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七岁,正是男孩离开妇人之手的年龄。是时候教他做一个希腊人了。
腓力王又在卡尔基狄克的东北海岸作战,巩固他的边防,实际上是拓展疆土。他的婚姻并未缓和;仿佛他娶的不是一个妻子,而是一个显赫而危险的爵爷,不但无法以战争削平,还到处安插了耳目,无所不晓。她已从少女长成一个容貌出众的妇人;然而无论少男抑或少女,令他心动的是青春。他一度逐欢于年轻男子,其后因循他父亲的旧路,纳了一个出身高贵的少女为妾,地位相当于二妻。奥林匹娅斯骄傲感受挫,愤慨之情如地震般撼动了宫殿。在埃盖附近,有人看见她夜举火炬去了王陵;将诅咒书于铅片然后留给幽灵去作法——古老的巫术。据说她带着一个孩子。再次见面时,腓力打量他儿子,那双灰茫茫的眼睛与他眼神相接,不退不让,迷离、沉默。离开之际,他感到背后仍有那双眼在盯着。
卡尔基狄克的战事刻不容缓,这男孩的教育也一样。照年纪说来他块头不大,但其他方面都早熟。赫拉妮科教了他字母和音阶(他高扬的嗓子很稳,音准也完美);他两天就去其间厮混一次的卫队兵士,甚至营中士卒,则教了他农民的土话——还教了什么就难说了。至于他从他母亲那儿学了什么,不如不涉想。
历来马其顿国王出外征战时,都会本能地提防后方的安全。西边的伊利里亚人在他即位初年已经镇服,东边他正准备对付。此外还有部族分裂这个旧隐患:内政的阴谋,与血仇的循环。倘若他出征前将孩子从奥林匹娅斯身边带走,并托付国政于某个亲信,则此二害就都坐定了。
腓力有一种引以自豪的才具,即能设法使城关不攻自破。他心怀难题而入眠,醒来时想起了列奥尼达斯。
他是奥林匹娅斯的叔父,但是比腓力自己还要希腊化。年轻时,他倾心于他认定的希腊文化的唯一正宗,出发南游,先去了雅典。他在那里学到了一口纯正的阿提卡话,研习了辩论术与修辞学,而且涉猎了哲学的各大门派,很快判断它们只能损害良好的传统与社会的常识。家世使然,他在贵族中间交朋友,世袭的寡头们缅怀美好的昔年,厌恶现时,而且像他们从大战争以来的先祖那样,仰慕斯巴达的风俗。久而久之,列奥尼达斯便决意去亲眼见识。
至此他已经习惯了雅典的高雅娱乐——戏剧节日、音乐赛会、如同盛大演出一样的祀神游行、晚餐席上的联诗与机智征引,因此,拉刻代蒙城令他感到乡气而窒息。以一个根在乡土的伊庇鲁斯封建主看来,斯巴达人对希洛人的种族统治既异乎寻常又令人不安;斯巴达人对斯巴达人的,乃至他们对他的随意而直率的语气,他深以为粗鄙。这里也和雅典一样盛世不再。好比一只老犬被壮年同类击败过,凶相如旧而斗志已丧一样,自从忒拜人兵临城下,斯巴达就变了。以物易物消失,货币泛滥,这里的人与别处一样拜金;富人敛聚土地,穷人再也付不起市民的公共大餐桌的份钱,沦为“边缘民”,其英勇亦随自豪而殆尽。但他发现有一件事他们依然不减当年。他们还是能培育出律己的少年,肯吃苦,不骄纵,恭恭敬敬,唯命是从,长者入而起身,未受问则不言。他在归航中想到,阿提卡的文化、斯巴达的风度,将二者融合于可塑的少年心智,则可造就完美的人。
他回到伊庇鲁斯,因游历而声望大增。他的知识过时很久以后也仍然众口交誉。腓力王在希腊各城邦都安插了耳目,见多识广,但跟列奥尼达斯交谈,他还是发觉自己的希腊语其实是波奥提亚方言。希腊谚语常随着那一口阿提卡话闲闲道来:“凡事勿过度”,“好开头,半成功”,还有“臧否不论,女子以无人谈及为荣”。
这是完美的折中方案,不但能光耀奥林匹娅斯的亲属;列奥尼达斯执着于循规蹈矩,会将贵妇的分内事给她管,他自己的男子职责不容她过问。她会发现他比腓力还难以对付。通过在南方招待过他的众多朋友,他能延聘到国王无暇物色的各学科的教师,并确保他们在政治与道德上都无疵。一番书信往来之后,腓力便安心出行,命人以国礼迎接列奥尼达斯。
他预定抵达那天,赫拉妮科铺开亚历山大最好的衣服,又命奴隶为他倒满一浴盆水。正在给他刷身的时候,克莉奥帕特拉走了进来。她是个四肢肥短的孩子,红头发像奥林匹娅斯,方方的身形像腓力。她吃得太多,因为知道母亲偏爱亚历山大而且对他另眼看待,常常不快乐。
“你现在是学童了,”她说,“你不能到女眷的房间来。”
他常在她忧愁时安慰她,逗她发笑,给她东西。当她以女子之身要挟他时,他恨她。“我想来就来,你以为谁会阻拦我吗?”
“你老师会的。”她开始唱念这话,左蹦右跳。他一跃而出,打湿了地板,将她连人带衣服扔进浴盆。赫拉妮科把他湿漉漉地横过来放在膝头,拿自己的绳鞋来打。克莉奥帕特拉嘲笑他,也挨了打,尖叫着被提出去让女佣擦干。
亚历山大没有哭。他已经明白了这聘任是怎样一回事。不必有人告诉他倘若他与此人作对,会令他母亲的战争输掉一仗,而且下一仗便是要争夺他了。这些争斗使他内心创痕累累。眼看又有一场争斗要来临时,伤疤就会像下雨前的旧患一样隐隐作痛。
赫拉妮科替他梳理纠缠的头发,他痛得直咬牙。讲结义同袍一起死去的古老战歌、长笛吹出的一段错落音乐,都容易叫他流泪。他的狗生病死去的时候,他哭了整整半天。他已经知道悼念战死者的感受;他为阿癸斯恸哭过一场。但是哭自己的痛苦会令赫拉克勒斯离弃他。这早已是他俩密约的一部分。
梳洗穿戴完毕,他被召到珀尔修斯厅,奥林匹娅斯和客人已经坐在庄重的椅子上。男孩本以为会见到一位老迈学者,不料却是个轩昂挺拔的四旬男子,深色胡须还不怎么斑白,像闲居的将军一样四顾,仿佛明天便会重归戎马。男孩对军官所知很多,多数是下级军官。他的朋友为他守秘密,他也为他们守秘密。
列奥尼达斯态度和蔼,亲吻了他的双颊,两手有力地按住他的肩膀,肯定地说他一定不负先祖。亚历山大礼貌而顺服,他对现实的知觉使他表现得像个接受检阅的兵士。列奥尼达斯未曾指望斯巴达式的训练已这样开了好头。尽管那男孩的美貌是种风险,但他看上去健康而机敏,诚为可教之才。“奥林匹娅斯,你把孩子养育得很好。这些漂亮的婴儿衣服证明了你的细心。现在,得给他找一些小伙子穿的衣服了。”
他的眼睛转向母亲,是她亲手刺绣了他的精纺羊毛袍子。她端坐椅上,对他略一点头,望到别处去了。
列奥尼达斯搬进了王宫里的住所。延聘教师的协商需要时间。颇负盛名者要将自己的学院托付于门徒;对某些人,则要细察是否有不轨的思想。他自己的工作必须当即开始;他知道肯定不会嫌太早。
那有纪律的外表是假象。这男孩被放任自为,有时鸡鸣而起有时睡到饱足,全凭他高兴;跟着男孩或男人四处厮混。尽管宠溺过甚,他到底不是个孱头,但他的语言实在可怕。几乎不会说希腊语也就罢了,他的马其顿语又是打哪儿学来的?听他讲话,会以为他出生于兵营的墙脚下。
显然,上课时间是不够的。必须操纵他从早晨至黄昏的全部生活。
