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花落了,春雨中满地纷纷;紫罗兰花期已过,葡萄藤结出了蓓蕾。
酒神节之后,哲学家发现他某些学生有点心神不属,这样的事在雅典也并不罕见。但是王子勤奋沉静,伦理课与逻辑课都成绩优秀。偶尔他依然难以捉摸;当发现他给酒神献了一头黑山羊时,问起他来,他闪烁其辞;恐怕,哲学尚未让他摆脱迷信;但这种不愿说,也许表明他已不乏自我省察。
在横跨宁芙之溪的一条朴素小桥上,亚历山大和赫菲斯提昂倚栏而立。
“现在,”亚历山大说,“我想我已经与酒神和解了。所以我才能够把一切告诉你。”
“这样不是更好吗?”
“是的,但我首先得自己想通了。狄奥尼索斯的愤怒追着我不放,直到我与他和解为止。当我以逻辑思考,我发现仅因我母亲是个女人就震惊于她的所为,那是不公正的;我父亲杀人数以千计。你我都杀过在战场之外不会伤害我们的人。女人无法像我们一样,向自己的敌人下挑战书;她们只能以女人的方式复仇。与其责怪她们,我们该感谢众神将我们造为男人。”
“是的,”赫菲斯提昂说道,“是的,我们应该如此。”
“所以我就明白了是狄奥尼索斯发怒之故,因为我亵渎了他的秘仪。你知道,我自幼受他护佑,但近年我给赫拉克勒斯的祭献多于给他。当我继续下去时,他就显现了他的愤怒。他没有杀我,像那部戏中彭修斯的下场一样,因为我是受他护佑的;但他惩罚了我。假如没有你,事情还会更坏。你就像皮拉得斯,复仇女神来追捕俄瑞斯忒斯的时候也还是和他在一起。”
“我当然是和你在一起。”
“再告诉你一件事。这姑娘,我想过,也许酒神节上……但某位神明保护了我。”
“他能够保护你,是因为你有自制力。”
“嗯。发生这些事,都是因为我父亲不知节制,甚至不顾家室的体面。他一向如此。尽人皆知。武力上不如他,应当尊敬他的人,背后会讥讽他。换作我,知道别人这样议论我我会活不下去的。知道自己不能自主。”
“别人永远不会这样议论你的。”
“我永远不会爱任何叫我羞愧的人,这我知道。”他指着清澈的褐色溪水。“看,有这么多鱼。”他们一起探出木栏,头并着头,鱼群如万箭齐发,疾游进河岸的阴影中。少顷亚历山大挺身,说道:“居鲁士大帝从不为女子所役。”
“确实,”赫菲斯提昂说道,“凡人中美冠亚洲的女子也没有使他迷失心志。那书上讲的。”
亚历山大收到父母各自的来信。他们都没有太在意他在酒神节后不同寻常的安静,尽管离别时,两人都感到自己仿佛被从一面无门之墙的窗洞中审视。然而酒神节让许多年轻人都改了常;若是水过无痕,那才更值得担心。
他父亲信上说,雅典人让移居者涌入了色雷斯海岸的希腊土地,比如科尔松尼斯;但由于赈济金有削减之虞,他们拒向护送舰队提供给养,迫使他们在海上和沿岸劫掠为生,形同荷马时代的海盗。马其顿的船只和农舍遭到抢劫;他们甚至于扣留了一位来赎取囚徒的马其顿使节,对他用刑,还勒索了九塔仑的赎金还他生路。
奥林匹娅斯难得一次与腓力同仇敌忾,也有个类似的故事可说。替她买入南方商品的尤卑亚商人阿纳克西诺斯,在雅典被狄摩西尼下令扣押,因为埃斯基涅斯造访过他寓居的府邸。严刑逼供使商人招认他是腓力的密探,随即被处死。
“不知还有多久会开战。”菲洛塔斯说。
“我们已经开战了,”亚历山大说,“问题只在于战场会在何处。置雅典于兵燹就好比劫掠一座神殿,是亵渎之举。但我们迟早要对付雅典人。”
“用得着吗?”瘸腿的哈帕劳斯问,周围的战士在他眼中是个友好而陌生的种族。“他们吠得越起劲,露出的蛀齿越多。”
“没有蛀到我们可以放心让他们留在后方,就此跨入亚洲。”
夺回亚洲的希腊城市的战争不再是幻景,其基础战略已经付诸实施。年复一年,征服的土地像一条堤道般推近赫勒斯滂海峡。那里的滨海重镇——佩林苏斯与拜占庭,是最后的两大阻碍。倘若攻克,则腓力只需巩固后方。
事实昭昭,于是雅典的辩论家又开始周游希腊,寻求尚未因劝说、惧怕或收买而归向腓力的盟友。那支游离于色雷斯海上的舰队收到一点钱;邻近的萨索斯岛建了一个驻防的基地。米埃扎的花园中,年轻人在一起争论他们再试战锋的时机多快到来。那哲学家留意时,话题则转为灵魂的本质与特性。
从未在外邦购货的赫菲斯提昂大费周折,在雅典定制了一部《弥尔米冬人》的抄本,送给亚历山大。在宁芙之潭岸边一株繁花沉沉的丁香树下,他们谈了爱的本质与特性。
正是野兽在林中求偶的时节,亚里士多德在预备一篇关于兽类交合繁衍的论文。他的学生们不打猎了,转而藏身树丛,观察记录。哈帕劳斯和他的一个朋友淘气地编出一套煞有介事的过程,再掺上足量的科学知识来自圆其说。自问对人类太重要而不愿在易感风寒的潮湿地面上偃伏数个钟点的哲学家,和蔼地向他们道了谢,全部记载下来。
一日天气晴好,赫菲斯提昂告诉亚历山大他发现了一只雌狐的地洞,觉得它在发情期。从附近一株在风暴中被铲根的老树留下的深穴,可以窥知情形。斜阳中,他俩走入森林,避开朋友们的路径。两人都没提及这一点,也没有给对方理由。
倒伏的树木的死根掩着洞口,洞底堆积着去年深深的落叶,很柔软。半晌,大腹便便的雌狐穿过树影溜了过来,嘴里衔着一只幼山鹑。赫菲斯提昂半抬头,合着眼的亚历山大听见它行进的窸窣,但是没睁开眼睛。它被他们的呼吸惊吓,像一抹红光闪过般跑进了洞穴。
不久以后,亚里士多德说他想解剖一只怀孕的狐狸,但他们对导师秘而不宣。它习惯了他们,渐渐地,会不害怕地把幼崽带出来,喂食,让它们玩耍。
赫菲斯提昂喜欢那些狐崽,因为它们令亚历山大微笑。缱绻之后他会变得沉默,漂流到幽居独处之所;倘若被唤回,他也不会烦躁,反而过分温柔,仿佛在掩饰什么。
两人都认同,这一切在他们出生前已为他们的命运所注定。赫菲斯提昂依然有一种奇迹感,难以置信,朝夕活在一朵闪耀的云中。只有这样的时刻,这朵云会被一个阴影穿透;他会指着嬉戏的狐崽们,使那双郁郁沉思的眼睛转动、凝神,就又会一切安好了。池塘溪流的岸边长着勿忘我花与鸢尾花;阳光充足的矮林中,受宁芙们保佑的、著名的米埃扎犬蔷薇展开细滑的大脸,播送香气。
少年们读出其青春使之熟悉的信号,也结清了打赌的钱。不熟悉这些而且赌德不好的哲学家,当大家在玫瑰零星开放的园中或行或坐时,会迟疑地望着那两个形影相随的英俊少年。他没有斗胆提问;问题的答案在他的理论中无地可容。
橄榄树撒满了娇美的淡绿花,隐隐的蜡一样的甜香吹遍四方。苹果树的附果坠地,又小又青的真苹果开始长大。那雌狐领着幼崽们到森林里去;它们是时候学习赖以生存的捕猎本领了。
赫菲斯提昂也变成了一个耐心而娴熟的猎人。在他的猎物初次落网之前,他从未怀疑这种放恣地倾注于他的热烈依恋,蕴含着激情的萌芽。如今他发现不是这样简单。
他再次告诉自己众神已慷慨若此,不应该祈求更多。他想起自己曾如何凝视眼前这张脸,心情像一个得知将继承大笔遗产的人,只因幸运而快乐;那蓬松张开、迎风乱舞的头发,因眼神强烈而已经依稀有了皱纹的额头,漂亮眼眶中的眼睛,又坚定又敏感的嘴形,金色眉毛的挺拔眉弓。从前他仿佛可以永远坐下去,纯然由此满足。起先仿佛确是这样。
“牛首骏太少锻炼了,我们骑马出行吧。”
“是不是它又把马夫掼下来了?”
“不,那只是为了教他,我也事先提醒过他了。”本来这匹马已逐渐愿意让马厩的人骑上而进行马厩的功课了。但是一旦让它戴上有银饰扣与银徽章的笼头、透雕细工的颈圈,佩起有流苏的鞍布,它便知道自己是神的坐骑,对别人的亵渎毫不饶恕。那马夫仍在卧床休养。
他们骑过红叶新发的山毛榉树林,去野草丰茂的高地,赫菲斯提昂设定了悠闲的步子,他知道亚历山大不愿让牛首骏跑到出汗。在一片矮林边,他们下了马,眺望平原与大海之外的卡尔基狄克的山脉。
“我们上次回佩拉的时候,我找到一本书。”亚历山大说,“是柏拉图的著作,但亚里士多德从来没拿给我们看过。我想他一定是妒忌的。”
“什么书?”赫菲斯提昂含笑试着他马匹笼头的锁扣。
“我记熟了一个片段,听着。爱教人耻于蒙羞,渴求光荣;没有它,无论是民族还是个人,就无法成就伟业或创造杰作。倘若一个爱者被发现正在做与他自己不相称的事,或是苟且于不名誉的事,他宁愿暴露于家人朋友或任何人面前,也不愿他的所爱知道。书里还有个地方说,假如能够仅以爱者与所爱组成一个国家、一支军队,还有什么集体会比它更加蔑视耻辱,并且竞相追求光荣?即使只有少数这样的人并肩作战,也说不定能征服世界。”
“真美好。”
“他青年从军,和苏格拉底一样。亚里士多德妒忌也不足为奇。雅典人从没有建立一支情侣组成的军队,倒是忒拜人做到了。还没有人打败过‘神圣军团’,你知道吗?”
“咱们进树林去吧。”
“文章还没结束,结束语是苏格拉底说的。他的话最精彩,他说,最伟大的爱只能是灵魂的作品。”
“好吧,”赫菲斯提昂脱口而出,“但人人知道他是雅典最丑陋的男子。”
“他凭着才智让俊美的亚西比德也神魂颠倒。不过他说以灵魂做爱是最伟大的胜利,如同竞技会上的三重桂冠。”
赫菲斯提昂痛苦地久视卡尔基狄克的群山。“对那个最在意的人,”他缓缓说道,“会是最伟大的胜利。”
原来,他把从爱获取的知识投于陷阱作诱饵,只是献给了一位无情的神。他向亚历山大转脸。他站在那里凝视云朵,孑然一身,与他的精灵晤对。
赫菲斯提昂被内疚所苦,靠过去抓住他的手臂。“如果你真是此意,确实想要那样的话……”
他扬起眉毛,微微一笑,头发往后一甩。“我告诉你一件事吧。”
“唔?”
“你抓住我再说。”
他向来是起点上最敏捷的,此刻其声犹在,其人已远。赫菲斯提昂穿过透光的桦树和影沉沉的落叶松来到一个陡峭的岩面。亚历山大在岩脚上一动不动地躺着,闭着眼睛。赫菲斯提昂喘着气慌乱地爬下去,跪到他旁边,摸他身上是否有伤。没有任何异样。他含笑瞅着赫菲斯提昂。“嘘!你会把狐狸们吓到的。”
“你这该杀的。”赫菲斯提昂狂喜地说。
筛过落叶松枝条的阳光西移了一点,照耀着岩壁洞口的狐绒,像黄宝石。亚历山大枕臂仰卧,眼睛落在那些交织往来的动物身上。
“你在想什么?”赫菲斯提昂问他。
“死亡。”
“人在事后确实有时会悲伤,因为元气外泄了。我还是宁可这样,你呢?”
“我也一样。真朋友应该彼此不保留。”
“那是你真正想要的?”
