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知道是谁了。父王接到一封信,今早召了我过去。希望这人还行,不然我们就得想个办法了。”
“哪怕你想溺死他,我也可以替你办到。”赫菲斯提昂说,“你忍受过的已经太多了。他果真是个哲学家?”
他们坐在王宫屋顶上两堵山墙之间的檐槽中。这是个幽独的去处,因为只有亚历山大攀上去过,在他把赫菲斯提昂也领来之前。
“哦,是的,他在阿卡德米亚受教,师从柏拉图。你会来上课吗?父王说你可以来。”
“我只会耽误你的。”
“智术师以辩论授业,他希望我的朋友们也在。稍后我们可以想想还应该找谁做同学。不会仅仅是穷究逻辑的,他得要教我实用的东西,父王嘱咐过他了。他回信说一个人的教育应与其地位和义务相适。这话等于没说。”
“至少这人不能打你了。他是雅典人吗?”
“不,是个斯塔吉拉人。他父亲尼可马科斯是我祖父阿敏塔斯的医者。我猜想也给我父亲看过病,当他还小的时候。你知道阿敏塔斯的生平,他像猎地上的一头狼,有时把敌人驱逐了出去,有时要抢回丢掉的地盘。尼可马科斯想必是忠心的。他医术如何我不知道。阿敏塔斯死于病榻,这在我们家可是难得。”
“那这儿子——他叫什么?——”
“亚里士多德。”
“他熟悉我们的乡土,这是个长处。他年纪很大了?”
“四十左右。以哲学家来说不算老。他们长命百岁。希望父王领导希腊人的伊索克拉底已经九十出头了,而且,他也应征了这份教职!柏拉图活了八十多岁。父王说,亚里士多德期盼过由他来继任学院之长,但柏拉图选择了一个外甥。这是亚里士多德离开雅典的原因。”
“然后他就请求过来了?”
“不,他离开时我们九岁。我知道那年份是因为卡尔基狄克战争。当时他无法回到家乡斯塔吉拉,父王刚焚毁了它,居民都发卖为奴隶。我头发被什么钩住了?”
“一根树枝。是那棵我们沿着爬上来的树。”赫菲斯提昂的手指并不怎么灵巧,他紧张而仔细地从闪耀的万千乱丝中解开了那胡桃木枝条,闻见奥林匹娅斯用在上面的某种昂贵皂液的气息,和夏天的草香。然后,他的胳臂溜到亚历山大的腰际。他第一次这样做时几乎是无心的;虽然没有被推开,他又过了两天才敢重试。如今每当他们俩独处他都在寻觅机会,这成了他念念不忘的一件事。他看不出亚历山大怎么想,也许他根本不想。他和悦地接受着,一边谈论别的,只愈发轻松、无拘无束。
“斯塔吉拉人是奥林苏斯人的盟友。”他说,“他教训那些拒绝与他和谈的地方,以儆效尤。你父亲跟你讲过那场战争吗?”
“什么?……哦,讲过。他讲过的。”
“听着,这很重要。亚里士多德去了阿索斯,在赫米亚斯那里做客;他们是在阿卡德米亚认识的。他是那儿的城主。你知道阿索斯的位置,它和米蒂利尼遥遥相望,辖制着海峡。想到这一点,我就明白了父王为什么选择这个人。这话我只对你说。”
他深深注视着赫菲斯提昂的眼睛,透露秘密之前,他总是如此。赫菲斯提昂每次都感到自己的腹腔仿佛在融化。每次,他都要隔一会儿才能跟上正在告诉他的话。
“……当时在别的城邦而躲过了围城的人,一直恳求父王重建斯塔吉拉,并让其居民恢复自由。这也是这位亚里士多德所希冀的。父王则希冀与赫米亚斯结成同盟。这是一桩精心算计的交易。让列奥尼达斯前来,同样是出于政治考虑。老菲尼克斯是唯一为我而来的人。”
赫菲斯提昂攫紧了手臂。他的感情是矛盾的:他想这样抓下去,直到有什么办法使亚历山大的骨骼包裹在他自己的身体中,但也知道这是疯狂的恶念。他会杀掉任何伤及亚历山大一根毛发的人。
“他们不知道我看穿了。我只说‘好的,父王。’我连母亲都没告诉。我打算见了这人后自己拿主意,以我觉得适当的做法行事,不让别人知道为什么。这话我只对你说。我母亲完全反对哲学。”
赫菲斯提昂想着,他的肋骨摸起来真是不堪一击;爱护它与压碎它的两种欲望在争斗,可怕。他沉默下去。
“她说哲学使人以理智来排斥神祇。她该知道我永远不会否认神,无论别人怎么教我。我知道众神存在,就像我知道你存在一样确定……我呼吸不了。”
赫菲斯提昂也可以说同样的一句;他很快松开,少顷找出话来说道:“也许王后会遣走他的。”
“噢,不,这我不希望。这只会招来麻烦。而且我近来在想,也许他是那种能解难释疑的人。自从知道会有一位哲学家前来,我就开始把这里没人答得出的各种问题写下。昨天一算,已经有三十五题了。”
他没有退避,背靠坡斜的山墙屋顶而坐,还轻轻枕在赫菲斯提昂身上,信任而温暖。这是圆满的幸福,赫菲斯提昂心想;应当是这样,必然是这样。他躁动地说:“我恨不得杀了列奥尼达斯,你知道吗?”
“噢,我也那么想过。但我现在想,他是赫拉克勒斯送来的。一个人,给别人带来了违背其初衷的裨益,可见是神的安排。他想打垮我的骄傲,却让我学会了抵受艰苦。我从不需要兽毛斗篷,从不吃撑了,上午从不贪眠。倘若没有他,我现在才来学这些对我必要的功课,那就难了。你自己不能忍耐的,无法叫士卒去抵受。而且他们都想看看我是否比我父亲羸弱。”
他的肋骨和其上的肌肉交缠,腹侧摸上去犹如甲胄。“我穿较好的衣服,仅此而已。我喜欢这样。”
“我跟你说,这件宽袍你再也不能穿了。瞧你在树上干了什么,我能把整只手伸进去……亚历山大。你不会抛开我出征吧?”
亚历山大坐直瞪视;赫菲斯提昂在惊讶中缩回了手。“抛开你?你什么意思,你怎么会想到这个?你是我最亲爱的朋友。”
许久以来,赫菲斯提昂便知道如果有神祇会在他一生中赐他一个礼物,他就会选择这一件。喜悦如一道闪电击中了他。“这话当真?”他说,“你是认真的吗?”
“认真?”亚历山大的话音里有愕然的怒气。“你怀疑我不认真?你觉得我对人人都讲我刚才告诉你的那些?当真——这算什么话!”
即使是一个月之前,我也会心虚到不敢回答,赫菲斯提昂心想。“别跟我计较。太幸运的人难免生疑。”
亚历山大的眼神和缓下来。他举起右手,说道:“我对赫拉克勒斯起誓。”他挨过来,给了赫菲斯提昂一个熟练的吻,像一个天生多情而喜欢受成年人注意的孩子。赫菲斯提昂还没细味那快乐的震撼,那轻轻的一触就离开了。当他鼓起勇气报以一吻时,亚历山大已遁入内心。他似乎在凝视天堂。
“看,”他指着说道,“你见到那最高的山墙上的胜利女神像吧?我知道怎么攀上去。”
从台基远望,那神像如同孩子的陶偶一般细小。当他们经过令人目眩的攀登来到其底座时,它才显出足足五尺的高度。神像手持一个镀金的月桂花环,伸向虚空。
赫菲斯提昂途中什么也没问,因为他不敢想。此时他照亚历山大说的,将女神的铜腰抱在左臂内。“现在抓住我的手腕。”亚历山大说道。
他取得平衡,探身入空,从那花环掰下两片叶子。第一片轻而易举;第二片则不那么容易。赫菲斯提昂感到手心的汗湿;因此而失手滑脱的忧惧令他腹腔冰冷,恐怖在他头发间蠕行。在害怕之中,他分明感到了他抓紧的手腕。比起他自己的魁梧身材,这手腕曾经显得细弱;此时却强健、青筋毕露,手指在一种超然而孤独的意志下握成拳头。过了短短的永恒,亚历山大可以被拉回来了。他衔叶攀缘而下;回到屋顶,他给了赫菲斯提昂一片叶子,说道:“现在你知道我们会一起出征了吗?”
叶子躺在赫菲斯提昂手中,跟真叶一样大,也像真叶一样颤动着。他很快合掌握住它。现在他感到了那攀登的全部恐怖,底下远远的大石板组成微小的镶嵌画,他在那巅峰上的孤单。他怀着一种强烈的决心上去,要面对亚历山大用以考验他的任何试炼,哪怕为此丧生。唯有现在,当镀金的铜叶边缘刺痛着他的掌心,他才明白那考验不是给他的。他是见证人。他被领到那上面,是为了让他手握亚历山大的生命,因为他问了亚历山大他是否认真。这是友谊的盟誓。
他们顺着高大的胡桃树爬下去时,赫菲斯提昂想到了塞墨勒。宙斯以人形来到他钟情的这女子身边,但她犹觉不足,请求他现出神相来拥抱她。他却太强大了,令她烧成炭灰。他必须准备去承受火的触碰。
哲学家还要再过几周才到达,但是他的影响已经先期而至。
赫菲斯提昂低估了他。他不但了解这片土地,而且了解宫廷,他的知识也是最新的;他在佩拉有亲戚故旧,以及很多各地周游的朋友。国王清楚这一点,所以在书信中提议,需要时可以拨出一块地方让王子及其朋友们不受打扰地学习。
哲学家读出了弦外之音,感到赞同。不但那男孩会离开他母亲的掌股之间,而且其父王也干预不了学业。这超出了他的期望;他很快回信,提议王子及其同学的住所应当远离多姿多彩的宫廷,又仿佛才想起来似的补充道,纯净的高地空气于治学有益。佩拉周边没有较大的山丘。
在佩拉平原以西,贝尔弥恩山的山麓上,有一座在历年战争中逐渐失修的房子。腓力买下了它,修缮妥当。它离城有二十余里,甚合理想。他给房子加了一翼厢房、一个练身馆;因为哲学家希望有个可散步的地方,还清理出来一个花园。园子并不规整,只是将大自然踵事增华,属于波斯人称为“天堂”的那种。据说,米达斯王传奇的园林就在附近。那里什么都生长得好。
安排完毕,他便召来儿子;不出一个钟点,他妻子就会从她的探子口中听说这些新闻,并对儿子歪曲一番的。
在父子俩的交谈中,言外之辞远远多于实发之语。这安排显然是王储的教育。亚历山大发现他父亲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所有那些指责、模棱两可的话锋,只不过是与他母亲无休止的战争中的攻击吗?真的没有瞒着他什么?他曾经相信她从不对他说谎;他已渐渐知道,这只是自欺罢了。
“过几天,我希望知道在你自己的朋友当中,哪些人是你愿意一同相处的。仔细想想吧。”腓力说道。
“谢谢您,父王。”他想起妇女房中暗藏机锋、令人窒息的谈话,流言与传闻的议论,以计挡计的密谋,对一个字眼、一个眼神的沉吟与揣测;哭喊,泪水,对愤怒的神明赌咒发誓;熏香、药草和焚肉的气味;附耳吐露的心腹话叫他夜里辗转难眠,以至于次日跑步时速度变慢,或投掷失手。
“现在经常跟你一起的人,”他父亲在说,“如果他们的父亲应允,都适合去。托勒密是一个,对吧?”
“嗯,托勒密自不必说。还有赫菲斯提昂。我问过你他的事情。”
“我记得。当然应该有赫菲斯提昂。”他努力放松声音,不愿惊动一种早已令他忧念的状况。忒拜的情欲图案镂刻其中;一个少年与一个男子,少年以男子为模范。随着这事逐渐露头,他根本不希望任何人占据这个权力重大的位置。就连托勒密,亲如兄弟手足,喜欢的又是女人,也嫌影响太深了。他儿子惊人的俊美以及喜欢结交成年朋友的习惯会带来什么,已经令他焦虑多时。突然间投入了一个与他年龄极接近的小伙子的怀抱,倒也符合他一向的出人意表。如今他们已有数周形影不离了;亚历山大极其收敛,但那个人的情绪却表露无遗。然而,这两人之间是谁以谁为榜样并无疑问。这么说来,也不必去干涉。
王国之外麻烦已够多。去年将伊利里亚人逐出西疆的代价不菲,在悲愁、焦虑与丑闻之外,还给他添了一道膝盖的剑伤,瘸行至今。
色萨利安全无患;他废黜了十来个施行暴政的当地城主,和解了一二十场血仇旧怨,除一二城主外,人人感恩。然而他在雅典失败了。即使在雅典由于他主持皮提亚竞技会而拒派选手之后,他仍未放弃他们。他的间谍们都说,那些民众会听道理,假如演说家们放过他们的话。他们最关心的是赈济金不得削减;任何计划,哪怕是旨在防御外敌的,如果威胁到赈济金,那就从来不能通过。菲洛克拉底被控以叛国罪,而赶在死刑宣判之前逃脱,得以享受优裕的奉养;如今,腓力寄望于从不收贿的人士,他们赞成与马其顿联盟,是由于认为这是上策。他们已明白他首先的目标是夺取希腊在亚洲的殖民城市,而他最不欲看见的则是靡费军力与雅典作战——无论胜负,他都会成为希腊之敌,给他的后方带来危险。
因此,今春他又派出一个使团,提出若能有合理的修正稿,便可重订和约。一个叫赫格西普斯的雅典使节受命前来回应,是狄摩西尼的旧友,由于他以丝带束起长长鬈发的女性化顶髻,而在雅典居民中博得“丛毛”绰号。为何选他出使,在佩拉真相大白:他不仅提出不容接受的条件,而且表现出个人的桀骜无礼。腓力并不浪费力气来争取他;雅典与佛基思人结盟就是他的安排,他现身佩拉已是一种冒犯。他安然离去;迄今未对佛基思人洗劫神殿之举课以年度罚金的腓力,则通知他们要开始付款了。
如今在伊庇鲁斯,当地国王不久前故世,一场继位战争蓄势待发。他生前也不过像是众酋长之首而已;除非能扶植一人做霸主,否则那里离混战就不远了。为了马其顿的利益,腓力决意如此。这次他的工作罕有地获得妻子的祝福,因为他选择的是她的兄长亚历山德罗斯。此人将会审时度势,从而制衡她的图谋;他急于获取支持,因此该是一个有用的盟友,腓力想。可惜事情紧急,他无法安坐下来亲自迎接那哲学家。在他跛行着登上战马之前,他召来儿子告知此事。他没有多说什么;他惯以眼神达意,且是多年的外交家了。
“明日午间他就会到达,”十日后奥林匹娅斯说道,“记得留在家里。”
亚历山大站在织机旁,他妹妹正在学习如何镶制花哨的滚边。最近她练熟了蛋形与镖饰相间的纹样,急欲得到赞美;他们俩一向很友爱,他总是夸奖有加。但此刻他猛然回头,像一匹侧耳警惕的马。
“我会在珀尔修斯厅接待他。”奥林匹娅斯说。
“我会接待他的,母亲。”
“你当然得来,我说了。”
亚历山大离开了织机。被遗忘的克莉奥帕特拉手持梭子,看了这张脸,又看那张脸,感到一种熟悉的恐惧。
她哥哥拍了拍他光滑的栗色皮革刀带。“不,母亲,既然父王不在,这该是我的工作。我会替他致歉,并引见列奥尼达斯和菲尼克斯。然后我会把亚里士多德带上这儿来,让您接见他。”
奥林匹娅斯从椅子立起。最近他长势加快了,她并没有自以为的那样高出许多。“亚历山大,”她越说越大声,“你意思是你不愿意我在那边?”