每天拂晓前他就开始锻炼,在跑道上跑两圈,举杠铃,跳跃,投掷。终于吃上早餐时,分量永远不足。如果他抱怨还饿着,就会被告知要用标准希腊语来说;然后以标准希腊语给他的答复是,节制早餐于健康有益。
他的衣服被换成了家纺的,毛毛糙糙,一无装饰。斯巴达国王之子穿的也不过如此。秋天来了,天气越来越冷,没有斗篷的他变得身体顽健。以跑动保暖使他饥饿愈甚,但是他得到的食物也没有增加多少。
列奥尼达斯发现他是顺服的;顽强忍耐,无怨无尤,却始终不掩愤恨。他和他的管教显然不过是一种可憎的折磨,男孩为了母亲而忍受,因骄傲而坚持。
他不安,但也无法打破坚冰。他属于这样一种男子,一旦担当起父亲的角色,便抹掉了所有的童年记忆。他自己的众子也会这样告诉他,假设他们愿意告诉他什么的话。他会对这男孩尽责,而且认为没有人能做得更好。
开始上希腊语课了,不久便见出亚历山大的希腊语其实颇流利,他只是不喜欢说而已。导师告诉他应该引以为耻,因为他父亲说得那么好。他敏捷地复述,很快学会了书写文字,但是他一离开教室,保准会重操囫囵省力的马其顿语和步卒方阵中的野话。
当他明白自己要整天讲希腊语时,他简直不能置信。连奴隶之间也可以说家乡话。
他也有偷闲的时刻。对奥林匹娅斯来说,北方话才是未受侵染的英雄的遗产,希腊语则是一种退化堕落的方言。作为对下等人的容让,她对希腊人讲希腊语,但也仅仅对他们讲。列奥尼达斯有应酬的场合,每当此时,他的俘虏便可逃脱。如果他在饭点赶到兵营,那里总是会有粥剩下来。
骑马他仍旧喜欢;但他很快失去了他最偏爱的同伴,伙友团中的一个年轻军官。那人把他抱下马的时候,他习惯地送上一个亲吻。列奥尼达斯在马厩的场院看见了。男孩被命令走开,远远看见他的朋友涨红了脸,心想一定是逾界了。他返回,站到两人中间。
“是我先亲吻他的。他也从来没试图要我。”他用了兵营里的俗语,这是他唯一知晓的说法。
一时无言之后,他在沉寂中被快步带走。回到教室,依然一言不发地,列奥尼达斯打了他。
他给自己儿子的惩罚还要严厉得多。地位与奥林匹娅斯毕竟都有约束力。但这是对少年而非儿童的打法。列奥尼达斯并不向自己承认他对此机会等待已久,想看看他的学生如何承受它。
他只听到一鞭鞭的抽打声。他本要结束时叫男孩转身面对他,但男孩自动转了过来。他以为那脸上要么是斯巴达式的坚忍,要么是自怜,却只见一双瞪大而无泪的眼睛,虹膜扩为黑眼珠之外一道苍白的边,白嘴唇咬合,鼻孔翕张,被沉默提炼过的怒火就像炉膛的核心。一时间,他感到了宿敌的威慑。
在佩拉的人当中,唯有他见过童年的奥林匹娅斯。但是她会立即发作;保姆的脸上布满她抓出的累累疤痕。这隐忍却是另一回事,甚至于使人忧惧它一旦爆发的后果。
他第一个本能是抓住男孩的颈后,好好教训他一下。但是他虽然眼光不宽,却自认是个公正的人,有一丝不苟的自尊心。况且,请他来是为了教出一位善战的马其顿国王,不是训导一个奴隶。这男孩至少控制住了自己。
“你默不出声,像战士一样忍痛,这我称许。今天的功课就算完了。”
男孩报以向一个值得尊重的死敌投去的眼神。他离去时,列奥尼达斯看见他的家纺宽袍背后有个血印。这在斯巴达本属平常;但他却懊悔刚才下手太重了。
男孩对母亲什么也没说,但是她发现了鞭痕。在那个他俩分享过许多秘密的房间里,她搂着他哭了,很快两人一同在哭。他首先收了泪,走到壁炉下松动的石块前,拔出蜡制的偶人,央求她施法于列奥尼达斯。她急忙拿开它,叫他别碰,而且它的功用并非如此。偶人的阳具被一条长刺穿过,尽管她屡屡尝试,依然对腓力无效。她本来不知那孩子在观看。
对于他,泪水的慰藉短暂而虚妄。他在花园里见到赫拉克勒斯像,觉得遭受了背弃。他哭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失去了快乐的日子。若不是她叫他心软,他本来可以忍住眼泪的。下一回不能再让她知道了。
然而,有一事他俩是同谋。她一向喜欢打扮他,始终排斥那些斯巴达衣服。在她出身的家族,贵妇像荷马书上的王后一样端坐殿堂,听诗人吟咏先世的英雄们,所以她蔑视斯巴达人,一个千人一面、唯命是从的步兵种族,女人半是兵士,半是产崽的母马。居然要她儿子仿效这个灰扑扑的庶民种族,虽说办不到,也使她愤怒。她厌恨在心,给他带来一件有蓝色和猩红镶滚的新宽袍,收进他衣橱时一边说道,乘他叔公不在,外表贵气没什么不好。稍后又添上科林斯的绳鞋、一领米利都的羊毛短斗篷、一个扣在斗篷肩部的金饰针。
好衣裳使他恢复了自信。初时还谨慎,但成功令他大胆起来。列奥尼达斯知道罪在何人,一句也没说,只走到衣橱前拿走新衣,橱中藏的一条外加的毛毯也一并没收。
他终于挑战了神明,亚历山大想道,他完了。但是她只苦笑,问他怎么会让自己被逮到。列奥尼达斯是不能公然违抗的;只能是把他激怒,使他撒手还乡。“到了那时,我的宝贝,我们的麻烦也许才起头。”
玩意儿是玩意儿,权力是权力。有失却才会有获得。稍后她又私送他别的礼物。他更小心了,但列奥尼达斯也更警惕,例课似的隔些时候便搜查那橱柜一次。
较有男子气的礼物,他可以保留。有个朋友给他做了一个箭囊,是个样样俱全的微缩品,有肩带。他挂上身位置太低,便坐在宫殿的前庭里要把搭扣解开。皮料硬,那扣舌很不伏手。他正要进屋找个锥子来撬,一个身材较高的孩子走上前来,遮住了阳光。他俊美健壮,头发铜色中带着金黄,眼睛深灰色。他伸出手说道:“我试试,让我来吧。”他的希腊语充满自信,显然在课堂之外也讲。
“是新的,所以它硬。”他今天练够了希腊语,用马其顿语来回答。
这陌生人在他身旁蹲下。“看上去像真的一样,像大人用的。是你父亲做的吗?”
“当然不是。是克里特人多瑞厄斯做的。他不能给我做一张克里特弓,那些是兽角,只有大人拉得动。科拉戈斯会给我做一张弓。”
“你干吗想解开它?”
“它太长了。”
“依我看正适合嘛。噢,不过你比较矮。来,我来吧。”
“我量过了,要收进去两个孔眼。”
“你长高之后可以再把它放长。是很硬,但我能弄好。我父亲正在朝见国王。”
“他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他吩咐我等他。”
“是他让你成天说希腊语吗?”
“我们家里人都说希腊语。我父亲是国王的客友。我大几岁以后也得入朝。”
“难道你不想来?”
“不怎么想。我喜欢我家那边。看,在那座山上。不,不是第一座,是那第二座;那些都是我们家的土地。你完全不会说希腊语吗?”
“我会呀。我想说的时候能说的,腻烦了就不说。”
“欸,你说得差不多和我一样好。那你干吗还那样说话?人家会以为你是个乡下孩子。”
“是我的老师让我穿这些衣服,像斯巴达人一样。我有好衣裳的,穿去赴宴。”
“斯巴达男孩全都挨打。”
“噢,他有一次把我打流血了。但是我没哭。”
“他无权打你,他只应当告诉你父亲。聘请他花了多少钱?”
