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巴尔区的街道仿佛阴暗的隧道,微弱的街灯在漆黑暗夜里几乎看不见。我花了超过三十分钟才发现,格兰德斯警官提过卡德纳街上的洗衣店,其实有两家。第一家就像个隐藏在楼梯底下的洞穴,不断冒着白烟,里面只有几个打工的小孩,双手紫黑,双眼蜡黄。第二家是个弥漫油污和消毒水臭味的店面,实在很难相信从那儿出来的东西会是干净的;打理洗衣店业务的是个见钱眼开的妇人,我亮出几个铜板,她立刻承认,萨娜乌哈每周有六个下午在店里干活。
“她做了什么事啦?”妇人问道。
“没什么,她继承了一笔钱。请问在哪里可以找到她?或许您会知道……”
妇人眉开眼笑,目光中闪烁着贪婪。
“据我所知,她住在圣母公寓,就在巴贝拉侯爵街。她继承了多少钱?”
我丢了几个铜板在柜台上,根本不想回应她,然后转身离开那个肮脏的黑洞。
伊莲娜居住的公寓位于一幢幽暗建筑里,仿佛是用出土的尸骨和偷来的墓碑筑成的。信箱上的门牌早已生了锈,房子的二楼和三楼没有门牌,四楼是一间成衣加工厂,还取了个夸张的厂名:地中海纺织厂。五楼和顶楼就是圣母公寓。阴暗的楼梯空间几乎只够一个人行走,墙外频频飘来排水沟的臭味,楼梯旁的墙壁全都掉了漆,仿佛被强酸腐蚀过。爬了四层楼,我终于站在五楼的平台上,而眼前就只有一扇门。我握紧拳头捶打房门,过了半晌,房门打开了,站在门内的是个身材高瘦的男子,像极了画家葛雷柯笔下怪诞的模样。
“我想找萨娜乌哈。”我说道。
“您是医生吗?”他问我。
我把他推到一旁,兀自走了进去。放眼整层楼,走道两旁是一间间狭窄阴暗的小套房,尽头有扇大窗,俯瞰着天井,空气中都是楼下飘上来的排水沟恶臭。为我开门的男子仍站在门口,一脸困惑地盯着我。我猜他大概也是房客之一。
“她住在哪个房间?”我问他。
他不发一语望着我,一副难以捉摸的神情。我掏出左轮手枪,并刻意晃给他看。男子的神情依旧镇定,他指着走道上最后一扇房门。我走过去一看,房门锁上了,于是我开始猛力敲打门锁。其他房客全都探头张望着走道,一群被遗忘的灵魂,仿佛多年来第一次见到阳光在眼前闪过。我想起自己蜗居在卡门女士的分租公寓里的那段贫困的日子,如今看来,跟这个拉巴尔区典型的悲惨炼狱相比,我当年那个破旧陋室,简直就像丽兹酒店的豪华套房了。
“大家都回房里去!”我这样告诉房客们。
所有人都充耳不闻。我高举手枪,接下来的一幕是所有房客立刻作鸟兽散,只有那位面容愁苦、身形清瘦的男子例外。我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在房门上。
“她从里面反锁了。”那位房客说道,“今天整个下午都这样。”
下方的门缝飘出一股气味,让我联想起杏仁的苦味。我继续用力捶打门板好几次,始终得不到回应。
“房东太太有钥匙。”房客主动解释,“您如果可以稍等一下……我想她大概很快就回来了。”
我没搭腔,倒是往后退到走道墙边,然后以自己的身体冲撞门板。经过两次撞击,门锁总算松动了。一进房里,酸臭的恶心气味扑鼻而来。
“我的老天爷。”那位房客在我背后轻叹了一句。
昔日的剧场红星此时正躺在简陋的行军床上,面色惨白,全身爬满了冷汗。她的双唇已呈紫黑色,一见到我,她居然露出微笑。她双手拿着一瓶毒药,已经喝到一滴不剩,混杂着酸臭、鲜血和胆汁的臭味充斥着整个房间。那位房客双手掩住口鼻,退到门外的走道上。我看着伊莲娜在痛苦挣扎,毒药正在她体内毫不留情地腐蚀。死神已经在倒数计时了。
“马尔拉斯卡在哪里?”