有一瞬短短的、不能置信的寂静。
“只有小男孩才由母亲引见。成年后那样会见一个哲学家是不合适的。我现在快十四了,我以后要怎么做,就从这人开始吧。”
她抬高下颔,背部绷紧。“是你父亲教你这样说的?”
这话令他措手不及,但他明白用意何在。“不,”他说,“我不必父亲来告知我是男人了。那是我让他知道的。”
她颧骨上涨起了血色,红头发仿佛从中央的发峰直竖起来,灰眼睛大睁着。他看呆了,心里想,世间别处不会有这样慑人的眼睛。还没有人告诉他并非如此。
“哦,你是男人了!那你母亲我呢,生了你,养了你,奶了你,处处捍卫你的利益,而国王就想着把你像野狗一样扔开,另立他的杂种——”她用一个施出咒语的女人的眼神盯着他。他没有质问;她分明是要刺伤他,字字句句都像着火的箭矢一样袭来。“自从怀上你,我每一天都为了你活着,在你未见阳光时早早已是这样了。我为了你经受过烈火和黑暗,坠入过冥府——!现在你跟他合谋来欺压我,好像我只是个村妇。现在我可相信了,你确实是他儿子!”
他静静站着。克莉奥帕特拉的梭子从手中坠落,她着急叫道:“父亲是坏人,我不爱他。我最爱母亲。”他俩都不向她看。她哭了起来,没有人听见。
“以后你会想到今天这一天的。”是的,他心想,这无法很快淡忘。“唔?你无话可答吗?”
“对不起,母亲。”他开始变声已有一段日子,这尖而破的声音背叛了他。“我通过了成年的考验,现在我要活得像个男人了。”
平生第一次,她用了他听过的嘲笑他父亲的笑声来面对他。“你那些成年的考验!傻孩子。跟女人行房了再来告诉我吧。”
他们被某种震动罩住,一时都怔着。无人理会的克莉奥帕特拉跑了出去。奥林匹娅斯跌坐在椅子上,眼泪一发难收。
他很快上前,像从前多少次那样抚摸她的头发。她伏在他胸口哭泣,喃喃说着她经受的各种残酷,哭诉如果连他也对抗她,她便不愿再看见阳光了。他说他爱她,这她也很知道。时间在这一类的话语中流逝,许久之后,他也不清楚是怎么做到的,两人达成一致,他可以和列奥尼达斯与菲尼克斯一起接待哲学家。过了一小会儿,他走了,既不感失败也不感胜利,只觉得像是被抽干了。
赫菲斯提昂在台阶底部等候着。他刚巧在那里,正如当亚历山大想打球时,他手边刚巧有球,或是他口渴时刚巧有水;并非出于算计,而是因为他时时对哪怕是最轻的风波保持敏锐。此刻他走下台阶,嘴唇紧抿,眼袋深浓,赫菲斯提昂便收到某种他懂的静默信号,于是跟上他的脚步并行。他们沿那条通入树林的小径走着,一块林间空地上,有一棵倒伏的老橡树,披挂常青藤的树干长着橙色蘑菇。赫菲斯提昂倚木坐下。亚历山大出门至今一直默然,只挨了过来,靠在他臂弯里。少顷他叹了一叹,半晌无言。
“他们口口声声说爱你,”他终于说,“却要把你活活吞下。”
话语使赫菲斯提昂焦灼;还不如无言,那样比较简单而安全。“其实只有儿童才属于他们,成年人总是要离去的。我母亲就这样说。她说她希望我做个男子汉,但她言行不一。”
“我母亲确实希望我做男子汉,无论她爱怎样讲。”他靠得更紧了些。只像是一个从抚弄中获得安慰的动物而已,赫菲斯提昂心想,他并无别意。没关系,凡是他需要的,都一定得给他。这里孤处一隅,但他话音很轻,仿佛鸟儿都是密探。“她需要一个男子汉给她支持。你知道为什么。”
“是的。”
“她向来知道我会如此。但我今天发现,她以为我当家之后会让她替我统治。我们没谈这个。但她知道我已经说了不。”
危险令赫菲斯提昂觉得背部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但他内心骄傲满溢。他从未期望过会被召为同盟,反抗这个劲敌。他不借言辞而表达了忠诚。
“她哭了。是我把她弄哭的。”
他看上去依然相当苍白。一定得说点什么。“她生你的时候也哭了。但是非如此不可。这也是一样。”
在很长的停顿之后,他说:“你记得我告诉你的另一件事吧?”
赫菲斯提昂予以肯定。他们后来一直没有再提起它。
“她许诺将来会告诉我全部。她有时这样说,有时又那样说……我梦见我抓到一条神蛇,试着让它对我说话,但它总是躲开,总是逃走。”
赫菲斯提昂道:“也许它想要你跟从它。”
“不,它有个秘密,但它不说……她恨我父亲。我想我是她唯一真正爱过的人。她希望我完全是她的,没有一点是我父亲的。有时我怀疑……莫非只是这样?”
在那洒遍阳光的树林中,赫菲斯提昂全身感到一阵快乐的战栗。无论他需要什么,都一定得给他。“众神会揭示的。他们对所有的英雄都揭示过。但你母亲……不管怎么说……她总归是凡人。”
“嗯,确实。”他停下,反复思量。“有一回我独自在奥林匹斯山上,获得过一个信号。我发过誓,这永远只是我与神的秘密。”他轻微地动了一动,要求释手,然后伸展躯体,发出一声抽搐似的长叹。“有时我好几个月记不起这些,有时又日思夜想。有时我觉得,除非我弄清真相,否则我会疯狂的。”
“别瞎想,你现在有我了。你觉得我会由得你疯狂?”
“我可以跟你说话。只要你在左右……”
“我以神的名义答应你,有生之年我都会在你左右。”
他们一同仰视高云,云朵微乎其微的飘移,是这夏季长日里天空的安静。
航船划桨入港的时候,阿斯克勒庇俄斯的传人、医者尼各马可之子亚里士多德环视着,勉力回忆童年的场景。那是许久以前了,如今一切看来都陌生。他从米蒂利尼海行而来,航程又快又稳;一艘轻捷的战舰接载了他,他是船上唯一的旅客。因此,看见码头上有一队骑马的人在迎候,他并不惊异。
他希望这队人马的首领对他有教益。他掌握的消息已经不少,但任何知识都不是微不足道的;真实是局部的总和。
一只海鸥凌空掠过航船。多年自我训练形成的反应力,使他注意其种属、飞行的角度、展翅的宽度、粪便、潜水寻觅的食物。逐渐减速时,船头激起的波浪改变了线条;一个数学比率在他心中浮现;他把它保存在记忆中,留待空闲时再提取。他从不需要随身带着书写板和铁笔。
隔着成簇的小舟,他看不清那支护送的队伍。国王想必派了某个负责任的人前来。他预备了自己的问题,全是生在这时代的人会问的:现在,哲学与政治密不可分,智识者心目中最高的关怀,是医治希腊的疾病。野蛮人,依其定义而言,是无可救药的案例;莫如教佝偻者挺直腰板。必须治愈希腊,它要领导世界。
两代人,目睹了每一种健全的政体蜕变为病态:贵族政治沦为寡头政治,民主沦为民粹,王政沦为僭主。由于数学式的演进,陷于乱政的人数量愈多,阻碍改良的积重则愈大。近年的事实显示,改变僭主政治是不可能的。改变寡头政治需要权谋与铁腕,会摧毁个人的灵魂。改变民粹政治,人必须先变成民粹者,那同样是毁坏心智的。但改良一个君主政体只需要塑造一人。教导帝王的工作——个个哲学家都梦寐以求的奖赏——如今落在了他手里。
为此,柏拉图在叙拉古几乎送命,一次是为了那城主,第二次则是为了那城主的不成器的儿子。他无法拒绝他自己首先界定过的那种挑战,而浪掷了他晚年丰收期的一半时间。是他内心的贵族与战士使然;又或许是他富于梦想的缘故吧。假如先搜集可靠的数据,将行程否决,那又何至于……然而这短短的一念也令他想起了那个充满威仪的沉思者;旧时的不安感,那种某物无法以工具度量、无法安放于分类体系中的感觉,再次萦绕了他,带着阿卡德米亚的夏季花园气息。
反正他在叙拉古是失败了。也许该归咎于没有可造之材;然而他的失败传遍了全希腊,余音袅袅。而且在晚年,他也渐渐神志昏聩了,居然将学院传给斯珀西波斯,一个资质平庸的玄学家。无论如何,斯珀西波斯曾经连这位子也甘愿舍弃,要到佩拉来。国王求贤心切,学生聪颖自强,据世人所知并无恶习,将来要继承的又是一个权势与年俱增的宝座;斯珀西波斯经历过肮脏凄惨的叙拉古,难怪会动心。但是斯珀西波斯没有中选。狄摩西尼及其党羽至少在这一点上成功了:来自雅典的人没有机会获聘。
他毅然远赴蛮荒而暴戾的北国时,在米蒂利尼的好友们都称赞他勇敢,他以收敛的微笑淡淡带过。他的根就在此地;在这些山岭的空气之中,他得到过童年的快乐,当父兄一辈被战争攫住心神之时,他饱尝了自然之美。至于暴力,他在波斯霸权的阴影下生活过,并不天真。既然他在那边能令一个历史黑暗的人成了他的朋友兼哲人,为何要担心会在一个性格未定的男孩身上失败?