“你应该知道的。”
“我受不了让你悲伤。”
“很快会过去的。也许是某位神明在妒忌。”见赫菲斯提昂在上方焦灼俯视,他挨近,把他的头靠到自己肩膀上。“众神当中有一两位因选择不慎而蒙羞。不要提谁的名字,他们会生气的,反正我们也知道。连众神也难免妒忌之心。”
赫菲斯提昂的心神已挣脱了渴念的阴翳,在洞明的一瞬间里,他看见腓力王先后宠爱的那些青年:他们粗犷漂亮的相貌,他们汗臊般外露的性感,他们的妒忌,他们的图谋,他们的骄纵。从世间一切之中,他被挑选出来代表他们之所非;亚历山大的骄傲,曾经托付于他的双手。这是他一生中无与伦比的大事;更大的事,就只有不死的众神才能求索。眼泪涌出他的眼睛,滚落在亚历山大的喉咙上,令他以为他也感到了那事后之哀,微笑着抚摸他的头发。
次年春,狄摩西尼向北航至佩林苏斯和拜占庭,窄海之滨的两座重镇。腓力与二城皆有和约,倘无人游说,它们不会阻挡他挥师东进。狄摩西尼劝服二城撕毁了条约。驻扎于塔索斯岛的雅典军队,正在与马其顿打一场不宣而发的战争。
在佩拉平原的练兵场上(老人还记得当年是如何将此地铲得平坦如海),步卒方阵举着长长的萨里沙矛枪转向、退行,他们的阵列,会使三排武器的尖头在疏开队形中一线地刺向敌人的前阵。骑兵做了交锋练习,夹紧大腿、膝盖并拽住马鬃,使自己在冲撞中不至于翻落马背。
在米埃扎,亚历山大和赫菲斯提昂打点着行囊,预备次日破晓启程,同时也检查彼此的头发。
“这回没有。”赫菲斯提昂说着放下篦子。“冬天大家抱团的时候才容易惹上虱子。”
亚历山大跪坐着,推开他一只想要凑上来舔脸的狗,和赫菲斯提昂对调。“跳蚤可以用水淹死,”他边说边做,“虱子却像潜行密林的伊利里亚人,我们在征途中难免会惹上。但至少可以干干净净地出发。我觉得你没有……不,等等……嗯,这下子好了。”他抬身从搁架拿起一只有塞子的瓶。“我们再用一次这个,比别的有效多了。我要告诉亚里士多德。”
“那东西很臭。”
“不臭了,我放进了几种香料。闻闻。”上一年他醉心于医术。各种理论中,鲜有他认为可付于实践的东西,但医术是实用的,特洛伊战场上身为国王的战士们也没有看低它;画师们绘过阿基琉斯为帕特罗克洛斯包扎伤口。他的热忱多少令亚里士多德不悦,因为这教师自己的兴趣已转向学术。然而这究竟是他祖辈相传的事业,而且他发现自己也喜欢传授它。如今亚历山大有一本笔记,录有各种药膏药水,以及热病、伤口与断肢的治疗提示。
“气味确实好了不少。”赫菲斯提昂承认道,“而且也似乎能驱虱。”
“我母亲有一句驱虱的咒语,不过她最后总是要动手扪虱。”
那只狗郁郁不乐地坐在行李旁,它认得那味道。数月之前亚历山大就打过仗,国王践诺让他统率了一支队伍。今天屋子里整日声响刺耳,像蟋蟀的鸣叫;年轻人都在备战,投枪、匕首和剑刃在磨刀石上砥砺不停。
想到战争将临,赫菲斯提昂并不恐惧,甚至亚历山大可能战死的恐惧也从他思想中抹除了,或是埋到了心底。唯其如此,才能继续生活在他身边。赫菲斯提昂会努力避免死亡,因为不能没了他。人必须学习让敌人替死,其余托付给众神。
“我担心一件事,”亚历山大说,一边把佩剑在剑鞘中来回擦动,直到打了蜡的皮鞘子使刀锋光滑如绸,“南方或许会在我准备好之前参战。”他伸手拿取以嚼过的木条做的刷子,清洁镶金处。
“把那留给我,我会连着我的剑一并弄完。”赫菲斯提昂埋首于剑鞘的精工末端与镂空的剑带。亚历山大总是早早用尽他的投枪,佩剑已是他趁手的武器,面对面、手抵手地厮杀。赫菲斯提昂一边工作,一边喃喃道了句吉利话。
“进军希腊前,我希望能当上将军。”赫菲斯提昂擦拭着上了蜡的鲨鱼皮手柄,顿时抬头。“别志在必得,时间看来不够了。”
“他们已经在战场上追随我了,如果遇到冲锋陷阵的时刻。这我知道。只是,他们会觉得任命我还不是时候。一年,两年……但他们现在就会追随我了。”
赫菲斯提昂略一思索。他从不说亚历山大爱听,但过后对他无益的话。“嗯,他们是这样的。上一战的时候我看见了。他们曾经认为你只是个福星。但现在他们明白了你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们认识我很久了。”亚历山大从墙钉取下他的头盔,抖开那白色马鬃羽冠。
“听他们有些人说话的口气,简直是他们把你养大的。”赫菲斯提昂太用力,弄坏了刷子,只得再嚼出新的末端。
“确实有些人是把我养大的。”亚历山大梳毕羽冠,走到墙镜前。“这应该合适了。金属好,尺寸对,也能让大伙儿看见我。”佩拉不乏第一等的盔甲匠人,他们从科林斯来到北方这尚武之地,生意兴隆。“等当上了将军,我要做一个更醒目的头盔。”
赫菲斯提昂扭头看着他的镜容,说道:“保准你会的。你这模样像一只华丽的斗鸡。”
亚历山大将头盔挂回。“你生气了,为什么?”
“你做了将军,会有自己的营帐。从明天起一直到我们回来,我们都无法离开人堆。”
“噢……是的,我知道。但战争就是这样。”
“人只能习惯,就像对虱子一样。”
亚历山大迅捷地过来,懊悔于方才的大意。“我们赢了永垂的英名,”他说,“在灵魂中会比从前更加相融合一。墨诺提俄斯之子,伟大者,悦我心灵的你。”他对赫菲斯提昂凝眸微笑,也被答以忠诚而含笑的眼神。“爱是灵魂的真正食粮。但灵魂和身体一样,它以食物而生存,但不能为食物而生存。”
“是的。”赫菲斯提昂说。他为何而生存是他自己的事,不成为亚历山大的负担也是他的生存之旨。
“灵魂要为了行动而生存。”
赫菲斯提昂搁开佩剑,拿起有海豚柄身与玛瑙柄头的匕首,赞同确是如此。
锋镝之声响彻佩拉。轻风把这些声响与战马的气味吹到牛首骏这里,它鼻翼翕动,嘶鸣起来。
腓力王在演武场上。他命人将攻城云梯靠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叫士卒们有秩序地攀登上去,不拥挤,不推搡,不让他们的武器刺到彼此,也不拖延时间。他给儿子捎去口信说,练完兵要见他。王后立即见了他。
她拥抱他时,发现他的个子比自己高了。他身长五尺七寸;骨骼定型前,顶多还能长个一寸左右。但他能双手折断山茱萸木的长矛,在崎岖乡野中日行三十里而不进食(作为试验,有一次他甚至并不喝水)。逐渐而不为人觉察地,他不再伤怀于身材不高了。步卒方阵中挥动二十尺萨里沙长矛的高大男人,未曾因为他的身高而对他稍减喜爱。
尽管高度只相差一寸,他母亲依然把头靠到他肩膀上,显出一种栖鸽般的柔弱。“你长成男子汉了,现在真的是男子汉了。”她数落他父亲的罪状,没有一桩是新鲜事。他抚摸她的头发,附和她的愤慨,心思却在战争上。她问他,这赫菲斯提昂是个怎样的年轻人,有没有野心,要求过什么,要他许过任何诺言吗?嗯,许过诺言的,要两人同赴战场。啊,这能信吗?他笑了,轻拍她的面颊,看见她眼中的真实问题,那目光像拳手一样搜寻着刹那的意志弱点,令她可以发问。他毅然直视她,她始终没有问。他又怜惜起来,原谅了她,偎向她的头发,闻见那甜香。
在那彩绘的书房中,腓力坐拥一张凌乱的桌子。他从演武场径直而来,房间弥漫着他马匹的以及他自己的汗酸气。行吻颊礼之际,他发现他儿子虽然只骑了不足四十里的马,却也已经沐浴洗尘。但实在叫他吃惊的,却是觉察他的下颔有一块细软的金色胡茬。腓力又愕然又失望,省悟这男孩出须究竟也不晚。他一直在刮须。
一个马其顿人,国王之子,怎么居然模仿起阴柔的南方人来了?细嫩得像姑娘。他为了谁这样做?腓力对米埃扎消息灵通;帕曼尼恩与菲洛塔斯有密约,让他定期来函报告。跟阿敏托尔之子交好也无妨,那纯情漂亮的青年,换了腓力自己也会动心的;可是像某人的娈童一样四处招摇未免过甚。他回想起陆续抵达的一个个青年,这才醒悟有些年龄较长的人同样是没有胡须。必定是他们的风气。他隐隐感到此中暗藏逆心,但随即抛却了这念头。尽管这孩子有些怪癖,军人们都信任他。况且照目前的情势,决不是惹怒他的时候。
腓力挥手让儿子在他身旁的椅子坐下。“唔,如你所见,”他说,“我们在这里已经很深入了。”他描述他的战备;亚历山大在听,以膝支肘,扣掌于身前;看得出他未等言发便已会意。“佩林苏斯会棘手难攻,但我们也要对付拜占庭,它即使不公然支持佩林苏斯,也会暗予援手。波斯大帝也同样如此。据我所知,他现在大概无力发兵;不过他会援以补给。他跟雅典也有一个那样的条约。”
瞬时间,他们的面容显露了同一个思绪。就像他们谈到的是某位绝代佳人,启蒙他们童年的严师,如今在一个港市沿街卖笑。亚历山大瞥了一眼波留克列特斯制作的赫尔墨斯发明里拉琴的铜像,古朴而美丽。他自幼熟悉它,那过于苗条的青年有细巧的骨架与捷足者的肌肉,在雕塑家赋予它的神圣的平静底下,总似蕴着一种深沉内向的悲哀,似乎知道终将如此。
“那么,父亲,我们几时进军呢?”
“我和帕曼尼恩,七日之后。你不用去,儿子。你留在佩拉。”
亚历山大瞪眼挺身而坐,似乎全身都僵硬了。“留在佩拉?您是什么意思?”
腓力咧嘴一笑。“你看上去彻彻底底像你那匹马,害怕自己的影子。干吗这样听风就是雨的,又不会叫你闲着。”
他从有伤痕和结节的手上摘下一枚古旧粗重的黄金印戒。那缠丝玛瑙图章镌着宝座上的宙斯,其拳上有鹰。这是马其顿王国的印鉴。
“你来掌管这个。”他抛起戒指又抓回手中。“你觉得你行吗?”
亚历山大脸上失去了峻色,一时几乎显得呆笨。国王在外,掌印的人是摄政。
“你打仗的经历不错,”他父亲说道,“等到提拔你也不会招人物议时,你就可以带领一旅骑兵。那大概还要两年。与此同时,你要学会治国。如果国家在你背后内乱,还不如不拓疆。记住,我扩张前也首先对付了国内,包括打退侵入国境的伊利里亚人。不要认为它不会重演。此外,你还要保护我的交通线。我交给你的是一项重任。”
他注视面前的眼睛,看到一个久违的神情,是从那次马市结束时的骑行以来未曾再见的。“嗯,父亲,这我知道。谢谢您,我不会叫您后悔的。”
“安提帕特罗斯也会留下。如果你聪明,就会向他请教。但那由你来选择,王印就是王印。”
从这时直至进军,腓力日日召集朝会:与会者包括留守的将官,收税员,司法官吏,受伙友军团中的部落酋长之托而治理本部落的人,以及因历史、传统或法律之故而驻留国内的王公藩主。腓力的兄长佩尔狄卡斯之子阿敏塔斯便是其一。他父亲猝逝时,他尚年幼。众人选举腓力为摄政,而阿敏塔斯未及成年,马其顿人便判定他们喜欢腓力的工作,希望国家一直由他治理。照古来的习俗,王室苗裔是有权被选举为国王的。他对阿敏塔斯很优待,给他相当于王侄的地位,又让一个半合法的女儿与他成婚。他从童年起就被命运主宰,此时来参会,已是一个身材壮实、胡子浓黑的青年了,年纪二十有五,任何陌生人在大庭广众遇见他都会认为他是腓力之子。会议中坐在父亲右侧的亚历山大偶尔会偷觑一眼,暗忖那猜想是否恰合事实。
军队进发时,亚历山大护送父亲到滨海之路,拥抱而别,便返回佩拉。当骑兵队撇下它离去时,牛首骏躁动不安地长长吁气。腓力很满意他告诉儿子交通线由他来管。一个愉快的想法;也确实叫他开心了。其实,那条路十分安全。
摄政亚历山大的第一桩举动是私事。他买了一片薄薄的金子箍在印戒内环,让它贴合自己的手指。他深知象征物的完美与缺陷都有魔力。
事实表明,安提帕特罗斯是理想的辅臣。他务实行动,从来不被愿望操纵。他知道他儿子跟亚历山大交恶,不信卡桑德罗斯的片面之辞,也防着他再有接近亚历山大的机会;因为眼前这少年,假使在某个关键时刻对他掉以轻心,一个危险的男人就会出露头角。不能毁灭他,就得侍奉他,而且尽心尽力。安提帕特罗斯年轻时,腓力尚未安定国邦,人民随时可能被前来复仇的邻近王公,或是一帮伊利里亚劫匪、一伙山贼包围家宅。他早已做了自己的选择。
腓力让出了身边得力的枢密官,照顾年轻的摄政。亚历山大客气地感谢了他预备的概要,然后要求阅览通信原件。他解释说,他希望从写信者的文字推知其人。每遇不熟悉的事,他都会提问。心中厘清一切,便与安提帕特罗斯商议。
他们没有分歧,直到某日有个兵士被控以强奸,却坚称那女人是自愿的。安提帕特罗斯倾向于接受他振振有词的申辩;然而对方威胁要报血仇,他感到必须与摄政咨商。带着一点忸怩,他在阿奇劳斯的书房中向那脸色红润的年轻人交代了那件秽闻。王子即时应对道,索提昂所在的方阵全都知道他这人清醒时有三寸不烂之舌,酒醉时却只求泄欲,不会区分自己的姊妹和一头母猪,哪个对他都一样管用。
国王东行数日后,戍守佩拉城周边的全部军队被召集演习。亚历山大对运用轻骑兵来抗击侧翼步卒有一些主意。另外,他说,也不能放任他们懒散弛懈。
不知是因留守而松懈,还是因为消沉,总之这些军人本来没有把事情很放在心上。直到这光彩标致的青年骑着他神气的黑马行过一半的前阵时,他们才紧张而小心地组织队形,却难以掩盖自身的缺点。有一两人被耻辱地直接遣回营房。余人度过了一个辛苦的上午。在这之后,一度嘟囔得最大声的老军人嘲笑那些抱怨的新兵;那小伙子是折腾了他们大家没错,但他对兵法确有一手。
“他们的队形改善了,”亚历山大向赫菲斯提昂说道,“关键是,他们现在知道是谁当家了。”
但首先验证了这一点的并不是军队。
“亲爱的,”奥林匹娅斯说,“你父亲回来之前,你一定要帮我做个小事。你知道他处处拂逆我的意思。德伊尼阿斯为我效力不小,照顾我的朋友,提醒我警惕敌人。你父亲不给他儿子升职,是存心和我抬杠。德伊尼阿斯希望他可以率领一支中队。他是个最得力的人。”
亚历山大有一半心思仍在山地操练上,应道:“是吗?他在哪一支部队里?”
“哪一支部队?我说得力的人,当然是指德伊尼阿斯。”
“噢。他儿子叫什么名字,谁是他中队的长官?”
奥林匹娅斯露出责备的神色,但也查看笔记告诉了他。
“噢,赫伊拉克斯。他想要赫伊拉克斯来率领一支中队?”
“对于德伊尼阿斯这地位的人,目前的安排太轻蔑了。他是这样觉得。”
“他是觉得现在正是提要求的时候。大概是赫伊拉克斯叫他要求的。”
“这有何妨?你父亲是因为我才不待见他的。”
“不,母亲,那是因为我。”
她蓦然转身面对他,眼睛仿佛在试探一个危险的陌生人。
“我和赫伊拉克斯一同作战过,”他说,“后来告诉了父亲我对他的观感。所以他才没有去色雷斯,留在了这里。这人刚愎自用,厌恨别人比他脑子快;如果事情转坏,又会诿过于人。父亲把他调任卫戍,没有降他的职。换了我,是会给他降职的。”
“哟,什么时候这样父亲长父亲短了?因为他把印戒给你戴着,所以我对你就无关紧要了?你站在他那边跟我作对?”
“我站在士卒那边。也许他们免不了有人死在敌人手中,但不能让他们因为赫伊拉克斯这种笨伯而白白送命。倘若我给他一个中队,他们就再也不会信任我了。”
她爱憎交加,还击他内心的成年男人。许久以前,在萨莫色雷斯那个火把映照的山洞中,十五岁的她遇见了一个男人的眼睛,那时她还不懂男人是什么。“你越发荒唐了。你手指上那玩意儿,你以为是什么?你只不过是安提帕特罗斯的小学生罢了。腓力留你在这里,是要你观察他治国。人,你能懂几分?”