她的眼里充盈着濒死的泪水。
“他已经不需要我了。”她说道,“他从来没有爱过我。”
她的声音粗糙、沙哑,突然干咳了一声,像是整颗心都快被咳出来似的。她的齿缝渗出深色液体。奄奄一息的伊莲娜定定望着我,拉着我的手,用力握住。
“您被诅咒了,跟他一样。”
“我该怎么办?”
她缓缓摇头,又是一次掏心掏肺的干咳。她的双眼微血管已经破裂,眼球布满了血丝。
“萨尔瓦多在哪里?埋在马尔拉斯卡家族陵墓里的是不是他?”
伊莲娜摇头否认,嘴形做出了无声的回答:哈戈。
“既然这样,萨尔瓦多到底在哪里?”
“他知道您在哪里。他看得见您。他会来找您的。”
我觉得她似乎已开始陷入昏迷,她手上的力气也逐渐减弱。
“我一直都爱着他。”她说,“他是个好人,很好的人。那个人改变了他。他以前是个很好的人啊……”
最后一个字在她口中戛然而止,接着,她身上紧绷的肌肉开始不断地痉挛。伊莲娜在逼视我的眼神里断了气,就这样永远深藏着马尔拉斯卡的秘密而死。如今,知道的人只剩下我了。
我拉起床单盖住她的脸,忍不住叹了口气。站在门槛上的那位房客默默在胸前画着十字。我在房里张望,试图找出有助于整理思绪的东西,至少让我想清楚下一站该去哪里。伊莲娜生前最后几天就在这个长四米、宽两米的阴暗陋室里度过,铁制行军床上躺着她的遗体,墙边摆着衣橱和小桌子,那就是房里所有的家具了。一只箱子从床底下冒出头,箱子旁边还放了尿壶和帽盒。小桌上的盘子里可见些许面包屑,旁边还有个装水的陶罐,以及一沓像是明信片的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沓圣人画像以及讣闻和葬礼通知。另外有个东西用白色方巾包裹着,看起来像是一本书。我打开方巾,眼前就是我当年送给森贝雷先生的那本《天堂之路》。我在她奄奄一息时兴起的同情心,顿时消失殆尽。这个可恶的女人害死了我一生的挚友,就为了从他手中抢走这本讨厌的小说。我想起了初次造访书店时,森贝雷先生对我说过:每本书都有个灵魂,那是作者的灵魂,以及曾经读过、梦想过这本书的人留下的灵魂。他至死深信这段话。此时,我突然明白伊莲娜也对此深信不疑,只是方式不同罢了。
我翻开书页,再把那段献词读了一遍,接着在第七页发现了第一个记号。一段潦草文字,还画了一个跟我胸前伤疤一模一样的六角形星星。我继续翻页,又找到了其他图案。一双嘴唇。一只手。一双眼睛。为了这些荒谬可笑的巫术,森贝雷先生就这样牺牲了宝贵生命。
我把书塞进大衣内袋,在床边跪了下来。我拉出那口大皮箱,将里面的东西全都掏出来放在地板上,全是旧衣服、旧鞋子。接着,我打开了那个帽盒,里面有个皮制小盒,盒子里装着伊莲娜在我胸口划下星形伤疤的剃刀。霎时,我惊觉地上闪过一个阴影,于是猛然回头,枪口瞄准门口。那位清瘦的房客一脸怔忡望着我。
“我觉得……您的同伴好像已经到了。”他慢吞吞地说着。
我走出房门,沿着走道来到入口处,探头往楼梯张望。这时候,我听见了上楼的沉重脚步声。楼梯缝隙间隐约可见一张面孔抬头往上看,我看见警员马克斯就在两层楼下面。他立刻躲进暗处,脚步也急促起来。他并非单独前来。我关上门,靠在门板上,试图理出一点头绪。身旁的房客观望着我,情绪平静,却满脸疑惑。
“除了这扇门之外,这里还有其他出口吗?”我问他。
他频频摇头。
“通往天台的出口呢?”