当航船穿过各式舰艇,又收桨先让一艘三层战船通过时,他深情怀想起阿索斯城那依山而建的宫殿,那里远眺着莱斯博斯岛的青山绿野,以及他时常穿越的海峡;夏夜,宫殿台基上的号灯擎天燃烧;辩论或冥思的沉默,共读的一卷书。赫米亚斯朗诵优美,他的高嗓门充满音乐感,声情并茂,从不刺耳。他男女难辨的音高并不反映其心智;童年时他受了阉割,以延长其主人珍视的婉娈之美;他曾经坠入深渊,后来奋斗成了国君,就像一株幼树穿透阴翳,长到阳光下。他被说动去了阿卡德米亚访问,此后一直保持着哲人风范。
命运的作弄令他无嗣,因此认养了一个侄女。出于友谊,亚里士多德娶了她;她恋慕他,这一点令他惊喜。他庆幸自己表露过感激,因为她近年已经亡故了;一个黑黑瘦瘦的好学的姑娘,曾经拉着他的手,用目光日渐涣散的近视眼朦胧而专注地看着他,恳求让她的骨灰与他的共入一瓮。他向她发誓会做到,而且主动保证他不会再娶。骨灰瓮他带在身边,以备万一他会在马其顿终了此生。
当然女人还是会有的。他对自己的健康正常不无自负,他想,就哲学家而言,这自豪也持之有据。以他看来,柏拉图将爱情捧得太高了。
航船正靠岸,一时间显出繁忙港口的紧密调度。绳索抛动、绑定,步桥吱呀放了下来。接船者傍马而立,有五六人。他转向他的两个仆役,确保行李齐全。水手们当中的某种骚动令他抬头。步桥高处站着一个四顾的男孩,手搁在腰际那成年人的刀带上,厚重闪亮的头发在海风中翻飞。他神情警觉,像一只年轻的猎犬。他们俩目光相遇时,他不等那跑来帮忙的水手就跳了下来,轻盈落地,步子停也不停。
“您是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吗?祝愿您生活愉快。我是腓力之子亚历山大。欢迎来到马其顿。”
他们行礼如仪,估量着彼此。
亚历山大是在仓促间布置出行的,他依据事态调整了策略。
本能叫他不敢大意。他母亲的态度太和悦了。他早已知道她有时会对他父亲表示赞同,借以掩护自己的下一步行动。他在她外出时去过她的房间,看到一袭铺开的礼袍。再打一仗,就会比上一场仗更加血腥,而依然无法定局。他想到了可敬的色诺芬:他在波斯被困时决定奇兵突围。
必须做得正确,不能变成一种逃逸。他去见了安提帕特罗斯,他父亲留在马其顿的摄政,请他也一同前来。他是个对国王忠诚不贰的人,心中其实已对局面了如指掌,且不无快意,但当然不动声色。他现身码头,迎接便成了官方仪式;哲学家也接到手了。
他是个瘦削而偏矮的人,身材比例并不差,一眼望去却似乎只有一个大脑袋。全身被宽阔突出的额头所统摄,仿佛是内容胀大了器皿。细小敏锐的眼睛忙于记录所见,没有偏颇,没有失误。嘴巴抿成一线,精确如一则定义。他有一把短而齐的胡须;日渐稀疏的头发,就像是发丝因硕大头脑的增长而拉长了间距。
再看一眼,便看出他的衣着是花了心思的,有伊奥尼亚的雅致,手上也戴了一两个精致的指环。雅典人觉得他颇为浮华做作;在马其顿,他显得品味不俗,没有寒酸之虞。亚历山大伸手扶他登上步桥,并做出微笑的样子。当哲学家也报以笑容时,立即能看出微笑是他最擅长的;他大概不会经常仰头大笑。但他确实像是一个会解难释疑的人。
俊美,哲学家想道,天赋的礼物。这美貌因精神而灵动;屋宅中有个人栖居。看来这事业不会像柏拉图可怜的叙拉古之旅那样徒劳。一定得让斯珀西波斯听说这边的新闻。
引见继续进行着,王子施礼娴熟。一个马夫牵上一匹坐骑给哲学家,还按波斯礼仪要扶他上马。办妥之后,男孩转过身来;一个较高大的男孩上前,扶着一匹威风凛凛的黑色战马的笼头,马头上有一抹亮白色。在各种客套之间,亚里士多德也发觉了那匹马一直躁动着,因此诧异那男孩居然放开了它。它径直小跑到王子面前,蹭他耳后的头发。他抚摸了它,喃喃说着什么。马匹利索而庄重地下蹲,坐在后腿上等待,随着他登骑并以手指一触,又重新起身。有一刹那,男孩与马儿像是密教的同门信徒,暗中传递了一个咒语。
哲学家将这个狂想扫到一边。自然界没有不解之谜,只有尚未被正确观察和分析的事实。这是可靠的第一原则,循此而前探,人永远不会迷途。
米埃扎之泉是宁芙的圣地。其水被引至一座带流泉的旧石屋中,琮琤作响;奔泻的溪流在岩间旋激,雕凿出底下一个多蕨的池塘,褐色的水面泛着阳光。这是个怡人的洗浴之地。
水沟与引水渠穿梭在各个花园里,亮闪闪的小溪飞澜四溅地流过,或变成小瀑布滚滚而下。这里长着月桂、桃金娘与花楸;在有人照拂的果园外面,粗草中长着老的多节瘤的苹果树与沙果树,春季时依然开花。灌木被清空的地方铺着上好的绿草皮;小径与粗石阶梯从那幢一色粉红的房子蜿蜒而出,绕过长出了小骨朵山花的岩石,或跨越一座木桥,或展宽为一个石砌的观景平台。夏季,远处的树林里错落着硕大的野玫瑰,这是宁芙赠与米达斯的礼物;夜露载满了它们有如荆棘之味的香气。
鸡鸣时分,男孩们会骑马出猎,再回来上课。他们会在密林中布网,捕到雄鹿或野兔。树木下有潮气与青苔味,广坡上则有踩踏以后的浓浓草香。日出之际,会有林烟与烤肉的气味,皮革被马汗浸润的气味,猎犬上前讨要残羹时的狗的气味。但如果捕获物是稀罕或奇特的东西,他们会忍饥而返,留以解剖。亚里士多德从他父亲那里学到了这本领,是阿斯克勒庇俄斯的传承。他们发现他连昆虫也不轻视。他们带回来的大多数他都认识,但偶尔他也会兴奋地说:“这是什么?这是什么?”然后拿出他插图精细的笔记簿,而且一整天喜孜孜的。
亚历山大与赫菲斯提昂是其中最年轻的男孩。哲学家早已声明他不想要稚童绕膝,无论其父多么显赫。在王子童年时成为他朋友的少年与较年长的男孩,如今大多已是成年男子。被选中的人无一拒绝这个入学邀请。这会建立他们作为“王子伙友”的特殊地位,前程未可限量。
安提帕特罗斯空等甚久之后,向国王申述了他儿子卡桑德罗斯的资格。亚历山大在动身前从腓力那里听说消息,大感不乐。“我不喜欢他,父亲。他也同样不喜欢我。到底他为什么想来?”
“你觉得是为什么?菲洛塔斯会去。”
“菲洛塔斯是我的朋友。”
“是的,我说你的朋友都应该去,也如你所见,我一个都没有拒绝。但是我没承诺不让任何别人去。我怎么能让帕曼尼恩的儿子入学,而抗拒安提帕特罗斯的儿子?如果你们不和睦,现在正是言归于好的时候。这样会对我有益,也是一种务必掌握的为王之道。”
卡桑德罗斯是个头发亮红的少年,白里泛蓝的皮肤布满深色雀斑;身材壮硕,喜欢让他能吓倒的任何人对他卑躬屈膝。他觉得亚历山大是个可憎的装模作样的小子,早该被教训一顿,只不过因为地位高、阿谀者成群而没有吃苦头罢了。
卡桑德罗斯不想去米埃扎。不久前,他因说话放肆而挨了菲洛塔斯一顿拳脚,不知菲洛塔斯当时最关切的是被接纳到亚历山大的圈子里。这故事传开时,菲洛塔斯的事迹就不会遗漏任何一桩。卡桑德罗斯发现,托勒密与哈帕劳斯对他视如陌路;赫菲斯提昂看他的眼光,活像松绑的狗看一只猫;亚历山大不理睬他,却当着他的面,亲热地对待明知他不喜欢的人。假如他们曾经是朋友,那就早已和好了。亚历山大喜欢和解,要气极了的地步才会拒释前嫌。天长日久,普通的不喜变成了敌意。卡桑德罗斯宁可看到他们一个个腐烂,也决计不去巴结那虚荣的狗崽——本来自然而然的,应该是亚历山大对他毕恭毕敬才对。
他向父亲徒劳地求情,说自己学不会哲学,说世人皆知那东西会搅乱人心,说他只想做个战士。他不敢坦陈,亚历山大及其朋友们都不喜欢他;那只会招来一顿鞭打。安提帕特罗斯重视自己的事业,对儿子也同样寄予厚望。当时,他用一只目光锐利的蓝眼睛盯着卡桑德罗斯(他竖起的眉毛曾经和他儿子的眉毛一样红),说道:“在那边好自为之。小心对待亚历山大。”
卡桑德罗斯轻蔑道:“他不过是个小孩罢了。”
“你不要比婴儿还糊涂。你们一旦成年,相差个四五岁就不算什么。记好我现在告诉你的话。那小伙子有他父亲的聪明;如果他将来不像他母亲那么难犯,我就是个埃塞俄比亚蠢奴。千万别得罪他。那智术师是收受报酬的。我送你去,是要你有所长进,不是树敌。倘若你在那边惹是生非,仔细你的皮。”
于是,卡桑德罗斯到了米埃扎,在那里思家,苦闷,孤独,愤愤不平。亚历山大待他客气,因为他父亲说这是为王之道,也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考虑。
事实上,那哲学家不但愿意答疑,还十分热心。与提曼特斯不同,他会先解答,然后才解说体系的价值。但展开的阐释每次都是严密的。他生性讨厌疏漏与模糊。
米埃扎朝东;有褪色壁画的高敞房间整个早上晒着阳光,但过了中午就凉爽。要写字、绘图或是研究标本时,他们在室内进行;授课或讨论时,他们会在园中漫步。他们谈到伦理学与政治学、快乐与公正的本质,谈到灵魂、德行、友谊与爱情。他们思考事物的起因。一切都必须追本溯源;而不能证明,就没有科学可言。
标本很快堆满了一个房间:压扁的花朵和植物、盆中的幼苗、以清蜜保存胚胎的鸟蛋、草药的煎成物。亚里士多德的受过训练的奴隶终日劳作于此。夜晚,他们观测诸天;星辰较人眼能触及的任何事物更为神圣,是大地上找不到的第五元素。他们观察风、雾、云的位置,学着预告风暴。他们以磨亮的铜器反射光线,并计算折射角。
对赫菲斯提昂来说,这是一次新生。亚历山大在众人眼中是属于他的。他的地位甚至受到哲学家的承认。
课堂上经常论及友谊。他们学到,友谊是一个人最不可缺少的事物之一;它对于理想人生乃是必要的,其本身也美好。朋友之间无需公正,因为其中不会有错枉或不平等。他描述了友谊的层次,从自利的友谊一直谈到纯粹的友谊,在后一种情形里,是为了朋友自己而祝愿他好。有德者爱恋彼此的美好,是谓完美的友谊;因为德行较美貌更令人欣悦,而且不受时间侵扰。
他继续推重友谊,给它的位置远高于情欲的流沙。有一两个少年为此争辩。赫菲斯提昂敏于思而稍讷于言,常发现别人抢在他前头发话。他宁愿如此,好过让自己出丑,否则卡桑德罗斯就会暗暗得意,仿佛小胜了亚历山大一次。
赫菲斯提昂很快有了独占之心。一切都将他引入此途:他的天性、他爱情的纯正,以及他对此的自觉;哲学家的教诲(“一人只有一个完美的朋友”);他纯朴的、确信亚历山大的忠诚与他相匹的本能;还有他们受承认的地位。亚里士多德是一个从事实出发的人。他立即看出这种依恋已然形成,无论其好坏;它出于真挚的感情,无关放纵或奉承。不该反对它,应该趁其天真而加以塑造。(要是当初有某位智者为那个父亲如此费苦心就好了……)因此他谈及友谊时,会把慈祥的目光投向那两个形影不离的少年。在佩拉那些匆促的亲密相聚中,赫菲斯提昂只留意亚历山大;现在,他看到了像在光学课上一样清晰的折射——他们俩是悦人眼目的一对。
亚历山大的一切无不令他骄傲,包括其身份,因为这身份与他本人难以分离。假使他失去了它,赫菲斯提昂会跟随他流亡、入狱、赴死;这个信念使他的骄傲不失自重。他从不妒忌亚历山大,因为他从不怀疑他;但他顾虑自己的地位,并喜欢让众人承认之。
卡桑德罗斯至少对这一点很清楚。对他处处提防的赫菲斯提昂,知道卡桑德罗斯尽管对他俩不感兴趣,却憎恨他们的亲密、他们的信任、他们的英俊。他恨亚历山大是因为在安提帕特罗斯的士卒们心中,他比安提帕特罗斯的儿子重要;因为他十二岁便赢得刀带,因为牛首骏对他俯身相就。他恨赫菲斯提昂追随亚历山大而没有图利之心。这些赫菲斯提昂全都知道,并且像镜子一样向卡桑德罗斯反映出他可怕的知晓——以卡桑德罗斯的自尊心,他情愿相信自己恨亚历山大只是由于其人不佳。
最可恨的是他去跟亚里士多德上私课,研究治国之道。事实上,当亚历山大抱怨这些课沉闷时,赫菲斯提昂向他点明了卡桑德罗斯的嫉妒,想让他高兴一点。
“我以为这些课会是最好的。他了解伊奥尼亚、雅典和卡尔基狄克,对波斯也略知一二。我想知道那儿的人是怎样的,风俗如何,如何行止。他想要的呢,则是让我事先得出各种情形的对策。倘若发生此事我要怎样应付,发生彼事又如何?我说,等发生了我才知道;事乃人为,要先了解内情才行。他觉得我太顽固了。”
“也许国王会同意你不学这个?”
“不,我有权学它。再说,分歧发人思考。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他认为这是一种不精确的科学,但到底是科学。让公羊跟母羊交配,你每次都会得到羊羔,即使并非一模一样;使雪遇热,它就融化了。这样的是科学。你的证明该是可重复的。就拿战争来说吧:哪怕能够重复别的一切条件——这并不可能——也还是无法重复一次奇袭。天气也一样。当时的士气也是。军队、城市,这些都是以人构成的。为王……为王好比是音乐。”
他停下,皱起眉头。赫菲斯提昂说:“是不是他又要求你演奏了?”