“他是我母亲的叔父。”
“唔,明白了。我父亲买了我的教仆,专门为我买的。”
“不过,这样能磨练人忍受伤口的痛,为打仗作预备。”
“打仗?可你才六岁呀。”
“当然不是,我哪儿像六岁,到狮月我就八岁了。”
“我也一样。不过你就是不像八岁,看起来只有六岁。”
“啊,我来我来,你太慢了。”
他一把抢过吊带,皮革重新陷进扣中。陌生人生气地来夺。“笨蛋,我都快弄好了。”
亚历山大用兵营里的马其顿话咒骂他。那男孩张大了嘴和眼,听得入迷。亚历山大还可以说上一些时候,却自觉失礼,停止了。两人蹲伏着,不再争抢而保持争抢的姿势,箭袋在中间。
“赫菲斯提昂!”柱廊那边传来一声大喊。两个男孩呆住了,像扭打间被当头泼下一桶水的狗。
觐见结束后,阿敏托尔爵爷忧心地发现儿子离开了让他原地等候的门廊,而侵入王子的游憩场,抢夺他的玩具。这年纪的孩子走出眼前一刻都不安全。阿敏托尔暗暗自责虚荣;他喜欢炫示儿子,但带他入宫是犯傻。他生着自己的气,大步走过来,抓住他的衣领,掴了他一耳光。
亚历山大一跃而起。他已经忘了方才发火的原因。“别打他。我没生他的气,他是来给我帮忙的。”
“你的话很客气,亚历山大。但他是没听从管教。”
两个男孩对视了片刻,人的善变使他们一同感到仓猝而迷茫。小犯人随即被拽走了。
他们六年没有再见面。
“他不大会学以致用,也缺乏纪律。”语法教师提曼特斯说。
列奥尼达斯罗致来的教师大多受不住宴会厅里的豪饮,会拿出令马其顿人莞尔的借口来逃席,早早上床,或是到彼此房里聊天。
“也许吧,”授以音律的埃琵克拉特说,“不过马匹比缰绳贵重。”
“他凭着兴趣来致用,”数学家瑙克利斯道,“起先他学也学不够。他能根据宫殿在正午的日影算出其高度。要是问他十五个方阵里有多少人,他不假思索就能答出来。但是我从来没有使他感受到数字之美。你呢,埃琵克拉特?”
那音乐教师,一个黑瘦的以弗所希腊人,微笑着摇了摇头。“他把你教的付于实际,把我教的付于情感。话说回来,我们都知道音乐是伦理性的;而且我训练的人是要做国王,不做演奏家。”
“我没法带他更进一步了,”数学家说,“其实我不知道我干吗继续待着,如果我认为教学是让学生接受我的观念的话。”
一阵猥亵的狂笑从宴会厅传来,那边有人妙想天开,给一首传统的轮唱曲即兴改了词。他们第七次齐声吼出副歌。
“不错,我们都有好报酬。”埃琵克拉特说,“但是我在以弗所一边教课一边演奏,收入也能够同样多,而且是以音乐家的身份挣取。我在这里是个召唤者,唤起种种梦想。这并非我来的目的,但它又吸引着我。它没有吸引你吗,提曼特斯?”
提曼特斯鼻子一哼。他觉得埃琵克拉特谱的曲子过于现代,情绪也太强。他自己是雅典人,以文风纯正而超群;他其实曾经是列奥尼达斯的老师。他是关闭了自己的学校才来的,因为年纪愈大,教务便愈发成了负担,而现在则欣慰于自己老有所养。他读过所有值得一读的著作,年轻时也一度能领悟诗人的慧心。
“在我看来,”他说,“马其顿这里有足够的激情。我求学当年,常听见说阿奇劳斯的文化。近年的继位战争似乎让混乱重返了。我不会说此地的宫廷缺乏精致,但是总的说来,我们身处蛮荒。你们知道吗?这里的年轻人要杀死一头野猪和一个人之后才算成年。简直跟特洛伊时代没有两样。”
“等你教到荷马的时候,”埃琵克拉特说,“这会让你省力多了。”
“读荷马需要的是体系和应用。这男孩记性好,当他愿意记的时候。起先他记单子表现不错。但是他没法集中心思在体系上。给他解说了结构,援引了适当的例句。但怎么应用它?谈不上了。总是问‘为什么他们把普罗米修斯锁在那岩石上?’或者‘赫卡柏哀悼的人是谁?’”
“你告诉他了吗?国王该学会怜悯赫卡柏。”
“国王该学会自制。今天早晨他让课都停顿了,因为我从《七雄攻忒拜》选了一些诗行,供他熟习句法。请问,为什么有七个将军,分别是谁带领骑兵、步卒、轻装散兵?‘这与课无关,’我说,‘与课无关。专注于句法。’他竟敢用马其顿语来回答。逼得我打了他手板。”
宴会厅里的歌唱被醉酒争吵的叫喊声打断。杯盘迸裂。国王的声音吼了出来;噪声消退,另一首歌开始了。
“纪律,”提曼特斯意味深长地说,“适中、节制、尊重律法。如果我们不在这些方面给他启蒙,谁会如此?他母亲?”
大家顿了一顿,房间的主人瑙克利斯紧张地打开门,向外望了望。埃琵克拉特说:“如果你想跟她竞争,提曼特斯,你最好把你的药兑得甜些,就像我做的一样。”
“他必须努力学以致用。这是一切教育的根本。”
“我不懂你们都在说些什么。”体育教练德尔基罗斯忽然说。余人本以为他睡着了;他半卧在瑙克利斯的床上。他的观念是努力应当与放松交替。年约卅五六,椭长头形与短卷发俱是雕塑师欣赏的特征,也用心保持着身材的线条。他总说这是为了给学生做榜样,但是眼红的教师们都认定是出于虚荣。他教过的学生中赢得桂冠者扳指难数,而对于智力,他自认是个粗人。
“我们在许愿,”提曼特斯有点瞧不起地说,“但愿小伙子会更加努力。”
“这我听见了。”那运动家以肘弯撑起了身体,看似咄咄逼人的雕像,“你们说了谶语,吐口唾沫求好运吧。”
语法学家耸耸肩。瑙克利斯尖刻地说:“德尔基罗斯,难道你想说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留下?”
“似乎我留下是理由最充足的——尽我所能,不让他过早杀死自己。他没有安全闸,你们都注意到了吧?”
“练身馆的术语对于我怕是太玄奥了。”提曼特斯说。
“如果我没会错你的意思,那我是注意到了。”埃琵克拉特说。
“你们的平生经历我不熟悉,”德尔基罗斯说,“但如果你们有人见过战场的流血,或是受过很大的惊吓,也许会记得当时拿出了从来不知自己具有的力量。它在锻炼时,哪怕在比赛时,都不会有。它上面有一把锁,是大自然或是神明的智慧扣定的,唯有极端情形下才会解锁。”
“我记得地震时,”瑙克利斯立即说,“房子塌下来压住我母亲,我把梁木移开了。但后来我就再也搬不动它们。”
“是大自然从你内部逼出来的力量。极少人天生能以意志做到。这男孩会是这种人。”
埃琵克拉特说:“嗯,你所言大概不差。”
“而且我估计,每这样做一次都会消耗生命。我已经要留神看管他了。有一回他告诉我,阿基琉斯在光荣与长寿间做了抉择。”
“啊?”提曼特斯惊道,“但我们才开始学第一卷呀。”
德尔基罗斯默然盯着他,然后温和地说:“你忘了他母亲的家世。”
提曼特斯咂舌,向各位道了晚安。瑙克利斯也坐不住了;他已有睡意。于是音乐家和体育家漫步穿过林苑回家。
“跟他讲管什么用,”德尔基罗斯道,“不过我疑心小伙子食物不够。”
“你在开玩笑吧。到了吗?”
“都怪列奥尼达斯的专制,那老家伙又顽固又愚蠢。我每个月检查他的身高;他长得不够快。当然不能说他挨饿,但是吃下去的消耗一空,他本来还能再吃同量的食物。他脑子快,身体也得追赶这节奏,他不接受身体说一个不字。你知道他可以奔跑时投枪中标吗?”
“你容许他操纵利器?他才几岁啊?”
“但愿成年人舞刀弄枪有他那么伶俐。这能叫他安静……是什么驱使他这样?”
埃琵克拉特回头看了看。他们在空阔之地,近旁无人。“他母亲树敌众多。她是个来自伊庇鲁斯的外邦人,有女巫的名声。你没有听过他身世的传闻?”
“我记得有一次——但谁敢让他听见?”
