国王后面。
剧场尚在几百码之外。族长们回头,看见卫队在退后。国王似乎在巡游的最后一段路,将自己信任地托付给了他们。他们对这份荣誉感到喜悦,为他分开队列。
保萨尼亚斯向着歌队登场道骑了过去,只有他自己的人注意到;他们不管闲事。
腓力看见族长们在等候。他从卫队站立处,慢慢骑到他们身前,俯下来微笑。“进去吧,我的朋友们。我稍后就来。”
他们开始移动,但是有个年迈的地主挽缰而立,以马其顿人的直率说道:“不带卫兵吗,国王?密密麻麻这么多人。”
腓力俯身拍拍他的肩膀。他早已盼着有人会这样问。“我的人民就是我的卫兵。让这些外国人都看看。谢谢你的好意,阿瑞乌斯,但是请进去吧。”
族长们前行而去,他放慢马匹,落后到新郎和亚历山大之间。两侧人群传来友善的嗡语。前方是剧场,坐满朋友。他的阔嘴唇现出微笑;他一直期待这个公众见证的时刻。一个民选的国王,这些南方人竟敢称为僭主;让他们自己看看,他是否需要僭主的长矛卫队吧。让他们告诉狄摩西尼好了,他想。
他收缰勒马,招了招手。两个仆人来到那两位较年轻的人面前,预备拉住他们的马。“该你们了,我的儿郎。”
眼睛在追随族长们进场的亚历山大,猛然转过脸来。“我们不跟您一起进去吗?”
“不,”腓力干脆地说,“没有人通知你们吗?我会独自进去。”
新郎避开眼睛,掩饰尴尬。众目睽睽,难道他们现在要争位次?最后一位族长也已经不见人影了。他不能单独走过去。
亚历山大挺直地坐在牛首骏的猩红色鞍布上,扫视那空无一人的道路,在阳光中空荡荡的;宽阔而饱经践踏,刻满车辙和蹄痕,空得余音袅袅。在道路尽头,歌队登场道投下的三角形深影里,有甲衣的闪光一点,红斗篷的一线。保萨尼亚斯在那里,定是奉命行事吧?
牛首骏竖起耳朵,亮如缟玛瑙的眼睛在睨视。亚历山大一指贴着马颈,如铜像一般静止。新郎踧踖不安。这年轻人为何不动?有时候那些传闻似乎是真的。那双眼睛非同寻常。在多多纳有过一日,烈风劲吹,霜雪满地,他披着一领羊皮斗篷……
“下去吧,”腓力不耐烦地说,“你妹夫等着呢。”
亚历山大又瞥了一眼那幽暗的门廊。他夹紧膝盖,让牛首骏前进一点,然后全神贯注地看着腓力的脸。
“太远了,”他小声说,“最好是我陪您走。”
腓力在黄金花冠下挑起眉毛。小伙子想干吗现在清楚了。他还没有挣到,不能被他催逼。“这是我的事。什么最好我自有判断。”
那双阴影很深的眼睛盯着他的眼睛。他如受侵犯。任何臣属对国王瞠目而视都是不敬的。
“太远了,”那高昂清亮的声音说,不带感情,语调平稳。“让我陪您走吧,我誓以生命保护您……我以赫拉克勒斯的名义对您发誓。”
旁观者中间开始有细弱而好奇的私语,觉出有点不期然之事。腓力忍住恼怒,留神自己的脸色。他低抑声音而严厉地说:“够了。我们不是去剧场演悲剧。需要你时我自有吩咐。遵从我的命令。”
亚历山大的眼睛停止寻求。他的心神一离开,眼睛就如灰玻璃般明晰而空洞。“好的,陛下。”话毕下马;亚历山德罗斯释然照做。
他们走来时,保萨尼亚斯在高大的门廊下致以敬礼。亚历山大在和亚历山德罗斯交谈,顺便还了礼。他们登上短短的梯道走上舞台,领受欢呼,然后就座。
在外面,腓力挽起缰绳。他训练有素的战马步子庄重地前行,不为喧声所惊动。民众知道国王的用意,感到钦佩,特意要他听见。较愉快的念头打消了他的怒气。倘若小伙子选的是某个更合适的时机……
他继续骑行,领受欢呼。若非他的跛足有失尊严,他更愿步行。目光穿过二十尺高的歌队登场道,他已能瞥见环立于歌队席的神像。音乐为他奏起。
一个兵士步出石门廊,来扶他下马并牵走马匹。是保萨尼亚斯。必是由于日子隆重,他纡尊来做这项仆人的工作。多少年了……他如此表示和解,终于开始淡忘了。可爱的姿态。他从前天赋独具,不时会有这样迷人的举动。