“‘仅有聆听,其道德效用则减半。’”
“他要不是明智如神祇,就是愚痴如村妪。”
“我告诉他我以一次实验学到了其道德效用,但那是无法重复的。他大概接受了这暗示。”
此事确实未再提起。是不以暗示说话的托勒密将哲学家带到一旁,解释了往事。
这青年无怨无尤地接受了赫菲斯提昂这颗星辰的上升。设若这新友是成年人,则难免一场冲突;但托勒密如父的角色依然不受侵占。他虽然未婚,但已几度为人之父,对他散落的子嗣有一种责任感;他对亚历山大的友谊逐渐变成了这种感情。小伙子间激情的友谊于他是一片陌生天地;他自从青春期便迷恋女子。赫菲斯提昂没有夺走他什么,除却一点:他不再是最重要的那个人了。这不是人世间最轻微的损失,因此,他倾向于不把赫菲斯提昂看得太认真。随年渐长,他们无疑很快会脱出这种依恋的。但与此同时,亚历山大应该让那男孩子别那么爱争执才好。看得出他们俩从不乖离,以哲学家的话来说,是两个身体共有一个灵魂;然而赫菲斯提昂自己有时非常争强好讼。
当时如此并非无因。米埃扎是宁芙的圣所,也庇护这些年轻人远离于宫闱那些动荡不止的新闻、事件与阴谋。他们同思想打交道,与彼此共起居。他们的心智在日复一日的敦促下生长、成熟;较少谈及的是,他们的身体也日益成熟。在佩拉的日子,赫菲斯提昂心怀初萌而模糊的渴望活着。如今这些成了欲求,不再模糊了。
真朋友一切与共;但是赫菲斯提昂生活中的掩藏越来越多。亚历山大生性喜欢友爱的证明,即使他早已清楚;他以这样的心情欢迎并回报了朋友的抚摸。赫菲斯提昂从不敢越出一步,面对那未知的后果。
当一个思维如此敏捷的人如此不解风情,他肯定是缺乏意愿。既然他喜欢给予,那么他不给,或许是因为没有。假如逼他去认识,则可能令他失败。他的心也许会原谅;他的灵魂则永不能忘。
不过,赫菲斯提昂心想,有时候分明是……但这不是烦他的时候,他的烦恼已经够多了。
他们每天都学形式逻辑。以遁词舌战的诡辩术——苏格拉底将其定义为令较坏之事看似较好的学问——国王是禁止的,哲学家也不想教。但应该训练头脑去辨识逻辑谬误、乞辞、牵强比附,或者不周延的中项;知晓两个命题何时互相排除,这是一切科学的基础。亚历山大学逻辑上手很快。赫菲斯提昂对自己的忧虑默而不宣。只有他知道那些不可共存的可能性,唯因对两者同时半信才免于绝境。夜里(他们俩合居一室),他会望过去他的床铺,见他在月光中睁着眼睛,面对着他自身存在的逻辑演绎。
对于亚历山大,他们的圣殿并不是无法侵入的。他母亲的信使每月会来五六趟,送来甘甜的无花果、一顶马帽,或一双精编的绳鞋(他长势加快了,上一双已不再合脚),以及一封捆妥并封印的厚厚的信札。
赫菲斯提昂知道这些信的内容,他能读到。是亚历山大说的,真朋友一切与共。他不掩藏他需要有人分担他的烦恼。在他床沿或是花园的绿荫中坐着,一只手臂搂着他并肩共读时,赫菲斯提昂会被自己的愤怒所惊吓,咬牙不言。
信中尽是机密、谤辞与阴谋。如果亚历山大想知道他父亲最新的战况,就得质询送信人。腓力出征科尔松尼斯,再次让安提帕特罗斯留守摄政;奥林匹娅斯认为应由她来主政,而让那将军统兵戍守。他所做的一切都不合她的意;他是腓力的走狗;他在图谋损害她,损害亚历山大的继位权。她总是吩咐送信人等他的答复,这让他一天都无法做别的工作。如果他以不温不火的口气谈论安提帕特罗斯,便会收到一封责备的回信;倘若他附和她的控诉,他知道她并不会顾忌向安提帕特罗斯出示信件,以赢得下次争执的筹码。有一天,一个迟早要来的消息传到她的耳中:国王有了新的女子。
那封信是可怕的。亚历山大竟给他阅览,赫菲斯提昂愕然,甚至不知所措。读到一半他就退缩了,但是亚历山大拉着他说:“继续。”他像是个反复患上同一种病的人,感到那熟悉的痛楚再次袭来。最后他说:“我得亲自去看她。”
他的皮肤已变得冰冷。赫菲斯提昂说道:“但你能做什么?”
“只是陪着她。我明天就回来,最晚后天。”
“我跟你一道去。”
“不,你会生气的,我们也许会吵架。没有那样也已经够了。”
当哲学家被告知王后身体不适,她儿子必须去探望时,他几乎和赫菲斯提昂一样气愤,但没有发作。那男孩不像是要逃学赴宴的人;他回来时,也没有曾经赴宴的样子。当晚他在睡梦中喊道:“不!”惊醒了赫菲斯提昂。赫菲斯提昂走过来,钻进他的被窝。亚历山大粗暴地扣住他的喉咙,然后睁开眼睛,带着释然的、听似呻吟的一叹拥抱了他,又睡去了。赫菲斯提昂醒着躺在他身旁,近破晓才回到自己冰冷的床铺。上午,亚历山大一点都不记得。
亚里士多德同样试着用他的方式予以安慰,次日,他特意安排了一课,想引导这学生回到哲学的纯净空气之中。大家聚在一张看得见云翳和远景的石凳周围,讨论了杰出者的本性。杰出者关注自我,是否算一个缺点?就通常的贪欲和逸乐而言,当然如此。但话说回来,什么样的自我值得关注?不是肉体或它的各种热情,而是尚智的灵魂,其职能乃是如王者一般统摄其余。去爱那样的自我,为它殷切地追求光荣,放纵它对德行义举的渴望;不贪恋惰怠的生命,宁愿选择以死亡终结的瞬时光荣;以雄狮般的壮志去建立道德尊严——这就是充实完满的自我关注。哲学家说,那些以“人必有一死,故当永持卑微”为诫命的老话是错的。其实,人应当将生命伸张至仿佛不死的状态,决不沉沦于自己所知的最高标准之下。
在月桂树前的一块灰色圆石上,亚历山大双手攫膝而坐,眼睛凝望天际。赫菲斯提昂注视着他,想知道他的灵魂是否已渐渐平复。但他看上去更像是他们读到的一种幼鹰,被父母训练去直视正午的太阳。书中云,它们若眨眼,就会被抛出鹰巢。
其后赫菲斯提昂带他去读荷马,对它的效用信心较大。
如今他们有了一册新的荷马。菲尼克斯的礼物是几代之前传抄的,抄书人资质平庸,底本也欠准确。亚里士多德被问到一个不清晰的段落时,对全卷书撅起了嘴唇。他向雅典订购了一个好的修订本,并亲自校对。它不但含有那本老书所遗漏的一些诗行,而且处处合乎音步,意义明晰。偶尔,校书人会强化作品的道德色彩;有一则脚注解说阿基琉斯要酒时呼喊的“痛快点!”不是要酒烈,而是要它快快端上来。学生兴奋而感激;但是这一次,教师并不知道事情的因由。他关心的是令一篇古老的诗有教化之功,而亚历山大在乎的是,这部圣书应当毫无差讹。
一次节庆期间,他们骑马入城去了剧场,比起荷马来,这让哲学家感到有点紧张。他遗憾地发现演的是埃斯库罗斯的《弥尔米冬人》,剧中阿基琉斯与帕特罗克洛斯的关系超出了(以他看来,则是“有逊于”)完美的友谊。当演到阿基琉斯闻知帕特罗克洛斯的死讯时,在他评论家的挑剔眼光之外,他还留意到亚历山大着魔似的怔怔坐着,圆睁的眼睛涌出泪水,而且赫菲斯提昂拉着他的手。一道责备的目光令赫菲斯提昂松了手,面红耳赤;亚历山大遥不可及。剧终时他们消失了;他在后台找到他们,跟扮演阿基琉斯的演员在一起。他无法阻止王子拥抱此人,并从胳膊脱下一只昂贵的臂钏相赠(过后王后肯定要问的)。再没有更不成体统的事了。次日全天的功课都安排为数学,以此解毒。
没有人告诉他,当他的学生们不被要求探讨法律、修辞、科学或理想人生时,就会忙于辩论那两人是否做了什么。这赫菲斯提昂很清楚,最近有一回,他对一个直接问了他的人拳脚相向,因为众人在打赌。亚历山大有可能仍不知道吗?如果他知道,他为什么从不提起?是忠于他俩的友谊,免得任何人认为它不完整吗?甚至会不会以他的理解,他们已经是情侣了?有时在夜里,赫菲斯提昂会自问他不试探自己的运气,是否太傻,太懦弱。但是本能对他谕示:不要。每天他们都受到教诲:一切皆可以理性观之;他不愿那么冲动。无论他在等待的是什么——一次出生、一种痊愈、一位神祇的干预——他也得等,哪怕永远等下去。凭他所拥有的,他已经比美梦中更富足;倘因贪求而尽失,那就生不如死了。
狮月,第一批葡萄收获之际,他们过了生日,年满十五。初霜降下的那一周,信使送来一封书信,不来自王后,却来自国王。他向儿子问好,猜想他大概希望换个环境,暂时不听哲人论道,而前来他的军营。他武艺超前,因此并不算太早——是时候让他见识战争的面孔了。
他们的道路滨海,遇有沼泽或河口把道路引向内陆,则绕山延伸。薛西斯的军队西侵时首次推平此路;腓力的军队修复了它,以便挥师东进。
同行的人包括托勒密,因为亚历山大觉得他应该来;菲洛塔斯,因为其父与国王在一起;卡桑德罗斯,是既然帕曼尼恩之子会去,就不能撇下他;赫菲斯提昂则是不言而喻的。
这一行人由赫拉妮科的弟弟克雷托斯率领。他是国王特派的,因为亚历山大对他认识已久。事实上他是他最早记住的人之一,一个走进婴房的黧黑壮实的青年,在他上头对拉妮科谈话,或是匍匐在地扮狗熊吼叫。大家如今叫他黑脸克雷托斯,是伙友骑兵团的一位蓄须长官,极其可靠,言谈行止有几近失传的直率。马其顿有许多这样的荷马时代的遗嗣,彼时如果酋长们对国王不满,国王必须接受其梗直之论。这一趟护送国王之子,他几近无心地追述着婴房里那些鄙俗的逗弄;亚历山大几乎不知道这些他不大能想起的事;但他们的斗嘴之中有一种紧张感,因此他虽然发笑,许多时候只是勉力陪笑罢了。
他们涉过传说曾被波斯大军饮干的溪流,走腓力王修筑的桥过了斯特里蒙河,攀越潘盖翁山的山肩,到了那依山而建的城市——安菲波利斯。在那个叫九道的地方,薛西斯活埋过九个少年与九个少女,取悦他的神祇。如今,一座大城坐落在山河之间,崭新的方琢石闪闪发亮;城墙之内,冶金匠的熔炉浓烟滚滚。这是腓力志在保有的一座要塞,是他渡河以后攻克的第一城,那条河曾是马其顿的极疆。潘盖翁山矗立于他们之上,林莽森然,采矿令山体创痕累累,裸露的白色大理石岩层在日光中闪耀;它是腓力大军的丰腴子宫。路途中,克雷托斯每每指给他们看腓力征战的痕迹:野草蔓生的围城工事,承托过他的攻城塔与弩炮并倚向城墙的坡道,依旧躺在废墟中。一路上总有他的城堡,供他们夜宿。
“倘若他不给我们将来留点闯荡的余地,”亚历山笑道,“我们这些小毛孩如何是好?”
在那些平靖的滨海原野上,少年们会纵马奔驰,再调转马头,像冲杀一般归来,头发迎风翻飞,在沙滩上溅起水花,互相呼喊的嗓门盖过海鸥的啼鸣。有一回他们唱着歌,过路的农人以为他们是婚礼的队伍,送新郎去接新娘子。
牛首骏意气风发。赫菲斯提昂得到一匹新的良驹,红毛,鬃与尾皆金黄。他们俩常互赠东西,有时随兴而为,有时则趁节庆的机会。但那些都是男孩间的小信物;这马匹是他第一次从亚历山大收到的引人注目的厚礼。众神只创造了一匹牛首骏;但赫菲斯提昂的坐骑必须胜过他人。马匹很顺服。卡桑德罗斯刻意地称赞一番。说到底,赫菲斯提昂还是以其谄媚换到了好处。赫菲斯提昂察觉此意,若有机会报复必然要发作;不过言语上他没表示什么。当着克雷托斯的护送队闹一场,那是不可想象的。
道路折向内陆,绕开一片咸水沼泽。俯临道路而孤峰突起的一座山上,雄踞着岩石堆成的腓力堡,傲视平原。在著名的一年,腓力攻克此城,冠以其名。
“是我的第一次征伐。”克雷托斯说,“信使捎来那几件新闻的时候我在场。菲洛塔斯,你父亲驱走了伊利里亚人,把他们一直赶到西边大海的半途上;国王的马匹在奥林匹亚获胜;还有你,亚历山大,你降生了,我们听说你的第一声啼哭就是震天巨响。我们分到了双份酒。为什么他不给大伙儿三份,我不懂。”
“我懂。他知道你的酒量。”亚历山大轻策马儿上前,对赫菲斯提昂小声道:“这故事我从三岁起就听过无数遍了。”
菲洛塔斯说:“这些地方本来都是色雷斯部落的土地。”
“是呀,亚历山大,”卡桑德罗斯说道,“你得要提防你那个刺青的朋友,年轻的兰巴若斯。那些阿格里阿奈人,”——他向北扬了扬手——“一定盼着从这场战争中获利。”
“哦?”亚历山大挑起眉毛。“他们信守了盟约。不像凯索布勒普提斯王,我们一交还人质他就起兵。”世人皆知,腓力受够了这首领的假誓言与劫掠;此次战争的目标,即是将他的土地兼并为马其顿的一省。
“这些野蛮人都是一个德性。”卡桑德罗斯说。
“我去年收到兰巴若斯的信。他让一个商人给他写的。他希望我做客访问他们的城。”
“这我不怀疑。你的头插在村门木桩上煞是好看。”
“卡桑德罗斯,方才你自己说了,他是我的朋友。记住这一点好吗?”