她严阵以待,等着战斗、眼泪与染血的和平。他一时不语,忽然冲她咧嘴而笑。“那好吧,母亲。小男孩该把正事留给成年人,不去干预。”
她的眼睛仍旧怔着,他已三步急行而来,手臂搂住她的腰。“至亲至爱的母亲!你知道我爱你。现在放下这些事,让我来对付吧。我自有分寸,你别再为此操心了。”
她僵立片刻。很快,她说他是个恶毒心狠的小伙子,叫她对德伊尼阿斯无以回话。但她在他的怀抱里软了下来;他也知道,她喜欢感受那臂膀的力量。
为了靠近佩拉,他放弃了出猎。如果他不在,安提帕特罗斯就会自行决策。正当他感到缺乏锻炼,并在马厩之间游荡的时候,他发现了一辆为跃行者的竞赛而改装过的战车。数年前他曾经打算学会跃行,但随后去了米埃扎。那战车是一辆以胡桃木和梨木制成的双马赛车,给跃行者用的铜把手高度相宜——这竞赛不是为大块头而设计的。他轭以两匹威尼斯小马,唤来国王的御者,开始练习中途跃下,随战车奔跑,再重新跳上。这不仅是良好的锻炼,且有荷马时代的遗风。跃行者是战车英雄的最后传人,当年他们会驱车赴战,下地站立着搏斗。他把闲暇都用在学习这门古技上,变得非常灵活擅长。旧战车的棚舍都被翻了个遍,以便朋友们能和他比赛;他享受其中,但没有安排一次正式的竞技。从他初觉有人故意让他取胜的年龄开始,他就不喜欢预设好的赛事了。
战报从普洛彭提斯海接连而至,如腓力预言,佩林苏斯久攻不克。这座城高踞在一块海岬上,无法海攻,陆地那一边则城垣坚固。佩林苏斯人在陡岩之上繁衍增殖,多年来房子越建越高;四五层的楼宇就像剧场长凳一样级级上升,俯瞰着城墙,如今是让投石手和投枪手容身而反攻的重地。为了给士卒以掩护火力,腓力筑了高达百尺的攻城塔,还盖起弩炮的平台;他的坑道工兵们弄坍一段城墙后,却发现了一环内城墙,是利用最外围的房屋以岩块、碎石与泥土夯实而成的。此外,不出他所料,拜占庭施援于敌方;他们的三排桨快舰上的水手熟悉本地水域(马其顿从未成为海上强国),运来精兵,并为波斯大帝的补给船只而拱卫海道。他正在兑现他与雅典的约定。
腓力口授了这些战报,文辞干脆而明确。一信读罢,亚历山大不禁踱步,自恨无法亲临。连王印也难以弥补这损失。
一日上午,他在跑道上看见哈帕劳斯向他挥手。宫廷传信人把话传给一个能打断他而不会失敬的人,可见事情紧急。他跳下战车,随车跑了几步保持平衡,然后过来,跑道的灰尘在他腿上蒙了厚厚一层直抵膝盖,如悲剧演员的长靴。他的眼睛在汗水纵横的尘土面具下闪闪发亮,被映衬为绿松石的碧色。他的朋友们站得甚远,不是出于礼仪,而是让他远离他们的衣服。哈帕劳斯背对他轻声说:“真是稀罕。你们注意到吗?他没有汗臭,若是别人早就汗臊得像雄狐一样了。”“问问亚里士多德吧。”有人说。“不,我想是他消耗彻底的缘故。”
传信人禀告,有个信使从东北边地前来,等候王子的接见。
他差了个仆人跑去替他取来一件干净的宽袍,在马厩的流泉下脱衣、刮垢,然后来到觐见厅。安提帕特罗斯在里面刚要结束对信使的问话(他知道的比书信更多),那卷信札仍原封未动。信使自己方才走出斯特里蒙河沿岸的高地,侥幸生还,那是马其顿与色雷斯的交界,布满了有领土纷争的峡谷、山岭、森林与牧原。
安提帕特罗斯吃惊地眨眼:亚历山大实在是神速。信使也霎眼,缺眠令他常常合上眼皮。问毕来使的名字,亚历山大说道:“你看上去累坏了,请坐吧。”他拍了拍手,命人给信使上酒。酒送来以后,他便向安提帕特罗斯朗读战报。等信使饮了酒,他才询问其详。
迈多伊人是个很古老的山地民族,阿该亚人、多利亚人、马其顿人与凯尔特人南迁的时候,他们已在蛮荒中建立家园,但那几族都没有停留,继续追寻较好的土地去了。他们在山野与色雷斯的严酷天气中存活下来,野羊般顽健,保持着比青铜时代还要古老的习俗;当人牲也没有从他们的粮食之神那里换来慈悲时,就会去定居者的土地上掠夺。腓力许久以前征服过他们,并取得他们的效忠,但久而久之,他在他们心中黯淡下去,褪色为一个传说。他们人丁增殖,步入成年的男孩需要让长矛染血,就像河底激流一般闯入南方。农庄被抢空,付之一炬。马其顿定居者和忠心的色雷斯人被活活砍死,首级掳为战利品,女眷则俘去。
安提帕特罗斯相当于二度会见。他望着宝座上的青年,善意地等待他请援的时刻。但他始终盯着信使,坐姿前倾,热切聆听。
“歇会儿吧,”他随即道,“我要记录一下。”文书到达后,他口授,一边跟信使核对,记下迈多伊人的活动路线与风土特点,又亲自在蜡板上添了一张略图。这也核实完毕,他命人领使者去沐浴、进餐、就寝,然后遣退文书。
“我想的是,”他边说边浏览蜡板,“我们得马上把他这些话全部记下。睡一夜可以让他精神起来,但也难保他不会猝死。我想等他完全恢复了才出发,以他作为一路的向导。”
在安提帕特罗斯威严的鼻梁上,两道斑白的眉毛皱了起来。他本来就预感会是这样,但宁可不信。
“亚历山大,你知道我乐意和你共同进退。但你也知道,国王在外打仗,我们俩决不能同时离开马其顿。”
亚历山大重新就座。刚才洗浴匆忙,他半湿的头发掺杂着尘土,腻在额前;手与脚的指甲上满是污垢。他眼睛冷冷的,也不故作天真。“那当然了,安提帕特罗斯。我决不会想出那样的主意。我外出,印戒肯定会留给你。”
安提帕特罗斯张开嘴,深深吸气,停住了。亚历山大继续抢先,礼貌而坚定。“它不在我身上。我刚才在锻炼。离开佩拉时我会交给你。”
“亚历山大!想想万一……”
亚历山大一直像决斗者般望着他,此时做了个小手势,表示没有说完。在关键的一瞬以后,安提帕特罗斯收了声。亚历山大郑重其事地说:“我父亲和我都知道,能把国家交托给这样一个人,是何等幸运。”他站了起来,叉着腿,双手按着腰带,乱发向后一甩。“我去定了,安提帕特罗斯。你放心就是,因为我们都时间紧迫。明日拂晓我就上路。”
安提帕特罗斯也不禁站起,他试图以身高相阻,但没有奏效。“你拿定主意要走,那挡不了。但要考虑清楚。你是个好的战地军官,这大家都知道。士卒们喜欢你,这也是公认的。但是你没有组织过征伐,也没有输送过补给,或是策划过补给的战略。你熟悉那块土地的情况吗?”
“此时他们该下到斯特里蒙河的河谷了,这是他们的来意。补给问题我们会在战争会议上讨论。一个钟点之后我会召集开会。”
“亚历山大,你知道吗,如果你输了,半个色雷斯都会像桃金娘树丛失火一样轰烈作乱?你父亲的交通线会被切断,而一旦消息扩散,我就要抵抗西北边的伊利里亚人了。”
“你在西北用兵需要多少军队?”
“如果你输了,国内的兵力根本不足。”
亚历山大把头稍稍侧向左边,一转不转的眼睛越过了安提帕特罗斯的头部,目标有点模糊。“而且,如果我输了,大伙儿就不会再信任我,我就永远当不了将军。而且,我父亲也可能会说我不配做他的儿子,那我就永远成不了国王。看来我非赢不可。”
安提帕特罗斯想道,卡桑德罗斯决不该得罪他……确是雏鹰出巢。必须现在就非常小心。“那我呢?让你走,他会怎么说我?”
“你是指如果我输了?他会说,我早该听你的劝谕。写下来,我会签字来证明你确实这样劝过我。无论胜败,这都交给我父亲。你看这可算公平的赌博?”
安提帕特罗斯从浓眉下放出凌厉的目光。“啊,但事后你会因此记我一笔的。”
“噢,是的,”亚历山大淡然道,“我当然会。不然呢?这是赌博,安提帕特罗斯,你不能指望两边下注而赢定。我自己也不能两边下注。”
“我看现在筹码已经很高了。”安提帕特罗斯微微一笑,想起现在就必须小心。“那就把你的需求告诉我吧。我也不是没赌过不如你的马儿。”
除了战争会议,亚历山大整日没有坐下。他发布命令时可以坐着,但他来回踱步时思维更敏捷,也许是米埃扎的散步讨论养成的习惯。本来他打算早些去看望母亲,却没有空闲。诸事停当他才过去,但没有待久;她喜欢小题大作,尽管这一次想必是她期盼已久的机会。让她走着瞧好了。同时他要向菲尼克斯道别,而且也务必睡上几个钟点。
这是佩林苏斯城外军营里的一个安静的早晨。昨夜城墙上有过一次交锋,现在是休兵时分,有喧嚣暂歇时的各种声响:骡子的叫声,操作弩炮的士卒的呼喊声与砰砰声,一个头部受伤的人在医棚里狂号;飞弹投射队的一个官长负有让围城内无法偷闲的任务,喝令士卒们把机械抬上一个定盘,并给弹道上油;堆叠着的巨型弹头那边传来咣当一响,每个弹头上都刻着简短的文字:来自腓力。
腓力命人给他盖了一间宽敞的木屋;长久驻营没有必要用御帐,徒然在臭皮革底下闷出汗水。他像个常年远征的人一样让自己舒齐,以本地稻草席铺地,他的行李车带来若干把椅子、多座灯台、一个浴缸,和一张足够两人共寝的床。在随军木匠做的松木桌子前,他和帕曼尼恩同坐,朗读出一份快报。
从皮德纳与安菲波利斯也召来军队之后,我行军北进抵达特尔马。我的本意是取道东方大路去安菲波利斯,以测知敌人动向并应之以最佳部署,再沿河北进。
然而在特尔马,我遇上一个从阿格里阿奈地方来的骑手。他是我的客友兰巴若斯派来的,以履行一个誓约。
“客友?”腓力道,“客友?他什么意思?那小子是个人质。你记得吧,帕曼尼恩。我敢赌一个塔仑,阿格里阿奈人本来是要和迈多伊人联兵的。”
“那时候你告诉我什么来着,”帕曼尼恩道,“你把王子打发回去上学,但他半途溜去那些部落人那儿做客?我很记得你听说时骂了出来。”
“对对,对对。我一时都没想起来。胡闹撒野的旅行,他保全了喉管算是走运。我是不向可靠的部落索要人质的。客友!嗐,且看吧。”
闻知你在东边,他送信给我说,迈多伊人正在斯特里蒙上游河谷,毁坏一切。他们曾邀请他的部落联手作战;但是特芮斯王尊重你送还其子之时双方的誓约。
“是胆小吧。不过口信是那小子送去的。他现在该多大了?十七岁左右。”
他向我建言,应抢在他们下到平原之前,迅速沿河上行去到激流峡(他们给这峡谷咽喉的名称),增兵驻守那里的旧城堡。因此我决定不亲自去安菲波利斯,以免错失良机,改派科伊诺斯带着我的命令从那里把军队领回;我会率领手中兵力走小径直接翻越克鲁西亚山脉,在西瑞斯涉水过斯特里蒙河,而科伊诺斯会带着士卒、新马匹和补给在西瑞斯与我会师,我们自己则轻装行进。我告诉士卒我们的定居者在平原上面临何种危险,这令他们脚劲十足;山径难行,我和他们一同徒步,鼓励大家兼程。
腓力抬头。“有文书润色过这些话,但仍有性格流露出来。”
第三日中午我们翻越克鲁西亚山,涉过了斯特里蒙河。
“什么?”帕曼尼恩瞪眼道,“翻越克鲁西亚山?那是六十里地。”
“他轻装行进,也鼓励大家兼程。”
科伊诺斯不日与我会师,所领之命令悉已执行。这将官行事娴熟迅速,我郑重推许他。他还向安菲波利斯守将斯塔桑德罗斯陈说利害,断其谬想——此人曾认为我应当浪费三日行军前往,向他求教。
“这是他自添的笔墨了。”腓力咧嘴笑道。
科伊诺斯出使有方,我得到了所要求的兵力,共计千人……
帕曼尼恩不禁张嘴,但未置一词。
……尽管这使安菲波利斯驻防不足,在我看来仍是最慎重的安排,因为迈多伊人一日未败,其他部落与之联兵的机会便与日俱增。我在自己与海岸之间设下哨口和烽火,倘若雅典人从海上进攻,就能予我警告。
“啊,”帕曼尼恩寻思道,“但我还是惊讶,他能说服科伊诺斯这样稳重的人出使。”
然而我们未抵达斯特里蒙河,迈多伊人已攻占激流峡的城堡,进入平原并开始劫掠农庄。一部分人渡过斯特里蒙河西进到达银矿,杀死守卫与奴隶,经河流隘口将银条运回家。因此我判定,将他们逐出农地是不够的;他们自己的定居地也要施以兵燹。
“他知道在哪儿么?”帕曼尼恩难以相信地问。
我巡视军队以后,向适当的神明献了祭品,也向赫拉克勒斯献祭,并从预卜者那里得到吉兆。此外,一个忠诚的帕约尼亚人告诉我,他清晨狩猎时看见一匹狼在撕咬尸体之际被一头年轻的狮子所捕获。这征兆令士卒欣喜,我以黄金重赏了此人。
“该他拿到的,”腓力说,“最老练的预卜者。”
进军之前,我选了五百名出身山野的士卒,派他们以树林为掩蔽去突袭位于激流峡的城堡。我的客友兰巴若斯曾教谕我,这里会是由最不善战的敌人把手,因为他们精锐的战士不会放弃抢掠之机而戍守后方。我的人马发现果然如此。他们也寻得我们守军的尸体,且发现我们的伤者受过虐待。因我曾设想此情形而有令在先,他们遵命将迈多伊人推到峭壁下的急流里,随后在城堡与峡谷的两侧都驻防。将官为克法隆,他精力充沛。
在河谷中,我们一部分的定居者将亲眷事先送往安全之地,自己留下来抗击敌人。我赞许他们的英勇,给众人配发武器,允诺免其税赋一年。
“年轻人不知钱从何来,”国王说道,“保准他从来没想过问问他们赋的税是多少。”
此时我率领我的全部兵力沿河谷北进,右翼先行,以免较高地势为敌军占据。遇到分散的掳掠队伍时,我们予以摧毁;其余我们驱往东北方向,像牧犬赶羊群一样使他们担惊受怕,防止他们不与我军作战便散入山野。色雷斯人行事横冲直撞,不喜停留。
他们在我所希望的地方集结,一片河流拐弯并汇入湖泊的地舌。如我所料,他们指望以河流来固守后方;我则指望将他们推下河去。他们的后方有个涉水处,以水深难测著称。等到他们沾湿弓弦,失却重兵器之时,他们就会走隘口回家,不知这隘口已入我军股掌。
战斗始末如下所述……
接下去便是一篇笔调老练的概要。腓力喃喃念着,忘了朗诵给帕曼尼恩,使他前倾身体细听。迈多伊人被诱出并包围,打得晕头转向,果然挣扎着过河而去,落入峡谷的铁喉中。亚历山大将大部分借来的安菲波利斯卫戍军归还此城,他的大量战俘也随之押去。
次日我在隘口之外继续沿河推进;不少迈多伊人经他路翻山,我不想给他们重整阵容之暇。于是我来到阿格里阿奈人的乡土,我的客友兰巴若斯带着马队、朋友和亲戚,在此迎候。他事先征得其父准许,来与我们共赴战场,以兑现一个誓言。他们向我们指出最易通行的隘口;后来他们打得很好。
“特芮斯看准了风向才把舵,”腓力说,“他这儿子却不等待。为什么?他在佩拉的时候是个小孩,我连他的模样都不记得了。”
他喃喃读下去,了解到其后艰苦的山地征程。亚历山大的同盟导引他去了敌人踞险的山巢,他攻打主路,山地战士们则潜上疏防的峭壁。
河谷的居民亟待报复,对俘虏一概欲杀,但我命令他们毋伤无辜妇孺。我已将妇孺送往安菲波利斯,请按您认为最好的方式处置。
“明智之举。”帕曼尼恩说道,“这些强壮的山地妇女一向能卖个好价;比男人更耐劳。”
腓力继续浏览,目光扫视过歼灭行动与嘉许(佩拉人阿敏托尔之子赫菲斯提昂,作战出众)。他的声音逐渐减弱为日常事务的低语。忽然,他喊了一声令帕曼尼恩惊跳的“什么?”。
“所以,是什么嘛?”帕曼尼恩立即问。
腓力从信卷中抬起头来,用收敛着的声音说:“他留在当地建立一座城。”
“一定是文书的修饰。”
“这文书写得像一部书。迈多伊人有一些好牧原,山坡宜种葡萄。所以他在重新给他们的城市奠基,一边征求兰巴若斯,他那客友的意见。他俩加起来,大概能凑个三十三岁。”
“也许还没有。”帕曼尼恩嘟囔道。
“他考虑了该让什么人徙居此地。阿格里阿奈人,那是当然;忠诚的帕约尼亚人;一些他知道的没有土地的马其顿人,以及……是了,等等。这是一处补笔。他问我有没有一些我希望赏以土地的好士卒?他觉得能容二十个名额。”
帕曼尼恩心想只有傻子才会在这时说话,他清了清喉咙,填充这一时的静默。
“当然他给这城命名了。亚历山大波利斯。”
他专注地俯视那羊皮信卷。帕曼尼恩看着这张世故的、有伤痕而衰老的脸,黑眉黑须都花白;嗅着春天气息的老公牛,战蚀的老牛角在挑动。我也年事渐高了,帕曼尼恩想道。他们共度过色雷斯的冬季,一起抵挡过伊利里亚人的猛攻;他们分饮过旱地的浊水,战斗之后的酒浆;他们睡过同一个女人,在年轻时——她始终不肯定谁是她孩子的父亲;他俩也拿这当笑话说过。帕曼尼恩再次清了清喉咙。
“小伙子总是讲,”他利落地说,“你的作为叫他无功可立,无名可留了。他在抓紧一切机会。”
腓力的拳头捶到桌上。“我以他为荣,”他毅然道,“以他为荣。”他拉过一块空白的蜡板,笔触又深又急地勾出战斗草图。“这是个漂亮的计划,部署也佳。但是把他们的战阵打乱,拉开一个缺口——比方说,这儿,那么他会到了哪儿,呃?要是骑兵推进得太多呢?但是他不,他什么都顾到,他就在前锋第一排上。当他们突破的方向不对,他就这样来改变路线。”他打了响指。“孺子可期,帕曼尼恩,吾子可期。我会给他的亚历山大波利斯找来这二十名徙居者,天神在上,我应该的。”
“那么我去询问人选。我们不喝酒庆祝吗?”
