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塔之屋深陷漆黑之中。我摸黑踩着石阶上楼,到了楼梯间的平台,发现家门半开着。我伸手推开门,站在门槛上,张望着黑暗的漫长走道。我往屋里前进了几步,接着伫立原地,静静等着。我在墙上摸了好一会儿,终于摸到一个电灯开关,扭动了四次,始终毫无反应。右手边的第一扇门通往厨房,我缓步往前挪移了三米,在门口停下脚步。我记得储物柜里放着一盏油灯,于是走近柜子,就在从吉斯伯特商行拿回来的未拆封咖啡罐之间找到了它。我把油灯放在厨房餐桌上,然后点了火,琥珀色的幽微光芒顿时晕染了厨房的墙壁。我提起油灯,回到走道上。
我慢慢往前走,一路高举油灯,总觉得走道两旁的几扇门随时会有动静。我知道,屋子里不只我一个人,我可以嗅出那股气味。空气中飘荡着一股酸腐臭味,充满了愤怒和仇恨。抵达走道尽头,我伫足在最后那个房间门口。油灯的光芒抚过拖出墙脚的衣橱,还有散落一地的衣物,恰恰是前天晚上格兰德斯前来逮捕我时留下的景象。我继续走到通往书房的楼梯口,缓缓踩着阶梯,每隔两三步就回头张望,直到我来到书房门口。一抹淡淡的红色暮霭从窗子钻进书房,我连忙走到墙脚的大箱子旁,立即把箱子打开。装着科莱利书稿的活页夹已经不翼而飞。
我回头往楼梯走。经过书桌前,我看见那台旧打字机已遭损毁,仿佛被人用拳头猛力敲击过。我慢慢步下楼梯。到了楼下,我沿着走道来到长廊入口。即使身处阴暗中,我依然看到自己的书全被扔在地上,真皮沙发被捣得面目全非。我回头张望通往大门口这二十米长的走道,油灯的光线只容许我看见一半的距离。就在远远的另一头,阴影像一摊黑水似的微微晃动。
我记得进门时大门是开着的,如今却关上了。我往前移动数米,却在经过走道尽头的房间时,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刚踏进房间,我并没有注意到那个东西,因为房门是往左侧推开的,我在光线不足之下没看见它,但是现在走近一看,一切清清楚楚。门上挂着一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展翅白鸽,一滴滴鸽血从门板滑落下来,还是新鲜的血液。
我进了房间,并看看门后的角落,不见任何人影。衣橱仍靠着另一边的墙壁,墙上小洞吹出的冰冷潮湿空气弥漫了整个房间。我把油灯放在地上,伸手摸了摸小洞周围的白色石灰。我用指甲刮搔那片石灰,指尖轻易就沾上了粉末。我环顾周遭,在角落的纸盒堆里找到一把老旧的拆信刀。我将刀锋对准石灰墙,开始用力刮,石膏轻易剥落下来。石膏墙的厚度顶多不超过三厘米,我发现另一边是木板。
那是一扇门。
我利用拆信刀寻找门框边缘,慢慢地,那扇门框在墙上显现了。直到此时,我早就忘了屋子里另有一个邪恶阴森的所在。这扇门没有门把,门锁已生锈,隐匿在潮湿石膏墙后这么多年,甚至都变黑了。我干脆用脚去踹,直到门锁周围的石灰终于慢慢脱落。最后,我用拆信刀撬开门锁,用力一推,总算打开这扇封锁多年的门。
一股腐烂的臭味扑鼻而来,衣服和皮肤都沾染上了。我提起油灯,走了进去,里面是个长方形空间,深度约五六米,墙上布满了看似用手指描画出来的图案,线条皆呈深褐色,是干燥的血迹。地板上覆盖了一层东西,起初我以为是粉末,但挪近油灯一看,赫然发现都是细小的骨骼。那是动物的骨头,已经碎裂成骨灰。天花板上悬挂着数不清的物品,全都用黑色细绳吊挂着。我认出了一些宗教用品,以及脸部已遭焚毁、双眼被挖出的圣人和圣母画像,还有带刺铁丝缠绕而成的十字架、废弃黄铜制造的玩具、睁着玻璃眼珠的洋娃娃……有个身影在房间底部,肉眼几乎看不出来。
一张面向角落的椅子。椅子上有个身影。一身黑衣装束。是个男人。他双手被铐在背后。一条粗绳将他的身体捆绑在椅子上。我突然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战栗。
“萨尔瓦多?”我好不容易才吐出这几个字。
我缓缓走近他,那个身影依旧静止不动。到了和他仅仅相隔一步时,我停下脚步,慢慢伸出手。我的手指抚摸了他的头发,然后轻放在他肩上。我正想把他的身体转过来时,有个东西在我指间松动了。倏忽之间,我好像听见一声呢喃,接着,那副躯体在一身衣裤和粗绳捆绑下崩垮成一堆骨灰,一团白烟在这个禁锢他多年的四壁之间缓缓扬起。我注视着手上沾染的骨灰,接着双手掩面,在自己的肌肤上留下了萨尔瓦多的灵魂。当我睁开双眼,囚禁他多年的马尔拉斯卡就在门口,手上拿着科莱利的那份书稿,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
“马丁,我等你来的期间已经把这份书稿读完了。”马尔拉斯卡说,“真是一部惊世杰作。等到这本书以科莱利的名义出版,他一定会好好感谢我的。我承认自己始终没有能力解开那个谜,我确实是半途而废了。不过,我很高兴看到科莱利为我找了一个比我更有才华的接班人。”
“请走开!”