“识相就闭嘴吧。”赫菲斯提昂以不低的声量说。
他们预备在腓力堡夜宿。在红红的斜阳中,那高踞的卫城像号灯一样若含光焰。亚历山大默默凝视了很久。
他们终于到达国王的营地时,他正驻扎在多瑞斯克斯城下,位于赫布洛斯河的峡谷这一岸。河对岸是色雷斯人的城市基普塞拉。要包围它,他必须先攻克面前这座城。
它是薛西斯建造的,旨在巩固他渡过赫勒斯滂海峡之后的后方。在城堡俯临的滨海草地上,他曾粗算过他庞大到难以计数的兵员,方法是让一支又一支的军队走入一个最初由一万人集合而成的方形中。城垣厚实;他不缺奴隶。但色雷斯人的一百五十年已令城墙摇摇欲坠;裂缝填以垃圾,雉堞如山区羊圈般补以荆条。它经过色雷斯各部的内战而屹立未倒,本已失去功用。
他们行近时暮色四合。城墙内飘来炊烟的气味与遥远的羊咩。马其顿人的营地恰出箭距外,兽皮帐篷的陋屋之城,像是工匠的棚户,屋顶草草铺以赫布洛斯河的芦苇,以翻转的牛车支撑。在日落的天空下,六十尺高的木制攻城塔成了黑色几何图案;卫兵们处于厚牛皮房子的掩护中,不担心城头会射来飞弹,此时正在塔底煮晚餐。骑兵的营帐那边,马匹在马桩前嘶鸣。安放弩炮的平台已搭好;那些巨型机弩看似偃卧的恶龙,随时一跃而起,伸长木颈,硕大的弓从两翼张开,射出火箭。军营外围的灌木丛传来粪臭;较近处则气息混杂:有林烟、烤鱼香、未浴的男男女女的体味。随军眷属忙于做晚餐;她们偶然生下的孩子当中时而传来叽喳或号哭。有人在拨弄一把走调的里拉琴。
有一个居民已逃至城堡或山中的茅屋小村,清理后成了将官们的住处。头人的家有两间石屋,一间披棚,现在由国王住着。他们远远看见他的油灯。
亚历山大移到队伍前头,免得克雷托斯主动将他像小孩一样交付。他的眼耳鼻都在吸收战争的气氛,感受着这里与兵营或后方军队的差异。到了屋前,腓力方方的身胚遮黑了门。父子拥抱,在篝火的光线中相视。“你长高了。”国王道。
亚历山大点了点头。“母亲给您捎来问候,”这是说给护送者们听的,“她祝愿您安康。”一时有凝重的停顿,他很快续上:“我从米埃扎给您带了一麻袋的苹果来。今年苹果好。”
腓力动容;米埃扎苹果是有名的。他拍拍儿子的肩膀,向其同伴们问好,指示菲洛塔斯去他父亲的住处,然后说道:“来,进来,进来就餐。”
不久帕曼尼恩也来了,他们在一张搁板桌前用膳,御前侍从们在旁伺候。这些十几岁少年都有高贵的父亲,因此能来国王身边担任贴身仆人,学习礼仪和战争。甘甜而金黄的苹果盛在银碟中端了进来。铜灯台上烧着两盏油灯。国王的兵器和甲胄倚在一角。墙壁沁出积年的人气。
“晚一天的话,”腓力说,“也许就能让你住在里边了。”他拿苹果核指了指那城堡。
桌子对面,亚历山大身体前倾。长久骑马让他晒伤了,脸颊红亮,映着灯光的头发眼睛都在闪耀;他就像火花击中的柴薪一样。
“我们什么时候进攻?”
腓力向对面的帕曼尼恩咧嘴一笑。“该拿这小伙子怎么办?”
他们计划在近拂晓时攻入城内。
晚餐后,将官们进来听谕示。他们会趁黑接近城堡;随后火箭会射向墙缝里的荆棘;架设云梯时,弩炮与攻城塔会开火清理墙头,以为掩护。同时,悬在巨型吊架中的攻城锤会撞击城门,攻城塔会放下吊桥,就这样开始进攻。
除了一些因地制宜的新细节,这些对于将官们都是套路。“很好,”腓力说,“那么,是时候小睡一会儿了。”
侍从们给后面的房间又抬进一床。亚历山大一时望着它发怔。临睡之前,他出门找到赫菲斯提昂,说他安排了让他俩进攻时待在一起,也解释说他要和自己父亲同住一室。不知何故,他先前并没有想到。
回来时,他父亲刚脱了衣,正将宽袍递给一个侍从。亚历山大在门口略一停步才进来,故作轻松地说着什么。父亲这样子带给他深深的恶心和羞耻,究竟为什么,他也茫然不解。他记忆中从未见过他裸体。
日出前城堡就陷落了。从遮住赫勒斯滂海峡的山陵背后,一种纯净明晰的金光升起,清风自海上吹来。城堡上空弥满着硝烟的呛味、血与内脏与汗污的臭气。
宽足以二人并攀、未漆涂料的松木梯子,倚在犹有火痕的城墙边,当中可见一些急攻时不堪重负而损毁的梯级。在撞裂的城门前,攻城锤悬在兽皮为顶的吊架内;攻城塔的梯板耷拉在土墙上,像一条巨舌。
城堡内,存活的色雷斯男子正被套上镣铐,要远行去安菲波利斯的奴隶市场;那铿然之声隔着一点距离,听似音乐。有这个做警戒,腓力想,轮到基普塞拉人的时候也许能促使他们投降。在像燕子的泥巢一般依附在城墙内侧的茅舍棚屋周围,士卒们追逐着女人。
国王立在土墙上,由帕曼尼恩与几个替他传递命令的捷足者陪同;他壮实、娴熟、自如,像是一个翻耕了大片田地并在降雨之前播了种的能干农夫。有一两次,当一声刺耳的尖叫扬起,亚历山大向他望去;但是他与帕曼尼恩继续交谈,未受干扰。大伙儿打得好,这里能提供的奖品都该给他们。多瑞斯克斯城本应不战而降,那就不会有人受害。
亚历山大和赫菲斯提昂单独在门楼中,谈着战事。那是一间小石屋,除了他们自己,还有一个色雷斯人的尸身,一块刻着众王之王薛西斯名字与尊号的厚板,几张粗糙的木凳,半截黑面包,以及一根孤零零的、指甲黑而破的食指。赫菲斯提昂踢开了它;比起他们见过的这不算什么。
他赢得了刀带。有个人他肯定杀死了,当场毙命。亚历山大认为大概有三个死在他手上。
亚历山大没有拿战利品,也没有计算杀了几人。他们刚登上城墙,率领他们这队伍的将官便被扔了下去。别人未及考虑,亚历山大就喊道,他们必须夺取门楼,那里飞弹正如雨下,纷纷砸向底下的攻城锤。那缺乏历练的副将尚在犹豫,他的士卒已霎时被亚历山大的自信征服,追随他在薛西斯破旧的石屋中一路攀爬冲锋、左砍右杀,对抗野性而刺青的镇守者与火器的阵阵威力。进门楼的通道狭窄,亚历山大跃入之后,追随的人一时都堵在其中,有一分钟他是独自搏斗的。
如今他站在这里,带着战斗的血与尘,俯视战争的另一张脸。然而,赫菲斯提昂想道,他其实并未真的看见了。他谈吐清晰,记得每个细节,但这一切在赫菲斯提昂心中已经交织相融,犹如梦中事。于他已成逝水,亚历山大却仍然活在其中。他被笼罩在氛围里,处于一种他不欲稍离的意绪中,犹如见了幻景而徘徊原地的人。
他的前臂横着一道剑伤。赫菲斯提昂从自己的短裙扯下一条布,止住那血。他向苍白而洁净的大海望去,说道:“咱们下去浸一浸,洗掉这些污秽。”
“嗯,”亚历山大说,“我应该先去看看裴同。那两个人对付我的时候,他擎出盾牌来掩护我,所以那个胡子分绺的才刺到了他。要不是有你,他当场就丧命了。”他脱下头盔(事出仓猝,他们俩都只佩戴着佩拉兵器库的普通装备),用手爬梳着潮湿的头发。
“你应该等等,看我们跟上了没有,不该一个人闷头冲进去。你知道你跑得比谁都快。我们还堵在门口那会儿我真是恨透你了。”
“他们正要把那边那岩石推下去呢,瞧它有多大。我知道你不会离得很远。”
赫菲斯提昂不但感到替亚历山大担忧的后怕,他见了做了的一切也统统在此时回过味来。“有没有岩石你都一样会进去。你完全是不顾一切的神气。你还活着纯属幸运。”
“是因为赫拉克勒斯的帮助,”亚历山大平静地说,“以及比他们出手更快。”
他发现这比他预想的容易。本来他只期望,长年挥刀弄剑能使他自己在面对老练军人时少吃点亏。赫菲斯提昂读出他的心思,说道:“这些色雷斯人是农夫。他们一年打个两三回,要么劫牲口,要么械斗。大多蠢钝,没一个受过训练。真正的兵士,像你父亲操练出来的人,会在你没站稳的时候就砍倒了你。”
“等他们做成了再教训我吧。”亚历山大锐利地说。
“你不等我就进去了,看都没看一眼。”
亚历山大突然变了面容,向他爱恋地一笑。“你怎么回事?帕特罗克洛斯责备于阿基琉斯的可是他的不战。”
“他的话有人听啊。”赫菲斯提昂声音不一样地说。
下面城堡里,一个女人在某个死去男子身上的有节奏的哀哭,陡变成一种恐怖的尖叫。
“他应该把士卒们召回营去,”亚历山大说,“这实在是够了。我知道这里没别的好拿,不过——”
他们望向城墙那边,但腓力由于别的事务已经离去。
“亚历山大。听着。生气不管用。等你做了将军,你就不能像刚才那样暴露自己。国王是个勇敢的人,但他不那样做。倘若你被杀,就等于让凯索布勒普提斯赢了一战。而将来,你当上国王时……”
亚历山大转过头来,对他投以一种格外强烈的、吐露秘密时才会投注的凝视。他放低了声音(喧哗若此,这是不必的谨慎),说道:“我永远无法不那样做。这我知道,这我能感到,像神一样真实。这种时刻我才——”
一种喘息,时而伴随着尖声的啜泣,传到他们耳中。有个色雷斯少妇从土墙那边跑了进来,目不斜视,冲向门洞之上宽阔的城堞。那里离地约有三十尺。她的膝盖刚抵住墙沿,亚历山大便跃到背后捉住她的手臂。她尖叫,挥动另一手要拿指甲抓他,直到被赫菲斯提昂按住。她像被逼入死角的动物一样盯着亚历山大,忽然挣脱开,跪倒了攫住他的双膝。
“起来,我们不会伤害你。”亚历山大的色雷斯语因和兰巴若斯交谈长进了些。“别害怕,起来。放开手。”
那女子愈发抓紧,滔滔发出一连串半被闷住的话语——她把涕泪交流的脸抵在了他的裸腿上。
“起来。”他再次说,“我们不会……”那个基本的词他从未学到。赫菲斯提昂辅以一个含义通用的手势,然后做出强烈的否定示意。
女人放了手,坐在脚跟上,撼身恸哭。她有一头交缠的红发,一袭以未煮的粗羊毛做的衣裙,肩膀处已撕开,前幅有四溅的血迹,沉甸甸的乳房上有奶水渗出的湿印子。她胡乱抓了抓头发,又开始哭号。忽然她吃了一惊,跳起来,身子贴住了他们后面的墙壁。跫声渐近,一个又喘又厚的声音叫道:“我看到你了,臭婊子。过来,我看到你了。”卡桑德罗斯走进来,涨红着脸,布满雀斑的额头沁着汗珠。他盲然闯入,却刹住了脚。
女人咒骂着,哀恳着,用谁也不懂的话诉冤不绝,又跑到亚历山大身后抱紧他的腰,像举着一面盾牌似的。她的热气吹进他耳中;她柔软潮湿的身体仿佛连他的胸甲也穿透;脏的女性肉体与头发、血与奶与交媾的重浊气味令他半窒息。他推开她的双臂,盯着卡桑德罗斯,眼里有困惑的厌恶。
“她是我的,”卡桑德罗斯喘道,急切得几乎说不成话,“你不想要她。她是我的。”
亚历山大说:“不行,她是个求告的人,我答应了给她保护。”
“她是我的。”他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一边盯着对面那女人。亚历山大从头打量他,在他胸甲下的亚麻短裙那里停住目光。他忍着憎恶说:“不行。”
“我逮到她一次的,”卡桑德罗斯坚持道,“不过给她跑了。”他的一边脸满是划痕。
“所以你丢了她,我得了她。你走开吧。”
卡桑德罗斯并未完全忘记他父亲的警告。他声音低低地说:“这你不要插手。你是个小孩,这些你根本不懂。”
“你敢叫他小孩!”赫菲斯提昂怒道,“他打仗胜过你。问问大伙儿去。”
卡桑德罗斯靠着瞎闯乱劈通过了战场上纵横交错的障碍,迷乱、焦躁,有时也恐惧,他愤恨地回忆起那陶醉的人,像远处火焰的一个亮点,从混乱中辟出路来。那女人以为这一切都关乎她,便又连珠炮般放出一大篇色雷斯话。卡桑德罗斯以超过她的声量叫喊道:“他有人照顾!不管做的什么鲁莽事,他们都一定会跟着他!他是国王的儿子——噢,说是这么说的。”
他因愤怒而迟钝,眼睛又是望向赫菲斯提昂,来不及招架亚历山大——他跳起来扑向他的喉咙,将他撞倒在粗粝的地板上。他又打又踢,但一心扼住他的亚历山大对他的拳脚毫不在意。赫菲斯提昂盘桓着,不敢擅助。一个什么从他后面跑了过去。是那女人,他们全都忘了她。她抄起一把三脚凳,打横一扫敲在卡桑德罗斯头上,离亚历山大只差一寸。亚历山大翻了个身退出。她气疯了似的开始对卡桑德罗斯全身猛击,每次他试着起来又把他扫了下去,两手并用,像打谷一样。
赫菲斯提昂再也忍不住了,爆发出笑声。亚历山大重新站起,冷冷俯视。是赫菲斯提昂说道:“我们得制止她。她会把他弄死的。”
亚历山大没有动,答道:“有人杀了她的孩子。她身上的是那孩子的血。”
卡桑德罗斯开始发出痛苦的吼声。“如果他死了,”赫菲斯提昂说,“她会被处以石刑的。国王不能拒绝。你答应了保护她。”
“住手!”亚历山大以色雷斯语说道。他们俩一起夺走了凳子。她放声大哭,卡桑德罗斯在鹅卵石地板上打滚。
“他还活着。”亚历山大说着转过头去。“我们得找个可靠的人,带她离开这城堡。”
过了片时,流言传到腓力王耳中,说他儿子为了抢一个女人打了安提帕特罗斯的儿子。他随口应道:“看来男孩子们要长大了嘛。”分明语带骄傲,无人胆敢再进一言。
赫菲斯提昂跟亚历山大一同回来,笑嘻嘻地说:“他没法向安提帕特罗斯控诉你袖手旁观,由得一个女人打他。”
“他有脸去哪儿控诉,随便他。”亚历山大说道。他们已经回到城门里。城墙内有间屋子传来一声呻吟。伤兵就在其中,在临时的床铺上躺着;医者和他的两个仆人来回走动。赫菲斯提昂说:“让他把你的手臂包妥。”经过门楼上的打斗,它又开始流血了。
“裴同在那边,”亚历山大说,一边觑着那苍蝇飞绕的半黑暗,“我得先去谢谢他。”
借着从屋顶破洞漏下来的光线,他蹑足行过草席与毛毯之间。年纪不大的裴同在战场上表现坚毅,是荷马式的勇士,他的绷带在渗血,身体因失血而乏力。他苍白的脸五官紧缩,眼睛焦灼地转动。亚历山大在他身侧跪下,握住他的手;很快,当他再次听说起自己的战功时,脸色便活泛了些,他夸耀自己,还讲了个笑话。
亚历山大起身时,眼睛已习惯了阴暗。他看见众人全都望着他,羡妒、沮丧,而又怀着希望,在承受痛苦之际渴求嘉勉。最终,他跟所有人都说过话才离去。
那是老年人记忆中最严酷的一冬。狼下到村庄里,将看门犬掠走充饥。牲口与牧童在冬牧的低坡上冻死。冷杉的枝柯被沉重的雪所坠断;山岭上覆雪深厚,只有大的峭壁与裂谷才依然呈暗色。亚历山大没有拒绝他母亲差人送来的兽毛斗篷。距米埃扎不远,他们在黑硬错杂的玫瑰树丛中逮到一只狐狸,浑身白毛。亚里士多德因此很高兴。
屋内摆满了火盆,浓烟滚滚,呛人口鼻;在暴冷的夜间,年轻人纯为取暖而相拥。亚历山大念念不忘要保持毅力(国王仍在色雷斯,那里,北风从西徐亚的干草原直吹过来)。他觉得自己应该舍弃安逸而度过隆冬;但是赫菲斯提昂说大家会以为他俩有口角,他便妥协了。
航船在海上失踪,或困守在港口。就连佩拉这么近的地方,道路也时为大雪阻断。骡车终于到来之际,就像是个节日。
“晚餐要吃烤鸭了。”菲洛塔斯说。
亚历山大嗅着空气,点了点头。“亚里士多德很不对劲。”
“他上了床?”
