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最后一次造访森贝雷父子书店。店门已经挂上打烊的牌子,然而,走近店门口一看,我发现店内还有灯光,伊莎贝拉独自坐在柜台后面,目光专注于那本厚厚的账簿。从她的神情看来,书店大概距离关门大吉的日子不远了。看她咬着嘴唇以及用食指挖着鼻孔的模样,我知道,只要她在那里,那家书店就永远不会消失。她的出现解救了这家书店,正如她曾经解救了我。我不敢去破坏那一刻,就这样默默站在书店外偷偷望着她,欢喜的笑容只能藏在心里。霎时,她仿佛意会到我的心思,猛地抬头,马上就看见了我。我挥手向她打招呼,接着看见她竟忍不住热泪盈眶。她合上账簿,赶紧跑过来替我开门。她呆呆望着我,仿佛仍无法置信眼前站着的人真的是我。
“那个人说,您已经逃走了……他说,我们不可能再见到您了。”
我猜格兰德斯曾经拜访过书店。
“我只是想让您知道……我根本就不相信那个人跟我说的半个字!”伊莎贝拉说,“您等等,我去通知……”
“伊莎贝拉,我的时间非常有限。”
她一脸沮丧地看着我。
“您要走了,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伊莎贝拉猛吞口水。
“我早就跟您说过了,我最讨厌离别的场面。”
“我比你更讨厌。所以,我并不是来跟你辞行的,我来处理几样已经不属于我的东西。”
我掏出那本《天堂之路》,递给她。
“这本书再也不会从森贝雷先生那个玻璃书柜里消失了。”
伊莎贝拉接下书,看见贯穿书页的弹孔时,她不发一语地看了我一眼。接着,我掏出那个装有一万五千西币的信封放在柜台上,那是老维达尔先生企图买凶置我于死地的钱。
“这笔钱用来支付森贝雷先生多年来送我的所有书籍。”
伊莎贝拉打开信封,数了钱之后,她满脸惊愕。
“我不知道该不该收下……”
“就当作是我预先送你的结婚礼物吧!”
“我还一心巴望着您将来在婚礼上可以挽着我一起走向祭台,虽然您只能算是教父……”
“我也很想。”
“可是您必须离开这里?”
“对。”
“永远不回来了?”
“会有一段时间不能回来。”
“我跟您一起走怎么样?”
我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将她拥入怀里。
“无论我去哪里,伊莎贝拉,你永远与我同在,永远……”
“我可不会想念您。”
“我知道。”
“能不能至少让我送您上火车?”
我踌躇了好久,实在很难回绝她那最后几分钟的陪伴。
“我只想确定您是真的离开,从此终于可以摆脱您的纠缠了。”她补上一句。
“好吧。”
伊莎贝拉挽着我的手,我们就这样一路沿着兰布拉大道缓缓走着。抵达彩虹剧院街,我们继续穿越拱门,通往拉巴尔区的阴暗巷弄。
“伊莎贝拉,你接下来看见的一切,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
“连森贝雷都不能说吗?”
我轻叹一声。
“当然可以,你可以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我们跟他之间几乎是没有秘密的。”
打开大门那一刻,管理员伊萨克笑着迎接我们,并刻意让步退居一旁。
“我们这儿终于有个像样一点的访客了。”他向伊莎贝拉鞠躬致意,“我猜您大概会希望自己来当导游吧?是不是啊,马丁?”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伊萨克点头应允,并向我伸出手。我随即伸手握上。
“祝两位幸运。”他说道。
管理员逐渐消失在阴暗处,把我和伊莎贝拉留在原地。我这位前任助理、新任的森贝雷父子书店的干练店长环顾周遭,脸上写满了惊讶和疑惧。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
我牵着她的手,带着她慢慢逛到入口大厅。
“伊莎贝拉,欢迎光临遗忘书之墓。”
伊莎贝拉抬头仰望高耸的玻璃圆顶,她的目光迷失在隧道、走道和天桥繁复纠葛的空间里,终于定定望着那座群书筑成的殿堂。
“这个地方是个谜,也是一座圣殿。每一本书,你看见的每一本书,都是有灵魂的。那是写书人的灵魂、读书人的灵魂,以及体验过、梦想过书籍内容的人留下的灵魂。每当一本书易手,每当有人将目光聚焦于书页,书本的灵魂就会更壮大。在这个地方,所有不再有人记得的书,所有迷失在时间洪流里的书,它们的生命在此永远延续,天天等待着新读者的手触摸书页,赋予书本全新的灵魂……”
我只让伊莎贝拉在迷宫入口处等着,单独带着那份我没有勇气销毁的邪恶手稿进了隧道。我漫步往前走,相信自己的脚步会带领我找到永远埋葬手稿的地方。百转千回之后,我甚至觉得自己大概是迷路了。就在我确定同样的路已经走过十遍时,我找到了那间小型阅览室的入口,当初,我就在那面小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反照,还有那个黑衣男子的眼神……我瞥见两本皮革封面的大部头书籍之间恰好有个缝隙,于是,我不假思索地把科莱利那个活页夹塞了进去。离开之前,我回头看了看,再度走近那排书架。我抽出手稿旁边那本书,随手翻开,才读了几个句子,便觉得背后似乎又传来那个阴沉的窃笑声。我把书放回原位,随手又拿了另外一本,并快速翻阅一下。接下来我拿了一本又一本,直到检视过那间阅览室里的数十本书之后,终于确定所有的书虽然各有不同的文字叙述,但呈现的都是阴暗面貌,所有书里一再重复着同样一个神话,仿佛穿梭在无限绵延的明镜长廊里。那是《永恒之光》。
踏出迷宫时,我发现伊莎贝拉坐在阶梯上等我,手上拿着她挑中的一本书。我在她身旁坐下,伊莎贝拉把头靠在我肩上。
“谢谢您带我到这里来。”她说。
这时我终于觉悟到,这个地方,我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此后我只能在梦里看见这里,只能在回忆里重温自己是何等幸运,此生可以漫游这些曲折通道,并轻抚无数的秘密。我闭上眼睛,就让那些影像永远烙印在脑海里。接着,我不敢回头再看,兀自牵起了伊莎贝拉的手,朝着出口走去,就这样永远离开了遗忘书之墓。
伊莎贝拉一直陪我到码头边,等着载我到远方陌生城市的货船就在那儿。
“您说那个船长叫什么来着?”伊莎贝拉问我。
“卡戎。”
“拜托,这一点都不好笑。”
我最后一次紧紧拥抱她,然后默默凝视着她。我们在路上说好了,没有离别的场面,不说伤感话语,不做任何承诺。当海上圣母大教堂的午夜钟声响起,我登上了甲板。欧墨船长在船上迎接我,并表示要陪我到船舱。我告诉他,我希望等会儿再去。船员们松开了缆索,船只缓缓离岸。我站在船头,凝望城市在闪动着夜光的潮浪中逐渐远去。伊莎贝拉始终伫立在原地,目光紧盯着我的双眼,直到码头消失在暗夜里,巴塞罗那这座巨大的海市蜃楼终于淹没在黑潮里。城市的点点灯火在远处熄灭,这时候,我知道自己已经开始回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