腓力僵硬地溜下马来,微微一笑,开始说话。保萨尼亚斯的左手握紧了他的胳膊。他们目光相遇。保萨尼亚斯从斗篷下抽出右手,倏忽之极,腓力看不到匕首,只见保萨尼亚斯眼中的刀光。
来路上的卫队见国王跌倒,保萨尼亚斯俯向他。他的瘸腿没站稳,他们想,而保萨尼亚斯笨手笨脚。忽然保萨尼亚斯站了起来,开始奔跑。
他在近卫队服务八年,其中五年担任队长。群众中一个农人先叫了出来:“他杀了国王!”似乎这一喊才令兵士们相信了眼睛,混乱地嚷着冲向剧场。
一个将官跑到尸体前,瞠目而视,狂乱地一指,喊道:“追他!”一队人涌向后台建筑背面的拐角。国王训练有素的战马木然站在歌队登场道旁。谁都来不及考虑,不敢冒着大不韪骑它。
剧场背后有一块地,是其守护神狄奥尼索斯的圣土,祭司们在这里种葡萄。粗黑的老藤上有星星点点的新芽和亮绿叶子。保萨尼亚斯的头盔在土地上闪光,是他奔跑时扔开的;他的红斗篷披挂在一个葡萄架上。他狂奔过凹凸不平的地面,冲向老石墙及其敞开的门洞。外面有个骑马的人在等待,另备着一匹马。
保萨尼亚斯素有严格的操练,年龄不到三十。但是追捕他的是未满二十、跟随亚历山大学过野战的青年;他们的操练更严格。三四人遥遥领先。距离愈来愈近。
然而拉近的速度毕竟太慢。门洞已经不远。那带着两匹马的人调转了马头,让它们朝向大路,一切都就绪。
忽然,保萨尼亚斯像是被一支隐形的长矛刺中,身子猛向前扎。他脚趾撞在一块隆起而盘错的根上,人仆倒在地;然后手膝并用爬起,着靴的脚一蹬。但是青年们拿住了他。
他挣扎着翻过身来,看每一个人,搜寻着。没有运气。但他最开始就认了这风险。他已报仇雪恨。他要抽剑,有人却一脚踩在他手臂上,另一人踏住他的胸甲。来不及感受复仇的痛快,铁器纷下之际他心想。来不及了。
那带马的人瞥了一眼,便松开另一匹马,鞭打自己的坐骑,疾驰而去。但是那震动的暂止已结束。葡萄园以外马蹄如群鼓纷敲。骑手们心知奖赏之厚,都策马穿门追赶着他。
葡萄园里,众人赶上了领头的追捕者。一个将官低头看了看,那身体把血淌进了葡萄藤的根部,像某种古老的牺牲。“他完了,你们这帮愣头小子。现在没办法审问他了。”
“我没有想到。”利昂纳托斯说,从舍命追逐的迷醉中清醒过来。“我怕会让他跑了。”
“我只想到他做了什么。”佩尔狄卡斯说。他在死者的短裙上擦剑。
他们走开时,阿拉托斯对其余的人说:“唉,这样最好。那故事你们知道。如果他招供,只会叫国王难堪。”
“什么国王?”利昂纳托斯说,“国王已经死了。”
赫菲斯提昂的座位在剧场半山腰,靠近中部的台阶。
那些等候了亚历山大以给他欢呼的朋友们跑步折过来,从高处的一门匆匆进入。这里平素是农人的坐席,然而在今天的盛会之中,王子的伙友们只算是小角色。赫菲斯提昂错过了隆重的诸神入场式。他父亲坐在下方;他母亲大概坐在妇女中间,在那边最远的席位上。两位王后已经就座,在前排。他能看见克莉奥帕特拉左顾右盼地瞻望,像别的姑娘一样,奥林匹娅斯却似乎不屑如此。她目光笔直而凝定地望向另一边的歌队登场道。
这在赫菲斯提昂的视线之外;但他的位置能看清舞台上的三个宝座。舞台宏丽,背面和侧翼均有雕饰柱头的廊柱,承托着刺绣的幕布。音乐从后面传出,被占据歌队席的众多神祇扩散开。
他等着亚历山大,打算再给他一轮欢呼;如果他们起头起得好,大家都会响应的。这可以叫他开心些。
他来了,和伊庇鲁斯国王同行。欢呼声传遍剧场。他俩同名没关系;他凭声音可以知道。
他知道,而且微笑。是的,这安慰了他。剧场不大,他进来时,赫菲斯提昂发现他神不守舍。他又在做梦了,这次是个噩梦,庆幸能醒来。今天还指望什么?过后我会去找他,如果竞技会之前能接近他的话。等我们跨入亚洲,一切都会简单些。
底下歌队席里,腓力王的雕像端坐在镀金宝座上,基座饰以月桂枝叶。它和舞台上虚位以待的宝座一模一样。道路那边传来欢呼,隐藏的音乐加强。