“不,是坏消息。我在标本室见到他。”那儿亚历山大常去;他现在往往自己安排实验。“我母亲送了些手套给我,我用不着两副,他又没收过什么礼物。他在那里对信枯坐,样子很吓人,像一个悲剧面具。”
“怕是某位哲学家和他辩难了吧。”
亚历山大忍住不接话,然后去把消息告诉赫菲斯提昂。
“我问他是什么烦恼,我是否帮得上忙。他不肯讲,说他镇静些之后就会告诉我们;娘娘腔的哀婉对不起一位高尚的朋友。所以我走了,让他尽情哭。”
在米埃扎,冬季的太阳倏忽落山,但是东边卡尔基狄克的高峰依然映着日光。屋前屋后,暮色被雪染白。进餐时间未到,在蓝色与玫瑰色的壁画已然斑驳的大起居室中,青年们在炉膛上的火篮周围徘徊,谈着马匹、女人或他们自己。亚历山大与赫菲斯提昂合披一领奥林匹娅斯送来的狼皮斗篷,临窗而坐,因油灯尚未点燃。他们在读色诺芬写的《居鲁士的教育》,这是亚历山大当时挚爱的一部书,仅次于荷马。
“她的泪水从衣襟一直流到脚面,无法掩藏。”赫菲斯提昂念道,“然后我们当中最年长的一位说:‘别害怕,夫人。我们知道您丈夫是高贵的。但我们会把您交给一个无论容貌、心智抑或权位都不在他之下的人。要说有谁值得景仰,我们相信那定是居鲁士。您将会属于他。’那夫人听毕将长衣一撕到底,放声大哭,仆从也随泣,我们这才得以一睹她的面容、颈项与手臂。我要告诉你,居鲁士,在我和大家看来,世间女子中必以她美冠亚洲。但是你一定要亲眼见她。”
“‘神明在上,不可。’居鲁士说,‘如果她真像你说的那样动人,更是不可。’”
“他们老问我,”赫菲斯提昂抬头道,“卡桑德罗斯为什么不回来。”
“我告诉亚里士多德说他爱上了战争,放弃了哲学。不知他怎么跟他父亲讲的。他不可能回来我们这里;她打断了他两根肋骨。”他从斗篷下拉出又一卷书。“这一段我喜欢。务必谨记将军虽与士卒身体同质,但同样的劳苦落在两者身上时,却并不等量;将军的光荣地位,其一切所为皆受注意的自觉,使他的艰苦较容易抵受。讲得多好。真应该时时记得。”
“居鲁士其人会像是色诺芬讲的这样吗?”
“波斯流亡者们从前常说,他是伟大的战士,也是高贵的国王。”
赫菲斯提昂眯眼看一卷。“他训练他的同伴们不再当众吐唾沫、擤鼻子,或是回头瞪眼……”
“他那个年代,波斯人还是粗野的山地人。彼时在米底人眼中,他们想必像是——这样说好了——像是雅典人眼中的克雷托斯……我喜欢那一段:当他的厨子们给他烧了一道好菜,他会分给全席的朋友。”
“但愿已是晚餐时分。我饿扁了。”
亚历山大将斗篷更多地拢到他身上,想起夜里他总是挨近,由于寒冷。“我希望亚里士多德会下来。楼上一定冻成冰了。他应该吃点东西。”
一个奴隶带着提灯与火棍走了进来,点燃了高踞的落地油灯,再向悬空的灯台举火。他的学徒、那年轻而生涩的色雷斯人则去逐个关上挡风窗,并小心地拉上厚重的羊毛帷幕。
“统治者,”亚历山大念道,“不但应当比他统治的人更优秀,而且要有迷住他们的魅力……”
楼梯上传来跫声,又暂止,直到奴隶们皆已退出。亚里士多德走进这安适的晚上,犹如一具行尸。他眼窝沉陷,闭合的嘴似乎显出底下骷髅头的僵笑。
亚历山大甩脱斗篷,散开书卷,向房间对面的他走去。“请到炉边来吧。谁给端把椅子过来。来凑火取取暖。请告诉我们出了什么事。谁死了?”
“我的客友——阿塔纽斯的赫米亚斯。”面对一个可答以事实的问题,他能言语。亚历山大到门廊喊话,唤人温上甜酒来。他们簇拥住那个呆坐凝视炉膛的人,发现他蓦然变老了。有一瞬,他前伸两手取暖,然后,仿佛连它也勾起了某种恐怖的想法一样,他缩手放回膝上。
“是奥库斯王的将军——罗德岛人门托尔干的。”他起了头,又止语。亚历山大向余人说道:“他是门农的兄长,重新征服了埃及。”
“他尽心事主。”那声音也变薄变老了。“野蛮人生来如此;其卑下本性不是他们自己造成的。但一个希腊人自轻自贱,去侍奉他们……赫拉克利特说过,堕落的最优秀者是最恶劣的。这样的人背叛了天性本身,因此连他的主子都不如。”
他脸色黄黯,最靠近的人看见他在发抖。为了使他淡定下来,亚历山大找话道:“我们向来不喜欢门农,是吧,托勒密?”
“赫米亚斯在他统治的土地上,给了黎民百姓以公正与更好的生计。奥库斯王觊觎他的土地,憎恨他的榜样。某个仇雠,我疑心就是门托尔自己,对那波斯王讲了各种他乐于听信的故事。然后门托尔装作关心朋友,向赫米亚斯警告说他处境危险,邀请他过去,要给他谏言。他信以为真地去了;在他筑了墙的城市里,他本来可以坚守多时,援兵也会从……一个强大的同盟那里派遣来。他与那盟友订有协议。”
赫菲斯提昂看了亚历山大一眼,但是他全神贯注。
“他以客友之身去见门托尔,门托尔却把他套上枷锁送给波斯王。”
年轻人皆出以激愤之声,而为时甚短,急于知道后事。
“门托尔夺了他的印鉴,矫发号令,让阿塔纽斯各重镇向门托尔的人打开城门。如今,这些城池及城中所有的希腊人,尽在奥库斯王的囊中了。至于赫米亚斯……”
一根热炭落到火炉外面;哈帕劳斯拾起火钳,将它戳回。亚里士多德以舌润唇。他交叠的手一动不动,但指骨煞白。
“他从一开始就死定了,但他们并不罢休。奥库斯王想先知道他与别国君主有何密约。因此,他派了专做这种事的人,叫他们令他开口。据说对他逼供了一日一夜。”
他继续将情况告诉他们,强迫自己用宣讲解剖时的语调,除了情不自禁的时刻。众青年无言倾听,咬着牙,呼吸嘶嘶有声。
“我的学生,你们知道的卡利马科斯,从雅典给我发来这消息。他说狄摩西尼向公民大会宣布赫米亚斯被捕时,归之为幸运之神的礼物,并声言‘波斯王如今能得知腓力王的阴谋了,不是由于我们的控诉,而是从执行这些阴谋的人的嘴里听说’。波斯人如何逼供,他最清楚不过。但他欢喜得太早了。赫米亚斯绝口不说。最后,他们已无计可施,而他还活着,便将他钉上刑架。他对左右道:‘告诉我的朋友们,我没有做一件软弱的,或辜负哲学的事。’”
室内有一阵低声私语。亚历山大木然站着。少顷,不再有人说话时,他发语道:“我很难过。我实在是感到难过。”他上前抱住亚里士多德的双肩,亲了他的面颊。他依然望着火炉出神。
一个仆人送来温过的酒;他抿了一口,摇头,放到一旁。忽然他坐直,转脸向着他们。在升腾的火光中,他的脸部线条看似刻在黏土里,随时可铸铜。
“你们当中有人会领兵打仗,有人会统治自己征服的土地。要永远记得:没有心智来统摄的身体是毫无价值的,因为身体的功能在于劳动,使心智可以运作;同样,野蛮人在神制定的自然秩序中也是如此。这些人可以像马匹一般被驯服利用,从而改善;像植物或动物一样,他们能服务于超出其天性可知范围的目的。这就是他们的价值。他们是奴隶之材。万物各有其用,这是他们的功用所在。记住这一点。”
他从椅子起立,转身时向柴火通红的火篮投去出神的一瞥。亚历山大说道:“如果我哪天抓住对您的朋友做了这事的人,不管是波斯人还是希腊人,我发誓我都会为他复仇。”
亚里士多德并不回头,他走向幽暗的楼梯,拾级而上,消失。
管家进来禀报,晚餐做好了。
青年们走向餐室,一边大声谈论这新闻;米埃扎不甚讲究礼仪。亚历山大与赫菲斯提昂犹自徘徊,两人对了对眼神。“所以,那个条约确是他安排的。”赫菲斯提昂说。
“是我父亲和他使两国订了约。他该有多悲伤?”