“为什么不?”他命人上酒,一边卷起信札。“这是什么,且慢,还有文字。我总也读不完。”
自从我来了北方,到处听人说起住在海蒙山高处的特里巴利人如何强悍好战,威胁着定居者的土地。依我看来,我在亚历山大波利斯之时可以打到那里,平定他们。从马其顿调遣所需兵力前,我想征求您的同意。我提议……
酒端来了,也斟了杯。帕曼尼恩大饮一口,忘了让国王先饮,国王也忘了注意。“特里巴利人!小伙子是要怎样,要一直打到伊斯特河吗?”
腓力略过那些要求,读下去道:
当我们跨入了亚洲,如果这些蛮族侵入我们的后方,亦能为祸作患。倘若征服他们,便可开拓边疆至伊斯特河之天堑。如众人所言,它是世界上仅次于尼罗河与周流洋的大河。
这两个沧桑的人面面相觑,似乎在卜问谶兆。腓力打破僵局,一仰头哈哈大笑,露出参差的牙齿,一边拍着膝盖。帕曼尼恩也大声笑出来,如释重负。
“西米阿斯!”国王终于喊道。“照顾好王子的信使。明天换匹新马。”他一饮而尽。“我得立即把他召回,赶在他调兵遣将之前;可我也不想叫小伙子失望。啊,对了,我会建议他咨询亚里士多德,给他的城市立宪。后生可畏,唔?后生可畏啊!”
“后生可畏啊!”帕曼尼恩附和。他凝视杯中,在酒浆的暗面上看见自己的倒影。
长长的队伍以步卒方阵与骑兵中队为单位,沿着斯特里蒙平原南行。亚历山大在他亲率的骑兵中队前面一马当先,赫菲斯提昂与他并排骑着。
空气中嚣声甚大,有单薄粗嘎的唳叫,也有仿佛木头被压弯的深沉裂响。那是鹰鹫的呼唤,它们盘旋,俯冲,争抢最好的碎肉,间杂着渡鸦的哑鸣。
定居者已埋葬了他们的死者,士卒则在仪式性的葬台上焚化了同袍。队伍的末尾,在铺着稻草的伤者车舆后面,一辆车辚辚而行,运载着塞满稻草的本地陶瓮,每只都写了一个人名。
战斗告捷很快,折损不多。士卒边行进边谈论这一仗,望见成千的敌人散落周围,躺在倒地处接受天葬。夜里豺狼已经撕咬过他们了;白日来临后,村庄的野狗与众鸟都聚拢在上面饱餐,像是一件活动的百衲衣。队伍从旁经过,它们尖叫着卷云般腾空,生气地在餐盘上空盘旋;只有此时能看见裸露的骨头,和急欲吃到肠子的狼群匆匆撕开的碎片。恶臭就像那噪声一样,随着微风而飘浮。
过几天,他们会被剔食干净。占有这土地的人,在最不堪的活儿被代工完成后,会把剩骨堆集焚化,或是铲进填坑中。
秃鹫们在一匹死马身上群舞,半张着翅膀前后颠着,互啄互逐。牛首骏发出一声低抑的嘶鸣,转身回避。亚历山大打了个手势让队伍先行,自己下马,轻步领着它走向那腐臭的肉丘;摸摸它的口鼻,上前吓退秃鹫,等它们嘎嘎拍翼而去之后,再说着安慰话返回。牛首骏跺着马蹄喷气,虽然厌恶,但放了心。他们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亚历山大登上马背,轻轻策骑归队。“照色诺芬说的,”他告诉赫菲斯提昂,“凡是马儿怕的东西,都应该这样带带它。”
“色雷斯怎么有这样多的鹰鹫。休兵时它们吃什么?”赫菲斯提昂感到恶心,以说话来避免思想。
“色雷斯从没有休兵的时候。但我们可以问问亚里士多德。”
赫菲斯提昂低下声音道:“你还在因为我们没有去打特里巴利人而遗憾吗?”
“怎么,当然遗憾了。”亚历山大诧异道,“我们都已经走了一半路。将来终究是得对付他们的。况且我们本来可以看看伊斯特河。”
侧翼的一支骑兵小分队见了他的手势,轻策马匹上前;有些尸体横陈于道路。它们被拢进一张猎网,拖走了。
“骑到前方去,”亚历山大下令,“确保道路无阻……是的,我还在遗憾,那是当然。不过我不生气。确实像他说的,他的军队已经铺得太开。他的来信很动人,我刚读出召回的意思时,读得太潦草了。”
“亚历山大,”赫菲斯提昂说,“那边那个人好像还活着。”
几只秃鹫在审视他们视野外的一个东西;踏前几步,然后缩回,仿佛受了冒犯,或是被惊吓到了。现在能看见那里有一条手臂,微弱地扑打着。
“这么久?”亚历山大沉吟道。
“下过了雨。”赫菲斯提昂说。
亚历山大回头,招手唤来第一个跟他对上目光的骑手。那人伶俐地轻策上前,热情洋溢地注视这传奇的少年。
“珀乐蒙,如果那人还有救,带他走吧。他们这一带打得勇猛。不然就尽速结果了他。”
“遵令,亚历山大。”骑手语带倾慕。亚历山大向他认可地微微一笑,他便神采奕奕地执行任务去了。少顷他重新上马。秃鹫们满意地嘎叫着,聚拢起来。
蓝色的大海在他们前方遥遥闪耀。很快了,赫菲斯提昂释然想道,他们很快就会走出战场。亚历山大的眼睛游过鸟群萦回的平原,再望向天空。他吟道:
它将多少勇士的灵魂投下哈德斯的冥府,让他们的血肉变成野狗与飞禽的飨宴。
就这样实现了宙斯的意志。
那六韵步的节奏贴合了牛首骏的步伐。赫菲斯提昂默默注视他。他继续骑着,安心地与看不见的旅伴同行。
马其顿的王印在安提帕特罗斯手里留了一些时日。亚历山大在途中遇到第二名信使,要求他去他父亲的围城前线,接受嘉勉。他调头向普洛彭提斯海东行,同伴们也相随。
在佩林苏斯城下,国王的今已舒齐的房舍里,父子俩会坐在松木三脚桌前,俯视满盘的海沙和石头,用手指堆起山岭、挖出隘路,用写字棒画出骑兵队、突击兵、步卒方阵和弓箭队的部署。这里没有人打扰他们的游戏,除了偶尔的敌人。腓力年轻英俊的侍从们举止得宜;美人迟暮的保萨尼亚斯留了胡子,现已升任近卫队长,他平静地看着,从不打断,除非是警报。这种时候他们就会扣上甲胄,腓力发出老军人的咒骂,亚历山大则跃跃欲试。他进入的队伍会扬起一片喝彩声。自从他出征以来,他就得了一个绰号“霸西利斯科斯”——小国王。
他的传奇比他走得更远。带领一支出击迈多伊人的先遣队时,他曾经绕过一块巉岩与两个迈多伊人狭路相遇,迅速结果了他们,两人都来不及呼出警告,而跟随在他后面的士卒仍然喘息未定。他曾经整夜把一个十二岁的色雷斯姑娘留在他帐篷里,因为士卒追逐她时她奔向他求救;他连手指都没有碰她,还给她置了一份嫁奁。他曾经在四个高大的马其顿人中间劝架,他们已抽刀拔剑,而他徒手将他们拉开了。在一次山野的风暴中,雷雨交击之猛,似乎是神明决意要使他们同归于尽,他却解说为吉兆,叫他们继续前行,一路有说有笑。有个人的伤口,是小国王用自己的斗篷来包扎的,他还告诉伤者,他的血是比紫色更尊贵的染料;有个人在他怀中死去。有个人觉得他还嫩,可欺以兵油子的花招,终于自食悔果。如果你惹了他,当心着吧。但诚实地向他求告的话,他就会让你得到公正。
所以,在下沉的火光中他们见他奔向云梯,捷若蜻蜓,跟他们打招呼时就像他们都要去参加一场大餐似的,这时候他们会向他呼喊,争先靠近他。最好目光紧随他不放;他的思想比你快。
尽管如此,围城仍苦无进展。以奥林苏斯的悲惨做榜样,利弊俱现;佩林苏斯人早已决心,他们在紧要关头会宁死不屈。但紧要关头遥不可及。守城者有良好的海上补给,对进攻予以有力抵抗,还经常出击。他们也在树起自己的榜样。从挨着东方大路之南的科尔松尼斯传来消息,臣服的城市都在重新抖擞。雅典人早已鼓动他们叛变,但粮饷难得的雅典军队要依赖本地供养,因此他们不愿开门容之。如今这些城市胆子壮了。马其顿各个前哨被占领,要塞纷纷告急。战争开始了。
“父亲,我为您清扫了一边的道路,”消息一传来亚历山大就说,“现在让我来清扫另一边吧。”
“我会的,等增援到了以后。我会在这里用他们;你需要识地利的人。”
他计划对拜占庭作一次奇袭,切断他们给佩林苏斯的支援;与其将来对付他们,不如就现在。他对这场高价战争的投入大于情愿,还需要用更多的雇佣军。他们正在从阿尔戈斯和阿卡迪亚前来,那里的城邦由于世代生活在斯巴达威胁下而与他的政权友好;不像雅典对马其顿那样既憎又惧。但他们要花钱;围城之靡费就像泼进沙子里的水。
他们终于来了,身材结实魁梧,和腓力相似——他的阿尔戈斯血统相隔多代,在他身上依然明显。他检阅了他们,和将领们会商。利弊不论,雇佣军永远会忠于他们的将领;在军令的传达中这是薄弱的一环。然而,他们是训练有素的兵士,以本事挣来军饷。亚历山大带着人马向西边进军了;在色雷斯随他作战的士卒,已经在别人面前自矜了。
他速战速决。叛乱尚在萌芽;几个城镇惊惶,流放了大胆的暴动者,表示效忠。然而,那些毅然反叛的城镇听说腓力将军队交托给一个十六岁少年,欢天喜地,认为众神已令他癫狂。他们发来挑战书。亚历山大骑行到他们的城堡,在每座城外面坐镇,寻找其防御的弱点;如果没有,则挖坑道、盖斜坡、打缺口来造成弱点。这是他在佩林苏斯学到的功课,还改进了一部分。抵抗很快瓦解;余下城镇依从他的条件打开了城门。
他从阿堪苏斯骑行而出,观览了薛西斯之渠——横贯阿索斯地峡的通航运河,是为了让波斯舰队避开山区风暴而开凿的。巨大的雪峰高耸于乱山之上。军队拐向北方,沿着一个怡人的海湾前行。成林的山冈下方,一个荒废已久的城镇在山坳出现。倾圮的城墙长着刺藤;冬雨使种葡萄的梯田塌了层;野草丛生的橄榄树林被遗弃,只有一群山羊啃着那树皮,还有一些裸体的小男孩撕着低枝。亚历山大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军士骑行去问,男孩们一看见他,全都号叫着逃走,他捉住了脚步最慢的一个。孩子像落网的山猫一样挣扎着被拽到将军面前,发现这将军不比他自己的哥哥年纪更大,一时蒙了。当他领悟到他们不过想知道这儿叫什么时,便答道:“斯塔吉拉。”
队伍继续骑行。亚历山大向赫菲斯提昂道:“我要跟父亲说说。是时候给老先生付学费了。”
赫菲斯提昂点头。他明白学生时代已经结束了。
签订了条约,收受了人质,驻防了要塞之后,亚历山大回到仍旧坐镇佩林苏斯城外的腓力那里。
国王按下对拜占庭的进攻来等候他;他要保证一切都稳妥。他预备自己进军,将帕曼尼恩留下;因为拜占庭会比佩林苏斯更难攻克,那里三面临水,被普洛彭提斯海与金角湾所屏障,陆地一面则有巨大的城墙。他寄望于奇袭。
他们在松木三脚桌上一起考虑这次征伐。腓力常会忘记自己并不是在对成年人谈话,直到某句无心快语叫那小伙子面露愠色。现在这比较少见了。他们彼此的接纳带给双方一种秘密的自豪感,使他们大起大落的、谨慎而敏感的关系温暖起来。
“阿尔戈斯人现在军容如何?”不久后,亚历山大在一次午餐中问道。
“我会把他们留在这儿,让帕曼尼恩来收拾。他们前来的目的,我猜,是为了在训练不足的市民募兵面前炫耀吧,他们在南方城邦固然可以。我们的人认为他们是生手,也叫他们晓得了。不过他们到底怎么回事,是兵士还是伴娘?饷银不错,口粮好,宿舍好;但什么也不中他们的意。操练时端着臭脸;不喜欢萨里沙长矛。说穿了只不过是他们仍然笨拙,叫我们自己的人笑话。算了,就让他们待在这儿用短矛吧,在此地那还是足够的。等我带自己的人进军,抢尽风头以后,他们就晓得要追赶了,他们的将官是这样说的。”
亚历山大在拿面包蘸抹鱼汁,忽然道:“听。”他刚才提问是由于隐约听见争吵声,现在那些声音变大了。
“让他们滚下冥府去吧。”国王道,“又怎么了?”