“依我看来,他背着一个要证明自己的包袱。总算他能享受音乐本身,借着它释放自己。我对音乐的这一面是略有心得的。”
“他膳食的事,我得再跟列奥尼达斯谈谈。上次他回答,斯巴达每天只有一餐薄饭,别的要自己从土地上找。我有时会私下给他食物,但这话别传出去。从前我在阿尔戈斯也偶尔这样,会接济某个家贫的好小伙子……那些传说——你信不信?”
“以我推断是不可信。他的才能像腓力,即使面容或灵魂不像。唔,我是不信的……你知道那首讲俄耳甫斯的老歌吗?他在山坡上弹奏里拉琴,发现有一头狮子伏在他脚边聆听。我决不是俄耳甫斯,这我知道,但我有时会看到那狮子的眼睛。乐终之后它去哪儿了,后来怎样了?故事里没讲。”
“今天你进步较快。”提曼特斯说,“下一堂课之前,你可以记诵八行。在这儿。抄在蜡板上,对折板右面;把老式的构词罗列在左面。准确地记住它们,我会要求你先复述这些的。”他递来蜡板,拿开书卷,僵硬而青筋毕露的双手颤抖着把它塞进皮套。“是的,就这些。你可以走了。”
“请问,我可以借走这部书吗?”
提曼特斯抬头,又惊又气。
“这部书?你当然不能借,这是个珍贵的批注本。你想要书干什么?”
“我想知道后面的故事。我会保藏在我的匣子里,每一回都先洗手。”
“不消说,我们都是没学会走路便希望能奔跑。学好你这个段落,注意伊奥尼亚式构词。你的语音仍有太重的多利亚味儿。亚历山大,这不是什么席间消遣,这可是荷马。只有掌握了他的语言,才谈得上读他。”他绑好书匣的系带。
诗句内容是富于复仇心的阿波罗从奥林匹斯山的群峰阔步下来,箭矢在他背上嘎嘎响着。一旦独处,在课堂上记诵的、像厨奴开列仓储单一样断续零碎的句子,便一齐涌上男孩心头:一大片兵甲铿锵而氛围阴沉的地域,被葬礼之火照亮。他熟悉奥林匹斯山。他想象一场日蚀的死光:在那横亘高悬的黑暗中,一环淡火镶边,据说隐藏的太阳发出的便是这种光,看似微弱而足以致盲。他像夜晚降临一样下来了。
他走在俯临佩拉城的树林间,听见弓弦拉动的低沉颤音,枪杆嗖嗖横飞,一切在遐想中变成了马其顿语。次日复述时不免走样。提曼特斯责备他对课业不用功、不专心、缺乏兴趣,批评了很久,还要他立即把段落抄二十遍,错误另外重抄。
他在蜡板上刻写着,幻象散逸、消退了。有点什么令提曼特斯抬头,发现那双灰眼睛寒冷淡漠地审视着他。
“别做白日梦,亚历山大。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他再次俯向笔杆。他在思忖是否有办法把提曼特斯弄死。大概没有;请朋友动手并不公平,或许会让他们遭惩罚,再说,杀这样一个老人对于他们是可耻的。也会给他母亲惹来麻烦。
次日他失踪了。
猎人们携犬搜寻无果之后,到了晚间,他坐在一个伐木人的瘦驴背上归来,浑身青紫,满是在岩间失足跌落时擦伤的血痕,一脚肿胀得无法行走。那人说,他努力手脚并用地爬动;森林夜里狼多,决不适宜小王子独自逗留。
他向这人连声称谢,命人给饥饿的他供食,还赠与一头途中许诺给他的较年轻的驴子。张罗完毕,他变得极其沉默。无论医者问什么,他仅答以是否,再就是受伤的脚被移动时会抽搐一下。敷了纱布装了夹板,他母亲来到床边,他将脸别过一旁。
她捺下另有所向的怒火,给他送来一份晚餐,全是列奥尼达斯禁止的各种佳肴,又扶他靠着她胸脯坐了起来,喂他喝下甜酒。当他尽自己的理解,对她讲完种种磨难之后,她亲了他,拢好他的被窝,怒气冲冲地去找列奥尼达斯理论。
风暴撼动了宫殿,仿佛两派神明在特洛伊平原上空交锋。但是她对腓力用过的许多武器在这里使不上。列奥尼达斯一派雅典人的风范,无可指摘。他请辞求去,并向男孩的父亲禀明原委。当她步出他书房时(盛怒之下她等不及传召他过去),见她走来的人纷纷回避;但其实她满面泪水。
一直等她出来的老利西马科斯——她匆匆进去时擦身而过,没看到他——见她回来便上前打了招呼,然后问:“小伙子怎样了?”口气很寻常,仿佛她只是他家乡阿卡纳尼亚的农妇。
谁也不留意利西马科斯。腓力当国之初他已是宫廷常客,总是在周围。他在腓力亟须拥戴的年头拥护他继位,而且成了晚餐席上的良朋,酬报是娶到了一个有遗产的宗室之女。他在从婚姻得来的田产上耕猎兼作。但是众神不给他子嗣;不单是她,所有与他同房过的女子都没有为他生育。因为任何男子都可拿这作为他的话柄,他自知不宜疏狂,为人恭谨。他唯一出众的一点是遍览了王室的藏书。腓力扩充了阿奇劳斯本已可观的旧藏,也谨慎决定谁能徜徉于那个图书馆。利西马科斯展卷品味词汇和韵律的喃喃诵读,会一连许多个钟点从他位置幽深的阅读室传来;但这是无果的耕耘,并没有产生论著、史传或悲剧。他的心智似乎像他的胯部一样无力孕育。
奥林匹娅斯看见他有棱角的方脸、金灰的须发和苍淡的蓝眼睛,感到一种自家人的安慰,便唤他进了她私人会客的房间。应邀就座之后,他始终坐着,她则一直踱步,而每次她停下透气时,他都报以无害的低语。最后她也走够了,止了步,他便说:“敬爱的夫人,小伙子已经长大,用不着保姆照看了,您不觉得他也许需要一个教仆吗?”
她猛然转身,首饰咣当作响。“决不要!我不会容忍的,国王知道。他们想把他变成什么人,文书、商贾、管家?他能感悟自己的天性。这些卑贱的书呆子成天就要摧折他的心灵。从起床到躺下,他几乎没有一个钟点可以让灵魂透一口气。现在要他像个被擒的盗贼一样,行动处处受一个奴隶的监管?谁也别在我耳边重提此事。如果是国王差遣你的,利西马科斯,去回禀他,我不惜流血也决不让我儿子受罪,是的,凭三相赫卡忒起誓,我会不惜流血的!”
等到觉得她会听见他说话时,他才说道:“那样是会很遗憾。不如让我来做他的教仆,防止那样的事吧。其实,夫人,我来正是为了请求你的准许。”
她在她那把高椅坐下来。他耐心等着,知道这停顿并不是她在问自己一个士绅何以愿做仆人的工作,而是在考虑他能否胜任。
少顷他说道:“我常常觉得阿基琉斯在他身上复生了。若是这样,他需要一个菲尼克斯……‘你,神样的阿基琉斯,是我待为己出的儿子,以便将来有一天,你会让我免受岁月之艰’。”
“他这样做了吗?菲尼克斯说这些话时,已经断了家乡弗提亚的根,一把年纪地被带到特洛伊去了。况且他当时要求的,阿基琉斯也没有给。”
“若他给了,他的悲哀会减少的。也许他的灵魂还记得。我们都知道,阿基琉斯和帕特罗克洛斯的骨灰混合在一只瓮中,神也无法筛分两者。现在阿基琉斯复生了,悍勇如故,骄傲如故,还添了帕特罗克洛斯的善感。他们俩各因本性而受苦;这小伙子会受双重的苦。”
“不止于此,将来世人会知道。”她说。
“这我不怀疑。眼下这样就够多的了。请让我试试;要是我在他身边不成功,我会放手的。”
她再次站起,在房间里兜了一转。
“嗯,试试吧。”她说,“如果你能让他不受那些蠢人的染污,你会是我的恩人。”
夜里亚历山大发起烧来,次日睡了大半天。利西马科斯翌晨来探视,见他坐在窗台上,没受伤的腿伸出窗外晃荡,又用清亮高音的嗓子向下面喊话;两个伙友骑兵奉国王之命从色雷斯归来,他想打听最新的战况。他们讲了新闻,但是当他说要从楼上跳下来让他们接住,然后被带去骑马时,他们便不肯了。嬉笑挥手间,他们甲胄铿然地离去。男孩叹息着转身,利西马科斯上前,将他抱回床上。
他轻松地顺从了这个他自幼认识的人。早在他刚学会乱跑的时候,便曾经坐在他膝头听故事。其实,提曼特斯对列奥尼达斯谈起过他,说他不算学者,而是个博闻的学童。男孩至少乐意见到他,还把自己在树林里的遭遇和盘托出,不无吹嘘。
“方才你是用那只脚走的?”