它到达一个盛大的高潮,然后休止,感觉像落下提示音。忽然,从妇女区面向歌队登场道的席位传来一声尖叫。
亚历山大扭头,本已不再怪异的面容陡然变色。他从宝座一跃而下,迅速来到舞台下能眺望侧翼之外的地方。他跑下坡道,穿梭在歌队席中的祭司、祭坛和神像之间时,外面才响起喊声。花冠从他翻飞的头发坠落。
观众骚动叽喳之际,赫菲斯提昂跳下台阶到中部的走廊,开始沿它奔跑。朋友们敏捷跟上;训练令他们从不浪费时间。走廊周围,这些青年的速度与决断本身就是个奇观,因此,恐慌在他们经过之后才开始。他们到达通向歌队登场道的最下层台阶时,那里已水泄不通,满是前排涌来的不知所措的外国宾客。赫菲斯提昂以战场上的冷酷奋身前进,手肘、肩膀和头都在推撞。一个胖子摔倒,令旁人也失足;楼梯拥挤不堪,坐席上混乱的人群有的往上攀,有的向下爬。被祭司离弃的木头神祇们,在乱局的寂静的中心围成一圈,都注视着那木头国王。
奥林匹娅斯王后如它们一般静止,挺直地坐在她的雕工精致的椅子上,对抓住她手臂哭喊的女儿无动于衷,只将目光久久投向歌队登场道。
赫菲斯提昂对每个挡路的人都感到光火。他不在乎方式,同伴全抛在身后,只顾一个人拼着冲向目标。
腓力仰面倒卧,匕首的柄突出,插在肋骨间。是凯尔特器物,镶银图案精美地纵横交错。他的白色宽袍几乎没有血污;刀刃封住了伤口。亚历山大蹲在他上方,摸他的心脏。国王的盲眼半闭,另一只眼睛翻向他上方的活人眼睛。他的脸凝固在一种震动的注视与愕然的怨恨中。
亚历山大碰到那睁开的眼皮。它在他手指下软弱地闭合。“父亲,”他说,“父亲,父亲。”
他将手移到那黏湿的额。金冠滑脱,戛然落在地板上。他的面容一时定住了,仿若大理石雕刻。
那身体微微在动,嘴唇分开,似乎要说话。亚历山大向前一震;双手抱起那颗头,凑近它。但是那尸体只出气,由于肺部或腹部的某种抽搐;像打嗝,吐出了少许血沫。
亚历山大退了一退。忽然他的脸和身体都变了。他像发布战令般凌厉地说:“国王死了。”话毕站起来,环视。
有人喊道:“他们抓到他了,亚历山大。把他砍死了。”但见歌队登场道的宽阔入口聚满族长,因是节日而未带武器,在混乱中试图组成一堵保护的墙。
“亚历山大,我们在这里。”是林克斯提斯的亚历山德罗斯,努力挤上前来。他已经给自己找了一套甲胄。称身;是他自己的。亚历山大的头在沉默中像猎犬一样对准。“我们护送你到城堡里去吧,亚历山大。谁知道叛党都在什么地方?”
是啊,谁知道?赫菲斯提昂想。这人知道点什么。他干吗准备好甲胄?亚历山大的目光在人群中寻找;找其余那两个兄弟,赫菲斯提昂想。他早已习惯在头脑深处揣摩亚历山大的心绪。
“这是在干吗?”
众人分开一条路。安提帕特罗斯在惊慌纷乱的宾客中推搡而出,走到马其顿人中间,他们立刻让了道。当国王领兵在外,他担任马其顿唯一的摄政,多年如此。高大的他戴着花冠,衣着华丽而庄重,权柄昭然。他环视四周。“国王呢?”
亚历山大回答:“这里。”
他一时注视安提帕特罗斯的眼睛,随即退后,让他察看遗体。
安提帕特罗斯俯身,然后起立。“他死了。”他不能置信地说,“死了。”他以手触额,碰到他的节日花冠;迷茫地做了个习俗的手势,把它甩落地上。“谁——”
“保萨尼亚斯杀了他。”
“保萨尼亚斯?这么多年以后?”他兀然止语,被自己的话困惑了。
“他被活捉了吗?”林克斯提斯的亚历山德罗斯太快地接口说。
亚历山大延迟答复,审视他的脸。然后道:“我要关闭各城门,城墙上驻防。我下令前谁也不许离开。”他扫视人群。“阿尔克塔斯,你的分队。现在就去站岗。”
鹰蛋孵化了,安提帕特罗斯心想,不出我所料。“亚历山大,你在这里一定危险。你可以到城堡里去吗?”
“等一会儿再说。那些人在干什么?”