他指了指我刚才关上的门。三秒钟后,我感受到马克斯和卡斯特罗那厚实的身体正试图撞开这道门。我赶紧离开门边,后退了几步到走道上,并将枪口瞄准那扇门。
“这个……我想,我还是回房去了。”那位房客说,“很高兴认识您。”
“彼此彼此。”
我盯着那扇遭受强力撞击的门板,铰链和门把旁的老旧木板已开始松动。我来到走道尽头,打开面对天井的大窗,眼前有如一条深陷黑暗中的隧道。天台边缘大约在窗子上方三米处。天井另一侧有一条以生锈大铁环固定在墙上的排水管。潮湿的排水管表面攀附着浓稠水汽,仿佛黑色泪滴。撞门的声响依旧在我背后催促。我回头张望一下,这才发现那扇门已经快被拆掉了。我估计自己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在没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我爬上窗子,纵身一跳。
我双手抓住排水管,一只脚踩在支撑排水管的铁环上。我举起一只手抓住水管上方,但才刚用力一抓,排水管就从墙面剥离,一米长的水管坠入了天井。我差点就跟着排水管一起往下掉,还好及时抓住墙上的铁环。我原本打算借助排水管攀爬到天台上,如今,天台已经遥不可及了。眼前只有两条路:回到走道上,两三秒之内就会和两位警察碰个正着;或者继续下探脚下的漆黑深喉咙。我听见公寓内传来门板用力撞击墙壁的声响,于是,我缓缓往下移动,始终紧抓着排水管,左手掌几乎都磨破了。我陆续下降了一米半,这时候,我瞥见两位警察的身影映在大窗上。首先探出头来的是马克斯,看他笑容满面,我不禁纳闷,他会不会当场就毫不客气地朝我开枪。此时,卡斯特罗在他身旁出现了。
“你留在这里看着,我马上就到楼下去。”马克斯这样交代他。
卡斯特罗点点头,目光始终锁定在我身上。他们打算活捉我,至少会让我再活个几小时。我听见马克斯跑下楼的脚步声,不到几秒钟的工夫,他便从我下方的窗户探出头来,离我不到一米。我朝着下方张望,二楼和三楼灯光明亮,四楼却是一片漆黑。我慢慢再往下移动,直到脚尖踩到下一个铁环。四楼的漆黑窗户就在我面前,空荡的走道前端有一扇门,门外是马克斯在用力敲门。此时纺织厂早已下班,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敲门声戛然而止,接着,我发现马克斯去了三楼。我抬头一看,卡斯特罗依旧盯着我不放,像只猫似的舔着嘴唇。
“别掉下去啦!我们待会儿还想好好跟你玩一玩。”他说道。
我听见三楼传出人声,有人替马克斯开了门。我毫不考虑地用力撞上四楼的窗户,就这样破窗而入,一屁股坐在满地玻璃碎片里,脸部和脖子被大衣覆盖着。我费了好一番工夫才站起来,幽微光线下,我看见自己的左手臂上有一片污渍,一块锐利如匕首的玻璃碎片牢牢插在手肘上。我抓着玻璃碎片,用力拔出来。刺骨寒风吹着热烫的伤口,锥心疼痛让我忍不住跪了下来。我在那儿看见卡斯特罗已经抓着排水管往下滑,此时正从我破窗而入前的位置观望着我。我还没来得及掏出手枪,他已经朝着窗子跳过来。他双手攀在窗框上,我的直觉反应是使尽蛮力捶打窗框,并以整个身体的重量狠狠压上去。我听见卡斯特罗的手指发出爽脆的折裂声响,接着是他痛苦的哀号。我掏出左轮手枪瞄准他的脸,他的双手却在此刻开始慢慢滑出窗框,眼中满是惊恐。接着,他跌落天井,身体一路撞击着墙壁,在下面几层楼的窗户斜射而出的微光映照下,依稀可见墙面留下斑斑血迹。