“至少他知道,他的朋友对哲学至死不渝。”
“但愿他信。人对自己的骄傲才至死不渝。”
“照我看,”赫菲斯提昂说,“大帝无论如何都会杀赫米亚斯,以夺取他那些城市。”
“或者出于疑忌而杀他。为什么要对他用刑?是他们猜测他知道某件事。”火光照亮了他的头发与明澈的眼白。他说:“如果哪天门托尔落在我手上,我会钉死他。”
赫菲斯提昂感到一阵牵连全身的震颤,看见了这张俊美灵动的脸观刑时的冷漠。“你最好进去吃晚餐。你没来他们不能开始。”
厨子深知年轻人天冷胃口大,给每人备下了整一只鸭子。此时第一轮,鸭胸肉正被切开,分至各人盘中;热香在空气中弥漫。
亚历山大拿起传至面前的盘子,从他与赫菲斯提昂共坐的进餐躺椅放下脚来。“大家吃吧,别等了。我去看看亚里士多德就来。”对赫菲斯提昂他说:“入夜之前他得吃东西。他这么哀伤,停食挨冻会病倒的。告诉他们给我留点儿就好,什么都成。”
他回来时,众人正以面包拭碟。“他吃了一点点。我觉得他闻见食物的味道就会吃的。现在,我敢说他会再吃一些了……这太多了,你把自己的也给了我。”少顷又道:“可怜的人,他丧失了一半理智。他给我们讲那一番关于野蛮人天性的话时我就知道了。想想看,将居鲁士那样的伟人说成是奴隶之材,只因他生为波斯人。”
苍淡的太阳越升越早,光线也逐渐加强。一堆堆雪从陡峭的山壁滚滚而落,像压草一样压平了巨松。急流冲下峡谷,飞沫四迸,搅动溪石隆隆作声。牧人蹚过深齐大腿的雪水,去挽救早早前行的羔羊。亚历山大搁开他的兽毛斗篷,免得离了它不行。本来相偎而眠的年轻人重新独宿,因此,他也放开赫菲斯提昂,虽然不无难舍。赫菲斯提昂偷偷调换了他俩的枕头,让亚历山大的发香留在身畔。
腓力王自色雷斯而返。他在那边罢黜了国王凯索布勒普提斯,在其各重镇驻军,并且在赫布洛斯河的谷地留下了马其顿定居者。请求在这些蛮荒里获得土地的,多是别处不想要,或是太想要的人;军中才子说,他与其将新城市命名为腓力波利斯,不如改称无赖镇。无论如何,新建的城达到了目的。他满意于冬季的成就,返回埃盖庆祝酒神节。
米埃扎清空了,只剩奴隶们。年轻人及其教师打包了行李,取道绕山的小路骑马去埃盖。时不时,他们得下行到平原,涉过涨潮的溪水。埃盖城遥未在望,沿着森林的山径,他们就感到身下大地在颤抖。那是瀑布群的撼动。
这个粗粝的老城堡处处有灯火、灿烂的织物与打过蜂蜡的器具。剧场正在为了演戏而置备。埃盖坐落的半月形台地本身就像一个大剧场,荒山俯临其上,观众为何者只容遐想——在多风的春夜,它们越过水声彼此呼唤,或狂傲,或恐惧,或孤独,或爱慕。
国王王后皆已安顿下来。跨入埃盖时,亚历山大凭着他多年来早已熟稔的那些迹象,判断两人至少表面上和好了。但是两人同时出现却很不寻常。这是他长久离家后第一次回来;应该先去向谁请安?
应该是国王。礼俗如此,越礼是公然的轻视,也并不公正。在色雷斯,腓力特意留心,当着儿子不失体面:他周围没有女人,也从来不对侍从当中那最英俊而且自命不凡的少年多看一眼。那场战役之后,他父亲慷慨地称赞了他,承诺让他下次打仗时拥有自己的军团。侮辱他是无礼之举。其实亚历山大也发现,他盼望见到他,有许多事想从他那里知道。
国王理政的房间在古塔楼的上层,这塔楼是城堡最早的核心。在一把数百年来屡经维修的笨重木梯旁,依然有一个沉重的环,将这里用作寝宫的先世列王拿它拴过一只看门犬,是著名的摩罗西亚品种,挺立时比人还高大。阿奇劳斯王在火炉上方悬了一个烟罩;但他在埃盖改动的不多,他对佩拉的宫殿才情有独钟。腓力的文书们使用梯子底下的前厅。亚历山大让一个文书去禀报过了,方才登梯。
他父亲从写字台前站了起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见面的问候从未如此轻松。亚历山大的问题滔滔而发。基普塞拉城是如何攻陷的?他被送回学校时,军队仍然坐镇城下。“您是从河那边进去的,还是突破了那个紧挨石山的盲区?”
腓力本要批评他归途中不该擅作主张,探访青年兰巴若斯在蛮荒中的鹰巢,但已经忘了提。“我在河那边试掘了坑道,但土壤里沙子太多。于是我建了一个攻城塔迷惑他们,同时挖坑道逼近东北面的城墙。”
“您的攻城塔放在哪儿?”
“在那块高地上——”腓力寻找他的蜡板,发现上面已经满是笔记,便在空中比画着勾出那个位置。
“等一下。”亚历山大跑到火炉边的柴篮前,双手抱着满满的柴薪回来。“看,这是河。”他放下一根松木棍。“这是北边的望楼。”他立起一个木块。腓力取过另一块,挨着望楼当做城墙。他们热切地将那些小木块推来推去。
“不对,那样离得太远了,城门在这儿。”
“看,但是父亲,您的攻城塔……噢,那儿,我懂了。而坑道是在这儿?”
“现在是梯子,把那些木棒给我。现在这儿是克雷托斯的军团。帕曼尼恩——”
“且慢,我们忘了弩炮。”亚历山大从篮子搜出枞果。腓力排列了它们。
“所以克雷托斯处于半掩护之下,我则——”
寂静如刀落下。亚历山大背对着门,但一看他父亲的脸色就明白了。较之于现在回头,纵身跳入多瑞斯克斯的门楼是容易的;因此他马上回了头。
他母亲一袭紫袍,镶着白色与金色的滚边,头发以一条金饰带收束,拢在来自科斯岛的黄麻丝网巾下,隔着那层纱,红头发仿佛是漠漠林烟中的火。她看都不看腓力一眼。她炽烈的眼睛并不追踪敌人,却对准了叛徒。
“亚历山大,等你的游戏完了,我会在我的房间里。慢慢不急。我等了半年,再等上几个钟点又有什么?”
她兀然转身,走了。亚历山大站着不动。腓力看这情形,感到如其所愿。他含笑抬起眉毛,重新埋首于那幅战势图。
“对不起,父亲,我最好去一趟。”
腓力是个外交家;但是多年的积怨、当下的恼怒,令他丢掉了以慷慨赢取回报的本能。“你留下等我把话说完也无妨吧。”
亚历山大变了面容,是个兵士候命的脸。“嗯,父亲?”
怀着与敌人谈判时决不会有的莽撞,腓力指着一把椅子说:“坐下来。”挑战书已下,无法收回。
“很抱歉,我现在就得去看母亲。再会吧,父亲。”他转身向门口走去。
“回来。”腓力吼道。亚历山大原地回头。“你就这么把这些脏东西撇在我的写字台上?是你放上去的;清理干净。”
亚历山大回到桌子前。他仔细而利索地将木头归成一堆,捧着它大步走到火篮边,扔了进去。方才他撞落了桌上的一封信,但也视若无睹,只狠狠看了腓力一眼就出了房间。
女眷的住处自城堡始建以来就没有变过。阿敏塔斯在位时,她们便是从这里被召去欢迎波斯使者的。他走上那道窄楼梯,到了小前厅。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姑娘正在走出来,扭头一望。她有羽绒般的深色头发,碧眼,清亮苍白的皮肤,胸部深陡,薄红裙紧裹其上;下唇天然呈微凹的一线。他的跫声使她一震。她的长睫毛向上一扫,诚挚如孩童的面容,露出钦羡、认识、惊惧。他说道:“我母亲在吗?”也知道不必问,只是特意找话。“在的,殿下。”她说时紧张地屈膝。他不解她为何显得害怕——虽然一面镜子或能为他释疑——便歉意地对她微笑。她动了脸色,仿如被淡淡的阳光照临。“要我去通报你来了么,亚历山大?”“不用,她在等我,你可以走了。”她略一踌躇,认真地看着他,仿佛是不满意自己对他不够周到。她比他略大,也许大一岁。然后她下楼去了。
他在门外停了片刻,出神目送。她似乎有脆弱的外表与细腻的手感,宛如燕子蛋;嘴唇没有敷彩,粉嫩细巧。她是一道苦味之后的甜蜜。窗外飘来一阵男声合唱,他们在为酒神节而排练。
“你还记得要来。”一旦独对他母亲就说,“没了我也照过,你学得倒也真快!”
她在厚石墙下临窗而立,一道斜照勾出她面颊的曲线,照亮了她的薄网巾。她为了他而盛装,涂了脂粉,头发也精心弄过。这他看见了;正如她也看见他又长大了,面部轮廓硬朗起来,声音失去了童年期最后的粗嘎,变得成熟。他以男子的面貌归来,也跟男子一样不忠。他知道他渴求过她,知道真朋友一切与共,除了相遇前的过往。就算她哭一哭也好,他可以安慰她;但她是不会对一个男子屈服的。要是他奔向她,依偎她多好;但他的男子身份是奋斗来的,不能让任何人将他又变成孩童。他们彼此就这样被自己的特殊所蒙蔽,又开始了情侣般的争吵;埃盖瀑布的怒吼在他们耳中血潮隆隆。
“不学战争我还能有什么成就?我可以去别处学吗?他是我的将军;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冒犯他?”
“噢,现在这叫做无缘无故了。从前,我就是你的缘故。”
“什么?他做了什么?”他离开这么久,埃盖看上去也变了,仿佛应许着某种新的人生。“到底怎么了,告诉我。”
“算了,何必让你心烦?去跟朋友们找乐子去吧。赫菲斯提昂要等你了。”
她肯定盘问过某人;他向来小心。“他们我随时能见着。我只想做事得当。为你做也是一样,你知道。人家会以为你恨我。”
“我只期待过你的爱。现在我知道了。”
“告诉我他做了什么。”
“别提了。不算什么,除了对于我。”
“母亲。”
她看见他额上那道横纹变深;眉宇间又现出两条新的小皱折。她已经不能再俯视他了;他眼窝拉紧的眼睛与她的齐平。她上前,让面颊贴着他的面颊。“以后不要对我这样残忍。”
一纵身于这涨潮的河,她就会原谅他所有的事,一切都能赎回。但不行。这他不能给她。趁她还没看见他的眼泪,他挣脱了她,跑下那道窄楼梯。
在拐角,他泪眼朦胧,跟一个人迎头相撞。是那深色头发的少女。“噢,”她叫道,簌簌轻轻,如鸽,“对不起。对不起,殿下。”
他挽起她纤细的手臂。“是我不小心。没伤到你吧?”
“没有,真的没有。”他们停了片刻,然后她垂下浓密的睫毛,继续上楼。他摸摸眼睛,生怕方才看得出什么,但他的眼睛几乎是干的。
赫菲斯提昂四处寻找他,一个钟点后,终于在一个朝向瀑布的古旧小房间里发现了他。时值水盛,那声音震耳欲聋,地下的水石相激令地板似乎也在颤抖。这房间里排开了一列列的橱柜搁架,放着古老发霉的档案、地契、条约,以及上溯到英雄与众神的悠长家谱。也有一些书籍,被阿奇劳斯或时间的偶然遗落在那里。
亚历山大在小而深的窗洞中蜷身坐着,如岩穴里的一只动物。周围散漫着几卷书。
“你在这里做什么?”赫菲斯提昂问道。
“读书。”
“我不是瞎子。怎么了?”赫菲斯提昂靠得更近了些,看着他的脸。这面孔带有一只受伤猛犬的隐秘,它会咬上伸手摸它的人。“有人说你到这里来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房间。”
“这里是档案室。”
“你在读什么书?”
“色诺芬论狩猎。他说野猪的獠牙极热,会烫焦猎犬的皮毛。”
“这我从不知道。”
“是不对的。我拿一根毛试验过。”他拾起那卷书。
“这里很快要暗下来了。”
“那时我会下楼的。”
“你不想我留下?”