在外面,近卫队的副队长正试图控制局面,一些他找到的下级军官也在协助。但那些兵士冲昏了头脑,听信某些队员的喧嚷,认定他们会一起被指控为弒君的共谋。他们咒骂杀死保萨尼亚斯的青年们;那看似杀人灭口。军官们努力用喊声震住他们,徒劳无功。
从歌队登场道的浓蓝阴影中,亚历山大踏了出来,站到清凉明朗的晨光下。太阳从他走入剧场以来几乎没有上升。他跃上门廊旁的矮墙。噪声变了,随即沉寂下去。
“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斯锐声道,“当心啊!别暴露自己。”
“卫队——向右转——组成步卒方阵!”
扰攘的人群安静下来,像是一匹受惊的马得到骑手的安抚。
“我尊重你们的悲哀。但是不要像女人一样伤怀。你们尽了职;我知道你们得到的命令是什么,我自己听到了。梅勒阿戈若斯,派一队人护送国王的遗体,带进城堡里去。小觐见厅。”见那人的目光在四处寻觅一个担架,他说道:“后台有个停尸架,与悲剧道具放在一起。”
他俯向遗体,从他身下压皱的斗篷拉出一褶,盖住那张目光怨恨的脸。护送队各人围了上来,将遗体挡在视线之外。
他走到安静的卫队行列前,说道:“击倒凶手的人,都站出来吧。”
他们迟疑地步出,半含骄傲,半含恐惧。
“你们对我们有恩。这决不会被遗忘。佩尔狄卡斯。”那年轻人上前,神情已平静下来。“我把牛首骏留在了外面路边。你可以替我保护它吗?带一支四人队伍去。”
“好的,亚历山大。”他满怀感激地去了。
一阵明显的静默;安提帕特罗斯眉毛底下神情怪异。
“亚历山大。你母后在剧场里。她不该有人护卫吗?”
亚历山大走过他身边,通过歌队登场道望进去。他完全静立。那入口周围有点骚动;兵士们找来了演悲剧的停尸架,绘色华丽,垂着紫幔。他们在腓力遗体旁放下它,将他抬了上去。那斗篷从脸上滑落,那将官抹下国王的眼皮按着,直到它们合上。
亚历山大一动不动,继续凝视剧场内。群众都觉得不宜游荡,早已一散而空。诸神仍在。某一阵纷乱杂沓中,基座上的阿佛洛狄忒被冲翻,姿态尴尬而僵硬地卧在一边。她坠落时撞飞了年幼的厄洛斯,让他倚在她倒伏的宝座旁。腓力王的塑像肃然坐在原位,涂色的眼睛盯着一排排空席。
亚历山大转过目光。他的脸色变了,但声音平静。“是的,我看见她还在那里。”
“她想必悲恸异常。”安提帕特罗斯不带感情地说。
亚历山大深思地注视他。少顷,像有什么碰巧吸引到他目光似的,他望到别处去了。
“你说得对,安提帕特罗斯。应该将她交给最可靠的人保护。所以,如果你本人可以护送她到城堡去,我会深怀感激。请带上你认为足够的人数。”
安提帕特罗斯张开嘴巴。亚历山大在等待,略偏着头,目光毫不动摇。安提帕特罗斯说:“如果你希望如此,亚历山大。”话毕自去执行。
一时沉寂着。从人群之中,赫菲斯提昂稍步出一些,并不递信号,只依他预感的提示,交予他的存在。没有应答;但是在这一步和下一步之间,他为他向神致谢。他自己的命运也在面前铺展,阳光与烟尘的远景无边无垠。他不会回头,无论它带他到哪儿;他的心接受它全部的负荷,光明的与黑暗的。
抬棺队伍的将官一声令下,镀金停尸架上的腓力王颠簸着过了拐角。从那神圣的葡萄园,一些士卒抬来保萨尼亚斯,盖着他撕破的斗篷,躺在一个围栏上,编织的柳条间滴着血。他也会被展示在民众面前。亚历山大说:“预备一个刑架。”
喧哗沉淀为一种嗡嗡的躁动,混入埃盖瀑布的轰鸣。一只金色雄鹰,扬起凌越一切的非人世的强健叫声,俯冲下来。它爪子里有一条岩上擒来的蛇,如鞭甩动。两个头都撺向对方,努力予以致命的一击。声响传到亚历山大耳中,令他抬头注视,想看争战的结果。但是搏斗不休的两个对手盘旋直入无云之天,比群峰更高高在上,变成灿烂中的一斑,消失不见。
“这里的事情都完了。”他说。随即宣令,向城堡进发。
他们到达俯临佩拉平原的城墙时,初升的夏季太阳打开它光华熠熠的通道,从东方的大海一路铺展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