我踉踉跄跄地沿着走道往大门走。手臂的伤口抽痛得厉害,还发现自己脚上也有好几处伤口。我继续往前走。走道两旁的房间摆满了缝纫机、线轴,还有一张张桌子上放了成堆的大型布料卷筒。我到了门边,伸手握上门把,却在眨眼间感觉到门把自行转动了,我立刻松手。马克斯就在门的另一边,试图把门撞开。我往后退了几步,一声轰隆巨响强烈震动着门板,一道白光闪过,冒出了灰蓝烟雾。马克斯打算用子弹射开门锁。我赶紧躲进第一个房间,里面充满静止不动的身影,不是缺了手就是缺了脚,都是橱窗用的人体模型,堆得满屋子都是。我钻进那些在暗处仍闪闪发光的躯体之间,接着听见第二声枪响,房门被用力推开了。昏黄朦胧的楼梯间灯光洒进屋里,勾勒出马克斯的身影,他沉重的步伐正沿着走道慢慢接近。我听见关门的声音,于是紧贴着墙壁,藏身在人体模型后面,手上的左轮手枪颤抖着。
“马丁,快出来!”马克斯说话的语气很冷静,同时缓步前进,“我不会伤害您的。我奉格兰德斯之命,一定要把您带回警局。我们已经找到那个人,那个叫作马尔拉斯卡的,他已经招认了所有事实。您是无辜的,现在别做傻事。快出来,我们到警局去谈。”
我看着他跨过门槛,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马丁,听我说,格兰德斯已经赶过来了,我们可以厘清一切事实,不需要把事情变得更复杂。”
我将左轮手枪扣紧撞针。这时候,马克斯停下步伐,并在地砖上摸了一下。他在墙壁的另一边。我非常清楚,他就在那个房间里,除了正面迎击,我没有别的出路了。此时,我看着他的身影慢慢挪到房门口,成了一摊流动的阴影,双眼的光芒是辨识他的唯一途径,他与我相距不到四米。我开始将身体贴着墙壁往下滑,最后抱着膝盖坐在地板上。马克斯的双脚就在人体模型外逐渐逼近。
“我知道您就在这儿,马丁。别再胡闹了!”
他的脚步停止,伫立不动。我看着他跪下来,用手指触摸我留下的血迹,再把手指凑近嘴边。我可以想象他的讪笑。
“您流了好多血。马丁,您得去看医生才行。快出来,我马上陪您去找医生。”
我始终保持沉默。马克斯站在一张桌子前,在桌上的布堆里拿起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是一把剪布专用的大剪刀。
“您就好自为之了,马丁。”
我听见锋利的大剪刀在他手中开开合合的声音。我的手臂突然一阵剧烈抽痛,必须咬着嘴唇才能强忍住呻吟。马克斯转过头,朝着我藏身之处张望。
“说到流血。我很高兴有此机会告诉您,您那个小骚货,叫什么伊莎贝拉的妞儿,她已经在我们手上了,和您好好聊聊之前,我们会先跟她玩玩……”
我举起手枪,枪口瞄准他的脸。手枪的金属亮光泄漏了我的位置,马克斯往我这儿冲过来,同时扳倒了一堆人体模型,并闪躲了枪击。我可以感受到他全身的重量压在我身上,他的气息就吐在我脸上,与我左眼相距不到一厘米的大剪刀突然用力闭合。我使尽全力用额头抵住他的脸,他抵不过我的蛮力,最后往旁边倒下。我举起手枪对准他的脸。马克斯嘴角已经破裂,他迅速起身,双眼紧盯着我。
“你没那个胆子!”他低声咕哝。
他伸手挡住枪口,嬉皮笑脸望着我。我扣紧扳机,子弹贯穿了他的手掌,把他整只手臂狠狠往后一甩。马克斯的身体往后坠落,另一只手紧抓着血流如注的手掌,他那张脸因为剧烈疼痛而扭曲变形,口中的哀号始终无声。我站起身,留下他独自瘫在自己的血泊和尿液里。