“我只想读书。”
赫菲斯提昂本是来告诉他,他们的寝处以古俗布置,王子住中心的小房间,伙友们住在外面一个自古便专辟为此用的集体卧室。现在,赫菲斯提昂不问就明白,如果改动这项安排,王后一定会注意到。咆哮的瀑布、拉长的阴影,都隐隐含悲。
埃盖城在为一年一度的酒神节而忙碌着,长久在外征战的国王到临,令此地更是热闹。妇女走家串户,男人聚在一起练习阳具之舞。运酒的骡车队从葡萄园、从城堡的地窖来了。王后的居所是个活跃而诡秘的蜂巢。亚历山大被拒之门外,非因失宠,只因他已是成年男子。克莉奥帕特拉在里面,尽管她还未长成妇人。那些秘密想必她几乎都知道了。但她尚年幼,不能跟她们一同上山。
节日前一天,他早醒,看见窗中熹微的晨光。最早起的鸟儿啁啾着;水瀑声在这儿显得较遥远。他能听见一个伐木者的落斧,以及牛羊对挤奶人的叫唤。他起床穿衣,打算去唤醒赫菲斯提昂,随即瞥见那小小的、可供他独自出外的后楼梯。它嵌在墙内,让王子可以不张扬地带女子进来。他轻步下行,然后在楼梯底的巨锁中转动了钥匙,心想,这扇门定有不少故事可说。
埃盖没有花园,只有一个被外城墙围住的老果园。在黑秃的树木上,花朵欲绽,一两个蓓蕾已经破开。长草丛里露水沉重,凝在蛛网间犹如水晶珠子。依然覆雪的峰峦泛着粉红色。寒冷的空气中生机勃动,是春天与紫罗兰。
他循着花香来到河岸,它们长在繁茂的野草深处。孩提时,他给母亲采过这花。现在他也要摘几枝,趁着侍女们替她梳头时捎去。幸好他是独行;即使是跟赫菲斯提昂一起,他怕也做不出来。
他手里捧满冷湿的花朵,忽见果园中有什么在轻移。是个女孩子,厚实的褐色披肩穿在淡色薄裳上。他立即认出了她,向她走去。她就像李花的蓓蕾,深色裹着浅色。他从树丛里走出来,叫她大吃一惊,脸色变得像她的亚麻衣裙一样白。多害羞的姑娘。“怎么啦?我又不会吃你。我只是来说声早安而已。”“早安,殿下。”“你叫什么名字?”“戈尔歌,殿下。”
看上去她仍相当慌乱而苍白;她一定非常腼腆。对姑娘该说什么?他只知道他的朋友们,还有兵士们,宣称自己说了的话。“来,戈尔歌,对我笑一个,我就把花给你一些。”她在低垂的睫毛下向他轻轻一笑,脆弱、神秘,像一个暂时溜出自己的树的树精。他差点将花朵分为两束,一部分留给他母亲;那会显得多傻。“给。”他说。她接过去时,他俯身吻了她的面颊。她一时侧着脸贴近他的嘴唇,随即缩开,不看他,只轻轻摇头。她敞开厚厚的披风,将紫罗兰插在乳房之间,穿过树林溜走了。
他望着她的背影,又看见了紫罗兰冷脆的花茎滑入那如绸而温暖的胸脯。明天是酒神节。而神圣的大地让清新的嫩草,从沾露的三叶草、番红花与风信子下面生长起来,一张又厚又软的床在花朵与硬土间。
他对赫菲斯提昂什么也没说。
他去母亲那里请安,觉出有事。她像一团柴太多而慢燃的火,但是看她的神情,怒气并不是冲他而来的。她在问自己该不该告诉他。他吻了她,但没有提问。昨天闹那一场已经够了。
他的朋友们一整天都在告诉彼此他们明天打算要哪个少女,假如能在山上抓住她们的话。他回敬了他们的老笑话,关于他自己却默而不宣。日出尚远之时,女子们就会从圣殿出发。
“我们明天做什么?”赫菲斯提昂问他。“我意思是,献祭之后。”
“不知道。为酒神节做计划是不祥的。”
赫菲斯提昂惊讶地偷偷瞥了他一眼。不,那是不可能的;自从到此,他的情绪都起伏不定,但也事出有因。随他吧,等他复原再说。
晚餐早早开始;次日人人都会在拂晓起床,而且在酒神节前夜,即使马其顿人也不会饮至夜深。太阳一沉下西边的山脊,春季的暮色就笼罩下来;城堡里某些角落下午才过一半就点了油灯。宴会厅里的这一餐具有过渡感。既然没有豪饮,腓力利用机会让亚里士多德坐在他旁边;换了别的夜晚,就难以这样向他致敬,这哲学家酒量不行。餐毕,大多数人立即上床睡去。
亚历山大从不喜欢早寝。他决定去找惯于夜读的菲尼克斯,他住在西边塔楼上。
这地方像兔穴一样狭小曲折,但他自幼熟知当中的捷径。穿过一间存放客用家具的前厅,就是一道小楼梯的梯井,直通目的地。前厅没有点灯,但外面一处壁火有光透入。他正要进去时,忽闻一个声响,看到一点移动。
他默然静待,立于阴影下。光亮处,那个叫戈尔歌的姑娘脸向着他,在一个站在她身后的男子怀中局促地扭动,一只四四方方、黝黑多毛的手挤压着她的裆部,另一只手挤压着她的乳房。她的喉咙发出喘息而柔软的笑声。那只手的动作使衣裙滑脱了她的肩膀;几枝枯死的紫罗兰落到板石上。那男子的脸要去厮磨她的耳朵,从她的头后面露了出来。是他父亲。
他如同在战争中潜行一般,脚步声被她的轻声尖叫掩盖着,退了回来,穿过最近的门,走入水声浩大的寒夜。
在楼上,王子卫队的宿舍内,赫菲斯提昂清醒地躺着,等待亚历山大回来就寝,以便进去说晚安。在这里,先前他们大家夜夜一同上楼;但今夜,晚餐之后就没有人看见过他。四出找他也许会招人嘲笑;赫菲斯提昂躺在黑暗中,注视从里间的厚实旧门底下透出的一线光,留意是否有足影跨过。没有任何人影。他渐渐沉入睡梦,在梦中依然注视着。
黑暗的凌晨时分,亚历山大由后门上楼更衣。将尽的油灯幽幽欲熄。在严寒中脱衣,手指麻木得几乎无法系扣,他穿上了一身猎装:鞣过的皮革短袍、靴子与绑腿。一开始登高他就会暖的。
他倚在窗后。树林中,最早的火把已经兔起鹘落,在雪岭刮来的风中熠熠如星。
他久已没有跟踪她们去那个树林。其实,他一生都不曾跟踪她们去到山上的那些祭典。现在他也拿不出理由,唯一的理由是非如此不可。他在回来,虽然这样不合法。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他一向是个轻盈敏捷的猎手,对别人的响动不耐烦。起得这样早的男子极少;很容易听见他们的声响,谈谈笑笑,从容不迫,期望在山麓找到掉队而有心的酒醉女子并猎取之。他不受注意地溜了过去;很快他就把他们都抛在下方,沿着那亘古悠远的山径穿过山毛榉树林上行。许久以前,某年酒神节的次日,他曾经凭着脚印、荆棘勾住的丝缕、洒落的酒与常青藤、撕裂的皮毛与血,秘密登上这条小路,一直去到那个久已踏平的舞蹈之地。
她永远不该知晓;即使在以后的年头,他也决不会告诉她。这事将永远保密,只属于他。他会隐身而与她同在,犹如造访凡人的神。他将会知道没有男人知道过的她的事情。
山坡更斜了,山径迂回往复;他悄然穿梭于这些蜿蜒小路,以落月与拂晓的初光勉强照明。下面的埃盖城传来鸡啼,又远又薄,听上去神奇而骇人,是一个幽昧的挑战。他上方曲曲折折的山径中,火炬迤逦一线,如火蛇。
黎明从亚洲升起,触到了雪岭。前方森林里远远传来一只年幼动物的垂死之鸣,然后是赞颂巴克斯的呼喊。
一边山崖被一个多树的峡谷劈开,溪流从窄口溢散,落入汩汩的河床。山径弯向左边;但他记得地形,停下思索。这峡谷一直通上舞蹈之地的侧面。穿过处女林登上那一边是困难的,但它是个绝佳的藏身之所,又靠近又不可即——裂谷在那里很狭。他不大可能赶在祭典前到达,但会看见她跳舞。
他抓着岩石,蹚过那冰一样寒冷的湍急河水。上方的松林人迹不至,极其茂密,时间伐下的死树偃卧原地;他双脚沉陷在一千年来的黑色蜕落物之中。终于,他瞥见掠动的火把,小若萤火虫;他渐渐走近,便看见来自祭坛之火的明亮澄净的火焰。那歌唱也像火焰般,或尖锐或沉降或在新的一处腾起,一个声音点燃一个声音。
在峡谷开敞的一侧,初阳射入一道道光柱。那里有受阳光滋养的小小一带绿茵,是桃金娘、藤地莓与金雀花。他手脚并用,如同向豹子潜近似的偷偷摸摸,爬到这个遮幕后面。
那远处开阔宽敞。舞蹈之地就在那里,是个低处望不见的秘密原野,只向群峰与众神显露。花楸树之间散漫着小黄花。祭坛上牺牲的肉在冒烟,松香助火,烈焰熊熊;她们已经将火把的残炬投了进去。峡谷在他下方直坠百尺,横跨却只有一杆投枪的掷距。他能望见她们沾露染血的袍子、松果作顶的手杖。即使从这么远的地方,也能看到她们的脸带有一心祀神的空明。
他母亲立在祭坛边,手持绕着常青藤的神杖。她的声音在领唱赞歌,散开的头发披拂在衣袍、小鹿皮与她白皙的肩膀上,她戴着常青藤冠。他看见她了,终于。他做了男子不可、唯神可为的事。
她拿着酒神节专用的一种圆酒壶。她的面容并不像其中一些人那样,狂野或空洞,却是明亮、清澈而含笑的。知晓她大部分秘密的伊庇鲁斯人希尔密娜,在舞蹈中奔到她跟前;她向她的嘴举了壶,又附耳私语。
她们绕坛舞踊,背对它向外跑动,又高叫着面向它奔回。过了一会儿,他母亲抛开她的神杖,以古色雷斯语吟出一个咒词,那是祭典的语言,她们也以这种陌生之语呼唤。众人扔开了自己的手杖,离开祭坛,手牵手围成一环。他母亲向队伍中一个女子招手,要她到中间来。她缓慢走出,被别人的手所催促。他瞪视。他分明认识她。
忽然,她从她们交挽的手臂下弓身一钻,开始奔向峡谷,想必是被酒神信女的疯狂所驱使。她越来越近,他真切地看见就是那姑娘戈尔歌。神的疯狂如恐怖一样,令她眼睛凸起,嘴巴大张。舞蹈停了,几个女子在后面追她。无疑都是这种祭典的常情。
她狂奔,远远抛开众人,但随即失足一绊。她不久站起,但她们抓住了她。在巴克斯的疯癫中,她开始尖叫。众女强拉她跑回余人那边;起先她的脚还沾地,后来膝盖一软,她们便将她拖拽过地面。他母亲在等候,微微含笑。那女子跪在她脚边,不哭亦不求,只尖声连连,一个薄而刺耳的单音,像狐狸爪下的野兔。
时已过午。赫菲斯提昂走在山麓低坡上,到处呼唤着,他以为自己呼唤了许多个钟点,其实没有那么久。起先他羞于搜寻,不确定他会发现什么。太阳高悬后,苦楚才变成了恐惧。
“亚历山大!”他喊道。那林中空地一头的峭壁令“……山大!”回响震荡。一条山溪从峡谷奔出,在散落的岩石间漫开。亚历山大坐于一石,直视前方。
赫菲斯提昂向他跑来。他没有起身,头也几乎不转。真的,赫菲斯提昂心想,事情来过了。是个女人,他已经改变。如今永远没有机会了。
亚历山大眼睛凹陷,费力地看了看他,似乎急于想起他是谁。
“亚历山大,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告诉我。你摔下来了吗,头受伤了吗?亚历山大!”
“你在做什么,”亚历山大用平淡清晰的声音说,“这样在山上跑来跑去。你是在找一个姑娘吗?”
“不,我是在找你。”
“去上面那峡谷试试,你会找到一个的。但她死了。”
赫菲斯提昂在他旁边的岩石坐下,几乎说道:“你杀了她?”以这样一张脸,似乎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但他不敢说话。
亚历山大拿一只结了泥壳的手的背面抹过额头,眨了眨眼。“不是我做的。不。”他做了个干涩的咧嘴而笑的表情。“她是个漂亮姑娘,我父亲这样觉得,我母亲也一样。是神的疯狂使然。她们杀了一只野猫的猫崽,一只幼鹿,还有另一个看不清的什么东西。你愿等的话,她会顺着溪水冲下来的。”
赫菲斯提昂注视着他,小声说:“不幸你看到了这个。”
“我要回去读我的书了。色诺芬说,如果让野猪的獠牙贴上去,你会看到它萎缩。因其身体的热度。色诺芬说它能烧焦紫罗兰。”
“亚历山大。喝点这个。你自从昨天就上来了。我给你带了一点酒……亚历山大,看,我带了点酒来。你确定你没有受伤吗?”
“噢,没有,我没有让她们抓住我,我看过那出戏。”
“看。看这儿。看着我。喝点这个酒,照我说的做。喝吧。”他吞咽了一点,然后从赫菲斯提昂手中接过壶,渴饮一空。
“这样好多了。”本能叫赫菲斯提昂要安之若素。“我也带了些食物来。你不该跟踪那些狂女,人人知道那不祥。现在你难受也在意料之中。你腿上这儿有一大根刺,别动,我给你拔出来。”他继续嘟囔,像一个给孩子擦拭瘀伤的保姆。亚历山大听话地任他护理着。
“我见过更可怕的,”亚历山大忽然说,“在战场上。”
“是的。我们必须习惯于血。”
“多瑞斯克斯城墙上的那人,肠子流了出来,还想塞回去。”
“是吗?我一定是扭过头去了。”
“人必须什么都敢看。我十二岁首次杀人时,自己将首级割了下来。他们要替我做,但我让他们把斧子给我。”
“是的,我知道。”
“她从奥林匹斯山降落到特洛伊平原,轻轻行走——书上是这么讲的——轻轻行走,碎步若鸽子振翅。然后她戴上了死亡之盔。”
“你当然是什么都敢看,人人知道你敢。你一夜没有歇息……亚历山大,你在留神吗?你听得见我说什么吗?”
“安静点儿。她们在唱歌。”
他扶膝而坐,仰目望山。赫菲斯提昂能看见他虹膜下的眼白。无论他在何所,都要寻回他,他不该孤独一人。
赫菲斯提昂没有碰他,但是安静而不舍不弃地说:“现在你和我在一起了。我答应过你我会在。听着,亚历山大。想想阿基琉斯,他母亲怎样把他浸到冥河里。想想那多么幽暗恐怖,像死亡,像被变成石头。但其后他刀枪不入。看,事情过了,已经结束了。现在你和我在一起。”
他伸出了手。亚历山大也伸手来碰到它,死一般冰冷;然后极力握紧了它,使他在轻松与疼痛的交汇中屏住呼吸。“你和我在一起呢,”赫菲斯提昂说,“我爱你。你对于我比什么都重要。我随时愿为你而死。我爱你。”
他们这样坐了一些时候,交握的两手歇在亚历山大的膝上。过了一会儿,他夹钳般的手放松了些,脸上也没有了面具一样的僵硬,只看似病容。他茫然久视他们相握的手。
“那酒很好,多少给我解了乏。人应该学会可以不睡,打仗时有用。”
“下回吧,我们一起守夜。”
“人应该学会放得开一切可以放开的。但是要我放开你就难了。”
“我会在的。”春季的暖阳已入午后,斜斜照进了这片林地。一只鸫鸟在唱歌。赫菲斯提昂的直感告诉他有点什么变了:一次出生、一次死亡、一位神祇的干预。经历艰辛而染血降生的东西,还很嫩弱,扳弄不得。但是它活着,它会生长。
他们得返回埃盖去,但还不急,他们现在这样就很好;给他一点宁静吧。亚历山大无思无虑,在一种醒着的睡眠中休息。赫菲斯提昂看着他,目光笃定,怀着柔和的耐心,像蹲在池边的豹子,轻而远的足音漫行于林径,安慰了它的饥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