现在能听见希腊语和马其顿语的谩骂。
“他们这样不和睦,什么小事都闹上一场。”腓力把椅子推回去,在赤裸的大腿上抹了抹手指。“赌钱斗鸡、争男孩子……帕曼尼恩外出侦察去了。”噪音越来越响;显然双方都有人增援。“没办法,我得亲自去调解。”他抬动麻木的跛足走向门口。
“父亲,听上去情势不轻。为什么不穿戴盔甲?”
“啊?不用了,何必小题大作。他们看到我就会罢休的。他们不把对方的将官放在眼里,那就是症结。”
“我也来。如果将官不能叫他们安静……”
“不不;用不着你。吃完你的午餐吧。西米阿斯,给我的午餐保温。”
他就这样走了,没有甲胄,只有常挂身边的佩剑。亚历山大站了起来,从门口目送父亲。
在城池与围城沿线蜿蜒的村庄之间,有一大片空地,战壕从这里一直通到攻城塔,一路上有加固的岗哨。这争吵必起于当值或是换班的士卒,战线各处都能看见,因此两派人迅速聚集。此时已有数百之众。希腊人靠近事发处,因此多于马其顿人,他们互相侮辱对方的种族。喧嚣之上,听上去像是将官的声音也在互相指责,都拿国王来要挟。腓力向前蹒行几步,又看了看;然后向一个朝着人群过去的骑兵喊话。那人下了马,扶他登上马背。有了这制高点,他决计轻策上前,呼吁安静。
他很少做出威严之态。大家沉寂了,分开一条路让他通过。人群重新聚合时,亚历山大看见那坐骑躁动不安。
伺候餐桌的侍从们在激动地私语。亚历山大看了他们一眼;他们应该待命的。紧邻的木屋是近卫队的宿舍;门口人头攒动。他喊道:“穿戴武装。要快。”
腓力在跟马匹较劲。他平素有力的声音现在含着怒气。马儿抬起前身;一串咒骂声响起;必是它的前蹄踢到人了。突然它大嘶一声,几乎直立,又沉了下去,国王一直顽强地紧抓它。人和马都消失在那鼓噪翻覆的旋涡中。
亚历山大奔到墙前挂甲胄处,夺下他的盾牌和头盔——胸甲来不及了——然后对侍从们喊道:“他们杀了他骑的马。快来。”他头也不回地跑了,很快抛离余人。马其顿人从兵营倾巢而出。正是千钧一发的时刻。
起先他只是推搡那些乌合之众,却能突围而入。他们是看客,或只是凑热闹,容易被一个决断者移开。“让我过去。让我到国王跟前去。”他能听见那匹马垂死的哀鸣,减低成了呻吟;他父亲无声无息。“退开,退开,让我过去。让路,我要见国王。”
“人家要见爹爹。”第一个挑衅;有个方肩方须的阿尔戈斯人咧着嘴挡住他的去路。“看哪,吹牛大王来了。”最后一个词窒住了。他的眼睛和嘴张大,喉咙发出干呕声。亚历山大老练地抽回了剑。
人群打开一个缺口;他看见了那仍抽搐着的马,他父亲躺在它旁边,一条腿压在它下面,一动不动;有个阿尔戈斯人站在他上方,举着长矛,犹豫着,等待别人鼓动。亚历山大刺穿了他的身体。
那人海翻腾摇摆起来,因为马其顿人在边缘上冲撞。亚历山大跨立在他父亲身上,一条腿抵着已断气的马;他叫喊“国王!”来引导营救者。在他周围,踌躇的人怂恿彼此打过去。从背后攻击他,易如反掌。
“这是国王。谁先碰了他我杀谁。”有人畏惧了;他盯着那个他们以目光请求指示的人。他张开口,喃喃有词,但眼睛闪烁不定。“你们统统退开。你们疯了吗?难道你们以为杀了他或是杀了我,还能安然离开色雷斯?”有个人说他们离开过情势更坏的地方,但没有人敢动一动。“你们左右两路都是我们的人,海港又是敌人的地盘。你们可是活腻了?”
某种警告——赫拉克勒斯之赐——使他蓦然转身。他几乎没看见擎起长矛的那人的脸,只见他的脖子。他一刀砍在喉管上;那人摇摆倒退,血淋淋的手攫住嘶嘶有声的伤口。他甩转过来对着众人;场面陡变,他看见的已是近卫们的背部,盾牌相扣,将阿尔戈斯人推开。赫菲斯提昂像泳者破浪一样左拍右击而来,站定了掩护他的后背。结束了,在够他吃完那半条剩鱼的时间里。
他环顾。他没有一道擦伤;每次都抢先一手。赫菲斯提昂向他说话,他笑答。他置身于他像神一般自如杀灭恐惧的谜心,闪耀而冷静。他脚边躺着死去的恐惧。
响亮的声音横切过这一团乱麻,是训练有素的号令腔;阿尔戈斯人的将军和帕曼尼恩的副官都以相熟的口气冲着部属咆哮。帮闲们迅速成了旁观者;中心溃散了,露出零落的死伤者;所有靠近卧倒的国王的人都被逮捕、带走。那匹马被拖到一边。哗变已经终结。叫嚷再起时,那是外围看不清的人在喊,不是传播流言就是打听消息。
“亚历山大!我们的小伙子在哪儿?那些狗娘养的杀了他吗?”然后,另一边传来低沉的呼应:“国王,他们杀了国王!国王死了!”接着是回答般的高喊:“亚历山大!”
他站在喧嚣中如同一个静止点,眼睛越过一切望向明晃晃的蓝天。
有别人的声音在他膝边。“陛下,陛下,您怎么样了?”他们在说,“陛下?”他一时眨眼,仿佛从睡梦中醒来,然后跟着别人跪下,摸着那身体说:“父亲?父亲?”
他立刻感到国王在呼吸。
他头发里有血,佩剑拔出一半。必是他摸剑时被击倒,当时击倒他的人也许丧了胆,未用刀锋而用了柄头。他眼睛闭着,但他们用手抬他时微微醒转过来。亚历山大想起亚里士多德的一课,翻了那只健全眼睛的眼皮。它搐了搐,重新合上。
“拿一面盾牌来,”亚历山大说,“轻手把他卷裹起来。我来抱住他的头。”
阿尔戈斯人被押走。马其顿人围了起来,追问国王的生死。“他震呆了,”亚历山大说,“很快会好转的。他没有别的伤口。莫斯基昂!让传令官宣布这消息。西帕斯!排好弩炮一齐开火。瞧瞧城墙上那些看热闹的敌人,我要叫他们好看。利昂纳托斯,我父亲恢复之前我会一直陪他。有事都向我禀报。”
他们把国王放到他的床上。亚历山大抽开一只托着他头部的血污的手,让他就枕。腓力嘟哝着,睁开眼睛。
自认有资格挤进来的高级军官们对他保证,一切无恙,士卒全都听令。站在床头的亚历山大向一个侍从说:“给我拿水来,还要一块海绵。”
“是您的儿子,国王,”有人说,“是您的儿子救了你。”腓力转了转头,虚弱地说:“是吗?好孩子。”
“父亲,你看到是他们哪个击倒了你吗?”
“没有,”腓力说,声音强健了些,“他从我后面袭击的。”
“好吧,我希望我杀了他。我杀了那儿的一个人。”他的灰眼睛深深注视着父亲的脸。
腓力微微眨眼,叹息。“好孩子。我什么都不记得,醒来就在这儿了。”
那侍从端来水碗,递过来。亚历山大拿起海绵,洗净手上的血,细细洗了两三遍。他避到一旁,侍从持碗茫然,然后才擦了国王的头发和额前。他本以为是王子要这样做。
到了晚上,尽管一动弹就头晕难受,腓力已能发布命令了。阿尔戈斯人被发往基普塞拉,替换当地的驻军。亚历山大所到之处都被看见他的人喝彩;士卒们为了交好运,为了感染他的美德而摸他,或仅仅是摸他,不为了什么。被围者趁乱在黄昏时登上城墙,袭击一座攻城塔。亚历山大率领一队人马击退了他们。医者宣布国王在好转。有个侍从守候床前。亚历山大就寝时已过午夜。他虽与父亲共餐,也有自己的住处。他现在是将军了。
门上有刮响,是耳熟的节奏。他掀开毛毯,挪了点地方。约定这次见面时,赫菲斯提昂已经知道亚历山大想要的是谈话。他永远能辨别。
他们回叙了战斗,在枕间轻声细语。一时两人沉默下来,在那当口能听见军营的声响,和佩林苏斯城墙上遥遥传来的夜更,敲钟声手手相传,是未眠的证据。“是什么事?”赫菲斯提昂悄声问。
在窗户的微明中,他看见亚历山大向他移近的眼睛闪闪发亮。“他说他什么都不记得。我们抬他的时候,他分明苏醒了。”
赫菲斯提昂被色雷斯城墙投落的石块击中过,他说:“他后来又忘了。”
“不。他当时在佯死。”
“是吗?唔,也不能怪他。坐都坐不起来,天旋地转。他希望他们对做了的事胆怯,然后走开。”
“我掰开他的眼皮,知道他看见了我。但他没有给我表示,虽然他知道风波平息了。”
“大概他又刚昏了过去。”
“我注视着他,他是醒着的。但他不愿说他记得。”
“毕竟他是国王。”赫菲斯提昂对腓力有一种秘密的善意;国王向来待他客气,甚至于委婉;而且他们有个共敌。“有人可能误解,你知道故事越传就越走样。”
“对我他可以说的。”亚历山大的眼睛在昏暗中烁然,紧扣他的目光。“他不愿承认他躺倒时,知道是我替他捡回了一条命。当时他不认,现在他不想记得。”
谁知道?赫菲斯提昂心想。或者说,根本有谁会知道?但是他知道了,这什么也动摇不了。他裸露的肩膀被赫菲斯提昂的胳臂搭着,微有光泽,像暗哑的铜器。“他也许有他的自尊心?你应该懂的。”
“嗯,我懂。但换了我,我还是会说的。”
“何必?”他的手从铜色肩膀滑入那一把凌乱的头发。亚历山大的头蹭着他的手,仿佛一只强有力的兽甘愿受抚摸。赫菲斯提昂想起他当初的稚气;有时那恍若昨日,有时又远似半生。“大家都知道。他知道,你也知道。这是带不走的。”
他感到亚历山大长吸了一口气。“是的,带不走的。你说得对,你永远懂。他给了我生命,照他说是这样。无论如何,现在我也给了他。”
“是的,你们俩平了。”
亚历山大凝视椽子层叠的黑色山峰。“没有人能归还众神的礼物,人只能试着认识它们。但还清了对人的债务,这是好的。”
明天他要向赫拉克勒斯献祭。同时他感到一个深切的愿望,要立即让某人快乐。幸运的是机会就在他手边。
“对付特里巴利人,事不宜迟,”亚历山大说,“我警告过他的。”他与安提帕特罗斯坐在阿奇劳斯书房的大桌前,对着一份充斥坏消息的快报。
“他受的这伤危险吗?”安提帕特罗斯问道。
“他没法在信上签字,只有印玺和帕曼尼恩的旁证。我疑心他连口授都没有完成。最后一部分读来像是帕曼尼恩的语气。”
“你父亲肌肉的复原力很强。家族代代如此。”
“他的占卜者都干吗去了?自从我离开,他样样不顺。也许我们该咨询德尔菲或多多纳,万一有某个神需要安抚。”
“那会让流言像野火一样传遍希腊,说他气数已尽的。给他帮倒忙。”
“也是,嗯,最好不要。但就说拜占庭吧。他样样都做对了:趁着他们的精卒在佩林苏斯时快速到达;选了个多云之夜;逼近到城墙底下。可是忽然云开雾散,月亮出现,城里犬声四起。在十字路口狂吠……他们点燃火炬……”
“十字路口?”安提帕特罗斯在那沉默中发言。
“或许是,”亚历山大干练地说,“他误判了天气,普洛彭提斯海的天气变幻莫测。但他决定从那两城撤围时,为什么不养息军队,让我前去对付那些西徐亚人呢?”
“他们就在他的侧翼上,而且刚撕毁了条约。若不是他们,他对拜占庭可能还会围困下去。你父亲总是知道亏到何时该撤手。但他的军队已经士气低落。他们要打一场结实的胜仗,尽情掳掠。两样他都办到了。”
亚历山大点头。他跟安提帕特罗斯能够言语投机,这马其顿人家族古老,对他青年时代已并肩作战的国王忠诚不渝,但爱重国王深于爱重腓力。爱重腓力深于爱重国王的人是帕曼尼恩。“他确实办到了。所以他才带着一千头牲畜、一车车奴隶、一车车财物笨重狼犺地在北疆行进,当地人对横财嗅觉最灵。他的士气也许是振作了,但大伙儿疲惫不堪……假使他当时让我从亚历山大波利斯北进就好了;那他就不会遭遇特里巴利人的袭击。”那新城市的名称已成自然,徙居者也安顿了下来。“阿格里阿奈人会追随我的,他们本已答应……算了,逝水不回。幸好他的医者没有被杀。”
“信使离开时,我要祝福他健康。”
“当然。我们别拿事情烦他了。(如果有命令发回,会是腓力还是帕曼尼恩的意思?)我们只能自己凑合一阵子了。”他向安提帕特罗斯微笑;他对这将军甚有好感,喜欢他竟不自知的魅力。“战争我们应付得来,但南方的事情——那又另当别论。他对南方很重视,眼光不一样,所知也更多。如果没有他而去那边行事,那是我的损失。”
“噢,他们在那边替他做事,似乎比我们适合。”
“在德尔菲?我十二岁那边开竞技会的时候去过,此后没有。对了,我要再说一件事,以便确定我理解无误:雅典人新造的那座祭殿,他们是没有将它献给神就送入了祭品吗?”