“用不了。我单脚跳过去的。”他皱眉不悦地看了那里一眼;正在作痛。利西马科斯挪了挪底下的枕头。
“好好养护它。脚踝是阿基琉斯的弱点。他母亲将他浸入冥河的时候握着他的脚踝,过后忘了沾湿它。”
“那书里讲了吗,阿基琉斯之死?”
“没有。但是他知道自己死期近了,因为他实现了自己的结局。”
“难道占卜师没有警告他?”
“有,他早得到告诫,他的死会随着赫克托尔之死而来,但是他仍然杀了他。他是替被赫克托尔杀死的朋友——帕特罗克洛斯而复仇。”
男孩专心想了想。“他是他在所有人里最好的朋友?”
“是的,他们俩自幼相处便是这样。”
“那么阿基琉斯为什么一开始不救他?”
“他从战场上撤走了自己的军队,因为联军的盟主侮辱了他。他走了以后,希腊军队一直吃尽苦头,正如神向他许诺的那样。但是心灵善感的帕特罗克洛斯,他看到老战友们一个个倒卧疆场,便来向阿基琉斯哭着求情。‘将你的盔甲借给我就好,’他说,‘我现身战场,他们会以为你回来了,这就足以吓退他们。’因此阿基琉斯准许了,而他也打得出色,不过……”男孩骇异的瞪眼令他停了下来。
“他不能那样做!他是将军啊!而且是他不愿出阵的时候改派一个部下!帕特罗克洛斯之死是他的过错。”
“噢,是的,他知道。他为他的骄傲而牺牲了他。所以他才去实现他的结局。”
“那国王怎么侮辱了他?是怎么开始的?”
利西马科斯在床边那张染过的羊皮板凳坐了下来。
随着故事的展开,亚历山大惊讶地发现这一切在马其顿,任何一天都可能发生。
那年少鲁莽的小儿子,拐走了他权势浩大的东道主之妻,把她带到他父亲那里,因此结怨——这种故事马其顿和伊庇鲁斯的望族能讲上数十个。联军盟主召集了他的兵丁和听令于他的酋长们。佩琉斯王业已老迈,便派来他唯一的儿子,女神所生的阿基琉斯。他十六岁踏上特洛伊平原时,已是善战无匹的勇士。
那场战争本身,不过是像部族间的山野械斗:战士们无须号令,互喝着单打起来;至于步卒,则似是王爷们身后左倾右侧的一盘散沙。他听过十几个这样的战争,都是讲述者过往的经历——宿怨重起、饮酒斗殴的升级,或是由于界碑移位、买妻金欠账,或是做了乌龟的丈夫在宴会上遭人嘲笑。
利西马科斯照着年轻时的想象娓娓道来。他读过阿那克萨卡斯的假说、赫拉克利特的格言、修昔底德的史记、柏拉图的哲学、欧里庇得斯的情节剧与阿伽同的浪漫戏,但是荷马使他重返童年,那时他坐在父亲膝头听诗人游吟,看着他高大的哥哥们走动,佩剑在腿股上咣当响。如今佩拉大街上的男子也还是这样。
阿基琉斯仅仅因为一个姑娘而反应激烈,男孩向来不以为然,现在他得知她是对勇敢的一份奖品,那国王夺走了她,就是在羞辱他。现在他明白了阿基琉斯的愤怒。他想象中的阿伽门农是个壮汉,黑须浓密。
彼时阿基琉斯坐在他的营帐里,将自己放逐于光荣之外,对着帕特罗克洛斯弹奏里拉琴,弹给这唯一知晓他心意的人听。国王的使者们来访。希腊人处境危殆,国王百般忍辱。阿基琉斯可得回他的女子,而且可迎娶阿伽门农的女儿,大笔的嫁妆包含土地和诸城。倘若他乐意,甚至可以只要嫁妆,不要她。
就像观看悲剧的观众明知故事如何收场,但在转折点上依然一厢情愿那样,男孩愿意相信现在一切都好了:阿基琉斯会回心转意,他和帕特罗克洛斯会并肩开赴战场,幸福而光荣。但是阿基琉斯别过脸去。他说,他们要求的还是太多。“我的女神母亲曾经告诉我,我有两种结局。如果我留在特洛伊城下并且战斗,我就无缘返乡,但是英名永垂。或者,如果我回到心爱的故土,就会失去我至高的光荣,而得到长寿的一生,死亡不会早早来寻我。”既然他的荣誉蒙受玷污,他将选择第二种命运,起航返乡。
第三名使者尚未发言。如今他站了出来;老菲尼克斯,早在阿基琉斯的童年便抱他坐在膝头。菲尼克斯从前被自己的父亲诅咒并逐出家门,后来为佩琉斯王所收养。他在佩琉斯宫中是愉快的,但他父亲的诅咒已应验,使他永无子嗣。他待阿基琉斯如同亲生子,以便将来让他免受岁月之艰。现在,如果他返航,他会相随;他永不会背弃他,即使能以此换回青春。但是他央求阿基琉斯听从他的恳请,率领希腊人出战。
随后是一段岔开的说教;男孩走了神,沉入内心。他不耐延迟,盼着立即送给利西马科斯一样他从来就想要的礼物。似乎他能做到。
“如果你央求的是我,我会答应的。”他扣住利西马科斯的脖子,移动时几乎没感到脚筋的扭伤。
利西马科斯拥抱着他,毫不遮掩地哭了。男孩平静从容;赫拉克勒斯容许这样的眼泪。太幸运了,礼物恰在手边。而且是真的,他完全没有对他说谎;他实实在在爱他,愿意做他儿子,让他免受岁月之艰。如果他像菲尼克斯来找阿基琉斯一样地来了,他会接纳他的恳请,带领希腊人出战,迎受第一种结局,永不重返心爱的故土,永绝老年。这句句都是真话,也带来了快乐。那又何必添上说,其实他的应允并不是为了菲尼克斯?