“很抱歉,马丁。我是真的很抱歉。我一直都很尊敬您。”他从口袋里掏出像是象牙长柄的东西,“但是,我不能让您离开这个房间,现在该由您去取代可怜的萨尔瓦多了。”
他按下象牙长柄上的按钮,黑暗中出现了闪闪发亮的双锋刀片。
他在怒吼声中朝我扑过来,刀片划破了我的脸颊,还好我及时闪到一旁,否则左眼就遭殃了。我跌个四脚朝天,只能躺在满地骨灰里。马尔拉斯卡双手紧握刀柄,整个人压在我身上,用力将刀子往下刺,刀锋和我的胸口只相隔几厘米,而我的右手正掐着马尔拉斯卡的脖子。
他别过脸,用力咬住我的手腕,我左手朝他脸部狠狠挥了一拳,但他几乎不为所动。此时,他的愤怒已超越了理性和痛苦,我知道他不会让我活着走出这间暗室,他的攻击蛮力大到无法想象,我已经可以感受到刀锋钻进皮肉。我又往他脸上挥了一拳,这一次,我感觉到他的鼻梁裂了,他的鲜血沾满我的指关节。马尔拉斯卡再次怒吼,他不顾剧烈疼痛,依旧使劲将刀锋往我的皮肉里再刺进一厘米。一股锥心刺痛在我胸口蔓延开来。我再度反击,试图用手指掐他的双眼,但是马尔拉斯卡立刻抬起下巴,我的指甲顶多只能掐住他的脸颊。这一次,我感受到他的牙齿正紧咬着我的手指。
我挥拳击中他的嘴巴,打裂了他的嘴角,也打落好几颗牙齿。我听见他痛苦地哀号,攻击力道松懈下来。我趁机将他推倒在一旁,那张像是戴上鲜血面具的痛苦脸庞不断抖动。我赶紧退到一旁,一心期盼他别再站起来了。才过了一秒钟,他竟奋力爬向那把尖刀,并作势准备起身。
他拿起刀子,在震耳欲聋的叫嚣声中,正打算把刀子朝我扔过来。这次我早有心理准备,提起油灯,使尽全身力气往他丢过去。油灯在他脸上爆裂开来,煤油泼洒在他的双眼、嘴唇、喉咙和胸口,火势一发不可收拾,短短数秒钟,他的全身像是披上了火毯,头发瞬间化为乌有。我看着他充满仇恨的眼神,也看着大火烧掉了他的睫毛。我拿起书稿,马上离开那里。马尔拉斯卡仍握着尖刀,试图跟着我一起离开那个被诅咒的地方,却失足跌倒在旧衣堆里,霎时,所有衣服起火燃烧,火势立刻蔓延到衣橱与堆在墙脚的旧家具上。我赶紧逃往走道,看见他依旧跟在后面,双臂高举,企图追上我。我跑向大门,踏出门外前,我停下来凝视烈火焚身的马尔拉斯卡,他满怀愤恨地捶打着墙壁。火势延烧到长廊里的书籍,接着是窗帘。火舌往天花板窜烧,逐渐吞噬了门框和窗棂,钻进通往书房的楼梯。我记得的最后一幕是,那个被诅咒的男人跪倒在走道尽头,整个人成了装满仇恨的肉身火炬,就这样被大火吞噬在塔顶的屋子。我打开大门,火速往楼下跑。
好几个街坊邻居已经聚集在街上,眼睁睁看着塔顶的窗子冒出白烟。我沿着街道远走时,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过了半晌,我听见书房玻璃窗爆裂的声响,回头一看,风中的大火仿佛一只巨大的火龙。不久,我已经走在波恩大道上,迎面而来的拥挤人潮个个抬头张望着,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定在漆黑夜空里的灿烂火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