“嗯,严格说来是亵渎之举。那是正式指控的说法。”
“但争吵其实是为了那句铭文:获自对希腊作战的波斯人和忒拜人的盾牌……为什么忒拜宁可归附波斯也不跟雅典人联盟?”
“因为他们憎恨雅典人。”
“那时已这样了?反正是,那铭文使忒拜人大怒。因此德尔菲神圣同盟开会时,大概他们自己羞于出面,就找了个附庸城邦来指控雅典人渎神。”
“安菲萨人。他们居住在德尔菲以南,河的上游。”
“假如这控告成功了,同盟就得对雅典发起战争。雅典人派了三位使节来,两人发烧病倒,第三人是埃斯基涅斯。”
“也许你记得他。七年前的求和特使之一。”
“哦,我认识埃斯基涅斯,他是我的旧友。那时你知道他从前是演员吗?他一定擅长打诨抢风头,因为当同盟正准备通过那动议的时候,他忽然提出安菲萨人在某一块曾经判归阿波罗的河畔土地上种庄稼。他突然来这么一下,不知怎的获得了听证,让安菲萨人背上了罪名。是这样的吧?然后,他精彩的演说让德尔菲人忘记了雅典人,不问情由就奔去摧毁安菲萨人的农庄。安菲萨人反抗了,当时有些同盟议员的圣体也给人推来推去。今年秋天收获之后的事。”
现在是冬天了。这书房永远寒风飕飕。国王之子似乎比国王还更不在意,安提帕特罗斯心想。
“现在同盟在温泉关开会,要通过对安菲萨人的裁决。显然我父亲碍于身体不能出席,但他一定会乐意你代表他前往。你愿意去吗?”
“在所不辞。”安提帕特罗斯释然道。小伙子虽急于伸展拳脚,还是清楚自己的弱项。“我会试图影响我能影响的人,并且尽可能为国王延迟决策的时间。”
“但愿他们给他找了间暖屋。色雷斯冬天实在不宜养伤。不多久,我们就得找他商议此事了。你预计会有什么进展?”
“在雅典,什么也没有。即使同盟谴责安菲萨,狄摩西尼也会让雅典置身事外。埃斯基涅斯那反戈一击是他个人的胜利,而狄摩西尼一向恨他入骨,他们来马其顿出使后,就控告过他犯了叛国的死罪——我敢说你一定知道。”
“我最知道了。罪名之一是他和我过从甚密。”
“这些煽动大众的民主派!荒唐,那时你才十岁。不过起诉失败了,如今埃斯基涅斯从德尔菲以民众英雄的姿态回去,狄摩西尼肯定如嚼苦艾。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安菲萨人支持忒拜人,而他不想与忒拜人为敌。”
“但雅典人恨忒拜人。”
“他希望他们更恨我们。以他的处境,聪明的话就要和忒拜结成军事同盟。他在忒拜人这方面可能会成功;波斯大帝送了他一笔巨资去收买人心跟我们敌对。叫他头痛的会是雅典人;那世仇太深了。”
亚历山大沉吟,少顷说:“自从他们击退波斯人,而我们像忒拜人一样归顺波斯,那时到现在过了四代。假使大帝现在从亚洲跨入,他们只会忙着互相暗算和指摘,而是我们在色雷斯驱逐他。”
“人在更短时间内也会变。我们一代就崛起了,你父亲的功劳。”
“而且他才四十三岁。嗯,我该出去锻炼一会儿了,万一将来他还有事情留给我。”
他去更衣途中遇见母亲,她问起新闻来。他跟她去了她的房间,按他觉得合适的分寸说了。房间温暖、柔和、充满色彩;明亮的火光飞舞在图画里的特洛伊火焰上。他的眼睛转向壁炉,偷偷望向他童年探索过的那块松动的石头。她发现他很防范,便责备他太依顺安提帕特罗斯,这人抓住一切机会来削弱她。这种话早已听惯,他以平素的答话打发了过去。
离开时,他在楼梯上遇见克莉奥帕特拉。她十四岁,长得愈发像腓力,方脸,头发强韧卷曲;但是她的眼睛不是腓力的,而像无人怜爱的狗的眼睛一样悲戚。他那些侧室给他生了更漂亮的女孩,她却相貌平平,在这个以他的眼光最是重要的年纪。而且为了她母亲,她还戴着敌人的面具。亚历山大说道:“跟我来,我想和你谈谈。”
从前他们在婴房里是争斗的对手。现在他超越了这个战场。她既渴求又惧怕他的注目,对其意味感到难以招架。他来与她合议是破天荒第一次。“到花园里来。”他说。她抱臂发抖时,他把自己的斗篷递了给她。他们站在王后的小门旁一块无叶的玫瑰花地里,挨着墙壁。陈旧的积雪仍在坑洼里、土块间。他对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他无意惊吓她,她明白她本人并不重要;但是她害怕。
“听着,”他说,“你知道父亲在拜占庭的遭遇吗?”她点点头。“是城里的狗暴露了他。狗,和弯月。”
他从她悲戚的眼睛里看出惊恐,但似乎没有愧心。奥林匹娅斯的孩子们从不假定彼此的天真。“我的意思你懂。你知道我指的是哪些仪式。你有没有……看见做过什么?”
她默默无言地摇了摇头;如果她说了什么,迟早会在他们可怕的情侣般的争吵中被抖出。他的眼睛像寒风一样搜索着她;但她的恐惧藏起了一切。忽然他变得温和而郑重,握住她在斗篷褶子底下的手。“我不会说是你告诉我的,赫拉克勒斯作证。我不能背叛这个誓言。”他回顾了花园里的神祠。“告诉我。你一定要说,我必须知道。”
她隐蔽的手在他手中动了动。“只是跟别的时候一样,没有结果。假如有别的,我并没看见。真的,亚历山大,我只知道这些。”
“嗯,嗯,我相信你。”他不耐烦地说,然后再次抓住她的手。“不要让她做。她不可以了,现在。是我在佩林苏斯救了他。要不是我,他已经死了。”
“你干吗那样?”他们之间许多话不必点明。她的目光停在那张不像腓力的脸上,那头发参差而闪亮。
“不救是不光彩的。”他停了下来,她想,是在斟酌什么话对她管用。“别哭啊。”他说,一边用手指尖在她眼睛底下轻轻抹了抹。“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些。那是由不得你的。”
他开始领她进去,但在门廊下停步,看了看左右。“如果她要给他送去一个医者、药、糖果、任何东西,你都必须通知我。这事交给你。如果你不通知,我唯你是问。”
他看见她的脸震动而苍白。使他注意的是她的惊讶,不是她的痛苦。“噢,亚历山大!不是的!你说的那些,一直就无效,她肯定知道。但这些事可怕,而当——当她不堪承受的时候,便借此发泄。无非只是这样。”
他几近温柔地看了看她,慢慢摇头。“她是认真的。”他向她使了一个秘密的眼色。“我记得。”他轻轻地说。
他看见她哀犬似的眼睛,极力想躲开这新的负担。“但那是许久以前了。我估计现在就像你说的那样。你是个好姑娘。”他吻了她的面颊,接回斗篷时紧搂了她的双肩。从门廊里,她注视他光彩熠熠地穿过死园离去。
冬季越来越深。在色雷斯,国王缓慢复原,如今能用老人般颤抖的笔迹在信札上签字了。他了解德尔菲的新闻,指示安提帕特罗斯支持安菲萨战争,但不要张扬。忒拜人虽和马其顿有盟约,但是个可疑的盟友,与波斯人密谋;必要时可抛弃之。他预料到神圣同盟的成员邦会投票支持此战,而个个都希望别的城邦来背上包袱;马其顿应等待时机,友好而不过分踊跃地表示,愿意担负这个沉重的义务。他会因此得到南方的门匙。
冬季刚过一半,同盟投票支持战争。每个城邦只拿出聊胜于无的兵力;都不愿把领导权交给对手。同盟的主席,色萨利人科提佛斯慨然领导起这支乌合之师。腓力曾经把色萨利人从部落混战中拯救出来,他们仍深怀感激。当他需要时,科提佛斯的偏袒将会不言而喻。
“开战了,”在运动场旁流泉下冲澡时,亚历山大向朋友们说,“只不知要打多久。”
托勒密从浴巾下伸出头来,评道:“女人说看锅锅不沸。”永远在备战的亚历山大近来让他们操练颇多;托勒密有一个新情妇,自恨不能多看见她。
“她们也说,”赫菲斯提昂反驳,“眼一离锅锅就开嘛。”托勒密厌烦地看了他一眼;他当然不愁,他想要的总在身边。
至少他得到的,他不愿换以任何别的人类命运;这让全世界知道也无妨。其余是他的秘密;他尽量待以平常心。骄傲、守身、克制、奉献于更高的事物;当他屡屡遇上那种深深地(深到不能经受提问的折磨)植根于灵魂的不情愿时,就用这些词语来宽慰自己。也许是奥林匹娅斯的巫术烙伤了她的孩子;也许是他以父亲为前鉴。也许,赫菲斯提昂想着,也许他唯独不想精通这一件事,它与他天性的其余部分统统背反;他曾经那么爽快情愿地交托自己的生命,哪像这样。有一次他在黑暗中用马其顿语喃喃道:“你是最初和最后的一个。”声音说不上是极乐抑或大悲。但多数时候,他坦诚,亲近,没有回避;他只是不很看重它而已。就仿佛对卧倾谈才是爱情的真正举动。
他谈说人与命运,梦中听见的蛇吐露的言语,谈说如何用骑兵对付步卒和弓箭手;他征引文辞,荷马论英雄、亚里士多德论天心、梭伦论爱;他谈说波斯人的战术和色雷斯人作战的思路;谈说他死了的狗、友谊的美好。他一步步推演色诺芬的万人撤退,从巴比伦直到大海。他复述王宫的后楼梯、工役的房间和步卒方阵里的传闻,透露他父母最不可告人的策略。他思量活着或死去时灵魂的本质,以及众神的本质。他谈说赫拉克勒斯和狄奥尼索斯,还有渴望何以能实现一切。
在床上,在山岩的荫庇处,在破晓的树林中聆听,一只胳臂扣着他的腰,或是一颗头躺在他肩上,赫菲斯提昂努力平息心灵的喧哗:他明白,一切都告诉了他。怀着骄傲和震动,怀着柔情、苦恼和内疚,他会走神,然后跟自己斗争,再次抓住话语之流,却发现有点什么已经永远流逝了。当他心思游散,被他自己琐屑的欲望所炫目时,令人迷失的财宝泼洒在他手里,溜过指缝间。他随时可能被问起他的看法;他不止作为聆听者而受珍视。既知如此,他会再次勉力细听,甚至不由自主地沉迷其中。正如有人能传递色欲,亚历山大能传递想象力。有时候,当他由于对方懂得而内心透亮、满怀感激时,能将一切实现的渴望,会勾起恰当的一词或一触;他会发出一声仿佛从他生命深处抽起的深深叹息,然后用他童年的马其顿语喃喃说个什么;然后就一切都好了,或是到了“好”的极限。
他爱给予,向众神、向众人;他爱成就,于此亦然;他爱赫菲斯提昂,原谅他逼迫自己面对了凡人的需求,至此已无路可退。他承受事后的深沉忧郁,没有怨尤,如同承受一个伤口。万事皆有代价。但其后如果他掷飞了一支投枪,或在赛跑时赢了两个而非三个身位,赫菲斯提昂总会怀疑他觉得自己被逸乐所误,尽管他并无一句话语、一个神情这样透露。
他醒着做梦,坚硬清晰的思想会从这些梦中浮现,犹如通过火的铁;他会枕着一只手臂躺在草地上,也会松松握着膝头一支刺野猪的长矛而坐,在房间踱步,或是凝望窗外,昂起的头略向左偏着,眼睛看见内心的感知。他忘我的面容披露了任何雕塑家都无法呈现的真;在低垂的帘幕背后,秘灯熊熊烧着,只见微明,或是缝隙中透出的一线光耀。这种时刻,赫菲斯提昂心想,这种恐怕连神也难禁抚摸他的时刻,却最应该让他独处。但这一点,毕竟是人一直知道的。
有了这理解,赫菲斯提昂自己也多少能做到亚历山大之所能,将欲望的冲动驱向别的目标。他雄心不大;最大的一项已经实现了。他备受信任,恒久深沉地被爱着。
真朋友一切与共。但是,有一件事他觉得不说为妥:奥林匹娅斯恨他;他也一样。
这事亚历山大不提;她一定知道说了也会撞到岩石。当她不理不睬从他身旁走过,赫菲斯提昂归之于纯然的妒忌,不放心上。一个慷慨的爱人很难怜悯一个占有性的爱人;他对她不大同情,即使在得知她别的举动之前。
他过了好一时才置信:她在把各种女人抛给亚历山大。难道她不会更恼恨女人成为她的对手?然而宫中侍女、来访的歌姬舞者、看管不严的少妇、为了自保而决不敢惹她的姑娘,如今都徜徉不去,暗送秋波。赫菲斯提昂等待亚历山大先说起。
一天晚上刚过上灯时分,在宫殿的大庭院上,赫菲斯提昂看见他被一个声名狼藉的年轻美人叫住留步。他的眼睛瞥视她柔弱的眼睛,干脆地说了点什么,然后带着一个冷淡的微笑前行,一看见赫菲斯提昂就笑容消失。他俩并肩走着,赫菲斯提昂见他浮躁不定,便闲闲说道:“朵蕊斯没运气呀。”亚历山大皱眉望着前方。刚点燃的号灯使彩绘柱廊投下深深的阴影和游移的光斑。
亚历山大突兀地说:“她希望我早早结婚。”
“结婚?”赫菲斯提昂瞪大眼睛。“你怎么能跟朵蕊斯结婚?”
“别傻了,”亚历山大不耐烦地说,“她已经结了婚,她是个荡妇,最近生的一个孩子是哈帕劳斯的种。”他们默然前行。他在一根柱子旁止步。“母亲想看见我和女人交往,想知道我已经准备好了。”
“但是没有人在我们的年纪结婚。除了女孩子。”
“她有这心意,而且希望我也有。”
“但是为什么?”