他会为了永垂的英名如此。
东北海岸的大城奥林苏斯陷于腓力王之手。他的黄金先入了城,士卒继后。
奥林苏斯人疑虑地目睹了他的崛起。多年来,他们容留他的两个不合法统而宣称有权即位的异母兄弟,并玩弄手腕让他和雅典相争以自利,然后与雅典结盟。
他的第一步是让他收买的奥林苏斯人变富,并显露财力。这派系逐渐壮大。在南方的尤卑亚,他煽动了一次暴乱,让雅典人为家事操心。与此同时,他一直和奥林苏斯有使节往还,就和平谈判讨价不休,一边蚕食它四周有战略价值的土地。
事成之后,他向他们发了最后通牒。要么他们退兵,要么他撤走;他认为该是他们退。若他们投降,则可带着安全保证离去。与之同盟的雅典人无疑会照应他们。
尽管腓力有支持他的派系,投票的决定是抵抗。战争之初他折损不小,然后他的间谍才合谋打输了二三战,并向他开启城门。
现在,他心想,是时候警告别的城邦不可如此顽抗了。让天下人以奥林苏斯为戒吧。反叛的两个异母兄弟已经死于伙友团的矛丛之下。随后,戴着镣铐的奴隶队伍便南行于希腊各地,或由人贩驱策,或是赠与为他立功的人。千百年来见过色雷斯人、埃塞俄比亚人或是阔脸颊的西徐亚人代替他们自己干粗活的城邦,愤慨地望着这些希腊人在鞭子之下背负重担,希腊姑娘在露天市场被卖入妓院。狄摩西尼呼吁一切有廉耻之心的人奋起斗争,反抗野蛮。
马其顿少年们看见那无望的行列走过,孩童在灰尘中哭叫着,蹒行于母亲的裙边。消息千古一辙:这就是战败;不可如此。
狄翁城位于奥林匹斯山临海的山麓上,是主神宙斯神圣的脚凳。时值宙斯圣月,腓力在此地设凯旋之宴,堂皇富丽,使阿奇劳斯当年相形见绌。贵宾们从希腊各地北上前来,基萨拉琴手和吹笛手、诵诗人和演员,都要竞争金花环、紫袍服,以及一袋袋的银子。
欧里庇得斯的《酒神女众》上演在即;正是在这剧场里,欧里庇得斯首次将它搬上了舞台。科林斯最好的布景画师绘制着景片,上面有忒拜的山丘和宫殿;每天早晨,都能听见悲剧演员们在馆舍里练习他们声线的全部音阶,从神明的洪声到少女的尖音。连教师们也在休假。阿基琉斯和他的菲尼克斯(这别号立刻成了代称)可以清净地周游奥林匹斯山的门槛,看遍庆典的各种场面。菲尼克斯瞒着提曼特斯,将自藏的一部《伊利亚特》送给阿基琉斯。他们谁也不打扰,沉浸在属于两人自己的游戏中。
在宙斯的年度宴饮日,国王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宴会。亚历山大将要出席,但畅饮开始前便会离开。他穿了一件簇新的蓝色宽袍,上面缝了金线,厚重而波浪松散的头发烫卷过。他坐在父亲的晚餐躺椅的尾侧,旁边有他自己的银碗银杯。大厅里灯光烨烨;任御前侍卫的贵族之子都穿梭于国王和贵宾之间,将他的礼物送去给他们。
几位雅典人在座,属于主张与马其顿和平共处的派系。男孩注意到他父亲对自己的口音格外留神。也许雅典人帮助过他的敌人;也许他们已堕落,跟他们祖先在马拉松与之搏斗过的波斯人密谋;但是他们依旧得天独厚,代表着希腊文化的典范。
国王以响彻厅堂的嗓门,问一位宾客何以郁郁不欢。是萨提鲁斯,著名的雅典喜剧演员。得到这个他故意引出的话头之后,他发噱地假装害怕,说他不敢要求他希冀的东西。但说无妨嘛,国王伸出手喊道。原来,他是希望能释放两个他在奴隶群中看见的少女,她们是招待过他的一位奥林苏斯友人的女儿;他想救她们于为奴的命运,并供给她们嫁妆。国王喊道,答应一个本即慷慨之举的要求,岂不快哉!一阵嗡嗡的喝彩响起,欣慰之情温暖了厅堂。方才路过奴隶棚舍的宾客们不再那么味如嚼蜡了。
花冠被送了进来,还有盛满奥林匹斯山雪的给酒保冷的大皿。腓力转向儿子,从他发热的额上拂开那潮湿的、已经不怎么卷曲的金头发,干脆地一吻,令宾客们发出欣喜的嘟哝,又嘱他赶快上床去。他溜了下来,向门口的卫兵道了晚安(他是朋友之一),然后走向他母亲的房间,要告诉她这一切。
他的手未碰门扇,室内便传出警音。
房中纷乱,侍女们如受惊的母鸡一般挤挤挨挨站着。他母亲来回踱步,仍穿着颂歌合唱时穿的袍服。镜台打翻了,一个女仆匍匐着捡拾瓶子和饰针。门开之际她失手滑落一瓶,眼影粉撒了出来。奥林匹娅斯大步过来,兜脸一巴掌将她打趴在地。
“你们全都出去!”她叫喊,“贱人,呆笨的没用东西!出去,让我跟我儿子单独待着。”
他进来了。宴会厅的温度与冲淡的酒造成的潮红从他脸上退去,饱餐的肚子也不由得缩紧。他悄然上前。侍女们急忙离去,她扑倒在床上,对枕头又捶又咬。他过来跪在她身边,抚着她的头发,感到自己手的冰冷。他没有问是怎么了。
奥林匹娅斯在床上翻来覆去,又攫住他的肩膀,呼唤众神见证她的冤屈,替她报仇。她将他抓在胸前,两人一同摇撼着。她叫喊,那个世上最卑鄙的人给了她什么罪受,重天在上,他不该知道;他纯真的年岁消受不了。她永远先这么说。他将头挪开一点,好让自己能透气。这次不是一个青年了,他想,一定是女子。
马其顿俗语有云:国王打一战,娶一妻。这些向来会举行婚礼来讨好对方亲族的联姻,确是一种赢取可靠同盟的好方式。男孩只看到事情本身。现在他想起了父亲脸上的一种得意之色,是他从前也见过的。“一个色雷斯人!”他母亲喊道,“一个刺青而龌龊的色雷斯人!”所以,这姑娘这些时候一直被藏在狄翁某个地方。艺妓是四处走动的,人人能看见她们。
“我很难过,母亲。”他沉重地说,“父亲娶了她吗?”
“不要叫那人父亲!”她抓着他推到一臂之外,定定看他的脸;她睫毛相缠,眼睑上黑蓝的粉彩凌乱,放大了的眼睛,虹膜周围都是白色。她的袍服一肩滑脱了,厚厚的深红色头发满面披纷,纠结地落在一只裸乳上。他想到珀尔修斯厅上的戈尔贡头颅,又恐惧地抛开了这一念。“你父亲!”她冲他叫喊,“扎格列欧斯作证,你没受那种玷污!”她的手指扎进他肩膀里,使他痛苦地咬牙。“会有那么一天,嗯,一定会的,他将要知道他给了你什么!不错,他将要知道有个伟大者比他先到!”她放了手,一仰头支在手肘上,大笑起来。
她红发乱摇,抽抽搭搭地笑,又是像啼鸣一样锐叫,又是喘息,笑声越来越响,也越来越高。男孩从未见过这光景,在窒息的恐怖中跪在旁边,拉她的手,亲她汗污的脸,附耳呼叫她停止,要她对他说话;他在这儿陪着她呢,他,亚历山大;她不能疯掉,否则他会死的。
她终于深深叹息着坐了起来,搂他入怀,面颊摩擦着他的头。他松了一口气,疲软下来,闭目躺在她身上。“可怜的小伙子、小孩儿。只是笑症罢了,是他把我弄成这样的。倘若不是你而是别人在面前,我会羞惭的;但你知道我承受了多少。看,宝贝,我认得你,我没有疯。尽管那个自以为是你父亲的人,会乐意见我发疯的。”
他睁眼坐了起来。“等我长大了,会让你得到公正。”
“啊,他想也想不到你的身份。但我知道。我和神都知道。”
他没有提问。这已是多事的一晚。后来,在夜里,呕吐到肠胃空空之后,他舌燥唇干地躺在床上,听着宴会遥遥传来的吼声,又想起了她的话。
次日赛会开始。双马战车在赛道上互相追逐,下车者跳下来,随战车奔跑,重又一跃而上。注意到男孩眼睛凹陷并猜出原因的菲尼克斯,庆幸比赛吸引着他的全副精神。
