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一日的规律作息有助于适应狱中生活。每天一次,每次固定一个小时,前两排牢房的囚犯被带往壕沟中庭,或晒晒太阳,或淋点雨水,就看当时天气状况而定。每日伙食就是一个大杯子里装的半满的冷泥糊,油腻的浅灰色物质,看不出究竟是何种食物,一股发酸的霉味扑鼻而来,大概已经放了好几天,但因为胃部饿得痉挛,这样的伙食还是下了肚。狱方每天下午分发伙食,每到这个时段,囚犯们总会引颈企盼食物到手的那一刻。
囚犯的衣物每月换洗一次,领到的所谓干净衣服,照理说是在大锅炉里滚煮过一分钟的,但是臭虫似乎对那样的高温已经免疫。狱方每周日举行弥撒,虽说是建议参加,但没有人敢错过,因为神父每次点名,若有人缺席了,他一定在名单上做记号。缺席两次的下场,就是禁食一整个礼拜。缺席三次者,那就等着在塔里的隔离牢房“度假”一个月。
所有走道、中庭和囚犯可能出现的地方,全都受到严密监控。有一群荷枪实弹的狱卒在狱中巡逻,囚犯离开牢房之后,视线所及,除了狱卒紧迫盯人的目光以及瞄准的枪口,根本不可能往外看。负责同一区的还有其他几个比较不具威胁性的狱卒,看起来都不像军人出身,在囚犯眼中,他们是一群不幸的倒霉鬼,在那贫困的年代,除了看管牢狱,他们也找不到更好的差事了。
每一排牢房派有一名狱卒驻守,身上总是挂着一大串钥匙,十二个钟头轮班一次,上班时就坐在走道尽头的椅子上。多数狱卒会刻意避免和囚犯建立交情,甚至不与他们交谈,除非必要,否则也不会多看他们一眼。唯一的例外是个可怜的恶魔,大伙儿给他取了个绰号“贝伯”,他在一场空袭中被炸掉一只眼睛,当时,他在塞柯镇一间工厂担任夜间警卫。
据说,贝伯有个双胞胎弟弟关在瓦伦西亚的一所监狱里,或许正因为如此,他对囚犯总是态度亲切,私底下,趁着四下无人时,他会给犯人提供饮用水、干面包,或是从囚犯家属寄来却遭狱卒没收的包裹堆里偷偷拿些东西来。贝伯喜欢把椅子拉到戴维·马丁牢房边,然后坐在那儿聆听他为其他牢友叙述的故事。在那个独一无二的地狱里,贝伯是最像天使的一个人。
通常,周日的弥撒结束之后,典狱长先生会对囚犯们来一段训话。大家只知道他名叫毛里西奥·巴利斯,内战前是个努力闯荡文坛的新秀作家,当时担任本地一位知名作家的秘书兼公关,而这位名作家的死对头则是英年早逝的贝德罗·维达尔先生。工作之余,巴利斯以生硬文笔翻译希腊文与拉丁文经典作品,并与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编辑了一本曲高和寡的小书,还规划了几场文化沙龙,邀集一群卓越之士在此高谈阔论,他们相信,有朝一日,当他们挺身而出时,终将引领世界走向美好。
看来,一向残酷无情的上帝,先是让人痴心妄想,接着又信手丢给他一个灰暗、艰涩的平庸人生。然而,战争改写了他的命运,就和许多人一样,他的运气在偶然间因为一场政治婚姻而有了重大转折,一向自恃才气过人、涵养丰富的毛里西奥·巴利斯,娶了颇具影响力的财阀之女,其权势范围扩及佛朗哥将军与军方人士。
新娘比毛里西奥年长八岁,从十三岁起就以轮椅代步,多年来饱受先天性疾病摧残,病魔日复一日吞噬着她的肌肉与生命。过去未曾有任何男人注视过她,也不曾有人执起她的玉手赞美她美丽的容貌,或只是询问她的芳名。毛里西奥一如所有江郎才尽的文人,骨子底就跟爱慕虚荣的俗人一样现实,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对她表示好感的人,一年之后,这对情侣在塞维利亚结为连理,婚礼上政商名流云集,军方高层与全国政坛的名人显要都到齐了。
“您将来会出人头地的,巴利斯。”这是政坛大佬苏聂在马德里一场私人聚会中对他所做的预测。巴利斯参加那场聚会,是为了在国家图书馆谋个一官半职。
“西班牙现在时局很差,只要是有作为的西班牙人,就该一肩扛起责任,好好教化那些一心想破坏我国文化传统的暴民。”身为国家元首妻舅的苏聂如是说道,身上那套耀眼的海军上将制服,活脱像要登上轻歌剧舞台的戏服。
“说的极是,晚辈佩服之至。”巴利斯赶紧巴结他,“任何职位都值得我贡献心力。”
奉承的结果换来的是个官位,可惜不是他系念已久的国家图书馆馆长这个肥缺,而是位于巴塞罗那近郊山丘崖岩上一所恶名昭彰的监狱典狱长。等着占据热门肥缺的亲友和宠信名单一长串,巴利斯就算再怎么积极谋取,终究还是距离权力核心太遥远。
“要有耐心,巴利斯。您的努力一定会获得回报。”
就这样,毛里西奥·巴利斯上了他此生第一堂政治实操课,也见识了如何借由权力转移而步步高升。数以千计的忠实信徒对此坚信不疑,他们全力投入,为了飞黄腾达而不择手段,升官之路满是险恶,竞争激烈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