亚历山大瞅了他一眼,不是惊异于他的迟钝,而是嫉妒他的天真。“她想抚养我的继嗣。我也许会没有子嗣就死在战场上。”
赫菲斯提昂醒悟。他妨碍的不仅是爱与占有,他还妨碍着权力。号灯摇曳,夜风冷冷地吹着他的脖子。少顷他说:“那么你会做吗?”
“结婚?不会,我会自行所便,在我想做的时候,在我有时间考虑它的时候。”
“操持一个家庭可不简单。”他瞥了瞥亚历山大皱着的眉头,添上一句,“女孩子,你随时可以取舍。”
“我就是这样想的。”他望着赫菲斯提昂,怀着一种不完全自知的感激。他拉起他的胳臂,藏入廊柱粗大的阴影中,轻轻地说:“不要为此心烦。她决不敢企图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她对我没有那么无知。”
赫菲斯提昂点了点头,不愿承认他知道这话的含义。最近他确实开始留意他喝的酒从哪儿来了。
稍过了些时候,托勒密私下向亚历山大说:“我被要求为你办一个宴会,邀请一些姑娘来。”
他们眼神相触。亚历山大说:“我也许没工夫。”
“我会感激你出席的,保证让你不受纠缠,她们可以唱唱歌,给我们助兴。你可以来吗?我不想得罪人。”
晚宴上召来艺妓不是北方习俗;女人是每个男人自己的事;终结宴会的是狄奥尼索斯而非阿芙洛狄忒。然而近年,在时髦青年的私宴上,希腊风俗受到推崇。
晚餐来了四位宾客;女子们坐在他们躺椅的尾部,轻柔地谈话,随着里拉琴歌唱,给他们斟满酒杯,扶正花冠;一切都令人恍惚觉得是在科林斯。主人为亚历山大安排的姑娘卡莉克瑟娜年龄最长,是个颇有名气的艺妓,举止娴熟,文才也好。当一个演杂技的少女裸身翻着筋斗,而别的躺椅上正以半遮半掩的挠挠拧拧互通款曲时,她却以圆润的嗓音,谈着她刚刚去过的米利都的美景,和波斯人在当地的压迫;托勒密没少给她提前做功课。有一次,优雅地倾侧身体时,她让衣裙低垂,让他看见她众口交誉的乳房;但就像向他许诺的那样,她举止含蓄委婉。他喜欢她的陪伴,分别时吻了那两片饱满可爱的嘴唇;她的艺名就是因这丰唇而来的。
“不知我母亲为什么想看见我沉迷女色。”他在床上向赫菲斯提昂吐露,“有我父亲的榜样,她总该见够了。”
“所有的母亲都巴望着抱孙子。”赫菲斯提昂宽容地说。宴会让亚历山大隐约有点浮躁,对爱很是依顺。
“想想那些因女色而毁灭的伟人。看看波斯。”在悒郁的情绪中,他娓娓复述了希罗多德笔下一个关于嫉妒与复仇的可怖故事。赫菲斯提昂表达了恰当的震慑。后来他睡得很甜。
“王后听说你喜欢那宴会,很是满意。”托勒密次日说。他从不说多余的话,亚历山大也看重他这一点。他给卡莉克瑟娜送去一条金花卉项链。
冬寒渐消,来自色雷斯的两个信使,第一人因溪水暴涨而误期,与第二人同时抵达。第一封快报说,国王稍能行走了。他从海路收到南方的消息。神圣同盟的军队经历麻烦与延误之后,局部取胜;安菲萨人接受和谈的条件——罢免其领袖,让流亡在外的反对派回国。这向来是一项受憎恨的安排,因为归国流亡者往往会清算旧账。安菲萨人尚未兑现这约定。
从第二个使者的信札看来,显然腓力如今直接在和他的南方间谍们打交道,他们报告,安菲萨人不顾反对,仍然庇护旧政府,反对派不敢回去。同盟的将军科提佛斯已经给腓力带去密信:假如同盟被迫重开兵戈,腓力是否做好了战争的准备?
同时还有第二封双重密封捆好的信札,是写给摄政亚历山大的。信上赞赏他管治有方,告知说,虽然腓力希望很快能康复到可以踏上归程,但时不我待。他想让国内全部军队备战,但不能让人猜到他意在南方,唯安提帕特罗斯一人可知。对外必须另有托辞。伊利里亚有些部落在调兵操练,可以放话说,西疆告急,军队要严阵以待。信末概述训练和用人事宜,以父亲的祝福结束。
亚历山大像囚鸟出笼一样开始备战。他四处寻找适合演武的乡土,随着牛首骏马蹄的节拍哼唱。安提帕特罗斯心想,即使一个他倾慕多年的姑娘忽然被许给了他,他也不会这样容光焕发。
战争会议轮番召开,职业军人和率领本乡兵员的部族酋长们会商。奥林匹娅斯问亚历山大,什么事让他这样经常外出,为什么他一副无暇抽身的样子。他答道,他希望很快可以在边疆上收拾伊利里亚人。
“我早就有话想问你了,亚历山大。我听说色萨利的卡莉克瑟娜那天晚上为你们献艺之后,你给人家送了个礼物,后来就再没有召见她了。这些女子是艺人,亚历山大;那种地位的名妓有自己的尊严。她会对你怎么想?”
他转过身来,一时困惑着。他已经忘了有这样一个人。“你觉得我现在有工夫和姑娘玩闹?”他睁大眼睛说。
她在镀金椅柄上敲了敲手指。“今年夏天你就十八了。人家会说你对她们不感兴趣的。”
他凝视《特洛伊沦陷》,那些火和血,被兵士架在肩上的尖叫的女人,挥舞着臂膀。过了片刻,他说道:“我会另给他们一个话题。”
“你对赫菲斯提昂永远有工夫。”她说。
“他考虑我的工作,也能分担。”
“什么工作?你一个字都不跟我说。腓力给你送来一封密信,你都没有告诉我。他说了什么?”
他将伊利里亚战争的说辞不动声色、一字不落地告诉了她。她看见他眼睛里冰冷的厌恨,很震动。
“你在对我说谎。”她说。
“你要是这样觉得,问来干吗?”
“你对赫菲斯提昂肯定全都说了。”
为了不令赫菲斯提昂因事实而受害,他答道:“没有。”
“外面闲话多了。如果你还不知道,那我现在告诉你。你为什么剃须,像希腊人那样?”
“哦,我不是希腊人吗?这话可是新鲜,你怎么早不对我说。”
仿佛两个摔角手抱着对方滚向悬崖,因共同的恐怖而罢手一般,他们停下、退回。
“凭这一点就知道哪些人是你的朋友,女人对他们指指点点。赫菲斯提昂、托勒密、哈帕劳斯……”
他笑起来。“问哈帕劳斯她们为什么指指点点。”
他的忍耐叫她生气,因为她本能地知道她已戳到了痛处。“你父亲很快就会给你安排一桩亲事。你该让他知道他拿出手的会是个丈夫,不是个妻子。”
在瞬间的静止后,他向前走,极其缓慢又如金猫般轻盈,一直站到她面前,俯视。她张开嘴,又合上嘴;一点点在她王位般的椅子里后缩,直到高椅背抵住了她,退无可退。他看在眼里,然后轻声说:“你再也不能对我说那个话。”
她听见牛首骏扬蹄而去时,依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连两日,他没有走近她;她白白下令将他拒于门外。然后有一场宴会,两人都收到对方送的一份礼。裂缝已弥合,只是两人都不谈它,也不请求原宥。
伊利里亚传来新闻时,他已经淡忘了那风波。腓力王集结军队要攻打他们的消息传遍天下,从疆界到西边大海,本已逐渐安顿的各部落重又鼓噪起来。
“不出我所料,”安提帕特罗斯私下对亚历山大说,“谎话太圆的代价是它被当真。”
“有一点无疑,我们付不起向他们拆穿的代价。他们没多久就会到达疆界上。让我想想,明天我会告诉你我需要哪些部队。”
安提帕特罗斯默不作声。他越来越懂何时应当如此了。
亚历山大知道他想要什么部队;他更关心的是,如何不投入过多兵力在这件外界以为马其顿严阵以待的事情上,而不令人生疑。新情势很快提供了一个借口。自从佛基思战争以来,温泉关的堡垒就由马其顿驻军守卫。最近它被忒拜派出的重兵所“解围”,事先并未征求同意。忒拜人解释,神圣同盟攻击了其盟友安菲萨人,显然威胁到忒拜,因此他们要保护自己免于危境。忒拜名义上仍是马其顿的盟友,这一占领是最严重的敌意举动。既如此,多留兵力在国内就不会招疑了。
伊利里亚人点燃了战火。亚历山大翻出他父亲的旧地图和记录,向老兵们询问那多山多峡的地形,并越野行军锻炼士卒。一日黄昏他越野归来,洗了浴,见了朋友,吃了晚餐便预备就寝,径直回房。他立即扯下衣服;随着窗外吹来的冷风,闻见一缕香气。落地灯从高处投下的火光太耀目,他走过了那灯台。一个少女坐在床上。
他默默瞪着她;她抽了一口气低下头去,似乎万万想不到会在这里看见一个脱了衣的男人。然后她慢慢起立,松开紧扣的双手垂到身侧,抬起头。
“我来这儿,”她像孩子背书似的说道,“是因为我爱上了你。请不要把我赶走。”
他稳步走过房间到她面前。最初的吃惊已过去,不应露出犹豫。这一个不像那些涂脂抹粉、珠宝遍身的艺妓,风情万种,发出久经把玩的铜光。她年约十五,一个肤色白净的姑娘,淡黄的软发披在肩上。脸是个心形,眼睛深蓝,小小的乳房又实又尖,雪白细亚麻衣裙下的粉红色乳头清晰可见。她的嘴唇没有涂色,新嫩如花。他没走近就已感到她满满的恐惧。
“你怎么进来的?”他问,“外面有个卫士。”
她再次扣起双手。“我——我试图接近你很久了。一见到机会我就来了。”她的恐惧像围着她的一幅帘幕,簌簌抖动,几乎起风。
他没指望会有相干的答复。他摸摸她的头发,感觉那像一层裹她的薄绸;她颤抖得仿佛刚拨过的基萨拉琴的低音弦。不是热情,是恐惧。他双手按住她的肩膀,感到她平静了一点,像受过惊的狗。她不是怕他,是因他而害怕。
他俩都年轻;他俩的天真与知识一同言说,不管情愿与否。他把持她站着,忘了她,只全神在听。没有听见什么,但似乎整个房间都在呼吸。
他吻了她的嘴唇,她的身高与他恰合。然后他干脆地说:“卫士一定是睡觉去了。如果是他让你进来的,我们得保证这里没有别人。”
她惊恐地猛然抓住他。他再次吻她,给了她一个秘密的微笑,然后走到房间另一头,大声摇动窗帘的吊环,一个接一个,检查大橱内,拍打其盖子。他把后门旁的窗帘留到最后。终于拉开它时,那里无人。他插上了铜门闩。
回到那少女身边,他领着她向床走去。他愤怒,但不是对她;而且他接到了一个挑战。
她的白纱裙在双肩以金蜜蜂相扣。他解开这些衣扣,以及腰带;衣服一一坠地。她奶白的肌肤仿佛从未见过阳光,除了玫瑰色的乳头,与画家向来略去的一丛金毛。柔弱苍白的可怜人儿,为了她,英雄们在特洛伊十年沙场。
他在她身边躺下。她年轻害怕,会谢谢他这样徐缓、柔和——急什么。她的一只手,紧张而冰冷,开始沿着他的身体下移;又迟疑又生涩,回忆着教导。仅仅派她来了解他是男人与否,那不够,这小姑娘是要来帮他的。他轻巧至极地对待她,好像她是初生的犬崽一样,以防自己迁怒。
他瞥了那油灯一眼;熄灯会是一种遁逃,可耻的暗中摸索。他的胳臂横搭在她乳房上,结实,黝黑,布满山荆的划痕;她看上去那么柔弱,认真的一吻也会擦破她的皮肤。她把脸埋在他肩下。哪里是自愿,分明是受命而来。她在思忖失败的下场。
如果大获成功呢?——他心想——成功?织机,床席,摇篮;孩子们,装饰华美的婚床,火炉旁或村井边的闲谈说笑;凄苦的老年,与死亡。永远不会有美好的热望、共享光荣的伴侣、以恐惧献牲的祭坛上熊熊燃烧的天堂之火。他扳起她的脸。这个用亚麻花色的蓝眼睛看他的生灵,无助而巴望,被赋予一个人类的灵魂,却无缘于那种人生。命运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安排?悲悯向他袭来,火的箭矢纷纷把他穿透。
他想到陷落的城镇,燃烧的屋梁,妇女从烟尘中奔出,仿佛最后一方麦田的庄稼在镰刀下倒伏时,男孩们手握棍棒等待之际跑出来的田鼠和野兔。他记得那些被兵士抛下的女尸;胜利者的交媾权满足得了野兽,满足不了他们。他们有仇要报,一种未遂的仇恨,也许是恨自己,也许是一种他们莫以名之的怨愤。他的手在她细腻的身体上轻轻追溯他见过的伤口;没有妨害,她不会懂。他吻着她,让她安心。她不那么颤抖了,明白她的使命不会落空。他小心地要她,无限轻柔,心里想着血。
过后,她想他已经睡着了,便轻轻坐起来,开始溜下床去。他只是在沉思。“别走,”他说,“陪我到早上。”其实他喜欢独卧,不必和这个陌生的胴体局促在一起。但何苦让她在这个钟点面对盘问?刚才她没喊叫,只微微缩紧,虽然她是个童女。怎能不是?她是用来提供证据的。他只替她感到愤怒;没有神祇向他启示她会比他多活五十年,到老都吹嘘她的初夜给了亚历山大。夜凉渐生,他拉起毛毯盖住她的肩膀。若有人守夜等她更好。让他们等着吧。
他起来掐灭油灯,再躺下注视黑暗,感到灵魂昏昏沉沉,因为它刚给速朽的肉体做过人质。死,即使只死一点点,也应当是远大的牺牲。不过,这次也算是某种胜利了。
他在鸟鸣和曙色中醒来;睡过头了,有些他要检阅的兵卒已在操练。那少女仍在睡熟,嘴巴微张,看上去傻气多于哀愁。他一直没问她的名字。他轻轻摇动她,她合上嘴,睁开深蓝色的眼睛。她看上去惺忪、红润而温暖。“我们该起床了,我有工作要做。”他礼貌地加上,“真想这样再待一会儿。”
她揉揉眼睛,然后向他微笑。他心头一轻;考验结束了,成绩良好。床单上有一小块红迹,是婚礼翌晨老婆子们向宾客展示之物。提议她带走这个虽然实际,未免太不体恤人。他有个较好的主意。
他给宽袍系上腰带,走到他的珠宝匣前,取出一个敝旧的绣金软羊皮荷包。它不久前才被郑重地交给他。他拎出那件首饰,一个很大的金胸针,双鹅交颈,求偶的舞姿。是古物,天鹅都戴着王冠。“这是两百年间从王后传给王后的饰物。好生保管它,亚历山大。将来是给你新娘戴的传家宝。”
他把绣金荷包扔到一旁,僵着脸,但是带笑上前。那少女别好了肩扣,正在系腰带。“这给你留作纪念。”她睁大眼睛接了,凝视它,感受那重量。“告诉王后,你使我非常满意,但以后我会自己选择。然后把这个给她看;记得说是我吩咐你的。”
清新多风的春季天气里,他们从海岸进发到埃盖。在此地古老的宙斯祭坛上,亚历山大奉献了一头无瑕的纯白公牛。祭司审视了热气腾腾的内脏,宣告那块肝预示着好运。
他们路过因融雪汇流而涨满的卡斯托里亚湖,在微波粼粼的蓝色湖面上,半淹在水中的柳树颤抖着绿穗;然后,在萧瑟的褐色灌木间穿山度岭,进入嶙峋高峻的“猞猁岭”——林克斯提斯家族的土地。
他在这里慎重地戴了头盔,执马缰的手也戴着他命人照色诺芬的设计做的皮护套。自从年迈的埃若珀斯去世,年轻的亚历山德罗斯做了族长,他没有生过事端,上一次伊利里亚战争时也援助了腓力。无论如何,这里是太理想的伏击地点,而且林克斯提斯家族的历史也不容淡忘。
然而他们尽了藩国的义务,兄弟仨全都来了,骑着强健多毛的山地矮种马,一身戎装,后面跟着扈从的山地人;三兄弟如今是高大褐肤的蓄须男子,不复是他在节庆中见过的小伙子了。他们谨守礼节地互相寒暄,双方各是有世仇而后修好的两族的继嗣。许多代以来,两个家族已因血缘、战争、竞争和婚姻而连接。林克斯提斯家族曾经是这里的国王,不止一次争夺过整个马其顿的王位。但是他们的武力未能拒伊利里亚人于门外。腓力做到了,因此稳坐王位。
亚历山大接受了东道主的仪式性礼物——食物和酒,并让他们与他的主将们在一块巉岩上会商,那里遍生着地衣和开花的苔藓。
他们自己穿着在边地实用的粗犷服装,缀了铁片的皮袍,风帽式的色雷斯头盔,不禁细细打量这个刮净胡须的少年,他的武功虽胜成人,却执意保持一张男孩的脸;全套盔甲属于华丽的南方风格,闪闪发亮。他的胸甲贴合每一块肌肉,镶嵌雅致而做工精细,装饰物不留一个尖角。他的头盔有一顶高高的白色羽冠,不是为了使他显高,而是为了士卒们在战场上能够看见他;战况必要时,他们必须随时跟上计划的改变。他向林克斯提斯三兄弟解释了这点,因为他们是第一次加入他的战争。他到来以前,他们不信他的能力;他到达时,他们持疑愈深;但是当他们看到年届四旬、战伤满面的兵士们对他的一言一语都全神贯注时,他们终于信了。
他们急行军,要抢在敌人前占据关隘之上的高地;到了赫拉克雷亚,这里肥沃的河谷屡成兵家争夺之地。林克斯提斯家族对这里好似鹳鸟对屋顶一样熟悉;他们以年代久远的村野笑话给自己人鼓劲,又向供奉着别处没有的古早神明的庙宇献礼。居民们像面对传奇般注视亚历山大,都说全靠他们的头儿们,他才会在这里。
军队骑马爬坡,经过层层梯田(田边围以石块,葡萄种在红色沃土中),骑向下一重山岭。下行过了石山环抱的普热斯帕湖,再前行,直到碧波荡漾的丽曲尼狄斯湖也收于眼底,它清澈如天,杨树、白色的金合欢树、成林的梣树都在湖岸生长,与湖湾和巉岩相映,袅娜多姿。在湖的这边,烽烟四起。伊利里亚人已侵入了马其顿。
在关隘上的一个小山堡里,林克斯提斯的族人们向族长高呼表忠。在族长耳力之外,他们向行伍中的乡亲问道:“人活一世;大帮人马压境,要不是听说那女巫的儿子要来,我们本来不会等援兵等这么久。那话是真的吗,他是蛇妖在王后身上怀的种?听说他刀枪不入?还说他是裹着胎衣出生的?”