他在午夜将近时醒来,想念着他母亲。他离了床,穿上衣服。方才他梦见她从海里呼唤他,像阿基琉斯的女神母亲一样。他要去找她,询问她昨夜的话意。
她房间空着。只有一个伺候屋子的老太婆在,嘟囔着四处潜行,拾掇东西;她们都把她忘了。她用一只小而湿的红眼睛看了看他,说道,王后到赫卡忒神庙去了。
他悄悄溜进黑夜,置身酒鬼娼妓兵士扒手中间。他需要见到她,不管她见到他与否。他知道如何走到那岔路口。
节庆期间城门洞开。那些黑披风和那个火把已经遥遥在望了。这是赫卡忒的夜晚,没有月亮;她们看不见他在跟踪。她只能自己来,因为她没有一个成年儿子帮她。她做的,本是他的工作。
她让女伴们等着,独自上前。他绕过夹竹桃和柽柳,去到供着那三面偶像的小祠前。她在那儿,手中有个东西呜呜叫着。她的火把插在祭坛石板旁积着煤灰的底座上。她一身黑衣,抓着的是一只年幼的黑犬。她掐住颈后让它仰头,小刀割向那条喉咙。它又扭动又长鸣,眼白在火光中闪烁。这时她扯住它的后腿,它随着血的流淌而挣扎哽咽;当它只剩搐动时,她将它搁到祭坛上。她在偶像跟前跪下,拳头捶打地面。他听见那愤怒的低诉,轻若蛇嘘,扬声成为一种那条狗本可发出的号叫;召神的玄秘词语,熟悉的诅咒之名。她的长发在那血泊里曳过;起身时发梢粘连,而手上则凝结着黑色。
结束后,他跟踪她回家,一路隐蔽自己。她看上去重新亲切了,一袭黑披风走在女伴中间。他不想让她离开视线。
次日埃琵克拉特对菲尼克斯说:“今天你一定得把他交给我。我想带他去观看音乐比赛。”他本来打算和朋友同往,可以互相探讨技巧;但是男孩的神情使他不安。像所有人一样,他听见了那传言。
是基萨拉琴手的竞技。希腊本土、亚洲希腊城市、西西里和意大利的希腊殖民城市的领衔艺人,几乎都来了。料想不到的优美攫住了男孩,冲散他的忧郁,直接将他推向狂喜。被埃阿斯的巨石撞蒙的赫克托尔,因一个令他毛发凛然的语声而抬头,发现阿波罗立在身边。
此后,他差不多能像先前一样生活了。他母亲常以一声叹息或是一个别有所指的眼神来提醒他;但是最大的震撼已度过,他的身体强健,处于容易复原的年龄;他顺着天性来自我痊愈。在奥林匹斯山的山麓上,他和菲尼克斯一同骑马穿过栗树林,逐行吟诵荷马,先以马其顿语,后以希腊语。
菲尼克斯本来乐意让他远离妇人之手。然而王后一旦怀疑他的忠诚,这男孩便永远不是他的了。她需要儿子时,不能不让她得到。至少他现在从那边出来,似乎比从前心情舒畅些了。
他发现她正忙于某个计划,几近雀跃。他起初惊恐,预备她哪天午夜又拿出火把来,领他去赫卡忒的神祠。她还从未叫他自己去诅咒父亲;同去王陵那一夜,他只须捧着东西立在一旁。
日子过下去,显然这是没有的事;最后他甚至问了她。她笑笑,颧骨下现出弯弯的微妙阴影。时候到了他就会知道,会叫他惊讶的。是她向狄奥尼索斯发过愿的一个侍奉;她许诺也会让他在场。他心神放松了。一定是献与酒神的舞蹈。最近两年她每每会说他已经长大,不能再参加妇女的秘仪了。现在他八岁,早已恨恨地想过克莉奥帕特拉很快就会取代他前去。
与国王一样,她会晤的外国宾客很多。那悲剧演员阿里斯托德莫斯并非为表演前来,而是身负外交使命——著名演员常担任城邦之间的使节——他要协商被俘于奥林苏斯的雅典人的赎回事宜。这男子苗条优雅,声如笛润,仿佛能看见他的手轻抚笛管。他母亲问了剧场的事,很见学识,亚历山大感到佩服。稍后她接见了斯基罗斯岛人涅俄普托勒摩,他是个更负盛名的领衔主角,正在排练《酒神女众》,演酒神。这次男孩没有来。
倘若不是他有一天隔门听见她的声音,就不会知道母亲在施法。门板虽厚,他耳朵还是刮到一点咒语。这个咒是他不知道的,讲什么在山上杀死一头狮子。反正意义永远相同,他没敲门就走了。
黎明,菲尼克斯叫醒他去看戏。他还太小,不能坐在贵宾席,要到成年才会与他父亲并排而坐。他问了母亲能否跟她坐在一起,直至去年他也如此;但她说她另有事情,不能来看戏了。过后他别忘告诉她演出如何。
他爱剧场,一觉醒来便是盛事的开始。早晨有各种甜丝丝的味道,露水凝聚的灰尘,千百人踩踏出的青草和药草香,破晓时早班工人刚按熄的火把的烟气;观众爬下一层层的坐席,高层坐席间兵士和农人嗡声沉沉,下边贵宾席忙于安置枕垫和坐毯,妇女的区域叽叽喳喳;忽然笛子起了音,各种声响都沉寂下去,唯余早晨的鸟鸣。
戏在似晨若昏的诡异天色中开场。神戴着金发美少年的面具,向他母亲坟头的火致敬,并计划对轻蔑他的仪式的忒拜国王施以报复。孩子感觉到,那年轻的嗓音是被一个壮年男子以技巧模仿的;神的狂女们胸脯平坦,有冷冷的男童嗓子。然而一旦抛开所知,他便投入到那梦幻之中。
深色头发的青年彭修斯恶毒地说起狂女和她们的仪式。神非杀他不可。先前有几个朋友向他讲过情节;彭修斯之死,其惨状是无以复加的。但菲尼克斯担保那一幕不会看到。
盲先知斥责国王时,菲尼克斯悄悄说,面具里传出的这个苍老嗓音,与扮成青年酒神的是同一个演员,这就是悲剧演员的艺术。彭修斯死于台下后,这演员会更换面具,演疯癫的阿高厄王后。
被国王拘禁的神,以火和地震挣脱了枷锁。雅典工匠所设置的效果迷住了男孩。拒斥奇迹的彭修斯执迷不悟,依然不承认神性。他错过了最后的机会;狄奥尼索斯拿致命的迷魇罩住他,使他丧失理智。他看见天上有两个太阳,认为自己能移山,却任由作弄他的神将他滑稽地假扮为女人,去窥察狂女的仪式。男孩也像别人那样笑了,观众的笑声因恐怖感的威胁而尖厉。
国王下了场,走向他的苦难;歌队唱过之后,报信人捎来消息。彭修斯攀上一棵树窥视,狂女们发现了他,用疯魔的蛮力拔起大树。他疯狂的母亲眼中只见到一头野兽,带领众人将他撕成碎片。这就完了,如菲尼克斯所言,不会被看见。仅仅是讲述本身就够了。
阿高厄,报信人喊道,带着她捕猎的战利品,来了。
她们穿着血淋淋的袍子从侧门奔入。阿高厄王后拿着那颗头,像猎人一样插在长枪上。它是彭修斯的面具和假发做的,填了料,红色的丝丝缕缕披挂下来。她戴着个可怕的疯面具,眉毛苦锁,深陷的眼睛瞪着,嘴巴做出狂乱的怪相。有个声音从这嘴巴传出。话音方起,他自己也恍惚是看见了天上有两个太阳。他坐在舞台上方不远,耳聪目明。她面具的假发是金色的,但垂泻的鬓发中也有真头发逸出,清楚显出深红色。王后裸着手臂。他认得;那镯子他也认得。
表现震动和恐惧的演员们后退着,将舞台让给她。观众开始嗡语。听过无性别的男童声音之后,他们立即听出这是个女人。是谁……什么……男孩感到许久都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然后才有人纷起释疑,令消息不胫而走。它如野火般传播,眼力好的对眼力差的人咬定,妇女叽叽喳喳,又有愤慨的气息之语;上方的男性观众发出积水搅动一样的窃窃私议;贵宾席上,是震住了的一片死寂。
男孩坐在那里,仿佛那插着的是他自己的头。他母亲甩着头发,对染血的战利品做着手势。她与那恐怖的面具合一,它成了她的脸。他捏紧石凳的边缘,指甲划破了。
吹笛手响起双笛,她唱道:
我狂喜极乐
伟立于大地!
众人赞美我吧——
快看看我的猎获!
往下两排,男孩只看见他父亲的背部,他转向了邻座的一位宾客,脸不在视线内。
王陵上的诅咒,黑犬的血,荆刺的人偶,都是秘仪。如今却是白天的赫卡忒之咒,以一场死亡来献祭。王后枪头戳着的首级是她儿子的。
周围的声音将他从梦魇中唤起,在另一个噩梦中醒来。像一堆苍蝇从腐肉上被惊扰起来一般,嗡嗡声几乎盖过了演员的念白。
他们在议论她,而不是戏里的阿高厄王后。他们在议论她!称马其顿为蛮荒的南方人、爵爷、庄稼汉和佃农。兵士们也在议论。
他们或许叫她女巫。女神有她的法术。这却是另一回事;他认得这种语调。在营房里,当步卒方阵的人谈起他们一半人都上过的某个女子,或是一个有私生子的村姑时,也是这种语调。
菲尼克斯同样在受苦。他稳重而缺乏急才,起先震住了,料不到奥林匹娅斯能狂放至此。不消说,她是在祭仪上舞迷酒醉时向狄奥尼索斯发愿要这样的。他开始伸出一只安慰的手,又看了看,缩回手去。
阿高厄王后出离癫狂,醒悟了,伤心欲绝。无情的神现身空中,结束了戏。歌队唱出警句。
众神有许多面孔,
凭借许多命运的实现,
来执行他们的意愿。
预想的结局不会到来;
天神让意外之事发生,
就像我们于此所见。
演完了,但无人动身离去。她会做什么?她向歌队席供着的狄奥尼索斯塑像致了敬,便与别人一同退下;检场的拾起那首级。显然她不会回来了。顶上那看不清脸的男人堆中传来一声长而尖的口哨。
主角返场,领受心不在焉的掌声。他演得一般,因为这件异行分了神。但报偿是值得的。
男孩起身,没有看菲尼克斯一眼。他抬着下巴,目不斜视,穿过嘈嘈切切流连不去的群众。议论在他们经过的地方为之停止,但慢了一步。一出剧场门,他就转过身来,审视菲尼克斯的脸色,然后说:“她比演员们都好。”
“确实。神激发了她。这是她敬神的奉献。狄奥尼索斯对这样的供奉是十分欢喜的。”
他们走到剧场外一块踏平的泥地上。小群聚谈的妇女们散着步回家,男人们四处站着。不远处站了一群衣着光鲜的艺妓,是来自以弗所和科林斯的身价不菲的姑娘,在佩拉服侍将官,她们独立于习俗之外。其中一人用甜美而有穿透力的声音说:“可爱又可怜的小家伙,看得出他受了刺激。”孩子头也不回地前行。
他们差不多已离开人群;菲尼克斯正开始觉得呼吸通畅了些,便发现他走了。怎能不走?但不对,他在那边,不足二十尺以外,靠近一堆聚拢交谈的男人。菲尼克斯听见他们的笑声,跑起来,却依然太迟。
用清楚无比的话做了最后总结的那个人没有发觉异样。但是背向孩子的另一个人感到自己的刀带又低又快地抽了一下。他猛一转身,视线落在成年人的高度,只赶上撞飞男孩的手臂。匕首没有扎进发言者的腹部,而是划过他的身侧。
事发迅速而安静,在场者无人转过脸来。这群人木桩一般呆立着;被刺伤的人有一道血水蜿蜒流下腿部;匕首的主人未看清男孩是谁就拽住了他,此时只茫然盯着手上血污的武器;菲尼克斯在男孩身后,两手按在他肩上;男孩瞪着伤者的脸,竟是一个相识。那人紧捂着渗出热血的身侧,骇异痛苦地报以瞪视,然后吃惊地也认了出来。
四下的人都倒抽一口凉气。不等任何人发言,菲尼克斯就像在战场上一样擎起一只手,方脸变得公牛似的,完全改容。“缄口不谈对你们所有人都有好处。”他拉起男孩的手,打断了两对眼睛的相觑,带他离开。
他不知哪里可以藏他,只好把孩子带回住所,位于这小城里唯一像样的街上。房间逼仄,由于旧羊毛、旧书卷、旧被铺和菲尼克斯治膝盖僵硬的药膏而气味不佳。床上有一条红蓝方格的毯子,男孩伏脸躺倒,默默无声。菲尼克斯轻拍他的双肩和头,当他抽搐着哭起来时,又扶起了他。
这男子觉得,他不必顾及这一瞬之外的需求。他的爱无涉情欲,以他看来,就没有私心。他当然愿付出自己的所有,虽流血而不辞。此时需要的没有那么多,只是安慰和一句舒心的话。
“龌龊的家伙,就杀了他也不足惜。任何有自尊的人岂能容他……目无神圣,连祭神也敢嘲笑……来,我的阿基琉斯,别哭啊,是你内心的战士冲动了而已。他会伤愈的,以他所做的算是便宜他了;况且若他识相就会管住嘴巴。我一句也不会说的。”
男孩靠在菲尼克斯的肩膀上哽咽着。“我的弓是他给做的。”
“扔掉别要了,我给你找个更好的。”
一时顿了一顿。“那不是对着我说的。他不知道我在。”
“但这样的人还算朋友吗?”
“他没有预备。”
“你也没有预备他那样说呀。”
男孩轻柔而恭谨地离开了他,再次埋着脸躺下。少顷他坐了起来,用手擦拭眼睛鼻子。菲尼克斯从水罐绞了一把手巾,清洁了他的脸。他目光呆滞地坐着,不时说一句“谢谢你”。
菲尼克斯从枕箱中取出他最好的银杯,和最后一点早餐酒,哄着男孩喝了。那酒似乎直透到他皮肤上,泛红了他憔悴的脸、他的喉咙和胸膛。少顷他说道:“他侮辱了我的亲人,但是他没有预备。”他甩了甩头发,拉平起褶的宽袍,重新系上一根松开的绳鞋绑带。“谢谢你在家里招待我。我要骑马出去了。”
“别说这种傻话。你早餐还没有吃。”
“我已经吃不下了,谢谢你。再会。”
“那等等。我换衣服陪你去。”
“不,谢谢你。我想一个人去。”
“不不,咱俩安安静静待一会儿,读读书,或者去散步——”
“放我走。”
菲尼克斯像个受惊的孩子一样缩了手。
过了些时,他去查看,发现男孩的马靴不在,他的小马、他练习用的投枪也不见了。菲尼克斯到处奔走,打听他的去向。有人在城外山坡上看见过他,骑向奥林匹斯山去了。
离正午尚有几个钟点。菲尼克斯在等他回来,听见众人的议论,都同意王后的出格之举是为了祀神。伊庇鲁斯人自娘胎起便是秘教信徒,马其顿人却看不惯她如此。在宾客面前,国王勉力显得若无其事,连对那悲剧演员涅俄普托勒摩也客客气气的。不过小亚历山大哪儿去了?
噢,他骑马出去了,菲尼克斯答道,掩饰着加深的恐惧。他中了什么邪,竟由得那孩子像大人似的走了?他应当一刻也不让他离了眼前。现在追去也无益;以奥林匹斯山之巨大,两军在山中也可能不相邂逅。那里有无底峭壁,其岩趾不可企及;有野猪、狼、豹,连狮子都未绝迹。
太阳西斜了,陡峭的东面山壁黯淡下来,狄翁城就在其山脚;云朵萦绕在隐没的高峰上。菲尼克斯四处骑行,奔走于俯临城镇的空廓土地。在一株神树橡木的根桩下,他向着那个阳光恒照的山峰伸开双臂,宙斯的王座浴在澄澈的以太之中。他哭祷,许下祭品发愿。到了夜晚,他就无法再隐瞒下去了。
奥林匹斯山的巨影踽踽越过海岸线,熄灭了海上波光。橡树林暮色变浓,更深处的林莽已没入黑暗。暮与夜之间,有个什么在移动。他跃上马背,忍着关节的锥痛向它骑去。
男孩穿林而下,与小马齐头。那马匹累了筋骨,低着头,在他旁边曳行,一蹄稍有颠踬。他们不疾不徐走下那林间空地,这时男孩看见了菲尼克斯,扬手招呼,但没有说话。
他的投枪都横绑在鞍布上;他还没有枪套。那小马对他腮颊相倚,像个同谋。衣服撕破了,膝盖擦伤了而且蒙着灰,手臂与腿划痕纵横。从早晨至今,他似乎已经瘦了好些。宽袍正面由于染血而色深。他在树木间沉着地走来,眼睛凹陷而放大,步子轻,飘浮一般,有世外的宁谧与平静。
菲尼克斯在他身旁下马,喘息着,又是责备又是询问。男孩摸着小马的鼻子,说道:“它快要跛了。”
“我在这山里跑了半天,都要发疯了。你把自己怎么了?哪儿在流血?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没有在流血。”他伸出在山溪里涤过的两手,指甲边缘有血迹。他的眼睛停驻在菲尼克斯的眼睛上,只现出不可看透的神情。“我做了一个祭坛,一个神龛,向宙斯献了祭。”他昂起头,洁白的额在弹性的发峰下看似透明,几近发光。眼睛睁大了,深深的眼窝里目光炯炯。“我向神献了祭。后来他对我说话了。他对我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