连十里之外的集市,这些农人也只有在最盛大的节日才去见见世面,他们从未见过剃了须的人,便问东部来的人他是否阉者。成功挤上前去的人报告说,他并非刀枪不入,年纪虽轻,身上已有战伤;但他们望见过他的眼睛以后,担保说他是有魔力的。而且,他在过隘口时阻止士卒们杀一条从他们面前游过去的大蝰蛇,还称之为幸运使者。他们戒慎地瞅着他,但怀着希望。
战役在湖边开打,在梣树林、果园和熠熠闪耀的杨树中间,在黄色锦葵花和蓝色鸢尾花点缀着的山坡上,兵士的践踏碾平花朵,使之染血。碧如天青石的湖水搅过了,弄脏了。成群的鹳和鹭飞离芦苇丛;腐食的动物们张望着猛邻从天空松口落下的美味,并涌向在多草的岸边堆叠,或是在开小花的岩石底下漂浮的尸骸。
林克斯提斯人遵从命令,奋力战斗,不负家族的荣光。他们能欣赏——尽管自己不能制定——那一套让伊利里亚掠夺者落入陡坡和湖岸之间的周密战术。他们加入追击,进入峰顶覆雪的西部山岭,并下行至峡谷,把停下喘息的伊利里亚人逼出堡垒,或死或降。
见过他打仗的悍勇之后,林克斯提斯人惊奇他竟然容留俘虏。他们本以为,给他取绰号为霸西利斯科斯的人,必定是想到了那条戴王冠的恶龙,其瞪视令人丧命。但现在,当他们自己想将自古的仇雠斩尽杀绝时,他却接受和平的誓言,似乎他们不是野蛮人一样。
伊利里亚人是身长体瘦的山地人,肤如皮革,头发褐色,祖先常与林克斯提斯人联姻,因此相貌其实接近。带领劫掠的头人克索斯,在一条河的咽喉中了埋伏,被活捉。他们捆着他带到疆界上浊浪汹涌的河边,亚历山大的面前。他是威震四方的巴尔德利斯较年轻的儿子,此人是腓力王的宿敌,于九十高龄战死之前一直是边陲大患。此刻,这个如长矛般笔直硬朗的五十岁的灰须人,冷眼注视那个骑在一匹值得为之兴兵逾境的马儿背上的、脸面青春而目光老练的小伙子,暗暗惊叹。
“你毁坏我们的土地,”亚历山大说,“挟走牲口,洗劫了我们的城镇,奸污了我们的女人。你觉得该怎么发落你?”
克索斯只会很少的马其顿语,但足以听懂这话。他要求不使用通译。他久久看着那年轻人的脸,答道:“该怎么对待我,我们未必看法相同。腓力之子,就拿你觉得也适用于你自己的办法对待我吧。”
亚历山大点头。“给他松绑,他的佩剑也还给他。”
他的十二个儿子有两个死于此役,另有五个被俘。亚历山大免去赎金释放了三人,两人留作人质。
他是为敉平边乱而来的,不是要结下新仇。尽管他引兵深入伊利里亚,但没有试图开拓边疆。现在的边界仍是腓力早已赢得的丽曲尼狄斯湖——塑造大地的众神预划的分界。一时毋二事。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统率的真战争。他进入陌生的乡土,因地制宜而用兵,人人视之为大胜。其实这一役为了掩护一场更大的战争而打的,他保守这秘密。与赫菲斯提昂独处时,他说:“如果报复克索斯,那就太卑劣了。”
在丽曲尼狄斯湖清澈的水中,战斗的泥污沉了下去,白斑狗鱼和鳗鲡剔净漂浮的尸体。践踏过的百合花睡了,来年会绽放新绿;白色的金合欢花在下一场春风中纷纷如雪,遮住了血迹。孀妇们举哀,断肢的男子们勉强要重操旧业,从未匮乏的孤儿们知道了饥饿。黎民俯首于命运,就像面对侵袭牲口的疫病,或是令橄榄树颗粒无收的冰雹。他们去神庙献上感恩祭礼,就连孀妇和孤儿也去了;伊利里亚人,恶名远播的强盗和奴隶贩子,没有获胜。他们的神祇慈悲地凝视祭品,没有让他们知道他们是手段,不是目的。人在悲伤时,比在喜悦中更渴望知道日月星辰在照常运转。
过了几周,腓力王从色雷斯返回。雅典战舰遍布海岸,他无缘于舒适的海行;他大半行程坐轿,但快到佩拉的最后一段路则登上了马背,以示尚能骑马。他不得不让人搀扶下来;亚历山大看见他依然带痛行走,便上前请父亲手搭他的肩膀。他们一同进来,引起窃窃私语;一个憔悴佝偻的人,老了十年,减了十磅;一个光彩照人的青年,身披胜利,犹如春天年轻雄鹿角上的新绒。
奥林匹娅斯在她的窗前欣喜地望见了这一幕。但国王休息过后,亚历山大立即去了他的房间,一待就是两个钟点,这可不那么叫她满意。
过了几天,国王能跛行下楼在宴会厅进晚餐了。亚历山大搀扶他走到躺椅落座,发现他身上仍有一股化脓的气味。极注意清洁身体的他提醒自己,那是一个光荣的伤口的气味,因此看见大家全都望着那笨拙的跛步时,他说道:“没关系,父亲,您每走一步都证明了您的英勇。”大家听了都高兴。离他弹奏基萨拉琴的那一晚已经五年了,很少人记得。
回到舒齐的家,得到良好的医治,腓力康复很快。但是他的瘸已经加重,因为是同一条腿被再度刺穿,伤口在腘肌腱。在色雷斯时,这伤口化了脓,他一连数日高烧,濒临死亡;当坏死的肉结痂脱落时,帕曼尼恩说,那儿伸得进一只拳头。即使他将来能独自上马,那也要等上许久;然而他一旦被扶上马背,就会以骑术学校那种直腿夹紧的标准姿势端坐。几周之后,他接管了军队的操练,夸赞了所见的良好纪律。许多战术创新他看在眼里,却并不评论;其中有一些甚至值得发扬。
雅典推倒铭着与马其顿和平之盟的大理石碑,正式宣战。狄摩西尼已经使绝大多数公民相信,腓力是个醉心权力的野蛮人,视雅典为可资掠夺并供应奴隶的地方;至于他们五年前萎靡之时他并未图利的事实,则是其他原因使然,总之不能归功于他本人。其后,他一度提议雅典军队在佛基思战争中充当同盟,但狄摩西尼叫雅典人按兵不发,声言他们会被扣为人质;这么多人亲眼去看过再回来,必会混淆视听。佛基昂,对马其顿作战表现最佳的将军,说腓力的提议是真诚的,差点因此被控以叛国罪;是他名声在外的、堪比公正者阿里斯提德的正直救了他。
狄摩西尼发现这是个长期烦恼。他毫不怀疑他是出于城邦的利益在分配波斯人送给他的黄金;但是经他手的数额既大,又无须向谁交代,代理人抽取佣金自然不在话下。这使他衣食无忧,担任公职的时间也省去了——哪还有更值得追求的目标呢?但他不能不当心佛基昂。
雅典人跟斯巴达人大战的那些年,是为了光荣与帝国而拼杀;结果他们一败涂地,什么都没了。他们为自由与民主而战,最后陷入其历史上最残暴的专制。仍有健在的老人经受过当年冬季围城时的饥荒;中年人则听过亲历者的讲述,大半是那场围城所毁掉的人。他们对战争早已不信。假如他们再次应战,那只能出于一个理由:为了存续。一步步地,他们被说服了去相信腓力有意要毁灭他们。奥林苏斯不就是他毁灭的吗?因此他们终于放弃赈济金,用之于舰队;提高富人的税额,废除从前的均一税率,改以财产比例征收。
雅典是因其海军而比忒拜安全。很少人明白它当时的统帅并不高明;狄摩西尼想当然地认为数量压倒一切。是海军挽救了佩林苏斯和拜占庭,以及赫勒斯滂海峡的粮道。如果腓力挥兵南下,必是从陆路来。狄摩西尼如今是雅典最有权力的人,俨然是城邦的救星。雅典人与忒拜的盟约,他十拿九稳;他已经用一个更大的敌人,替换了忒拜这个宿敌。
忒拜踌躇不决。腓力已巩固了它对周边的波奥提亚乡间的统治权,解决了一个长久争端:雅典人一度宣称那是反民主的,寻求让波奥提亚人自治,以图削弱忒拜。但忒拜控制着进入阿提卡的陆路,这是它对腓力的价值。如果他与雅典另立和约,忒拜就会失去与他议价的全部能力。
他们如此辩论着,仿佛世事如同从前,不愿知道事在人为,而人已经变了。
在马其顿,腓力的外表变得黝黑沧桑,他起初能在马背上坐个半天,后来能坐一天;在佩拉湖畔巨大的马场上,骑兵以复杂的动作回旋、进攻。王室中队如今有两个,一个属于腓力,一个属于亚历山大。父子俩一起骑马出现,金头发靠近灰白头发,亲密交谈。奥林匹娅斯王后的侍女都苍白不安;一人挨了打,卧床两日。
仲夏,庄稼又高又绿时,德尔菲同盟再度会商。科提佛斯报告说,安菲萨人仍旧违约,并未驱逐罢黜的领袖;他带领的那支临时军队不足以令他们屈膝服从。他在会议上提出,应请求替神明惩罚过渎神的佛基思人的马其顿国王腓力,领导圣战。
作为专使在场的安提帕特罗斯起立,说国王已经授权于他表示同意。而且腓力会自资征伐,以之为敬神的奉献。感谢辞和一份精密的委托书起草完毕,再交给本地的书法师傅抄正;师傅完成时,安提帕特罗斯的信使一路换马兼程,已到达佩拉。
亚历山大在球场里,跟朋友们玩着“奇者制胜”的游戏。轮到他站在众人围成的一圈中间,努力截住划过空中的球。他跃起四尺抓住了球,这时,像平常一样只能看着别人锻炼的哈帕劳斯听到外边口口相传的新闻,便喊话道,德尔菲有信使来了。亚历山大急于阅信,便把未启封的信札带去给正在洗浴的国王。
他站在一只装饰繁复的大铜水盆中,蒸着伤腿,一个侍从给它搽着一种味道刺鼻的药水。他的肌肉依然松垮,全身都有纵横纠结的疤痕;一根锁骨,很久以前在战场上坐骑被杀时折断过,如今盖在一块厚厚的老茧下。他像棵老树,年复一年被牲口在那树皮上摩擦头角。亚历山大不必思索就看出每一个伤口是什么武器带来的。我到了他的年纪,该有什么伤痕?
“替我拆了吧,”腓力说,“我的手湿着。”他眼皮一沉,是个藏起坏消息的表示。但是不需要了。
当亚历山大跑回球场,刮净脸面的青年们正在流泉中戏水,一瓮瓮清水泼向彼此,洗涤尘埃,换取清凉。一见他的脸,他们各异的动作忽然中止,仿佛是斯科帕斯的一组雕塑。
“时候来了!”他说,“我们要南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